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犀光

2020-05-14 13:41:52孫鵬飛
西部 2020年3期

孫鵬飛

認識修的時候,她還是大一學生,海灘上認識的。

那天下午,我一個人從醫院出來。連續一周都在下雨,可是這個下午,天突然就放晴了。我一夜未睡。沿著環海路走,海水正在漲潮,吸引了很多游客沿岸觀看。沙灘上,一對男女攔住我。男生問我:“先生,需要犀牛角嗎?”男生大高個子,露出的小腿竹竿一般,又細又長。我看向女生,女生有些靦腆,低頭的剎那,我恍惚覺得,這不就是我一直等的女孩嘛。

我對于異性沒有統一標準,連審美觀都是模糊的。我說不上自己喜歡什么樣的,倒是相處起來,知道自己不喜歡什么樣的。

“需要嗎?可以用來刮痧。”男生在女生白凈的脖子上刮了一下。

女生輕微地、恰到好處地縮了下脖子。“我們是大學生創業,請多多支持。”女生說。

我拿在手里看了看,又看了看女生,問清價格,買了。心里卻懷疑是不是真的犀牛角。回到醫院,姥姥還在輸液,問她餓不餓,她讓我先回家歇著。

“你媽幾點來?”

我翻手腕看了看表說:“我也不知道,快了吧。”

“到底幾點?”

“你累了先睡吧。”我指指吊瓶,“我看著。”

提起我媽,姥姥總是不耐煩和焦慮。我媽來的時候,姥姥已經睡著了。她買了很多衣架和衛生紙,身后還跟著個漂亮的小男孩。她用脖子夾著電話,邊打電話邊把衛生紙堆在姥姥床頭的柜子上,把衣架掛到陽臺晾衣竿上。她悄聲問我姥姥怎么樣了。我只顧著看小男孩了,沒理她。她又問。“自己看,睡著了。”我說著起身給她讓座。

她坐下一把拉住我,又塞我手里一些錢,之后接著講她的電話。

我當著小男孩的面把錢放進褲兜里。小男孩沖我笑笑,挺懂事的孩子。

“哎呀,你真討厭。”我媽說,“孩子當然帶著啦。

我媽把手機交給男孩:“爹地找你。”

小男孩拿著電話上了陽臺,回身帶上了鋁合金的門。我早說過他懂事。

“你最近忙啥呢?找工作了?”她問我。

“還是寫作唄。”

“你可按時吃飯啊。”她抬手指我,“你看瘦的。”

小男孩打完電話,把手機還給我媽,當然也是他的媽媽。小男孩胖乎乎的,人畜無害的感覺。我捏捏他的小胖臉,他只知道沖我笑。我媽讓他喊我哥哥,問我這是第一次見吧。我假裝想了想,才說:“好像是。”

“這樣吧,我們公司要編一份公司刊物,你來吧。”

我笑說:“我寫小說呢,別的寫不了。”

“那你就來寫小說唄。”

“那多不好。”我看了看姥姥。她呼吸均勻,和睡著時不一樣。估計她早醒了,只是還緊閉著眼睛。

“有啥不好的,你王叔那人好說話。”

“我爹地好說話。”小胖孩說,“哥哥你來吧。”

我摸了摸小男孩肉球一樣的腦袋,輕輕拍了拍。其實我也不知道這是要干什么,拍完他的腦袋我自己還覺得莫名其妙呢。

“要不我出錢弄一份雜志,讓你自己在上面發表?”她完全是試探的語氣,所以接下來我完全不必這樣兇惡。話說回來,她總是能把我惡的那一面激發出來。我起來要走,她是沒吃準我的心理,還問我:“來不來呀?”

“不去。”

“為啥?”

我拉開門。

“不再考慮考慮?”

我都一步邁出去了,又轉過身來吼道:

“你他媽聽不懂人話?”

她臉面顫了一下,雙手捂住胸口倒吸一口涼氣。

話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尤其后悔當著小孩的面這樣粗魯。我看了一眼姥姥,跟她說我要走了。她閉著眼睛說:“你走吧。”

姥姥在世上的日子剩不下幾天了,我也想讓她靜下心來安生走。她最見不得我和我媽這樣。

到家睡了會兒,醒了已經晚上了。洗澡換衣服,犀牛角也跟著掉了出來,我把它高高放在浴室窗臺,拆了包方便面,干啃著下樓。到醫院時我媽已經不在了,她請了護工代替伺候姥姥。我原本也能猜到她會這樣干的,畢竟她太忙了。姥姥尿袋滿了,我拔下來時護工搶著去倒了。姥姥說我媽交代了,這幾天護工吃住都在這里,直到她去世。

我默默地在床邊的木凳子上坐著。

“你用不著遭這份兒罪的。”姥姥說。

姥姥拉住我的手,不眨眼地看著我。說是凝視也行。

“你走吧。”姥姥說。

我沒有動,看著姥姥干枯卻還溫暖柔軟的手,鼻子發酸。姥姥喊我小名,我抬起頭。

“你走吧,早點說個媳婦兒。”姥姥說。

“咱倆再也見不著了。”姥姥說。

不知道為什么我這么相信緣分。第二次遇見修的時候,我想,不是緣分。我叫這種東西什么呢?我也不知道。

夏天還沒有過去,走到哪兒沿海城市的空氣都是黏糊糊的,粘到身上就是一層糨糊。一個炎熱的下午,我到室內游泳館游泳。我走到她身邊,她顯然沒有一下子認出我。

“你是這邊的教練?”我問她。她穿著橘色泳裝,天外飛仙一般,身邊聚攏著一堆孩子。

“你是?”

頭發沾了水,濕漉漉貼在頭皮上,我撓撓頭發,頭發該理了。我不敢看她的眼睛,也不是不敢,她太美了。我看了看自己的腳指甲,不長不短剛剛好,又看她的,她的腳可真秀氣。我抬頭,她仍在看著我。

“等個朋友,他沒來。”我說。

“有什么可以幫到你?”

“你給他打個電話可以嗎?”我說了一串數字。

她去旁邊凳子上拿來電話,撥打后貼在耳朵上聽。她的脖子還是那么白,和幾年前那個沙灘一樣,閃著溫暖的光。她舉著手機給我看,“沒人接。”

“你叫什么名字?”

“你叫我修教練吧。”

“謝謝你。”我伸手想同她握。也太正式了,感覺自己很做作。她大方地伸出手,我的手已經縮回去了,惹得孩子們都笑了。

在水里游了幾圈,我摘掉了泳鏡,想著如果修突然掉進水里,我應該怎樣救她。我根本來不及戴上泳鏡的,而且也不一定是掉在室內泳池里,或許掉進海里。在海里和在室內游泳又有不同。海上有浪,我躍出水面吐了口水。修卷進了帶著白邊的浪里,第一波浪花碎了的時候,人已經沒了。我失去了繼續向前的動力。浪峰一波波往回推我,我隨波逐流直到上了岸。

我打開了更衣柜,拿出手機看。有未接來電,是剛才修打過來的。我點開新建聯系人,給她的號碼命名為“修”。一個字,叫著帶勁。后來,我一直這么叫她。

我在泳池門口的休息椅上干坐著,我知道我是在等修。不知過了多久,修的身影出現了,我站了起來。

“你還沒有等到朋友嗎?”修詫異地問我。

“沒有,他可能不來了吧。”

我給修推開門,跟在她身后,走進傍晚的天光里。

“你剛工作不久吧?”我沒話找話地問,她沒吱聲。我同她一起過了馬路,她走到站牌前停下。

“你去哪里?”她掩藏嘴角的笑意問。

“我啊……”我看了會兒站牌,“你應該做教練沒幾天,前幾天來時還沒見你。”

“我只星期天來,兼職的。你常來嗎?”

“心情不好就來唄。”

她等的車子來了,她跟我道別后上車。我隔著車窗看著她坐下。車子里人不多,還有很多位子空著。車門即將關閉時,我縱身一躍跳了上去。

我挨著她坐下。

“你不會是個變態吧?”她狡黠地問我,用手背遮住嘴巴,還是沒忍住笑了出來。

“我又不認識你,跟著我干嗎?”

“沒跟著你。”

她舉著手機給我看,那上面有一串數字。那是我的號碼。她當著我面再次把這一串數字撥出去。

我的手機猛然就響了起來。

我沒怎么樣,她倒是臉紅了。她低著頭玩弄手指。車子停頓,車門開了,她下了車。我跟在她身后。我倆一前一后走了會兒,她有意等我,之后我們并肩走。

在一家面館前停下,她問我餓不餓。我說餓呢。

“你是做什么的?”相對而坐時她問我。

“沒工作。”

“好酷哦。”她不眨眼看著我。她佯裝羨慕,除了演技拙劣,其他都說得過去。

面館是小本買賣,告知我們先付錢再吃飯,她搶先把錢遞給老板娘。

面條一直沒上。我第一次這樣尷尬,真想現在就走,永遠不要再見她。

“就這么相互瞅著發呆就挺好,對吧?”她問我。

我沒吱聲,沒什么好說的。

“大哥哥,我是正經女孩子。”她說。

老板娘含笑端來面條,把一個粗瓷大碗擺到修面前。老板娘說:“我一眼就看得出來,你是正經閨女兒。”

修沒心沒肺地沖人家笑。

老板娘走后,修說:“吃完這頓飯,你就放過我吧。”

我拿了支一次性筷子,一劈兩半吃了起來。筷子越泡越軟,一下子折斷了。湯水濺到了衣領上。修遞給我紙巾。修說:“我走了,你可不許再跟著我。”

天漸黑下來了,只有暗暗的路燈亮著。修走在前,我緊跟著她。街道灰蒙蒙的,深一腳淺一腳的,像是走進了老照片里。連樹葉子都積滿了灰塵,看不見葉脈了。下一段臺階時,我怕她摔倒,或許是怕我自己摔倒,我小心地牽住修的手。她的手指溫暖柔軟,微微地顫抖。走到平地上,修突然甩開我,雙手插兜繼續往前走。我停下腳步,瞥見旁邊的樹墩子遍身的洞眼兒,就著昏暗的路燈光可以看見一群螞蟻排著長隊進進出出。

“放棄我了嗎?”她遠遠地停下,遠遠地問我。我追了上去。我跟她說了我第一次遇見她是在沙灘上。后來姥姥去世了,我就常常去游泳。

在她租的房子里,我跟她說直到中學我還跟姥姥睡在一起,姥姥去世我傷心死了。我說游泳原本是怕被別人看見我的眼淚。那些天哭起來就沒完,我就把臉泡進泳池里哭,讓淚水流在泳池里,哭夠了再回家。我說我今天又遇見她了,我不相信緣分,但我也不知道這是什么。

她一只手撐著下巴聽我說這些,眼睛里亮晶晶的。

修開學后,我們聚少離多。偶爾,周六我坐車去她學校找她,要么看場悲傷得要命的電影,或者咖啡廳坐半天,帶她到附近的館子吃一頓。我倒不是沒錢,雖然也不多,但是用于約會是夠的。交往之后幾乎都是修在請我。她小手里總是握著幾百塊錢,下午她回學校前塞給我,我就乘車返回。到了秋天天氣轉冷又干燥,我用她的錢給她買過一箱面膜,她給我織過一次毛衣,只是織成的最終日期似乎遙遙無期。

秋天快過完的時候,我去外地參加了一場筆會,回來時修去火車站接我。修很少化妝,也根本不懂化妝。化妝不得要領,慢慢也就不化了。但這一次她化了濃妝。“你這么盯著人家看,是很不禮貌的。”她說。

我拉著她出了站口,好多人回頭看她。我問她:“等很久了?”

“也就一兩個小時吧。”她穿著棕色的印著狗熊圖案的毛衣,狗熊的兩只大眼睛正好在她鼓鼓的胸脯上。

“我不信。”

在咖啡廳坐下,我用濕巾一點點蹭掉了她的眼線和血色的唇膏。我還輕輕摸了下狗熊的一只大眼睛。

“跟你說件事,你不許生氣。”

“那得分什么事。”咖啡端上來,我用長勺子慢吞吞攪拌著咖啡沫,最后把勺子搭在杯沿上。

“那我不說了。”

我的臉貼著她的臉,親了她:“你找打呢。”

“你不在的時候我去看你姥姥了,給她擺了好多野花。”她說。

我等著她接著說,說好了不許生氣,這件事怎么可能讓我生氣。服務生端著杯碟上了樓,下來的時候杯碟仍然端著,小心地保持著平衡。

“那個男生你也認識。”她說,“沙灘上見過的。”

“他又找你了?”

“本來嘛,分手也挺突兀的。”她說。

“沒人叫你們分手啊!”

修歪著她高貴的天鵝般的脖頸,像是默默贊許我。

“他說有話跟我說,要我去球場后面小樹林。我問他什么話不能這里說,他沒解釋就拉著我去了。”

咖啡杯子見了底。我舔著嘴唇上的沫沫,仔細回想著那個高個子男生的模樣,鋼絲一樣的短頭發,額頭寬厚,小眼睛總是躲躲閃閃,高鼻梁,薄嘴唇。

“謝謝你去看我姥姥,請繼續說。”

“后面的你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我又流露出那種慣常的、用于惡心人的嘴臉。“你挺容易上當的,這個我知道。”

突然,一種不受我控制的力量,像是塵封在體內許久許久,一下子爆發了出來了。我驀地俯身向前,一記響亮的耳光扇在了修的臉上。

“無恥,估計你也是迫切地希望那樣吧。”我炮轟轟地,說話陰陽怪氣,不依不饒。

修站起來要走。

我等她出了門,才起來。

我們走了一段路。她抬起手擦擦津濕的、紅通通的臉,臉上有幾道印子。“他想那樣,可我躲開了。”她哭著說。

“躲得好。”

我立在原地給她鼓掌。氣得她哽咽,說不出話,撿了塊石頭想砸死我。

回了家,剛坐下門鈴就響了。我開門,一雙水汪汪的眼睛沖著我。我在淚眼里只是一個模糊的碎影。問她餓不餓。“你做我就吃。”她說。她脫了鞋,趴在長沙發上,像是很傷心下不了床的樣子。

我腦子里又出現了那個高個子男孩。這一次他是赤裸裸的,壓在修身上。他的兩條腿竹竿一般,又細又長。

我切了蔥花,下了碗方便面端給修。

“你有那么在乎我嗎?”她吸溜著方便面問我。

“你想接著吵嗎?”我看著她吃。

她又頻頻點頭說想。

“你們男生都在想那個,對吧?”她問我。LED光打在她脖頸上,蕩漾出小獸般細密的茸毛。

“哪個?”

“你肯定也想,要不然你把我騙到你家里來干嗎?”

“你自己送上門的。”

她掐我胳膊:“那你想嗎?”

房間里一點點黑下去,我倆依偎著坐在長沙發上。許久她把埋在我胸口的小臉抬起來說:“我再有幾個月就畢業了,你去見見我家長吧。”聲音輕飄飄的,不仔細聽似乎沒有分量。

外面已經很冷了,今年的第一場雪落下來,我也就放了心。在門口,站在門前的墊子上好好蹭了蹭鞋底,這才敲門。等了會兒,我媽隔著門問是誰。我不說話,又敲。過了會兒,她開了門。“你進來坐。”我媽穿著浴衣,濕頭發盤著。

我坐在沙發上,電視開著,小男孩光著身子在打游戲機。小男孩遞給我一只手柄,問我玩不玩。我擺擺手。電視柜上放著一張全家福相框,小男孩的爸爸戴著金絲眼鏡,一張沒下巴的四方臉,看起來挺和氣的。

我媽濕漉漉地走過來,擺了個大果盤,又濕漉漉走開了。

“你第一次來吧?”我媽穿好了寬松的衣服,挨著我坐下。

“你家可真大。”我環顧著房間說。我早聽說過這套復式的房子,聽說在市南的海邊還有一套。

“談了女朋友,上個周末去了她家。按說也該來咱家看看。”我說。

“那你領來啊,媽媽給把關。”

她切了瓣火龍果遞給我,我順手遞給小男孩。小男孩兩手掐著手柄,嘴巴挨過來,我只好喂他。

“今天晚上行嗎?”

“行啊。她有時間吧?“

“那就今晚。”

她站起來問我:“她愛吃什么,我現在準備著。”

“不用麻煩。”我說。房間里太暖和了,適應不了,我站起來準備走。“去我爸那里。”我說。

“不去。”

我又坐下。她早耷拉下原本容光煥發的、人到中年后依然精致的臉。

“昨晚姥姥給我托夢了,說喜歡她。”

雪還在下,比起之前確實小了很多。風倒是大了。原本一到冬天就收藏冰雪與風的松濤現在孑然一身,還沒有任何腫脹的跡象。我媽穿著一身皮草,搭著毛茸茸的披肩,渾身散播著正宗的香水味。她挎著我的胳膊,我倆小步踩雪走著。街風凜冽,街道空無一人,司機說要送的,我媽堅持走著去。

到了我爸那邊,家門敞開著,外面擺的幾個魚箱子都凍上了。我媽厭惡地松開我,讓我走前面開路。

我爸見我們來了,徑自走到魚箱子前,蹲下他那滿是魚腥味的身子。

“別忙活了,出去吃也行。”我說。

他不理我們,見了我媽大概也有了表現的成分,和平時不大一樣。他拿著斧子鑿子,一旦脖子上青筋暴起,碎冰立馬向著四面八方濺去。開了花一樣的冰碴子,濺到我媽腳下,我媽重重地跺跺腳,又往回退了一步。

魚湯做好了,又炒了兩個青菜。我過去給我爸幫忙。他剁菜格外用力,一刀下去,留下近乎兩寸深的刀印子。

他咬著牙說:“以后她給你錢別要。都是臟錢。”

我不回應,幫著把菜端上桌,他問我:“你女朋友怎么還不來?”

“雪天路不好走,再等等。”

我媽出門溜達了一圈,見農村的老房子還是這樣破舊,似乎放心了。跟我打聽了幾件這邊發生的事,我簡單匯報了村子里死了的老人。她問我鄰居家的小女兒嫁到哪里了。鄰居家的門樓子上壓著紅磚,看起來辦完喜事不久。我不知道,我在外面租房子也好幾年了,好多事疏忽了。

“我嫁來的時候……”我媽回味,“我嫁來的第一天,她媽媽還抱著她呢,還是個小嬰兒。都嫁人了,這么快。”

我爸說:“她嫁人那天我在家。”

“嫁哪里了?”

“嫁得很遠,不在縣里。”我爸瞅著我媽說,“嫁之前起個大早,給她媽梳好了頭發才走。”

我媽一聽就抹眼淚,嘖嘖有聲地感嘆。

我爸咬開了瓶白酒,擺好了四個杯子,先給我媽倒了杯。我媽不喝,說是只認紅酒,還得高檔的才咽得下去。

我爸沒抬眼,倒了兩杯,和我喝了一杯。喝完問我找到工作沒有。我搖頭,翻手腕看表,修也該來了。打電話卻無人接聽。

“她家長對你印象怎么樣?”我爸問我。

“不知道滿意不滿意,我沒看出來。”

“肯定不滿意,說多少次了,你就是不找個工作。”我爸沒來由拍桌子,一張臉緊繃著。杯中酒灑在了桌子上。

我媽肩膀一抖:“少給我拍桌子。”

等到了天黑,修還沒來。菜早就涼了,碗盤里黃膩膩的油也都凍上了。我爸起身開了燈。

一圈蠟黃的光暈罩住我們仨。

外面雪花大了起來,風也大了。

我和我爸喝完了一瓶白酒。我爸有些喝大了,又回到了驍勇無比的年輕時候。我爸年輕時一人扛著鐵鍬,把一整車的沙子裝滿,又弓著背裝下一車。很多年里他都是這個暴著青筋扛著鐵鍬的人,不知道為什么非把我媽打得滿地打滾。

我媽說:“當時你爸打我,連個管的都沒有,就鄰居家的小女兒嗷嗷哭,吵得四鄰都醒了這才算完。”

我爸皮糙肉厚,不會因為我媽這幾句話有任何反應。

“你女朋友家里是干嘛的?”我爸問我。

我實話實說:“城里人,應該是書香門第吧,家里滿墻的書。”

還有一個細節是修的家里養了條狗,我去的時候她爸爸正好抱在懷里,媽媽正在逗弄。看起來是善良的一家人。這個時候,我的心思由那一只長卷毛狗,跳到了赤身裸體壓著修的男孩,又跳到了我扇修的那一巴掌上。我愣住了。

“城里有什么用?”他用一張嘴把酒杯子咂出聲響,“萬一拉了饑荒還不是指著你填。”

“是。”

“再說,真有錢能瞧上你?”

“是。”

“什么書香門第,看書有什么用,你看那么多書,連個文憑都沒混上。”

我媽還在感時傷懷抹眼淚。“我們走吧。”她問我。

“我也看你倆成不了。”她說。

我倆站起來。她裹緊了皮草,給我拉好了大衣拉鏈。他突然搶先一步擋住門。

我小時候他同我媽吵架,我媽要帶我走,他一下拖過一把椅子擋住門,坐在椅子上,仰視著我們。

“我們先走了。”我說。

“不說清楚誰也不能走。”

“那你說。”

“你覺得我會害你嗎?”

“不知道。”

“你覺得我會害你嗎?一個爸爸會害自己的兒子嗎?”他很激動,說得很煽情,用詞也偏向于書面。

修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幕。門縫里一個高大壯碩的背影擋住了門,她試著推了下,沒推開。

從我爸那里出來,我們仨都松了口氣。我媽問修吃飽沒有,請我們到家里坐坐。我不想去,沿路叫了車,準備回去睡覺了。修跟著我回到我租的房子里。她去洗了澡,說要留在這里睡覺。房間溫度低,我開了暖風,鋪了床和沙發,看著電腦等她洗完出來。

電腦上是開了頭很多天的一篇小說,一直不知道怎么往下寫。好像有點眉目了,直覺上是可以硬著頭皮寫出來的。可能寫完效果并不好,同之前廢棄的小說的區別是,這是一篇寫完的小說。

“你真要我睡沙發?”她披著浴巾問我。

她手里捏著一塊骨頭狀的物什給我看,問我哪里買的。我問她從哪里拿的。她說是在浴室窗臺上找到的。

“從二百五手里買的,好像有些印象。”我鑒定了一番,“忘了買來做什么的。”

“知道是什么嗎?犀牛角。”她說。

“可以用來刮痧。”她在我脖子上試了下。

我縮了下脖子擰著手腕看表,快十點了。我想熬夜給小說收個尾,問她睡沙發還是床。她散開浴巾,身上帶著蒙蒙的一層水汽。

“你父母不同意我們交往,是不是?”我抱著她說。

“他們是他們,我是我。”她說。

修的爸爸希望我有份工作,修的媽媽希望修到我媽的公司上班。這些我都答應了,可是他們還是借口修年紀小,當著我的面建議我和修都再等等。

我下巴墊在她的肩上,她身材胖瘦倒是掌握著分寸。我想那個小眼睛躲躲閃閃的男生把她騙到手,應該比我現在更加貪婪吧。目光簡直焚燒了。當男生說著需要她時,不知她在想什么。她太容易上當了。

“你不想舒服嗎?”她見我遲遲沒有動作。

“你太容易上當了。”我說。

“都什么年代了,你介意這個?”她坐下來,冷冷看著我。

“我在你之前是愛過別人,沒有冰清玉潔為你守身如玉。”她說話酸酸的,撿起浴巾,裹在身上就要開門走。

我嘴里說著你就這樣出去吧,但還是搶先一步攔在門前,綽了把凳子坐下。像我爸爸那樣,無數次攔住我和媽媽。

實際上我和修第一次之后,我確實感覺到了徹頭徹尾的舒適。

修拿著犀牛角說:“信不信,點了它你能看見你最想看見的。”

“信。”我說,“心誠則靈。”

“那我們點了?”

“點吧。”

修翻身下床找打火機。我閉上眼睛。我最想看見的是什么呢——

我那會兒大概和我媽那個小兒子一樣大,我媽帶著我去姥姥家。大夏天,姥姥小院子里全是雜草和蚊子,姥姥光著膀子給我們熬了一鍋粥。我吹著碗沿喝著粥,滿臉的汗。

我媽邊哭邊說:“一天打我八遍我還跟他?太不是人了。”

姥姥蹲坐在小馬扎上,用蒲扇給我扇著。每扇一下后背就飛起一片嚶嚶嗡嗡的黑蚊子。姥姥的腮塌了下去,瘦得眼珠往外凸。“你爹在的時候也打我,沒少打,誰年輕時不都是這么過來的。”姥姥說。

“男人不順心就是這樣。”我姥姥總結,“孩子還小,你這樣……”

“你愿意跟著我,”我媽問我,“是不是?”

我猛點頭。

“明天一早給他送回去吧。我去送。”我姥姥說著又給我盛了一碗粥。

我媽也吃了起來,握筷子的手一直在抖。

我們仨并排上了床,有些擠,連個風扇都沒有。我姥姥給我扇著蒲扇,在黑暗中對我媽說:“跟著你吃苦,男孩,你護不住他。”

隔天我起了床,光著腳到客廳打電話。響了好幾聲我媽才接。

“上次你說,要編一份……刊物,記得吧?”

電話打完,我看了一眼茶幾上的筆記本電腦,昨晚上要寫又沒寫的稿子還在,我打開匆匆掃了幾眼,刪除了。一同刪除的還有一星半點的記憶碎片。寫作之初,我媽在我背后嚷,你不要再執迷不悟了。

“不是沒有人發現你的才華,是你自己沒有才華。”好像當時她是這么說的。

我光著腳往臥室走。門開著,地上是燒成黑焦的犀牛角,塑料的,假的。點起的剎那間我還看見了中學時候我和姥姥并排躺在床上,她搖著蒲扇問我:“睡不著吧,給你講個故事好嗎?”

修在床上翻了個身,還在睡。

欄目責編:孫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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