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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兔子惹的禍

2020-05-14 13:41:52曾秀華
西部 2020年3期

曾秀華

風(fēng)有著塵土的謙卑,卻也有天空的榮耀。

——阿多尼斯

魚娃子的煩惱

我爺爺生前養(yǎng)安哥拉長毛種兔,稱它們“九龍兔”,以“龍之九子”命名。家中來客或過節(jié),我爸都會宰殺龍長子“囚牛”,做一道野山菌燒龍兔。

這天,家里又來了遠客——是來收兔毛的鄧伯。養(yǎng)兔戶大劉叔、大趙叔、小趙叔應(yīng)邀陪席。席間,大劉叔故作失口喚我“丫頭”,惹得我爸不快。大劉叔忙夸我爸是紐根林斯第一廚,算是勉強敷衍過去了,可轉(zhuǎn)口又說到正在招大廚的載月樓酒館,慫恿我爸去兼?zhèn)€職,順便把老板娘李小月拿下。

大趙叔隨聲附和。小趙叔卻說,李小月雖然離了婚,她前夫可不好惹。大趙叔說,人狂沒好事,狗狂挨磚頭,黑陶凱早晚得栽!

大劉叔說,對嘛,也不看看這是啥地方,可不能凈說些不帶種的話!這種事,關(guān)鍵時刻就要沖鋒,只要建國彈藥足火力猛……對吧,建國!

鄧伯感覺氣氛不對,忙起身給爺爺敬酒,說,老人家,難怪您把這安哥拉長毛兔稱“龍兔”,這么些年,您老的身子骨精神頭是越發(fā)旺健了!

爺爺笑呵呵地說,這野山菌燒龍兔還是當(dāng)年部隊老首長給的方子。九味中藥、九種野山菌、九道工序,配這九九歸一的囚牛大龍兔,最是滋補!

有了這道菜,那李小月肯定沒跑兒了!大劉叔趁著酒意越發(fā)胡說起來。

我爸起身笑道,敬告各位,我這個紐根林斯第一廚燒的這道野山菌燒龍兔可是吃一回少一回了啊,來來來,閑話少說,吃菜吃菜!說畢,提盆就為客人布菜。怎奈陶盆笨重,加上盆沿油滑,到大劉叔面前時,只聽咣當(dāng)一聲砸在了他的碗上,油湯濺了他一身。

大劉叔忙抓起抹布胡亂揩擦,怎奈早已腌臜了一身體面。

爺爺讓我把他那身軍禮服拿出來給大劉叔換上。爸爸說,那是國家給退伍老兵做紀(jì)念的,你咋能……

我的東西,我樂意給誰就給誰!爺爺說,大劉搞收藏,搞收藏的人知敬畏懂好歹,給他,我放心!

我爸不言語了,看我還站著,厲聲道,還愣著干啥?還不去拿!假丫頭!

我爸對我超級無感,像這樣當(dāng)眾喊我綽號的事一點兒也不奇怪。

有段時間,我特別好奇為什么長毛兔剪完毛總要躲個三五天,不肯當(dāng)著人的面吃草。有人說是因為兔子受了驚嚇,有人說是因為兔子怕冷,還有人說是因為暗處有利于毛發(fā)生長。后來我上網(wǎng)查,還真有神人創(chuàng)建過類似條目,答案鏈接著一篇論文——《論兔子的羞恥心》。

看文章引經(jīng)據(jù)典,我立刻就相信了兔子通人性的結(jié)論。隨即又想,既然兔子通人性會思考,我家九龍兔必定知道自己這輩子要扮演九個角色,再一想,可能就連我爸也知道自己在進行角色扮演——他不是我爸,只是在扮演我爸。

穆老爹:鳥兒生下了樹

我已經(jīng)九十三歲了,還是頭一回聽兔子那樣叫——就好像火在燒它的心肝脾肺。火燒的滋味我嘗過,沒法兒忍。一開始,我和魚娃子還拿蘿卜哄兔子,后來不得不丟掉蘿卜跑出去,直到里面徹底安靜。再進去時,兔子全都死了。

我兒子建國是獸醫(yī),那天到家,他能做的只剩趁熱剝皮了。

建國剝兔皮是把好手。他手握小刀,從兔唇開始,撩開拇指寬,拽住往下一擼,整張兔皮就在手里了。再將兔皮填上麥草,掛于廊下,就有舊年里富人家的光景了。建國正在刷籠子,見我傷懷,忙說,白扔了可惜,刷干凈,拿到巴扎還能換倆錢。他以為我節(jié)儉一生,恰到好處說了這話,我就能輕饒了他!

我說,洗刷干凈了,還得麻煩你往大里改改。改好了,咱還養(yǎng)兔子!這回就養(yǎng)世界上最大的兔子——美國鬼子的超級大兔子,一只頂十只!《農(nóng)民日報》都登了,一個美國農(nóng)民養(yǎng)出了八十斤重的大兔子。

建國停下活看著我,大概在納悶我怎么說了這么多話。打仗時,我喉嚨受過燒傷,平時話不多,即使說聲音也大不到哪兒去,今兒卻像個演說家。

老爹您可千萬別!這些兔子怎么死的還沒弄明白呢……萬一是瘟病,整個區(qū)域都得徹底處理,否則養(yǎng)了還是個死!幸虧咱家偏遠,否則合作社五十多家養(yǎng)兔戶的兔子都得撲殺干凈!

魚娃子搬來椅子,扶我坐下。我說,瘟病?你還真是了不起的大獸醫(yī)呢!這之前你就沒看出啥苗頭?如果是瘟病,會是啥瘟?

這可說不好。也有可能是魚娃子打草進了打過藥的地,您別急,我知道魚娃子有經(jīng)驗,知道該去哪兒打草,可農(nóng)藥順風(fēng)吹到野地也尋常啊。要不就是魚娃子不小心打回了不認(rèn)得的毒草……反正都有可能!要想弄明白,不是一時半會兒就能辦到的,得把死兔子拿到獸醫(yī)站,解剖、化驗,用排除法一個一個……

呸!這段時間家里就咱爺仨和換工的兩人。我看你是想證明這場兇殺案和你無關(guān),和我孫子有關(guān)!

這怎么還成兇殺案了?建國的笑暴露出心虛。

非得我說破嗎!你那天在酒桌上說的那話我就知道準(zhǔn)沒好事!要真是什么農(nóng)藥毒草的,你還會拿來做風(fēng)干肉?究竟怎么回事,你能不知道!我咳起來,感覺肚子里火辣辣的。

其實我判斷八成是熱瘟病,煮熟食用當(dāng)然沒問題,至于是什么瘟……

是你腦子發(fā)瘟吧!等我把氣喘勻了,心里也想明白了,說,行了!兇手我也懶得追究了,你說是瘟死的就瘟死的吧,也算給我更新?lián)Q代了!鄧?yán)习逅较赂艺f了,長毛兔前景不大,肉兔的時代到來了!

那咱還養(yǎng)種兔?建國一臉失望。

當(dāng)然,還養(yǎng)九龍兔!我拂去衣襟上的草葉,就像中彈后一臉不在乎的戰(zhàn)士。我不知道建國是怎么殺死兔子的,但我早就知道他對我的種畜業(yè)心懷不滿,早就想結(jié)束這個被人非議“穆家男人不帶種”的行業(yè)了。

說起來,還是我開了“穆家男人不帶種”的先河。

我這輩子只愛過建國的媽媽林蘭鳶。打完仗,我已經(jīng)老大不小了,當(dāng)我向林蘭鳶求婚時,她坦言已經(jīng)懷上了別人的孩子,那是在她不情愿的情況下發(fā)生的。是啊,世事難料,誰又能知道,林蘭鳶是產(chǎn)科護士,后來卻死于難產(chǎn)。有人說,鳥兒生下了樹,我并不懂是怎么回事,后來明白了,是鳥兒吃下了使它遭難的樹種。

說建國不帶種是因為他聽我的話娶了米蘭娃。米蘭娃是帶著兩個娃娃嫁過來的,大的兩歲,小的還在肚子里。我給大的取名穆米文,小的取名穆米武。米文十三歲那年查出有高原型心臟病,需要去南方的大醫(yī)院治療。米蘭娃跑來找我說,就算米文治好了她也不想回新疆了,意思是想一家子都遷回南方老家去。她娘家在街上有鋪子,她可以盤過來,和建國開飯館,給我養(yǎng)老送終。

我雖說已經(jīng)退休,可早把自己當(dāng)成邊境線上的活界碑了,跑去南方養(yǎng)老,那不是當(dāng)逃兵嗎!所以我只同意拿錢給孩子看病,不同意她拿家底去南方盤店安家。她居然說如果您沒那么多錢,就讓我出面去找建國的親爹吧……他是老干部,不會不管自己兒子的事。

我以為自己會發(fā)火,可我沒有。我說,親爹這么好使,干嗎不直接去找米文米武的親爹,還有他們親爹的親爹!

米蘭娃立刻不言語了。米文米武都是她未婚所生,他們的親爹和親爹的親爹都是勞改犯,都是我批捕的。

后來,米蘭娃帶米文去了南方,建國每年都去探望。第三年谷雨時節(jié),她抱回個娃來換米武,說這娃是建國的親骨肉,算是她報答穆家的恩情了。

我給這娃取名穆小鯉,希望這條小鯉魚有一天能躍過龍門。

紐根林斯地方小,事情很快就傳開了,人們更愿意相信魚娃子的生父另有其人,就像這孩子的其他兄弟。建國討厭這孩子。

魚娃子和別的孩子不大一樣,他喜歡收集羽毛和昆蟲翅膀,稱這些東西為“有翼生物”,他用它們裝飾筆記本,還問我要了塊硝好的兔皮做封套,取名為“魔法兔皮本”。很快,這個魔法兔皮本就被同學(xué)發(fā)現(xiàn)了,被當(dāng)成是穆家?guī)粠ХN的“穆四世”,因為魚娃子被當(dāng)成了“穆三世”。

說服不了我,建國心里不自在,刷籠子的節(jié)奏也跟著快了起來。突然,籠子裂開,沾滿兔糞的鋼刷扎在了他手背上,頓時鮮血噴出,我的心也跟著哆嗦了一下——那一刻,蘭鳶出現(xiàn)了,我發(fā)誓我看見了她!

魚娃子拿來酒精紗布,建國擋開了。我口氣軟下來,說,咱還養(yǎng)兔子!咱中國的兔子,即便是個兔子,也必須是能倒蹬鷹的九龍兔,咱得堅持,創(chuàng)牌子!不僅要在天山南北養(yǎng)龍兔,還要讓全世界都吃上中國老兵養(yǎng)的超級大龍兔!這兒離霍爾果斯口岸近,這絕對是個創(chuàng)外匯的好項目!

可誰來養(yǎng)呢?建國說,咱免費提供種兔,說是由合作社社員輪工照料,可今天這家有事明天那家來不了,種畜場咱是實現(xiàn)共產(chǎn)主義了,可社員的思想……再說,魚娃子也要上中學(xué)了,課業(yè)會越來越重,米文米武又在南方……

米文米武,他們能回來嗎?說得跟自己親生的一樣!我忍不住冷笑。

我不也不是您親生的嗎!建國終于捅破了那層窗戶紙。我沉默了,只能瞪著地,喘息著,哆嗦著,就像一只遭遇寒流的春尺蠖。看到建國腳下竟然踩著一塊龍兔門牌,我怒火攻心,死命搡開他,撿起那塊牌子。

我拂去木牌上的塵土,就像從沒見過似的瞅著它,盡管我制作了它們,瞅了它們十多年了。那一刻,漫長的一生迅速閃現(xiàn),一陣刺痛猛然扎在心尖上,那凜厲的痛意讓我感覺自己像只氣球一樣飄了起來。

個個都瞧不上這份家業(yè)!個個都想當(dāng)逃兵!我體味到了從未有過的欣快。萬物寂寥,靈魂出竅。我仰望蒼穹,向著無限透明的藍天飛去。

穆二世與復(fù)仇的種兔

我老爹穆多福是紐根林斯最后一位老八路,出殯那天,人山人海。魚娃子卻哭鬧著阻撓落棺,說老爹有青銅鎖子甲護體,根本沒死。

老爹生前確曾夸耀過他有件長在身上的青銅鎖子甲,事實上那是戰(zhàn)爭留給他的滿身燒傷。為緩解燒傷后遺癥帶來的痛苦,每兩個月我都得給老爹涂抹一次藥膏,每次都趁魚娃子不在,所以他從沒親眼見過老爹的甲衣。魚娃子說,昨夜?fàn)敔攩舅タ戳耍L在身上的甲衣就像天使的翅膀。

我只好讓人將魚娃子關(guān)起來。

三個多鐘頭后,裝著老爹的棺木平穩(wěn)滑入東山坡一個四方形深坑里,紐根林斯的黑土埋葬了老爹。葬禮結(jié)束,我整個人卻不好了,連日的勞累、沉重的負(fù)罪感加上受傷的手背,讓我在最后的孝子九哭中抵達承受極限。

我趴在地上,整個世界都安靜下來。一只飛蟲鉆出土堆,抖落泥土,露出藍色的鞘翅。當(dāng)透明的飛羽中也注入那暗藍色后,它飛起來,落在我眉心上,一種麻木感自那里向全身擴散。接著,更多飛蟲出現(xiàn),圍著我的頭旋轉(zhuǎn),就像給我戴上了一頂無與倫比的大帽子。我失去了意識。

醒來時我已躺在床上。回想起葬禮上的事,我再度暈眩,忙抓住床板,卻將手背的傷扯開,奇癢鉆心。解開紗布看時,一股兔尿味飄出。我心頭一驚,明白終究被種兔們打了埋伏。老爹那天問我兔子的死因,我當(dāng)然知道,是我給它們吃了一種會導(dǎo)致假死的致幻蘑菇。我這么做是不想再當(dāng)笑柄——就連大劉都敢嘲笑我不帶種,他老婆為他加冕的綠帽子可以開一間帽子店了!

我用剩酒清洗傷口。奇怪的事發(fā)生了,傷口里竟爬出一只藍色飛蟲,蟲群再現(xiàn)。我抓起枕巾撲打,又推開窗,拼命向外驅(qū)趕它們。

門開了,魚娃子站在那兒,一臉詫異。他當(dāng)然詫異,蟲子們憑空消失了,我看上去像在和空氣作戰(zhàn)——果真是致幻蘑菇惹的禍,我只好說屋里有蟲。我無法以實相告,因為那就等于承認(rèn)是我殺死了兔子,而這間接導(dǎo)致了老爹的死。我佯裝鎮(zhèn)定,重新纏好紗布,思慮著該說些什么打破僵局。我們很少獨處,老爹是我們之間的平衡器,老爹一走整個世界就亂了。

魚娃子開口了。你的傷好些了嗎?醫(yī)生說……

什么?我被送去了醫(yī)院!我聽上去就像個討人嫌的低年級學(xué)生。認(rèn)識我的人都知道我這輩子是不會去醫(yī)院的,因為我對消毒水過敏。事實上是我恨醫(yī)生,他們放任我母親難產(chǎn)死去,因為我是強奸者的骨肉!

是我去了醫(yī)院,醫(yī)生給了我藥。魚娃子說。

我已經(jīng)好了,得去處理腌肉了。我面無表情地走到門口,剛拉開門就聽到飛蟲的振翅聲。我想,何不讓魚娃子跟著呢,既然他能讓幻覺消失。我說,跟我來吧,你也該學(xué)著干點粗活了。他立刻答應(yīng)了,好像巴不得跟著我。

不用買新的,騎媽媽那輛舊的就可以,我已經(jīng)把它修好了。

來回近六十公里,電瓶會出問題。我虛弱地反對著,看著自己的影子。影子蜷在腳下,就像無依無靠的鬼魂。那鬼魂蠕動了一下——哦,是隱藏的蟲云!

我急忙憑借虛假的樂觀向前一撲,逮住一只火雞,快樂果真讓蟲云消散無蹤,我索性讓一夜宿醉發(fā)酵出的無畏與瘋狂發(fā)作起來,坐在地上,就像納格拉鼓手一樣用手掌敲打地面。來吧,讓我們烤一只火雞慶祝吧,就像你和爺爺在轉(zhuǎn)角溪烤那只山雞。當(dāng)然,我看到了,我什么都知道!我心滿意足地打量著獵物,以孩童的癡傻掩飾著內(nèi)心的妒忌。走吧,我們現(xiàn)在就去烤火雞!

求你放了它吧,它正孵小雞呢。魚娃子哀求著。

我大笑。你是說,家里所有牲畜都得給它們養(yǎng)老送終?我撫著火雞的脖子,它叫得更慘烈了。旁邊一只公火雞惱了,提著匕首一樣的翅膀猛撲了過來,我本能地向后一躲,公火雞撲空了,母火雞獲得了自由。

又一對該死的雞賊!我大罵,心里想起了另一對雞賊夫婦——他們使了“請君入甕”的法子拿住了我,就在我扳著那女人的身子擋住蟲云之時。

對,是他們,他們就要來接管農(nóng)場了!我長嘆一聲,與其等人家來大開殺戒,不如我自己來,來他個空城計!我摸到一根棍子,是老爹的手杖。我用力揮了揮,嚷道,還真是稱手!

魚娃子擋在我面前大罵,你是兇手!你殺了兔子,害死了爺爺!

飛蟲突降,可怕的振翅聲令人發(fā)狂,它們分成兩股自魚娃子身后像汽車尾氣一樣朝我撲過來,我又驚又氣。果真是你在害我!你愛收集那些有翼生物,我早該想到!我揮棒就打,云團撲倒在地,在低處密集。我揮棒再打,云團扭動,就像在醞釀新的暴動。我飛踢過去,云團如棉絮般向后飛去。隨著一聲悶響,兔棚門上的合頁飛落,那云團與午后的陽光、泥屑、木渣一起落進兔棚,伏在地上不動了。

魚娃子的初次歷險

出逃路上,我告訴了公爵很多事。我告訴它,我?guī)撸且驗橛腥艘獨⑺?我們?nèi)ズ丈崂铮且驗闋敔斉c赫舍里的朔勒番爺爺說好首站去他的牧場送羊豆豆;我之所以拿走爺爺五斗櫥里的寶貝,是怕被接管農(nóng)場的家伙霸占;我們的追兵至少兩天后才能醒來,因為他喝醉了;我之所以戴著爺爺?shù)能娒保且驗槲翌^上受了傷;我雖然受了傷,但并不影響我駕駛電動三輪車。

媽媽以前在鎮(zhèn)上賣手工制品,所以車上有一個可開合的木箱子,箱頂有個方洞,剛好可以讓公爵伸出腦袋。

天已大亮,路上空無一人。從西營區(qū)到國防公路走五公里,沿西面進山的路一直向西,穿過野蘋果林、次生林、紐根林斯大草原、黑松林,再繞過大角羊保護區(qū),就進入草原了。草原一直綿延至北韃靼山谷,再走個大半天,就能抵達牧人們在沙爾套山以北的冬窩子。赫舍里牧場位于西北環(huán)狀谷地。

道路崎嶇,每次下坡車都顛簸得厲害,連下了幾個坡,公爵踢騰起來,我只好停車,打開壓在它脖子上的箱蓋,它立刻跳下車來。它大叫著,像是在責(zé)備我。

你是在怪我沒帶其他動物離開嗎?只有你上了車,它們都想自己走,飛鵝和黑羊結(jié)伴往黑水河方向去了,笨馬鹿順著大馬路下山了,沒準(zhǔn)也想去鎮(zhèn)上喝一杯什么的。你不信?馬波說他親眼見過馬鹿喝啤酒。馬波是我同桌,外號“馬糞包”。馬糞包人不壞,就是喜歡和郭夔混在一起!郭夔外號“鍋盔”,因為他走到哪兒都戴著頭盔。他媽媽就是載月樓的老板娘,就是想把你烤熟的那個女人,她可不好惹。我們得走了。

公爵望著附近的樹林咩叫。

那是野果林,據(jù)說很久以前,張騫的隨從在那兒種下了最好的蘋果樹,可從沒結(jié)過蘋果,后來它們就野化成環(huán)形陡坡上的家族樹。

別去,那果子不能吃,我們得趕路了。

可我拗不過公爵,只能跟它來到樹下。樹上的果實形如蠶繭,色似皮革,看上去很結(jié)實,除非遇上西西伯利亞寒流帶來的極風(fēng)才會凋落。我撿起一枚舊年繭芭對公爵說,聽說用它烤出來的馕只有男人能吃,我也不明白為什么。到時候他們會用這個把你烤熟,讓你的每片肉都很值錢。

歌鴝在鳴唱,繭芭與各種植物種莢在風(fēng)中鈴鈴作響,一切如同在夢里。我折下一枝繭芭,公爵要吃,我推開它。它往地上一趴,賴著不走了。

從樹林里走來兩個人,是鍋盔和馬糞包。見到我,鍋盔喜得哈哈大笑,嘿!是假丫頭和騷公羊,你倆這是要私奔嗎?

他身后的馬糞包推著一輛嶄新的紅色電動車,奇怪的是他這次并沒有起哄。我與這兩人一向不和,這會兒更不愿沾染,怎奈公爵就是不肯走。鍋盔跑過來冷不防踢了公爵一腳,公爵嚇了一跳,一下子跳了起來。

不許欺負(fù)它!我摸向腰間,那里掛著我的小鐮刀。

鍋盔笑得更夸張了。別擔(dān)心,我這是在治病救羊呢,我可是神醫(yī),一腳就治好了這慫的懶病。說完他拍了拍我的胳膊,我忍不住叫了一聲。見我胳膊有傷,鍋盔一下子興奮起來,用力抓緊我。我用力甩開了他。看來傷得不輕,要不我也給你治治?不愿意?好吧,今天算你運氣,紅包我就不要了,可公羊的醫(yī)療費是必須的。不多,給個二百塊煙錢就行。別說沒錢,你們那些放在網(wǎng)上賣的兔皮玩具配飾還有土特產(chǎn)什么的,聽說銷量不錯。

那是合作社的網(wǎng)店。我說。

那些怪難看的手工書簽總是你的吧?

那些都是贈品,下單就贈。

主意不錯!馬糞包突然說話了,那些手工書簽很漂亮,很有創(chuàng)意很有設(shè)計感。馬糞包的贊美讓我有些意外,意外的還有鍋盔,他罵馬糞包,你這都是從哪兒撿的臭詞?那些玩意不過是些垃圾!

我不服氣地說,可是很受歡迎啊,有人就訂制過兩盒。

馬糞包斜眼看著我,說,私人定制?多少錢一盒?

只要訂單夠量,全都免費。后來我們成了朋友!

朋友?是個騷丫頭吧!鍋盔瞅了眼馬糞包,似在影射馬糞包姐姐的一段不堪回首的網(wǎng)戀。馬糞包反唇相譏,買一贈一,載月樓不也這樣干嗎?

鍋盔一頭盔砸在馬糞包腦袋上。馬糞包躲閃著解釋,周五情侶套餐啊!上次你媽把賣剩的給了我,害我拉了三天肚子。

你還真是個馬糞包呢!非要逼我把你打到冒煙嗎?!鍋盔不停地用頭盔砸馬糞包,馬糞包急了,扔下車說不干了。鍋盔火了,吼道,你究竟和誰一伙的,你別忘了,偷車還是你的主意!

我拉著公爵要走,卻被鍋盔擋住,說,不管你今天到哪兒,我都會跟著你!告訴你,你爸欠我爸一大筆錢。你這二百塊,按我爸的算法,到下午你就得付我五百,到晚上我們就可以開篝火晚會慶祝了,你的小鐮刀也可以開開葷,我要用它卸條羊腿烤著吃,因為到那時整只羊都是我的了!

馬糞包急忙勸鍋盔走,說,他爺爺是老革命,人剛走咱就這樣,是不是有點過分?而且我怕……馬糞包回頭看了看樹林那邊,鍋盔果真猶豫起來,但仍有些不甘心,突然對我說,你這頂軍帽不錯,用我的頭盔換怎么樣?

怕他再打馬糞包,我立刻點頭同意了。

看我摘掉帽子,鍋盔樂了。怎么腦袋也掛彩了?我就說嘛,他有個好爺爺,可他有個壞爸爸!要說過分,他爸才過分!不行,他必須給錢,否則我非宰了這只羊不可!

馬糞包嘆了口氣,說,我算是看明白了,你這是在幫你媽,幫你媽弄到公爵做烤全羊!你做夢都想上電視!你還說你恨你媽,說只要幫你爸報復(fù)了你媽,就能從他那兒搞到更多錢。原來你一直都在騙我!

笨蛋馬糞包!不許再說了!

我可以不說,但你得答應(yīng)再也不喊我笨蛋了!

笨蛋笨蛋超級笨蛋馬糞包,超級超級……鍋盔不像要停嘴的樣子。

馬糞包火了,你才是笨蛋,今天如果不是我,你早被抓住吃鞭子了!就算你沒在幫你媽,可那也是大人的惡心事,你不能昨天弄部手機,今天弄輛電動車,明天再弄只藍綿羊,后天再……拜托老大!是他爸睡了你媽,又不是……

鍋盔撲上去,兩人扭打在一起,馬糞包明顯處于下風(fēng)。為了幫馬糞包,我大聲說,我那位朋友在電視節(jié)目里和我通過電話。

鍋盔果然住了手,一臉驚訝地看著我。不可能!你上電視了?

笨蛋!是聲音上電視了!馬糞包推開鍋盔,又悶聲悶氣問了好幾個電視節(jié)目的名字,我都搖頭。沒辦法告訴他是為了救他我撒了謊。

我知道是哪個!鍋盔一臉鄙夷地對我說,是那個尋親節(jié)目吧,你想找你媽!我知道你媽在內(nèi)地是干什么的,她就是個老鴇子……

你媽才是!不知怎的,小鐮刀一下子就到了我手里,它那明亮如水的細長金屬片瞬間扎入鍋盔的胳膊。

鍋盔早已嚇傻了,馬糞包拉著他跳上車,大叫著逃離。我站在那兒,感覺天一下子暗了下來。一只蚱蜢停在草葉上,風(fēng)輕輕吹了口氣,蚱蜢飛走了。四周安靜極了,只有風(fēng)兒撩著細腿輕輕起舞,又慢又慵懶。

你做了什么?我質(zhì)問著,把小鐮刀插回刀鞘,扔得老遠。

耳邊傳來公爵的叫聲,那聲音就像有貓兒鉆進了它喉嚨。我跑過去看時,發(fā)現(xiàn)掛在車把上的繭芭不見了。公爵前蹄搭樹,正瞅著滿樹繭芭大叫。

我試圖阻止它,并告訴它鳥雀和松鼠吃了繭芭的下場,它們會自殘而死。我得找附近的獸醫(yī)札木合求助。

為了避開人,我取道霧崗,卻不小心連人帶車掉進了沼澤里的暗湖。水冷極了,我將頭盔拋上岸,最終在水底找到了電動車,但卻無法移動分毫。就在快要被水吞沒之際,我手指觸到一樣?xùn)|西,扯著那東西,我爬上了岸。是頭盔帶子,卡在岸邊樹樁上的頭盔救了我一命。

我強打精神將兔兒傘等草葉塞進衣服,希望能隔開濕冷,但還是冷得要命。我決定回家。

大霧籠罩,沒過多久我就迷路了。走了一個小時或者更久,我抵達一處牧人的小屋,在屋里找到一條舊毛毯和一盒火柴。隨后,我在屋前晾衣竿附近生起火來,并將衣服搭在晾衣竿上烘烤。半小時后,我成功將小屋里的牛糞餅與柴枝搭成中空的塔狀火爐,在厚濁的暖意中,我裹著毯子沉沉睡去。夢里,火苗就像野草鉆出草皮那樣鉆出皮膚,滋滋尖叫著在皮膚上留下復(fù)雜的花紋。那就像個啟示,讓我立刻明白了爺爺貼身甲衣的真相——那不是什么甲衣,而是戰(zhàn)火留下的疤痕!爺爺將傷痛視作戰(zhàn)甲,而我卻打算丟下公爵當(dāng)逃兵!不,決不!

我醒過來。篝火早已熄滅,掛在晾衣竿上的衣褲被大火焚盡,只剩一條破毯子和一頂頭盔,我披掛上它們重新上路。

天黑時,我發(fā)現(xiàn)遠處有人,便向他奔去,卻摔倒在地上。我虛弱極了,渾身顫抖,只能一點一點向前挪。萬千草葉托著我,就像托著一滴人形露水,從一片草葉滴落到另一片草葉。

那個人走過來,懷里抱著一捆藍色羊毛。

我大叫,你這個小偷,然后就失去了知覺。

札木合看見了會飛的羊

冬天就要來了,搬去冬窩子前卻出了件事——我買給兒子的電動車被兩個賊娃子偷了。我抓住了其中一個,另一個卻跑了。不過,他最終還是撞在了我手里。他受了傷,發(fā)著高燒。我對他進行了醫(yī)治。之后,他睡了兩天,第三天醒來,一醒來就問我要羊。

我的確撿到一只羊,一只會上樹的羊,都說繭芭不能吃,它卻爬上樹吃了個飽,然后飛落在地面。從一只會上樹的羊到一只會飛的羊,它不斷刷新著我的認(rèn)知。接著,它開始蹭樹,就像鹿為了蹭掉舊犄角專撿矮樹林走,它挑了一棵結(jié)瘤的樹,蹭得整棵樹都咔咔作響。

它脾氣暴躁,但我還是逮住了它。這老兄犄角滾燙,應(yīng)該是嫌熱想把毛蹭掉,于是我?guī)退袅嗣=酉聛恚婷畹氖掠职l(fā)生了——剪下來的白羊毛眨眼變成了藍羊毛。我立刻意識到,這是穆老爹那只進口羊。這賊娃子可真夠勁!

這個是你的。我遞給男孩頭盔。他接過去戴在頭上,還說那頭盔救了他的命。我說,當(dāng)然,不然你腦袋早開花了,你還應(yīng)該再穿件鎧甲。見他不解,我說,你偷東西被人打了吧?干你們這行真不容易!

他厲聲爭辯,你才是賊!

他幾乎因此再次昏倒,于是我拿了食物給他,又拿了衣服給他,說,衣服可以給你,但你必須告訴我那輛紅色電動車在哪兒。

男孩倔強地從炕沿下拎起那條破毯子準(zhǔn)備重新披上。我奪來丟在地上,倒了幾滴煤油在上面,不一會兒黑亮的蠹蟲鉆了出來。男孩跳下炕,執(zhí)拗地?fù)炱鹛鹤樱噲D在上面弄個洞以便穿披。我沒好氣地將撿到的帶鞘鐮刀扔給他。他摁動機關(guān)拔出刀子,在毯子上戳了個洞,抬手準(zhǔn)備套在身上。我又好氣又好笑,忙說,看在這刀鞘的份上,衣服給你了,沒有人會給一把鐮刀做鞘。

男孩穿上衣服,說,刀鞘是我爺爺做的,鐮刀也是他的,他說這把鐮刀從半月形用成鳥嘴形,戰(zhàn)功赫赫,值得配個刀鞘。男孩摸了摸刀鞘上的花紋,說衣服會還我,但現(xiàn)在得走了,還讓我把羊還給他。它不是你的羊。我說。

男孩突然跑出氈房,跑向羊圈。我追出去抓住他,但下巴卻挨了一拳。我罵他是個牙都沒長全的賊娃子,再次追問電動車的下落。他大聲說自己不是賊。我威脅他要押他回家,讓他爸爸狠狠揍他一頓。

男孩停止了掙扎,說,我沒有爸爸,我也沒有偷你的車,我一直和公爵在一起,公爵吃了掛在電動車上的繭芭,所以我才跑去找人幫忙……

等等,你剛才說到了電動車?我認(rèn)為我抓到了把柄。

那是我媽媽的,而且……

不,是我買給我兒子的,他考上了重點高中。只要你把車還我,我可以考慮把那只羊給你。我不得已撒了謊,并且告訴他,那只羊正和母羊們在一起。

它應(yīng)該去另一個地方送羊豆豆的!男孩喊叫著再次沖向羊圈。我抓住他,他哭叫起來,罵我是賊。正爭執(zhí)不下,我弟弟跑來說,邊境派出所巡邏車來了。和往常一樣,他們打起了喇叭,我也和往常一樣爬上牛車。在揮手表示平安前,我對男孩說,要不讓警察來問你?男孩果真怕了。車在霧崗。他說。

我套好兩匹馬,幫男孩上了馬,說,別耍滑頭,越早找到車,你就能越早拿到那只羊!順便說一聲,這兩天老有人打聽這只羊,我認(rèn)得那些人。我告訴他們,我札木合在這片草原有名有姓,他們必須拿文書來證明他們是羊的合法主人,后來他們就離開了,但肯定還會來。我們得抓緊時間盡快趕回來,免得公羊被他們搶了去!男孩停了半晌才說,你就是札木合?

抵達霧崗,我才得知車在水里,我氣得直跺腳。當(dāng)時就該把你交給警察!別以為我不知道那只羊的主人是誰!你爸是個狗雜種,竟然縱容兒子去偷那樣一位受人尊重的老人的羊,而且在他剛過世不久。

我沒有爸爸!男孩賭氣脫衣下水,他身上的淤青再次刺痛了我。我讓他將繩子固定在車上,然后開始拉,但根本拉不動,于是又用上了馬,一匹不行,兩匹,最后用了一人兩馬才將它拖上岸。果真不是我那輛,而且,車這么重也是有原因的,因為它帶起了使它深陷其中的一駕馬車,以及馬和人的部分骸骨。黑色的淤泥包裹著寒磣可憐的骸骨,使它們保留著相對飽滿的樣貌。

我仔細打量這架殘破的馬車,發(fā)現(xiàn)馬的右前腿折斷了,也許馬兒在飛奔中踩進了鼠洞或獾洞,強大的外力令其瞬間折斷,然后翻滾落水壓在主人身上。

當(dāng)我看到人體骸骨上一支雕著老鷹的銀嘴煙斗時,一下子驚呆了。

塵封的秘密總在靜待時機。我敢肯定這位逝者是我的外祖父。五十多年前,他駕車外出一去不歸,我外祖母以及其他親族都認(rèn)為他是不滿妻子第五胎再次產(chǎn)下女嬰憤而離家出走,去找之前的相好遠走他鄉(xiāng)了。萬沒有想他到葬身在了這無名水潭。

我滿面羞慚希望得到男孩的原諒,說,當(dāng)你說到那把刀鞘的時候,我就已經(jīng)開始懷疑自己弄錯了,可還是……沒猜錯的話,你爺爺應(yīng)該就是穆老爹吧。

男孩面色蒼白,一句話也不說。

穆老爹很有遠見!我認(rèn)出了它的羊,卻沒認(rèn)出他的孫子。那天我?guī)е鴥鹤诱驹诼愤叄谀莾旱却驮岬年犖椤愕脼槟切┛删吹暮萌耸睾没丶业穆贰5覜]看見你,你叫穆小鯉對吧?

男孩點了點頭。他說他沒能參加葬禮,但沒說原因,我想應(yīng)該和他爸爸有關(guān),聽說葬禮上穆建國突然失常,昏倒在他老爹墳前。

我認(rèn)識你爸,是他打了你嗎?那個行軍包我原以為是贓物,你帶著它是要離家出走嗎?

小鯉不作聲。

那些找羊的人,你爸爸欠了他們錢?

小鯉冷冷地說,他不是我爸爸。

這已經(jīng)是他一天內(nèi)第三次否認(rèn)自己的父親了。在我們蒙古族看來,他們中間已經(jīng)橫著三重天了,幸好還不是九重天,九重天是無法逾越的,除非有神人相助。我說,那些人我認(rèn)識,他們經(jīng)營地下賭場。你爸爸八成上了他們的當(dāng),然后才……如果你因此記恨他,會將他推得更遠。也許事出有因,就像我外祖父,他并沒有拋棄我外祖母。

小鯉依舊沉默不語。

當(dāng)你說服不了做出錯誤決定的人,就只好設(shè)法阻止發(fā)生更壞的事。我說,你有恩于我們家族,如果不是你,我外祖父會永背惡名,尸骨永不見天日,靈魂也得不到安寧。如果你真的決定離開家,可以考慮和我們一起住,我是說在你放假的時候。你必須上學(xué),像我兒子那樣住校,我會承擔(dān)你的花銷,并且?guī)湍阏疹櫣颉;蛘撸€有第二方案,我可以從你爸爸手里買下公羊,緩解他的債務(wù)壓力。

公爵不賣!小鯉說。

好吧,那就實施第一方案,你可以和我們一起住,我會照顧好公羊,每年給你三只羔子,等你大學(xué)畢業(yè),你將擁有一群藍綿羊!

爺爺說不要報酬。小鯉眨巴著眼睛看著我,顯然對我的建議有興趣。

我知道。如果巴圖爾(好漢)也有九重天,穆老爹就位于最高那層。他為牧民做了不少好事,良種繁育,帶頭創(chuàng)辦“野馬澤農(nóng)業(yè)合作社”,把新疆手工皮貨工藝美術(shù)品擺到了世界級博覽會展廳,了不起!我作為一重天的小巴圖爾必須有恩必報,否則先祖的靈魂會不安的。

小鯉想了想,說,我得先完成爺爺?shù)某兄Z,把公爵送到另一個牧場。

我可以護送你去,但得在我處理完電動車的事之后。你應(yīng)該認(rèn)識或見過偷車賊,你戴著他們的頭盔。

好吧……他們偷盜是為了報復(fù)。小鯉紅著臉說,除非你告訴我,你和載月樓的老板娘是不是……

看他面紅耳赤的樣子,我大概明白了,說,載月樓的老板娘租了我的氈房,整個夏天,選我羊群里的羯羊娃子給游客做清燉羊肉、羊蝎子手抓飯、草原燒烤,還舉行篝火晚會。我家里人和鄰居,牽駱駝牽馬弄樂器烤肉跳舞唱歌,每個人都有活干了。可旅游季過了,她沒按約定上山結(jié)賬,搞得我抬不起頭來,就下山去找她。她說,結(jié)賬可以,只要答應(yīng)帶她騎馬去大河壩兜兜風(fēng)。那天下午,她弄來一幫搞攝影的,一路上拍來拍去,這樣那樣擺造型……我成了照相館的道具,就是這樣。你對這件事這么好奇,不會是因為你爸也丟了什么東西吧?

他丟了爺爺?shù)霓r(nóng)場。

也是因為載月樓老板娘的關(guān)系?

你不是想知道偷車賊的名字嗎?小鯉告訴了我他們的名字,卻央求我不要報案,大概因為他們是同學(xué)吧。

第二天,天氣晴朗,霧氣散去。女人們將收集到的亡者遺骨用清水洗凈后放進袋子里,在駱駝背上捆好,交給亡者依然健在的年齡最小的弟弟。由他騎著馬牽著駱駝朝北面的羅奴山方向走去。遺骨將被帶去高山,那里的猛禽會將喜悅的亡魂帶回天上。外祖母再三叮囑我辦完事后去與小鯉會合,護送他去目的地。我問小鯉目的地。他說,你還是不知道為好。我激他說你是怕我向那些討債的人告密嗎?小鯉搖了搖頭,說他殺了人,是兩個偷車賊中的一個。

馬糞包的瘋狂三日游

電力很快耗盡了,我不得不推著電動車走。鍋盔拒絕下車,說怕傷口裂開。怕被札木合追上,我選擇走小路,累了個半死。黃昏時分,我們終于抵達一戶人家。敲了很久,一個男人開了門。光線昏暗,可我還是認(rèn)出他是穆小鯉的爸爸穆二世。他睡眼惺忪,酒氣沖天,我寄希望于他不認(rèn)識我,答應(yīng)我在他家充電,可他居然認(rèn)出了我。

你是小鯉的同學(xué)!我看見過你們把小鯉攔在路上欺負(fù)!他大叫著,左手扶在門框上保持平衡,右手生氣地?fù)]舞著,幾乎都要揮到我臉上了。他突然又笑了,殷勤地邀我進屋,喊了幾聲魚娃子,見無人應(yīng)答,自言自語地說,準(zhǔn)是割草去了,一會兒就能回來,整個暑假他都在幫忙照料牲口。我們家就是一個快樂的大農(nóng)莊,兔子、火雞、狐貍、驢,就像……他居然想用臉扮出各種動物的形態(tài)。看他瘋瘋癲癲的,我決定離開。

你不是要充電嗎?他問。

哦,應(yīng)該還……還有一點兒。

是因為我說你們欺負(fù)過魚娃子嗎?我就開個玩笑。你倆叫什么?

我叫馬波,他叫郭夔。

郭夔?他媽媽是載月樓的老板娘吧?歡迎歡迎!進屋吧,爺爺喜歡家里來孩子。

我脊背發(fā)涼,穆老爹不是已經(jīng)去世了嗎?他是不是瘋了?我想叫醒鍋盔,可他睡得像死豬。

他怎么了?穆二世俯身查看。

沒事,他受了點傷,剛還說話呢。充好電,我要送他去醫(yī)院。

看了鍋盔的傷,穆二世的酒醒了不少。他需要縫針,需要補充電解質(zhì)和水。電動車充電需要時間,趕回鎮(zhèn)上也需要時間,顛簸會導(dǎo)致持續(xù)失血,何況天也快黑了。你們今晚就住下吧,我會幫他治療。我雖然是獸醫(yī),但處理外傷沒問題。穆二世不容分說就將鍋盔扛進屋放在躺椅上,鍋盔居然還不醒。

穆二世甩了甩左手,我才發(fā)現(xiàn)他左手纏著紗布。我問他怎么受的傷,他像是想不起來了,然后說去拿藥箱。趁他離開,我打醒了鍋盔。鍋盔說自己正夢見吃大餐呢。我壓低聲音告訴他這是穆小鯉家,他老爸瘋瘋癲癲的,我們得趕緊溜。鍋盔說,怕什么!瞧他兒子把我傷的!怎么著也得賠個千兒八百。我說,你活該!誰讓你罵人家媽媽是老鴇子。

穆二世恰好進來,問,包子?你倆餓了吧?說給鍋盔縫完針就去做大餐。又問鍋盔感覺怎么樣,有沒有哪兒疼?鍋盔聽到大餐喜不自勝,說,沒傷到筋骨,快幫我縫,有麻藥吧?穆二世說有。縫完針,穆二世隨手拿起剪刀作勢拆線,他問發(fā)生了什么事?這是老爹的帽子,怎么會到你頭上?原來他早看出不對勁了。我只好告訴他實情。他說別騙人了,魚娃子連只小雞都不會傷害,你們不都叫他“假丫頭”嗎?

我苦笑。事實上,穆小鯉最會打架,一套鶴形拳打到無敵手,叫他“假丫頭”是說他長得斯文。

穆二世笑了,笑得說不出話。鶴形拳?那就是老爹自己瞎琢磨著玩的。

一直沒作聲的鍋盔發(fā)狠道,挺得意啊老頭兒!夠狠!你發(fā)誓死都不進醫(yī)院,聽說不是因為過敏,而是因為他們治死了你老娘!你兒子比你還狠,就因為一句玩笑話差點殺了我!別忘了你可有把柄在我爸手上!有本事你拆!

穆二世冷笑,果真是老黑的兒子!說來聽聽,是什么玩笑話!

其實也不是玩笑話,是事實!鍋盔有些心虛。

說說!穆二世來回看我和鍋盔。

囂張什么啊老頭兒,信不信我讓警察把你兒子抓起來!

派出所是你家開的?

我爸會找你算賬,然后再找你兒子算賬!

穆二世臉上漸漸能飛出霜雪來,半晌才說了句,你不怎么討人喜歡!我會為你療傷,只要你別把這事告訴你爸爸。

鍋盔笑了,這就對了,聽說你手藝不錯,露一手瞧瞧,我都快餓死了!流了那么多血,你得給我好好補補。聽說你這兒養(yǎng)了不少珍禽異獸。

當(dāng)然,老爹很好客的。穆二世低下頭去。

你腦子進水了嗎?穆老爹不是死了嗎?鍋盔又氣又怕。

穆二世看了看包著紗布的手,悵然若失,我腦子的確有點亂,居然忘了老爹已經(jīng)沒了,晚餐沒故事可聽了,你們會喝酒嗎?我有幾瓶陳年伊力特。

穆二世果真做了一桌大餐,開了幾瓶酒,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我們?nèi)诉吅冗叧瓜袷且淮尉脛e重逢的聚會。穆二世把我們一個叫米文一個叫米武。

第二天一大早,趁穆二世熟睡,我拉著鍋盔要走,卻發(fā)現(xiàn)電瓶依然沒電。鍋盔跑出去解手,很快又跑回來說,外面有頭鹿,去叫醒穆二世,我們?nèi)カC鹿。我一聽腦袋都炸了,別瘋了,我們得走了,說不定能碰上順風(fēng)車。鍋盔說,著什么急,我還沒玩夠沒吃夠呢!穆二世的屈尊俯就令他野心膨脹。

被叫醒的穆二世從窗戶看到鹿就笑了,說,什么野鹿,是老爹的馬鹿旺角!它怎么遛達到外面來了?肯定是魚娃子忘關(guān)圈門了。他說著說著又走神了。

聽說穆老爹有桿砂子槍?鍋盔問。穆二世不作聲。他又說,聽說穆老爹是因為你沒種才不讓你去部隊的?穆老爹所在的連隊以他的名字命名,而你只會給這名字抹黑。槍不是誰都能玩兒的!

穆二世二話不說踢門走出去,一直走進一個堆滿空籠子的棚子。他扯開頂棚上的秫秸,果真掏出一桿用油布紙裹著的砂子槍。我們跟著他出去,他一抬槍就放倒了那只叫“旺角”的鹿。鍋盔歡呼著沖到跟前時,旺角還在掙扎。木柵欄被蹬得咔嗒咔嗒響,穆二世又補了一槍。

鍋盔要跟穆二世學(xué)槍。他倆又射殺了火雞和一群半野的獺兔,將廚房和農(nóng)莊當(dāng)成了戰(zhàn)場,吃到饜足,喝到爛醉,瘋癲地用羽毛和兔子耳朵裝飾自己,頓頓醉倒在酒桌上。

第三天上午,電瓶還是沒充進去電。兩天之內(nèi)換遍了插線板。我去叫鍋盔,這個抱著槍的醉貓說要睡覺,脾氣大得像土匪。我只好去找穆二世,問他有沒有管用的插線板。穆二世一把抓住我說,魚娃子,你怎么喊我叔叔?我是你爸!我不理你是為了保護你。我趕緊說自己是馬波。穆二世這才甩開手,說,讓魚娃子去老爹屋里的五斗櫥里拿吧,那里有個大號插線板。

穆二世的頹廢讓我感到不安,他把我當(dāng)成魚娃子時的情感流露令我動容。穆小鯉之前與鍋盔換帽子也是為了幫我。我與穆小鯉是同桌,怕被孤立,我才站在了大多數(shù)同學(xué)那邊。事實上,穆小鯉是個難得的好伙伴!我搖醒穆二世,告訴他魚娃子帶著公爵離家出走了。

穆二世晃了晃腦袋,像要擺脫灰垢。他爬起來,晃晃悠悠地走到先前藏槍的棚子。怎么回事?他指著地上的門扇,差點栽倒。

看他一臉茫然,我提醒他昨天用槍打死了馬鹿旺角,還射殺了農(nóng)場其他動物。

老爹說我是兇手,魚娃子也說我是兇手,看來我真是。對了,我想起來了,來了幾個人,他們把大小種畜都裝上了車。幸好我們藏起來了,不然也被關(guān)進了籠子……穆二世還未清醒。

來的是鍋盔爸爸他們,鍋盔不想被他爸發(fā)現(xiàn),所以才嚇唬你和我們躲起來。叔叔,爺爺?shù)奈宥窓昏€匙在哪兒?我自己去拿插線板。

穆二世趕緊噓了一聲,沖我耳語,老爹討厭別人翻他東西,除了魚娃子!他帶我來到穆小鯉的房間,用鑰匙打開套間的門,從套間里的五斗櫥中拎出個大號插線板,卻又勃然變色。他從上至下拉開所有抽屜,喃喃自語,不見了,都不見了!你偷了老爹的寶貝!我簡直嚇傻了。

他推開我,沖外間吼,魚娃子快起來!家里進賊了!

我跳到外間拉起鍋盔。穆二世已追至門口,見是鍋盔,一下子發(fā)起狂來。

你們偷了魚娃子的帽子,還霸占了他的床!你們究竟想怎樣?他像是被什么東西控制住了,雙手死死抓住門框。哦,我竟然打了他!他哭嚎起來。我打了他,他離家出走……幾天了?

三天。我不知所措,示意鍋盔別說話。鍋盔偏幸災(zāi)樂禍地笑起來,他全身是傷,都打不了鶴形拳了。為了他好我還給了他我的頭盔!

穆二世像陷入了夢魘,努力想跨出門卻不能夠,五官扭曲,看上去有些可怕。只聽“通”的一聲,穆二世猛地向后撞在五斗櫥上。原來是鍋盔開槍了,他提槍跨進套間,用槍指著穆二世。我完全愣住了。

穆二世笑了。是我教你開的槍,太諷刺了!你們一家子——爺爺爸爸孫子全是勞改犯!你爸爸奪走了我的一切,還威脅我兒子!你媽媽想要在天馬節(jié)飛上天——史上種類最全的烤全羊大展,哈哈,一窩瘋子!

你還敢提我媽?你不該和她……我要殺了你!殺了你!鍋盔身體僵直。

穆二世像在玩味一個秘密,他摸了摸肩膀,手上沾滿鮮血。是你爸告訴你的?他喜歡利用女人,沒想到也利用孩子!開槍吧,來!他抓住槍筒,抵在腦門上。殺了我,小子!告訴你媽,這才是他媽的世界紀(jì)錄!

就在這緊張到要爆炸的時刻,門外竄進來一個人。他徑直過去繳了鍋盔的槍,又拽難產(chǎn)牛犢似的將他拉出來,狠狠打了他一巴掌。是札木合。

都在這兒呢,兩個小賊!他鷹眼一樣的目光盯得我直發(fā)毛。你們是搭那輛貨車上山的吧?他們找藍綿羊,你們兩個小鬼也打起小算盤來,渾水摸魚,趁火打劫。不過,總該先向你老媽打聽清楚,她究竟和哪個男人睡過!

札木合用槍指著了指鍋盔,說,穿上鞋,快滾!巡邏車馬上要來了,你們可以搭個順風(fēng)車回家,但最好夾緊嘴巴!這樣,我倒是可以考慮一筆勾銷的事——他兒子傷了你,而你開槍打了他老爸,兩清了!但偷車的事還沒完,我隨時會去找你們聊聊!

札木合是草原上的傳奇人物,聽說受傷的狼都會找他療傷。他查看了穆二世的傷后說,大部分鐵砂都打在了柜子上,可惜了這么好的木料。他拍了拍槍桿,意味深長地說,這是老爹當(dāng)年打過土匪和餓狼的老槍,只有老爹有權(quán)使用,我這個護邊員會負(fù)責(zé)封存上繳的。

見我們還愣著,札木合大喝道,還不走!我和鍋盔奪門而逃。

魚娃子的第二次歷險

我在草原撿到一只小山羊,大概是牧民轉(zhuǎn)場途中遺失的。

原野上野蜂飛舞,不見一個人影。

札木合的老馬載著我和小羊,公爵緊跟在后面,我們一路北上。經(jīng)過巨人碗時,我決定休息一下。巨人碗是一塊圓形巨石,中間凹陷如碗,碗內(nèi)有碗,蓮蓬一般內(nèi)里連接,成為一種斗狀小魚的棲所,那些斗狀小魚不知何時遷徙至此,亦不知何屬何科。曾有人想把巨人碗運到鎮(zhèn)上,以史前奇觀吸引游客,卻發(fā)現(xiàn)巨人碗連接地下巖石,只能作罷。

剛要下馬,馬兒卻驚跳而起,將我和小羊掀翻在地,自己絕塵而去。

原來,巨人碗邊突然冒出一個人鬼莫辨之物,他腦袋花白,長發(fā)與衣物勾連成片,而所謂的衣物不過是層層疊疊的朽爛織物。他腳上穿著整只嚙齒動物毛皮,保留著那可憐動物的干癟耳朵。最為奇特的是,他的獸皮腰帶上襻掛著些蛇皮藤條骨頭之類的裝飾,其中有一盆小型盆栽。那盆栽開著金色花朵,向上舉著花朵的花葶如同托舉王冠的手臂。我在心里給他取了個名字“樹人”,他也讓我想起爺爺故事中那些在戰(zhàn)火中掙扎求存的可憐人。

樹人向我攤開手掌,似在表明他并無惡意。

他走上前,像拾穗者那樣拾起小羊,以小羊的前蹄為鉤襻,將它與那些奇異的裝飾物一起掛在腰帶上,任其踢蹬,并不以為意。

我拿出食物和水壺,卻遭到了對方拒絕。

我不是要飯的。樹人吐字含混,接連說了兩遍,就像在對有雜音的半導(dǎo)體進行頻率校正。我算半個獵人吧,它們是你的嗎?他指了指公爵和小羊。

它是我撿的,不過它不想被你掛在那兒,你已經(jīng)有很多裝飾品了。我說。

它就要死了,我唯一能幫它的就是吃了它,讓它成為我的一部分。

它還活著!

就要下雨了,它活不過雨停,雨天是老天扯的引魂幡。趕緊回家吧,小孩!

它得和我一起走。我指了指小羊。

樹人想了想,而后放了小羊。在它把軟弱傳染給你之前,做個男人該做的,殺了它,結(jié)束它的痛苦!我搖了搖頭,輕聲安慰小羊,說會帶它一起趕路。

趕路?樹人說,雨會持續(xù)到天明,晚上還會有雪。見他要走,我忙說,我們能在你家留宿一夜嗎?樹人卻只管朝前走,直到我牽著公爵追上他。

你根本不知道我是誰!樹人說。

可你讓我想起了爺爺,你只是沒他老。我爺爺說,他當(dāng)年和隊伍走散的時候就像個乞丐,撿到任何東西只要能御寒就搭在身上,碰到任何東西只要能吃就塞進嘴里。你怎么會一個人在這里?

不如打個賭,賭這只小羊是在雨停前還是雨停后死掉……如果你輸了,得留下一樣?xùn)|西,贏了,我會滿足你的好奇心,而且你得發(fā)誓,不向任何人說起我。現(xiàn)在我得先去檢查菜窖,否則東西會壞掉。

菜窖?你還有菜窖?我牽著公爵抱著小羊,緊跟著他。他走得很快,稍不留意,那身裝束會讓他隨時隱身荒野。他咕噥著說,不同區(qū)域有不同的菜窖,根據(jù)菜的不同性格脾氣、行為舉止、不同的婚戀觀……他停下聽了一會兒,又繼續(xù)走。

抵達第一處菜窖時,我明白了,所謂的菜窖其實就是捕捉小動物的陷阱或套索。樹人收獲了三只松鼠兩只野兔。埋在樹下的暖水瓶內(nèi)膽幫他捕獲了數(shù)量眾多的蟲蛹。樹人顯得很滿意。

走了一個多小時,我們抵達北韃靼山谷防空洞。說是防空洞,其實就是多年前邊境局勢緊張時,爺爺他們那代老兵在天然洞穴的基礎(chǔ)上開鑿的坑洞,但從來沒派上用場。樹人帶我走進其中一個坑洞,里面鑿有石桌石凳。

這是條近道,它得先留下。樹人指了指公羊,然后爬進墻上一個廢棄儲物柜后不見了蹤影。

我只好留下公羊,并確保它不會亂跑。那個儲物柜顯得有些陰森,但不站在里面根本不會發(fā)現(xiàn)還有個出口。我抱著小羊爬進去,將手伸向有風(fēng)的一側(cè),撥開遮蔽物,手腳并用,向前爬去,直到出現(xiàn)光亮,與等在洞口的樹人會合,又走了一截山路,終于抵達樹人在山谷北側(cè)的隱蔽居所。

從一個滾動式內(nèi)嵌石門進去,里面別有洞天,地上有天然石臺,上面擺著各種造型的漂流木。靠內(nèi)是起居之所,雖然用的是折疊床和折疊桌椅等臨時用具,但所有東西都擺放得很整齊。一截枯木被雕刻成衣架,上面掛著一套西服。

從旁邊的長走廊出去,是一個寬闊的平臺。靠山崖邊有一株老藤垂下,粗大的藤枝被編成擺放花盆的架子,上面擺著樹根花盆,養(yǎng)著幾十種峭壁植物。樹人放下隨身攜帶的盆栽,拿起天然水槽旁的木舀給盆栽澆水。

你的家真酷!我說,我爺爺養(yǎng)兔子,他對它們也很好,稱它們?yōu)椤熬琵埻谩薄?/p>

樹人說,我這是寶石花,二十七盆,每一盆都有自己的名字。

居所東面有條小河,河床上鋪著巨石,河水清冽,一路向南跌入山谷深處。

樹人在河邊的石臺上一邊拾掇獵物一邊問,你奶奶是你爺爺?shù)牡趲追颗耍磕阏f他是老八路,那他應(yīng)該有九十多歲了吧?不應(yīng)該有你這么小的孫子,除非他最后一任妻子很年輕,這是常有的事,戰(zhàn)爭讓一切都失去了秩序。你會剝兔皮嗎?樹人用剝蠶豆的速度剝掉了松鼠皮,又指了指地上的野兔。我趕緊搖頭。

只有童年不幸的孩子才習(xí)慣點頭搖頭。樹人不客氣地說。

我只好說不會,說這種事通常由爸爸去做。我有些懊惱不得已叫了他爸爸,他現(xiàn)在應(yīng)該已經(jīng)開始尋找公爵了吧,而我竟然單獨留下了公爵。

雨落下來,綿綿秋雨將天空拉長,山谷看上去就像萬丈深淵。

我們回到居所前的穹頂平臺,那里有口石灶,樹人開始準(zhǔn)備晚飯。

我借口上廁所偷溜回防空洞,可公爵怎么也不肯進到儲物柜里,我只好帶著它循著山澗逆流而上,尋找樹人的居所。由于濕滑不堪,我緊抓公羊的犄角,以防滑入深谷。

在一段狹如羊角的險路盡頭,樹人頭頂獸皮前來迎接。他給了我一張獸皮遮雨,說,你扔下小羊跑出來,就不怕我把它也收拾掉?

你不會。你親手放了它。

因為是你先發(fā)現(xiàn)它的,它是你的。

但你給了它水喝。

它那么小,再掉膘可就真沒啥吃頭了。

你還給了它一頂氈帽取暖。

那不是我的帽子。如果它病了會掉膘。再說,當(dāng)著活物處理死物不人道。

我說,不管怎么樣,我都相信你!

樹人沒再說什么,我們一前一后行進在山谷小路上。

在一處黑色崖壁旁,樹人停下腳步側(cè)耳聆聽,說,雨停了,龍也該出來了,就在上面!不是兔子,是龍。敢去看看嗎?樹人像是試探我的膽量。敢!我將公爵拴在樹下,隨樹人爬上懸崖。崖邊有樹,樹人在樹上固定好繩索,將另一頭拴在我腰上,帶我來到懸崖邊,說,你說過不管怎樣都會相信我!我點點頭。你會在崖底看到一條龍,之后我會拉你上來!

真的嗎?它叫什么?

你可以問問它。

我攀下懸崖,緊貼崖壁站好,惶恐不安地向下望去。那兒果真有條寬大的水槽,里面存著些積水和石塊,冷冷地泛著光芒。樹人在上面問我發(fā)現(xiàn)什么沒有。我說只看見了一只鷹。

你的聲音在發(fā)抖,別怕,再等等,它就要來了。

話音未落,突然起風(fēng)了,強風(fēng)夾帶著密集的雨點與砂石。我越發(fā)害怕起來,想退回去卻為時已晚,只好屏息靜氣靜待風(fēng)中奇跡。山谷中凌空飛出一股火車頭大小的水柱,那水柱飛過我頭頂,宛如蛟龍出海,吞云吐霧,發(fā)出雷鳴般的轟響,然后徑直躍入水槽,一路蜿蜒流轉(zhuǎn),跳下峽谷,一分鐘或者更長時間后,水勢漸如巨蟒之尾,逶迤而去。

重新攀上崖頂時,我意猶未盡。它離我太近了,我?guī)缀跄苊剿∧堑降资鞘裁矗克趺磿蝗怀霈F(xiàn)又突然消失?

山里有個類似虹吸管的天然裝置,每到雨天,水儲存量剛剛好的時候,它都會噴發(fā)一次。樹人說,有段時間我簡直著了迷,只要下雨,半夜我都會上去等著,一心想御龍還鄉(xiāng)。有一次我踩空了,在懸崖上掛了一夜。好了,我們得下去了,公爵一定等急了!

我會告訴它看見了什么,它喜歡聽我講話。哎!也不知它還能活多久,他們想殺了它!

是你家里的人要殺了它嗎?

我沒有家人!我爺爺前段時間去世了!

回到居所,雨又下起來,沉甸甸的云朵依山而行,溫馴如海洋巨獸。

看那個像不像藍鯨?還有那個,像不像腕龍?我已然忘卻了煩惱。

你很喜歡動物。樹人將收拾好的野兔用松枝撐開。

小羊依然蜷縮在草堆里,身上蓋著舊呢帽,我摸了摸小羊的耳朵,輕聲對樹人說,我爺爺養(yǎng)了很多很特別的動物。我離開時,給了它們自由。

自由?你想錯了,人們會抓住它們,重新圈養(yǎng)或者吃掉。樹人篤定地說。

可它們不是普通家畜。我叫起來。

那不過意味著更高的經(jīng)濟價值,賣掉會發(fā)一筆橫財,比如這只種公羊。

當(dāng)然,公爵是世界上最特別的羊,札木合說它會爬樹。聽我說路上的經(jīng)歷,公爵百無聊賴,它咩叫著走開,悵然若失。我叮囑它不要亂跑。

不用擔(dān)心,它會照顧好自己的,不像這個。樹人指的是小羊。

它是不是骨頭斷了?我學(xué)爺爺為小羊摸骨。

骨頭沒斷。它需要食物。樹人起身離開,再回來時端來一碗奶。

喂它喝這個吧,這是羊奶。

你居然養(yǎng)了羊?我簡直不敢相信。

是他們給的。你的公爵看上它了。它憑氣味就找到了它。如果它見過它才來的時候被狼撕開的肚子,恐怕就會謹(jǐn)慎些了——我不敢肯定它能順利生產(chǎn),上次它偷溜出去了兩天,今年春天生產(chǎn)時差點沒命,那羔子也只活了半個月。不行,我得去阻止它們。

你得有信心。我頗有經(jīng)驗地說,而且,它會生下一只很特別的羊?qū)殞殻拿粝聛砗髸兂伤{色。公爵是爺爺從海外科研室買回來的。

真的嗎?你爺爺真了不起!

當(dāng)然。爺爺喜歡幫動物接生,就好像它們是他的孩子。

你爺爺究竟有幾個孩子?我是說人類孩子。你是他第幾個妻子的孫子?

懸崖上發(fā)生的事似乎拉近了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我說,爺爺沒有妻子也沒有兒子。他只愛我奶奶,我奶奶只有一個兒子。爺爺讓我管他叫爸爸。

我怎么越聽越糊涂了?也就是說你不是你爸親生的?

我也不確定。對了,你剛說的他們是誰?是你的孩子們嗎?

是我認(rèn)識的一些人。他們經(jīng)過鬧狼災(zāi)的牧區(qū),撿了兩只垂死的羊充當(dāng)提供給我的物資,其中一只奄奄一息,最后卻活了下來,還產(chǎn)下了一只夭折的羔子。樹人自嘲地笑了。

那他們也幫你保守秘密嗎?這里就像是桃花源。

不光是這樣,他們把這一帶都保護得很好。樹人把小羊還給我,說要去烤野兔。不過,他們現(xiàn)在來得越來越少了,我得自己想辦法活下去。

肉熟了,樹人分了些給我,我推辭不下才說自己從不吃兔肉。

你看上去有些不安,發(fā)生了什么事?樹人目光犀利。

因為我不吃兔肉,有人說我是女孩,然后引發(fā)了連鎖災(zāi)難。我將事情告訴了樹人。

你不會傻到認(rèn)為是因為你不吃兔肉而導(dǎo)致了你爺爺?shù)乃腊桑磕阏f兔子通人性,純屬無稽之談!兔腦只有巴旦木大小,掌握不了高級智慧,羞恥感榮耀感更不會有,有的只是本能驅(qū)動下的交配吃東西、吃東西交配。你認(rèn)為你的話導(dǎo)致客人們嘲笑你爸爸,你爸爸因此萌發(fā)了殺死兔子的念頭。也許那念頭早就在了,只是缺少導(dǎo)火索,你爸爸可能認(rèn)為你爺爺?shù)姆N畜業(yè)影響了他的聲譽,就好比屠夫會影響他子孫的聲譽一樣。你認(rèn)為這最終導(dǎo)致了老爺子心臟病突發(fā),不,壽終正寢的死亡就像一個果子,熟透了它自然就落下了。

就像讓繭芭落下的可能是西西伯利亞極風(fēng),也可能是別的什么,比如公羊的牙齒。

樹人點了點頭。你曾說爺爺是你唯一的親人,可又說爺爺讓你喊某人爸爸。

媽媽走了,帶走了她嫁給我爸爸時帶來的兩個哥哥,然后送回了我,說我是爸爸的親生兒子。

也就是說,你懷疑你媽媽撒了謊?樹人津津有味地吃起肉來。難怪你爸爸把你趕出家門!

是我自己走的!

你離家出走是因為你爸爸太倒霉了嗎?

當(dāng)然不是!他輸?shù)袅艘磺校∫恍┤嗽谡椅液凸簦切┤碎_地下賭場……

地下賭場?他們中是不是有個叫黑陶凱的?

你怎么知道?

聽說過一些。

黑陶凱是那些人的頭兒,他偷走了我家的種公牛,還燒了草垛,逼我交出公爵,說我爸爸把一切都輸給了他。我想聽我爸爸親口告訴我,可他什么也沒有說,只說黑陶凱的前妻出高價買公爵,要把它做成烤全羊……

于是你就帶著公爵跑了?樹人喝了口黑茶,斷言道,你爸是著了人家的道了。黑陶凱喜歡用女人做文章,他的第一個女人十五歲就跟了他,還為她生了孩子,兩個男孩。樹人看了我一眼。

兩個男孩?不,他只有一個兒子,在我們學(xué)校,大家都怕他兒子,連鳥兒都看不下去了,它們會叼走他的帽子……后來,他不得不戴著頭盔去學(xué)校,那真的很有趣!我指著角落里的頭盔笑著說,就是那頂。

它怎么會在你這兒?

他偷了別人的車,想嫁禍給我,硬和我換的。我將此行的遭遇全都告訴了樹人,鐮刀傷人那段,我將其歸因于鐮刀的自由意志。

不!如果說兔子還有巴旦木大小的腦子,鐮刀什么也沒有,有自由意志的那個人是你自己。而且,你爺爺不會剛好養(yǎng)著一只獵鷹吧。

我不自在起來。鷹不是我爺爺?shù)模撬防辗瑺敔數(shù)模曲椪Z者。

再旺盛的苔蘚也漫不過腳背。萬物生長靠太陽,活在陰影里注定只能匍匐求活。你不想成為下一個黑陶凱吧?你是個聰明孩子,道理都明白——你差點殺了自己同母異父的兄弟!好了,你不吃兔肉那就吃馕吧,屋里石臺上有個布袋子,你自己去拿吧。

在布袋子里,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玉米馕和一部手機,是老款的諾基亞,上面有條閱后沒退出的信息:通行證和介紹信明天給你送去,別讓男孩跑了,他差點殺了我兒子。發(fā)信人是黑陶凱。我懵了。

你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樹人走了進來。

你和黑陶凱是一伙的!你故意嚇跑了我的馬,把我?guī)У竭@里,又故意讓我發(fā)現(xiàn)手機。你是要把我和公爵交給黑陶凱吧?

開始是有這個打算。樹人指著手機問,你會用這個?

這是老式手機,用來打電話或發(fā)短信。

樹人拿在手里端詳,告訴我說這是特務(wù)專用的。

當(dāng)然不是,我們校長也有一部,但那是智能的。我能走了嗎?

去哪兒?外面天已經(jīng)黑了,你會摔斷脖子的。當(dāng)樹人弄明白我的顧慮后說,我關(guān)上門是因為外面下雪了。樹人在石臺邊坐下,示意我也坐下。他擰亮桌上的太陽能燈,又通過太陽能蓄電池給手機充電,然后拉開了話匣子。

我年輕的時候遇到了一些事,到新疆后一直在深山老林里扛活。是黑陶凱把我安置在這兒的,讓我?guī)兔Ρ9苣切┘姆牌罚疾皇鞘裁春脰|西,有時候還是大活人——犯了案子避風(fēng)頭的混混。

在我還是一名音樂老師時,我愛上了一個女人。世事難料,她為了一個留學(xué)名額陷害了我!我那時很活躍,有幾個女學(xué)生很崇拜我。她找到了她們。在她的煽動下,一個秘密同盟迅速成立,七拼八湊之后,形成了教師誘奸女學(xué)生的完整證據(jù)鏈。聽到風(fēng)聲我就跑了。幾天后,我從報上得知,秘密同盟中的一名女學(xué)生自殺了。不久,她母親也病逝了。我的莫須有的罪名就此變成無可辯駁的真實罪名,我只能越跑越遠。在一次逃跑中,我從樓上跌下來,碰撞了腦殼,記憶力開始變差,而這件事卻像鬼魂一樣糾纏著我。我曾自殺過,但毒藥只燒壞了喉嚨,可能因為我曾幻想成為一只世界級的夜鶯吧,真是諷刺!

那之后,我索性讓自己變成了啞巴,一個大腦遲鈍的啞巴。我對這個世界無話可說,唯有沉默。碰到你之前,我偶爾和花草說說話。我伐過木管過林場修過水庫建過大橋幫人看過工地管過麥場,都是些不太與人打交道的活。后來我遇到了黑陶凱,他遭人算計,差點被挖掘機鏟子砸中,我正好路過推開了他。于是,他成了我唯一的朋友,也是我與外界聯(lián)系的唯一紐帶。他幫我介紹工作,充當(dāng)我的保護人,同時,也認(rèn)為我是啞巴,所以什么事都和我說,就像某種炫耀。我在這里已經(jīng)有兩年了,他一直照顧我,大概是不知道該把我怎么辦吧。而我只想通過他搞到一張通行證和一封介紹信,然后買張火車票回家。

通行證?介紹信?聽老師說過,那都是過去的事了。現(xiàn)在,你只需要把自己弄干凈,剪短頭發(fā),剃掉胡須,再穿上西服,就可以一路走到紐根林斯,買張車票,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樹人過了好一會兒才說出話來,現(xiàn)在真的不需要那些?

我點點頭,說,每天上午和中午都有去市里的班車,也就一百多公里,在市里你可以買到火車票或者飛機票。如果你怕碰到黑陶凱……他的店在文廟一帶,與客運站的方向剛好相反。

不,我是重返人間的鬼魂,就算是面對面他也不會認(rèn)得我!他的人明天中午到,我們明天一大早就離開。如果再有一雙鞋就完美了。

我背包里有一雙爺爺?shù)年憫?zhàn)靴,不過背包在馬背上。

瞧瞧我都做了什么。樹人笑了起來,不過沒關(guān)系,我已經(jīng)為這一天準(zhǔn)備一輩子了,不會因為一雙鞋子放棄!

將來你打算做什么?你不會去找黑陶凱算賬吧?

不會!我不能再浪費寶貴的時間了!看見我頭上的舊疤了嗎?它已經(jīng)變得像骨頭一樣堅硬了,要探明究竟,可能需要動一個大手術(shù),那或許會要了我的命!三十多年了,一切都結(jié)束了,就算我有什么罪過也都贖清了。

罪過?你是指什么?

我隱瞞了一個細節(jié)。我和那位自殺學(xué)生的母親曾是戀人,種種原因,我們沒能在一起,但在那之前,我們做過很多狂野的事,那時候各種思潮充斥著我們年輕的大腦,為了標(biāo)新立異,只要是出格的事我們都愿意去嘗試,也正因為如此,她才會相信我和她的女兒……而我猜測,她女兒很可能是我的親骨肉,所以才會自殺。我原本應(yīng)該和她講清楚的,可我害怕,我不敢再相信任何人,只求自保!直到今天,我收獲了一份信任,這才決定冒險再往前走一步。

早晨再見到樹人,我差點沒認(rèn)出來。樹人一見面就對我說,昨晚我思考了一夜,我覺得你對你爸爸的推斷就像你對兔子的推斷一樣毫無根據(jù)!有時,就算是成年人也會忽視一些顯而易見的陷阱,他們甘愿深陷流言,并認(rèn)定那就是自己不幸的人生。你得好好和他談?wù)劇?/p>

我點了點頭,拿出一沓錢遞給樹人。你需要一雙鞋,還需要一些旅費。這是我爺爺?shù)模視簳r用不著。樹人突然間又變成了啞巴,他緊緊擁抱我泣不成聲。錢我攢了一些,那是已經(jīng)退出流通的老版人民幣,或者我們可以做個交換。

他遞來攢下的一疊錢,我抽了一張。我只要一張,將它當(dāng)作最特別的書簽。我掏出兔皮本,摩挲著溫暖的封面。這本魔法兔皮本送給你,它會帶給你幸福。

這就是你昨晚說的獻給父親和母親的詩集嗎?樹人的臉上透出溫暖的光芒。昨天你問我以后想做什么,我當(dāng)然不會去當(dāng)乞丐,我會寫本書,就像你想象出來的朋友,現(xiàn)在你真的有一位了——我叫方濤,很高興認(rèn)識你!

穆二世:蘭武子菇有毒

札木合清理我肩上的鐵砂,花了近兩個鐘頭。我昏厥了兩回,醒來后,札木合給了我水,讓我吞了藥片。

有的女人是不能碰的,就算她們是野地里的雞腿菇。他盯著我看了幾秒,問,你接觸過一種藍柄蘑菇嗎?或者是松鼠糞便之類的?蘭武子菇是松鼠的最愛……

我想應(yīng)該是兔尿。我拆開紗布給他看,他點了點頭。

你給兔子吃了致幻蘑菇,然后神不知鬼不覺地解決了它們,是這樣吧?難怪小鯉說你是兔子殺手。札木合從包里抽出一根沾滿紅色粉末的羽毛彈了一下,讓我吸入。他說這是另一種蘑菇的孢子粉,對致幻蘑菇有一定的抑制作用。

我果真輕快了些。我問他能維持多久?

說不好,也許是一輩子,也許是幾個月,也或許只有幾分鐘。我會給你一些的。但你現(xiàn)在在發(fā)燒,傷口已經(jīng)感染了,必須去醫(yī)院。

我給自己打了針。我強掙著,不想在同行面前丟臉。

札木合查看了那些藥劑后扔在地上說,早就過期了。

我知道,但我想著獸藥藥勁大,總會有些效果。

你以為那是酒嗎?你必須去醫(yī)院。

你見到我兒子了?他在哪兒?

在去找朔勒番老爹的路上,帶著那只叫“公爵”的羊。黑陶凱的人也在找那只羊,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吧?

我必須先找到他和那只該死的羊,然后我會去醫(yī)院的。

開著老皮卡上路時,我想起了老爹。有一回,老爹將拐杖留在車外,自己坐進車,手扶方向盤,起初只是坐著,后來他開始左搖右晃,就像真的將車開得風(fēng)馳電掣一般。那是一個完全不同的老爹。

我知道這車是老爹專門買給我的,他希望我能把更多時間放在種畜業(yè)上。可我一回來就把車交給了當(dāng)時的幫工,他卻借口自己有風(fēng)濕病,說什么也不愿意開。于是,這輛皮卡車徹底閑置,在煤棚里承受漠視與灰塵。車廂里漸漸堆滿雜物,成了麥種麩皮木料麻袋篷布油桶木箱子紙箱子破床墊舊衣服舊棉絮泡菜壇子的存放地點,上面還筑有兩個雞窩,以至于黑陶凱他們來了幾回都以為這是輛破爛的報廢車。

遠處,烏云黏稠,吞沒了山脈,并從那里出發(fā),慢慢傾軋而來。風(fēng)貼著地皮吹得牧草驚惶,秋蟲緊握草稈。雨頃刻間落下,天地被密集的雨聲淹沒。

我的心提了起來。我聽札木合說他給了小鯉一匹經(jīng)驗老到的老馬,可動物就是動物,不管老幼骨子里都帶著未開化的愚駑。正想著,一匹花斑馬進入視線,它空著馬鞍,迎著風(fēng)雨,垂首站立,馬鞍下方正是老爹當(dāng)年用過的行軍包和一捆藍色羊毛。那種藍在灰暗中十分顯眼。

我開車慢慢靠近,馬兒顯得有些驚慌,它甩掉尾巴上沉甸甸的水珠,向北面高地走去,但卻很快被我徒步趕上了。馬兒煩躁起來,當(dāng)一陣風(fēng)刮著雨點追著它轉(zhuǎn)了幾圈后,它大概嗅到了我身上某種熟悉的氣味,于是停下來,抬頭看著遠方,等著我靠近。

我認(rèn)得這背包。背包主人呢?你這個經(jīng)驗老到的家伙把他丟哪兒了?我拿到背包后,馬立刻離開了,就好像我解除了讓它不得不站在雨地里的魔咒。

嘿,老家伙,回來!我沖它喊,聲音迅速消隱在雨水擊打草原發(fā)出的隆隆聲中。好吧,隨你便,回去告訴札木合,你拋下了那孩子!他要是有事,你也完蛋了!

發(fā)泄完怒火,我開始在曠野里大聲呼喚,仿佛魚娃子就在附近。雨四面包抄,削減著聲音在潮濕黏稠的雨霧里的傳播速度,風(fēng)雖然力圖幫忙,卻把字詞刮得凌亂不堪,我越發(fā)有一種不祥的感覺,也許魚娃子此刻正躺在某條溪水旁折斷了脖子,或者掉下了怪石嶙峋的山坡遍體鱗傷。

無助與憤怒再次引來群蟲,振翅聲鋪天蓋地。我背起東西開始奔逃——我居然愚蠢得把藥粉落在車上了。蟲群越壓越低,它們混跡風(fēng)雨,似乎有了更強大的力量,幾乎要令我深陷草海。絕望中,我再次看見了花斑馬。等我靠近,抓住韁繩,它卻向前一跳,幾乎拽斷了我的胳膊,手背像裂開了一樣疼痛難忍。

沉重的包袱拖累著我,任憑我如何努力也爬不上馬背,就好像那些飛蟲、雨水和地上的泥濘幻化為萬千手臂拉拽著我。

我低聲央求馬兒別離開。

馬兒像是聽懂了我的話,半拖著我在風(fēng)雨中踽踽獨行。

再次看見卡車,我松了一口氣,放開馬兒踉蹌著跑過去,飛蟲緊追不舍,我猛地關(guān)上車門,蟲群被擋在了車外,而放在門側(cè)的藥瓶也隨之失落。我懊悔地大叫,憤怒地砸著方向盤,污穢不堪的紗布披散開來,露出凄慘不已的左手,我絕望地叫出聲來。

在雨水的幫助下,飛蟲密密匝匝蓋住車身。我打開雨刷試圖絞殺那些暗黑生靈,但根本沒用。它們折疊如幕,當(dāng)這幕布緩緩展開,恰如巨蟲涅槃,它們以巨翅拍打擋風(fēng)玻璃,以巨齒咬嚙金屬外殼,發(fā)出令人齒寒的嚎叫。

它們會把你生吞活剝的,就像你對待那些被麻痹的兔子。我絕望地哈哈大笑——你和老爹都將死于這個荒誕劇,劇名就叫《為兔子而死進行曲》。

看到車載點煙器,我來了主意。我燒紅點煙筒,用來炙烤手背,反復(fù)幾次后,手背變得焦黑,嘴唇也被咬出血來。這算不了什么,老爹身上的燒傷不知道比你這個大了多少倍。老子英雄兒好漢!我咋樣也是好漢一條!來啊!我大吼著推開車門,然而沖進車?yán)锏牟皇秋w蟲,而是飛瀑一樣的雪花。

沐浴著冷冽的風(fēng)雪,我如獲新生。

老爹,是你的惡作劇吧?我看到了你說的藍羊毛,你總是對的!等著啊,我會把倆寶貝都給你找回來的!我們得把農(nóng)場升升級,得跟得上時代……我打開背包,從夾層里找到老爹的手帕纏緊手背,發(fā)動車子。

每當(dāng)遇到有可能藏身或避雨的屋舍或橋涵,我就下車查探,直到第二天清晨。當(dāng)我拖著疲憊的身軀返回車邊時,兩位摩托車手也剛好趕到。是大劉和大趙,我上次到見他們是幾天前,他們在黑陶凱那兒,在一個布局里。我一言不發(fā)上了車,他們跟著我坐進車?yán)铩?/p>

你是去找你兒子吧?他在山里,和一個逃犯在一起。前排的大劉開門見山。

你說什么?腦子里原本亂紛紛的我一下子清醒了不少。

喂,這可不是我們之前商量好的。后面的大趙著急了。

老黑完了!你想一條道走到黑嗎?我不會擋你的路!大劉對大趙發(fā)完脾氣后又對我說,你兒子和那逃犯就在防空洞附近。

你說老黑怎么了?我問。

我早說了,人狂沒好事,遲早的事!大劉冷哼一聲,他早就被警察盯上了。昨天他兒子和同學(xué)偷了牧民的車受了傷,上了巡邏隊的車。巡邏隊問他怎么受的傷,他不肯說,后來卻又對同學(xué)夸口說什么他只會把這個名字告訴他爸爸,說他爸爸會和那孩子的爸爸談一談。當(dāng)巡邏隊從他同學(xué)那兒得知他爸爸的名字后,老黑以涉嫌教唆未成年人犯罪被傳訊。老黑聽說兒子惹了事,拿了根皮帶就去了公安局,要抽那小子一頓。昨晚去公安局之前,他打電話安排我們進山,去捉你兒子和那只羊,說事情沒那么簡單,得讓你兒子長長教訓(xùn)。

我沒作聲。札木合當(dāng)面警告了那孩子,可根本沒用,那孩子不僅繼承了黑陶凱的自大,同樣繼承了黑陶凱的愚蠢。

大劉繼續(xù)板著面孔說,我剛接到一個電話,說黑陶凱前腳去公安局,警察后腳就搜查了他家,找到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證據(jù)。而老黑到了公安局,不但沒見著兒子,還被直接拘留了。今天早晨,他以為自己會被放回家,畢竟只是教子無方,卻等到一張正式批捕單。據(jù)說昨晚有人打電話舉報了他,舉報人偽裝了聲音,在反復(fù)確定和自己說話的是警察后才舉報了老黑。警察搜查了老黑前妻的地下室,找到了關(guān)鍵性證據(jù),他們拿走了那里的幾啤酒箱物證,包括一些現(xiàn)金和貴重物品,部分貴重物品恰好出現(xiàn)在市里幾家金店提供給警方的失竊名單上。大劉冷笑著說,我只知道老黑平時喜歡喝啤酒,可沒想到他會拿啤酒箱當(dāng)保險柜……舉報人要么是他自己,要么是某個幽靈,老黑從不信任任何人,包括他前妻。也對,他前妻這次已經(jīng)將自己摘干凈了,這個……你懂的。捉你那天,我感覺李小月其實是想放你一馬的,你有女人緣,尤其是和老黑的女人們……大劉沖我曖昧地笑了笑。

為什么給我說這些?我早就領(lǐng)教過大劉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本事。

你不是要去找你兒子嗎?你得清楚自己今后該報答什么人保護什么人,畢竟我們并沒有對你做過什么,老爹的軍服我會托人還給你。

和我兒子在一起的那個人犯了什么罪?他和老黑是什么關(guān)系?

應(yīng)該是殺人之類的重罪吧,否則怎么藏在深山老林里?至于說他是老黑的什么人,應(yīng)該是替罪羊吧,反正只要一出事,就可以把事情往他身上推的那種人。大劉笑了,要是碰巧這家伙出了意外,老黑就能徹底脫罪了,最多是個從犯,你明白我的意思。

所以你們是被派去讓他出意外的人?我問。

大劉拉下臉來。說話小心點!不過話又說回來,老黑總喜歡做兩手準(zhǔn)備,就算是這次進山,他對逃犯也是說我們今天上午啟程中午抵達,事實上他安排我們昨夜就出發(fā),但我們也得看風(fēng)向……大劉似乎很滿意自己的計謀。我聲明啊,我可什么都沒說。我得走了,真快被這場凍雨泡透了!希望你能找到你兒子。

大劉下車后,從摩托車上拿了包東西扔到副駕駛座上,這是老黑送給那個逃犯的行頭。他瞥了眼后面的大趙,不耐煩地催促,你要跟他進山嗎?我看換你當(dāng)老黑的替身應(yīng)該更合適!

大趙聽了急忙跳下車,試圖說服大劉。我們先前說好的,那逃犯也答應(yīng)我們了,只要我們保他周全,他會給我們一些東西!

他答應(yīng)了什么?他可是個啞巴!啞巴!你居然真的相信他“啊啊啊”比畫的那些是什么寶貝!他就是個被老黑騙得團團轉(zhuǎn)的傻瓜!快走吧,我們得離開出去避風(fēng)頭。

好吧,都聽你的!大趙不甘心又轉(zhuǎn)身回來,看上去一臉怒容,就在我擔(dān)心他會干出什么過激的事情時,他卻湊近小聲說,我得告訴你,我之所以聽他的,不是因為別的,而是因為老爹,老爹救過我堂叔,否則不會被燒得那么慘!他們是戰(zhàn)友,真正的爺們兒!你小子根本不配做他兒子!他隔著窗瞪了我?guī)酌耄缓筠D(zhuǎn)身跨上摩托,與大劉揚長而去,在晨曦中留下謎一樣的煙霧。

我看了眼副駕駛座上的東西,發(fā)現(xiàn)是一雙嶄新的鱷魚皮鞋、一件風(fēng)衣和一套洗漱用品。

方濤:人生就是一場逃離

離開北韃靼山谷,走了大約五公里,我碰到一輛進山的卡車,于是決定搭車進山去找小鯉。我身穿嶄新的西裝,就連臉也是嶄新的。我挎著旅行包,抱著一盆花,站在茂密的石竹花叢后,向司機揮手致意。司機停下車,問我要去哪兒。

我要去找我的羊,一只老母羊,跟著轉(zhuǎn)場的羊群私奔了。我滿心愉悅,從來沒這么愉悅過,是那孩子改變了我。

你看上去不像牧民。

我給他們做看守,人老了總要發(fā)揮些作用!

你還帶著一盆花?

跑掉的那只老母羊這輩子都想吃掉這盆花,我想帶上它或許能管點用。

現(xiàn)在是轉(zhuǎn)場季,你確定你的羊跟著轉(zhuǎn)場的羊走了嗎?

只能碰碰運氣了,它是我唯一的財產(chǎn)。將花盆安置妥當(dāng)后,我注意到座墊上有東西,是一雙鱷魚皮鞋以及一兜衣物和洗漱用品。我拿著鞋在腳上比了比。

你追羊把鞋子都跑掉了嗎?司機內(nèi)心存疑。

我笑了笑,看了眼后座,發(fā)現(xiàn)了那捆藍色羊毛和一個鼓鼓囊囊的背包,再一看,司機纏著紗布的左手和一臉疲憊的神態(tài),我立刻就斷定此人就是小鯉的爸爸。難道他當(dāng)了黑陶凱的走狗親自來抓小鯉了?我一邊比畫鞋子一邊說,剛好是我的號。我故意拿著鞋往腳上套。

不行!你不能穿這個,這是有人委托我?guī)Ыo別人的。不,這個也不行!他奪過鞋子和袋子扔在后座上。他有些氣喘,用那只傷手扶著方向盤,但手抖得太厲害,車子扭向一邊,又扭回來。

別人?他們都是什么人?我嚴(yán)肅地審視著他,你受傷了?你在發(fā)抖!你沒事吧?

大顆大顆的冷汗從他額上滾落下來,他緊握方向盤,盯著前方,努力保持車身平穩(wěn),并大聲說自己很好。

我決定單刀直入問個明白。你就是那個輸?shù)裟吕系z產(chǎn)的敗家子吧?那雙鞋那些衣物不會是黑陶凱讓你給我的吧?你居然和他們同流合污了?

他大吃一驚,猛踩剎車,不想竟踩在了油門上,他的手伸過來想抓住我脖子但只抓住了我領(lǐng)子。你就是那個逃犯?你不是啞巴嗎?我兒子呢?他沙啞著嗓子,滿眼血絲,看上去就像困獸。

我摁住他的傷手,迫使他放棄方向盤,又摸索到剎車死命踩下去。避免了車子一頭撞在石頭上。那是巨人碗,昨天我遇到小鯉的地方。

穆建國面色蒼白,喘著粗氣,好像下一秒就要死掉似的。他啞然失笑,邊笑邊說,他媽的,那些兔子報復(fù)了我!我只殺死了該死的幻覺,我需要抗生素!看看背包里有沒有,我爸的戰(zhàn)友總會寄些藥品來。

我在背包里找到了水和藥。穆建國服藥后,閉著眼休息,呼吸慢慢平穩(wěn)。

我還在背包里找到了那雙陸戰(zhàn)靴,剛穿上,穆建國就睜開眼問我在干什么。

我在試穿這雙鞋子,我很有幸和老英雄穿一個碼。

你不能穿,你是逃犯!我父親是抓逃犯的。穆建國有些激動。

逃犯?對,你也是來抓逃犯的,抓逃走的兒子和公羊。話又說回來,誰又不是逃犯呢,你不也急著逃離你老爹的種畜場嗎!

是魚娃子告訴你的?

你在地下賭場輸光了,包括你老爹的尊嚴(yán)!換作我是你兒子,我也會逃!

你逃不了。如果你告訴我魚娃子在哪兒,我還會把你好好地交給警察,否則,對一個在逃殺人犯,誰都可以替天行道!

替天行道?我對穆建國的虛張聲勢感到好笑。你和黑陶凱做了交易吧?你會幫他殺了我,以便他把所有壞事都嫁禍在我身上!想想也對,你睡了他的女人,占了他的兒子,結(jié)果還是被他設(shè)計了,讓他抓住了把柄,輸了家產(chǎn)……哈哈,最終你淪落成了他的狗腿子!

你究竟對他胡說了些什么?穆建國呼吸急促,面色蒼白。

你以為我會把他交給黑陶凱?我把我的母羊給了他,我把我種的紅色藍色紫色金色的寶石花擺在他面前……可他什么都不肯要,只要了張舊鈔票,說他是超級書簽制造者,他要去找赫舍里牧場的一位老人。分手時,他去了韃靼山谷北山坡,說山那邊是札木合一位親戚的牧場,他們會幫他找到跑掉的馬。可我還是擔(dān)心他找不到馬,這才決定回去找他,否則我怎么也不會搭你的車……

既然你是去找他的,好啊,和我一起走,但我得把你捆起來……

好啊,除非你能證明你是以他爸爸的身份去找他,而不是叛徒!

叛徒?穆建國苦笑。就在剛才還有人說我不配當(dāng)我老爹的兒子,大概在你們眼中我只是叛徒、兇手、狗腿子吧。

還有演員!小鯉認(rèn)為你就像那些扮演龍的兔子,你是在扮演他爸爸。

那你呢?你又在扮演誰?作為一名逃犯,你假扮啞巴,今天又假扮一位去找羊的老人。

好吧,你總認(rèn)得這個吧。我掏出兔皮本。這是他給我的,上面是他寫給父母的詩,他原本是要給你的,但卻給了我,我是他最好的朋友。

我怎么知道那本子是他給你的而不是你偷的或搶的。

賭徒都認(rèn)為只有自己能算計別人!

穆建國搖了搖頭。我不是賭徒,事情也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受了傷,致幻蘑菇毒素從傷口進入了血液。之后,我和一個女人喝了點酒,酒精加重了毒素,我暈了過去。醒來后,我發(fā)現(xiàn)手上有張欠條,上面摁著我的手印。

酒精,暈倒,是啊,暈在女人懷里能有什么壞處!可事情因你而起,你就不該給兔子吃那些蘑菇。你明知道可能會發(fā)生什么,可還是去喝了酒,你還打了他,傷了那孩子的心,導(dǎo)致他離家出走!

你不明白,當(dāng)時……你不過是個逃犯,沒資格在這兒教訓(xùn)我!

你呢?叛徒、兇手、狗腿子、賭徒,一個扮演別人爸爸的小丑!

穆建國的聲音愈發(fā)低沉,他咽了口唾沫,說,讓我們都冷靜些吧,我鄭重地告訴你,我不是誰的狗腿子,我只是半路上遇見了黑陶凱的人,他們跑了,避風(fēng)頭去了,他們說魚娃子和一個逃犯在一起。

那我也鄭重相告,我叫方濤,不是逃犯,也從沒犯過任何罪!我只是一個恐懼基因發(fā)達的無辜凡人,一個遭人陷害、背井離鄉(xiāng)、忍辱偷生、逃避著可能的不公正的人!所謂的在逃殺人犯是黑陶凱的人告訴你的吧!他們沒告訴你,他們不敢上山是因為昨晚的報警電話!

那個報警電話是你打的?穆建國的頭低了下去。

我是打算一直當(dāng)個啞巴的,直到碰到小鯉,他大概從我身上看見了他爺爺?shù)挠白印蚁嘈牛俏豢删吹睦先粟ぺぶ姓粗@一切——小鯉信任我。所以我把信任給了警察……如果你還是不信,可以把我交給警察,但請不要再以逃犯之名羞辱我!否則恕我保持沉默!

穆建國疲憊不堪地看了我好一會兒,說,希望沉默能帶來公平,就像那些沉默的兔子,我父親給了它們絕對的公平!我父親一輩子都沉浸在公平正義這種事里。他雖然是老革命,可從來不認(rèn)為自己比死去的戰(zhàn)友更有資格授銜。

可是,瞧瞧我們都干了什么!混混黑陶凱,他父親是逃犯,被我父親抓住判了死刑。我父親待黑陶凱就像兒子,但后來他也犯罪入獄,而我卻不得不與他的女人結(jié)婚。老爹的一句話讓我不得不放棄軍營夢,娶黑陶凱的女人。原因很簡單,老爹說這是距離道義最近的路,兩個孩子的成長不能沒有父親。他還說,以一年為期,如果到時候我還是不愿意,他同意我們離婚,到時候他會贍養(yǎng)他們母子。后來,我們真的相愛了,可我還得繼續(xù)假裝不愛,我得讓老爹心里欠著我的,不要老說我吃他老本。黑陶凱出獄后,又開始羅織勢力。怕他報復(fù),同時也擔(dān)心兩個孩子受影響,我妻子故意和老爹鬧翻去了南方。后來,我們有了自己的孩子魚娃子,黑陶凱又放出各種謠言。為了保護魚娃子,老爹教會了他很多東西。他不是個稱職爸爸,但卻是個超級爺爺。老爹后來應(yīng)該也明白了一些事,他每月都會寄錢給我的兩個養(yǎng)子,但我從來沒問過老爹。我一輩子都在與他較量。我用我的方式保護魚娃子,我想只要他不是我兒子,壞事就不會落在他頭上!你知道那是怎樣的煎熬!唉,你還是不愿意和我說話嗎?

穆建國變得越發(fā)虛弱。昨天我去鎮(zhèn)上找?guī)褪中捃嚕槺憬o我妻子打了個電話,這也是札木合的建議,他是個好人!我告訴妻子這段時間發(fā)生的事,她后悔沒在老爹有生之年求得他的諒解,很擔(dān)心我和孩子,說要帶著兩個孩子回來,還說從今往后無論發(fā)生什么,我們一家人都要在一起,可我拒絕了,因為已經(jīng)發(fā)生了那樣的事,我搞砸了老爹的農(nóng)場。你有家人吧?不,請放下手吧,我不會綁你,我得向你道歉,方老師!對了,我聽說黑陶凱已經(jīng)被抓了……

我無法再假裝無動于衷了,說,好吧,我接受你的道歉。你問我有沒有家人,當(dāng)然,小鯉當(dāng)我是他的家人。他是個好孩子,就像清晨的陽光,擁有點亮萬物的神力。他有個夢想,那就是實現(xiàn)爺爺?shù)膲粝耄瑺敔斢媱澟c某個有志者或者說一位珠寶商開發(fā)紐根林斯的民宿產(chǎn)業(yè)——藍公爵草原民宿,這個充滿北歐風(fēng)情的天藍色民宿區(qū)的最高點將是一座漂亮的白房子,從那座白房子能看到寧靜的野馬河,房子周圍盛開著等待愛情的薰衣草和絲葉石竹……

絲葉石竹?那是我妻子最愛的花,白房子也是她的夢想,她一直想建一個完美的求婚勝地,她在南方是做婚戀網(wǎng)站的,可是……你怎么會知道這些?

大約是你喝醉了酒無意中透露給老爹的吧,小鯉又將它寫成了詩句,本子里的最后一首。我還有其他家人,就像你父親養(yǎng)九龍兔一樣,我養(yǎng)了不少野花,用一種古老秘術(shù),讓它們變得特別,讓它們?yōu)槲冶J刂诎抵械拿孛堋?/p>

我故意賣著關(guān)子,以為穆建國會好奇,但他居然沒搭話。再看他時,我忍不住暗暗吃驚,他看上去糟透了。

你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了……我忍不住自責(zé)起來,怪我不該和一個病人對著干,我們得去醫(yī)院。

不關(guān)你的事……都是兔子惹的禍!穆建國勉強笑了笑。但我得先找到小鯉,否則無法向他媽媽交代。你愿意和我一起去找他嗎?

當(dāng)然,我應(yīng)該是方圓五公里內(nèi)唯一的司機。放心吧,我會開車。

那就一直沿著路開。

口袋里的手機響起來,我手忙腳亂地掏出手機,怔怔地盯著它。

它還從來沒這樣響過,會是誰打來的?我只打給過警察……

接了就知道是誰了。

穆建國雖然還在強撐,可眼皮無法撒謊,它一下比一下沉重地蓋了下來。

電話接通了,傳來牛羊此起彼伏的叫聲,小鯉的聲音傳了過來。方老師,我是小鯉,我在用札木合親戚家的衛(wèi)星電話給你報平安,我很高興第一次用電話是打給你!

是小鯉!我使勁搖了搖穆建國,穆建國睜開眼睛。小鯉,我和你爸爸在一起。我把電話遞給穆建國。魚娃子……爸爸看過你寫的詩,每一篇都看過,是在你睡著以后……爸爸就像老刺猬一樣愛著他的小刺猬……

我雖然會開車,但還是生疏得厲害,小跑了幾分鐘后,我的膽子大起來,大聲說著話,試圖喚醒面色蒼白的病人,但他只是微微動了動眼皮。

你睡著了嗎?我還有個好故事沒講呢。當(dāng)小鯉給我講他爺爺?shù)哪莻€近乎是空想的夢想時,我說,來吧,不如讓我們給這些野花自由吧。我們將所有花盆里的野花種在了山谷里。當(dāng)我提著只剩泥土的空花盆來到河邊,并讓河水沖刷掉泥土露出下面光彩奪目的海藍色石頭時,你猜小鯉怎么說?

他說,你真的會種寶石花?我笑得差點栽進水里,我的伙計,那些是我在那個水龍出沒的石槽子里發(fā)現(xiàn)的,它們來自火山噴發(fā)后的余燼,是寶石!可小鯉嫌石頭太重,他讓我在經(jīng)過他家路口時,將這些能幫助他實現(xiàn)爺爺夢想的石頭放在蘋果園中一棵歪脖子巨樹的樹洞里。我問他真的相信我嗎?他點著頭,就像個剛剛學(xué)會點頭搖頭并從中得到樂趣的嬰兒……好吧,我就是剛剛說的要和老爹合作的珠寶商!

我偏頭看了一下,病人歪在座位里一動不動,像個終于能安心睡個好覺的逃犯。

每個盆里都有一些,我們就像刨土豆一樣把它們刨了出來……喂!你醒醒,我想我們還是先去醫(yī)院吧,反正你說了,一直沿著路開……

北方山脈有了淺藍色的美妙天際線,我開著車一刻不停地向前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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