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甘冒



談及柬埔寨,人們總會立即聯想到吳哥窟。金字塔式的寺廟、雕刻精美的石砌回廊,加上標志性的寶塔矗立其間,有著與北京故宮相似的威嚴、壯觀。相比之下,只有廢墟的崩密列,似乎顯得有些“寒酸”。
穿過熙熙攘攘的游人,在吳哥核心建筑群以東40公里的叢林深處,便是這座差點被遺忘的吳哥遺址所在地。由于位置偏僻,崩密列經常被旅行團“忽略不計”,但對于熱愛冒險的人來說,這里存留著一種難得的寂靜與神秘,是“世界罕有的秘境”——廢墟與巨樹相生相融,殘缺雕像在瘋狂蔓延的藤蔓中若隱若現,一旁的洞穴深處微射出一絲綠光,拉扯著人類進去一探究竟……
在著名電影《古墓麗影》中,有這樣一個片段:主角勞拉跟隨父親的線索來到柬埔寨后,開車駛入叢林深處,找到了一座巨大的廢都。勞拉從側門進入,目光所及之處,都是長滿青苔的碎石,殘缺不全的壁雕在迷霧中隱隱若現,周圍的建筑早已被一棵棵遮天巨樹所“霸占”——樹根深深地塞進殘垣斷壁的縫隙間,緊緊纏繞,相互交融,呈現出一幅“城中有樹,樹中有城”的廢墟奇觀……
出人意料的是,這樣的畫面并不是由特效做出來的,而是源自崩密列的實地取景。2001年,《古墓麗影》在美國首映,一舉奪得當周票房冠軍,崩密列也因此吸引了不少粉絲。一些影迷還不遠千里來到柬埔寨,只為一睹它的真容,但遺憾的是,很多人還沒走到崩密列的門口,就被迫吃了“閉門羹”。
事實上,當時的崩密列不僅不讓進,還被當地人劃為了危險區,沒有人能隨意踏入。《古墓麗影》的劇組之所以能進去拍攝,也是經過多次交涉后,才得到柬埔寨政府的同意,允許他們在軍隊的開路下,進入崩密列。如此嚴格的規定,要歸因于其地下深處不計其數的地雷。
從吳哥窟前往崩密列,只能通過一條崎嶇不平且塵土飛揚的道路。沿途可見騎著自行車的男子、趕著牛車下田的農民,或是三四個穿著傳統高棉服飾的男子扎堆閑聊,身旁是一群正在玩耍的孩子。除此之外,在快到達崩密列時,還會出現幾個表演高棉民族樂器的殘疾人坐在路邊,他們有的戴墨鏡、有的面前擺著假肢,一起專注地演奏,身旁還豎有一塊寫著多國文字的木板,翻譯過來均是“地雷受害者”的意思。據統計,由于屢受戰患,全世界大約有十分之一的地雷隱埋于柬埔寨。這些雷區主要分布在柬埔寨的西部和北部,地雷密集區往往地處偏僻,多被用來保護軍事據點;而荒遠的崩密列,內部不僅縱橫交錯,還擁有許多隱秘地帶,恰恰成為了戰爭中的最佳據點。



20世紀70年代末,柬埔寨正處于內戰時期,當時的執政黨紅色高棉敗走金邊,向郊區撤離。為了阻礙政府軍的追擊,紅色高棉來到叢林深處的崩密列,將其作為臨時的武裝據點,在周圍布滿地雷。排雷工作人員阿基拉,5歲時就被紅色高棉抓去做了少年兵,6歲便開始在崩密列學習埋雷。他坦言,自己當時就像個埋雷機器,他們說埋哪兒就埋哪兒,每月能埋4000到5000枚地雷。戰爭結束后,他倍受良心折磨,遂以排雷贖罪。再次回到崩密列時,他說:“我曾在這兒埋過雷,但我記不清埋了多少。現在,我把生命交給地雷,一切都由它審判。”
2003年底,經過眾多排雷工作人員的努力,崩密列正式對游客開放。如今,這座隱藏在叢林里的“廢都”,也在一點一點地向世人展現它別具一格的魅力。
崩密列,在柬埔寨語中意為“蓮花池”。對于信奉佛教的柬埔寨來說,蓮花是美好、善良、圣潔的象征。該國任何一個寺廟前的水塘里,都會有大片蓮花,甚至在一些酒店的大堂,也能聞到水缸中漂浮的睡蓮所散發出的陣陣清香。當然,崩密列也不例外。一到夏季,它周圍的護城河上,便鋪滿了亭亭玉立的蓮花。
雖然已成廢墟,但崩密列的總體規模僅次于吳哥窟——它東西長1025米,南北寬875米,內部還環繞了一圈寬45米的護城河。因此,從嚴格意義上來說,崩密列并不算是一座廟宇,而是一座還未修完的城市。2012年,柬埔寨吳哥古跡保護局、法國遠東學院和悉尼大學通過激光雷達技術獲取了崩密列的圖像,數據顯示出森林覆蓋下的完整情景,一座儼然有序的古城就此浮現出來。崩密列的主體建筑位于遺址中心,由高聳圍墻包圍,外部有藏經閣、圣殿和一系列畫廊。主體建筑的圍墻與建筑內的回廊、平臺相互連接,形成了十字交叉的形制,從中能窺見中國宮殿式建筑的影子,整體格局嚴密緊湊,在吳哥遺址中可謂獨具一格。
曾有來自各國的專家,試圖修復崩密列,但因為這里的建筑基本是由難以修復的砂巖石構成,再加上大自然毫不留情地吞噬,他們在實地考察后,紛紛打了退堂鼓。直到現在,崩密列還保持著最初被探險家發現時的樣子,給人一種與印第安納·瓊斯一起探寶的幻覺。
在崩密列的入口處,坐落著兩座呈扇形的蛇頭雕像,頂端共有5個蛇頭,中間的最大,其他兩邊各有兩個小的,上面刻有精美細膩的花紋作陪襯,蛇的表情并不猙獰,相反,還顯露出幾分萌態。越往里走,能看到更多類似的蛇頭雕像,其中有一個看不到任何損傷的,便是整個吳哥保存最完好的蛇頭雕像——在2009年被發現之前,這座蛇像一直被埋在地下,所以才沒有受到自然環境和掠奪者的侵害。千年以前,蛇曾被這里的人們視為河流的保護神,河流既能帶來豐收,也能帶來洪水、干旱等自然災難,于是人們開始尋求庇護,對蛇加以膜拜,這也是為什么崩密列會有如此之多的蛇像和蛇畫。
沿著蛇頭雕像進去,入目即是一座位于中央且破敗不堪的建筑,巨大的條狀石塊橫七豎八地錯落堆疊在周圍。所有建筑的墻頂、窗欞和門梁都任由綠植肆意蔓延,青苔的浸潤使它們灰敗的表面泛著幽幽綠光,這些生命力極強的生靈牢牢鉗制著石塊,層層環抱、交疊往上,努力向天空生長。在眾多參天古樹的遮蔽下,即便是盛夏,也只有些許陽光透過,它們的根已和這里的建筑水乳交融,仿佛雙胞胎那般親密無間。斑駁的光影遍布一地,雕刻變得愈加清晰,即便有很多已變得殘缺不全,也能看出工匠的高超技藝。立柱、山花、門楣以及須彌臺等都刻有繁復且精細的紋飾圖案,回廊轉角處的阿普薩拉女神形態各異、優雅端莊,就連須彌臺上的植物組合紋飾也十分考究。這種殘破之美,就如同作家蔣勛在《吳哥之美》一書中所說:“好像觸碰到內在最本質的生命底層,美的震撼竟然變成一種心痛,美竟成了不忍……”






“19世紀70年代,當路易斯在雨林里苦苦跋涉時,不知不覺間,他看到滿目的藤蔓和樹木中,竟矗立著一座規模堪比城市的廢墟。這里幾乎沒有完整的東西,大塊大塊的柱石橫七豎八地壘在一起,粗藤細蔓和青苔肆意地纏繞在各個角落,頂上的天空被巨樹遮掩,迷霧濃得看不清遠處,令人感到陰暗幽深……”這段資料記載的,是法國探險者路易斯·德拉波特第一次發現崩密列時的場景。從那時起,便不斷有人前來做調查研究,試圖弄清楚崩密列的“前世今生”,但事與愿違:直到現在,學界關于它的建造時間仍然存有爭議。
由于缺乏碑銘及古代文獻的記載,崩密列的建造時間和目的仍然是個謎。在早期研究中,崩密列曾被認為是一座建于阇耶跋摩二世時期(802~850年,高棉帝國建立初期)的宮殿,但這一假說很快被否定。通過對遺址石塊的技術分析,有學者認為,它建于高棉帝國的極盛時期,也就是蘇耶跋摩二世時期。此外,還有人對崩密列的建造形制、風格、裝飾藝術進行對比分析,同樣推斷出它建于12世紀中期,即蘇耶跋摩二世時期,這也是目前較為公認的觀點。盡管細節不同,但這些結論都有一個共同點:崩密列誕生于高棉帝國。
“真臘”是中國對高棉帝國的古稱,一名叫周達觀的元代官員,曾奉命隨使團前往“真臘”,而后他將所見所聞寫成了《真臘風土記》一書。書中記載:“真臘”有一座遍布廟宇和宮殿的宏偉都城,城內坐落著精雕細琢的金塔金像,這里氣候濕潤、土地肥沃,一年能收獲三四茬水稻……可見,周達觀造訪之時,正是高棉文明的鼎盛時期。高棉帝國和歷史上的許多強國一樣,經常對外大肆擴張,從周邊掠奪糧食、財富和奴隸。沒有這些資源,蘇耶跋摩二世是無法建起吳哥城和如此多的廟宇的,比如現在聞名世界的吳哥窟便是其一。因此,也有歷史學家猜測,崩密列很可能是蘇耶跋摩二世為了宗教信仰而修建。
從14世紀起,高棉帝國的鄰居暹羅(今泰國)開始強盛起來,并多次入侵和洗劫吳哥城。1432年,吳哥城再次被暹羅占領,高棉人被迫把政治中心遷往南部的金邊,高棉文明就此衰落,崩密列成為廢墟的原因,也可從中窺見一二。曾經煊赫一時的高棉帝國,仿若崩密列里的建筑一般,散落成一地斷垣殘壁,被埋葬在雨林中;如今,只能從某塊磚雕的極美構圖里,依稀觸摸到昔日盛世的華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