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玉瓊
關鍵詞環境治理 知識生產 理性知識 經驗知識
近代以來的社會不斷分工和分化,形成了不同領域與行業,環境治理作為社會分工的結果,在20世紀60年代被分離出來成為國家治理的一個分支。環境問題源于工業社會人類在尋求社會發展時,對大自然的利用和壓榨而帶來的不良后果,諸如資源浪費、環境污染、生態破壞等問題。20世紀60年代初,《寂靜的春天》作為一本環境知識的科普讀物出版,激發了公眾對環境保護的意識。與此同時,一系列環境破壞事件如圣塔芭芭拉的石油泄露事件等爆發,推動了公眾對環境問題的關注。美國在大學校園、社區和大城市中紛紛出現環境抗議活動,這推動第一批環境組織相繼成立,包括環境保護基金(EDF)、全國資源保護委員會(NRDC)、地球之友等,生態運動興起并被推到西方國家社會運動的最前列。在這種情況下,美國環境保護局于1970年成立,在此之后出現了一系列環境立法活動,大量的環境政策出臺。社會關注以及政府機構設置上的變化,都意味著環境治理從國家治理這一大的概念中分離出來,成為一個專門的治理領域。
“嚴格說來,社會治理的知識是在社會分工中形成的。”當環境治理成為一個專門的領域之后,專業知識被生產出來。20世紀中期恰逢科學技術迅猛發展,實證主義的方法和技術在各領域中得到廣泛應用。實證主義認為無論是自然世界還是人類社會,都是待發現的客觀存在,因此只有一個“事實”版本。基于這個前提假設,實證主義采用分析性思維,通過邏輯推理與事實驗證,來發現這一“客觀”事實。實證主義認為知識都是通過觀察而得來,但作為知識來源的經驗是得到一致認可的可證實的證據。由于從不同的觀念和方法出發可能得出不同的認知,實證主義認為,只有運用規范的方法和技術,遵循標準化的流程,才能發現“事實”。實證主義被認為是發現“真理”的唯一道路,并形成了規范化的知識生產流程。在這一背景下,環境治理的科學化進程必然是在實證主義方法的應用中,通過公式推導和模型建構來生產出知識,這種知識具有邏輯性和自洽性,具有可驗證性與穩定性,因此而突顯出理性的特征。尤其是在美國20世紀60年代政策科學運動之后,實證主義方法被應用到各領域的政策過程中,環境政策相關的專業知識都是通過實證主義的路徑生產出來,以至于專業知識都具有了技術理性的特征,甚至專業知識成了理性知識的同義語。
環境治理中的理性知識是在技術專家主導下生產出來的,這是一種封閉而具有排斥性的知識生產模式?,F代科學本身就具有封閉性,其最初是為了免受宗教的壓制而與宗教區隔開來,但在后來的發展中與社會、政治都隔離開來,目的是為了防止來自其他領域的干擾,維護自己的純粹性與優越性。在一個封閉的框架下生產出來的知識自然也是具有排斥性的,那些無法被納入科學體系的知識都被視為是非理性的知識。知識根據其是否符合科學標準而被界定為專業與否,知識生產過程也因為同樣的標準而筑起了圍墻。隨著技術的發展,科學認知的難度進一步提升,公眾進入環境知識生產的門檻也越來越高,尤其是在實證主義方法的運用中,大量的數據和模型被建構起來,公式越來越復雜,模型越來越精密,但環境問題并沒有因此而變得簡單,而只是被納入到非專業人士越來越無法理解的框架中,知識生產因此遠離公眾的感知,很多時候只能依賴專家來告訴他們什么是事實,什么是真相,以及政府所應做的事情。“‘科學主義,定量政策分析本身是一個特定的制度秩序的一部分,其中政治和經濟精英,有效地隔離了公民的聲音,試圖設計解決他們認為的社會問題的經濟上節省和技術上有效的解決方案。”
雖然卡遜在《寂靜的春天》中提出光譜殺蟲劑DDT、含砷物、二硝基酚除草劑等對人類生存和環境的危害時,引起了普通公眾對此的關注和認知,而且也開啟了環境知識的科普,但是面對越來越專業化的知識領域,公眾無從得知真實情況,對于如何來保護環境,如何控制環境污染和傷害更是一無所知,最終還是依賴專家來告訴他們何為環境污染,何為安全標準。面對全球變暖以及亞馬遜河域蚯蚓作用的爭論,兩棲蛙類的消失與血液污染的丑聞,公眾也是一直在等待專家拿出證據,來消除人們的迷惑和不確定性。雖然公眾在生活中也會形成關于環境問題的感知,但這些知識是零散的不成系統的,這些感知難以形成全面而有影響力的觀點。相反,理性知識有著大量的模型和公式的支撐,展現出邏輯性與抽象化的特征,因而顯示出相對于個人知識的優越性。
而現實中,理性知識并不能支撐有效的環境治理,彰顯技術理性的專業知識未能從根本上解決環境問題。這可以從三個方面來論證。
第一,理性知識由技術專家、高等院校、科研院所生產出來,盡管這種知識生產模式設定了理想化的情境與規范的流程,具有可預期性和可控性,但卻無法保證結果的確定性。理性知識無論是知識生產系統還是知識生產過程都是封閉的,循規蹈矩,卻無法生產出完整的知識或者會錯失知識生產的最好時機。很多時候,技術專家所生產的知識無法保證其全面和真實,而且容易出現知識供給的遲緩與滯后。正如卡遜所說,科學是生活的一部分,具有自身的優勢,但是也不可避免地具有疑問和不確定性。事實上,科學只是提供了認識世界的一個視角,實證主義也只是進行規律探討的一種方法。現代科學通過規范性的套路和流程能夠最大程度地提高問題解決的效率,但只適應于低度復雜性、變化和流動性都不是太大的社會,當社會具有高度復雜性與高度不確定性的特征時,這種規范性的知識生產就顯得僵化了。技術專家的知識形成需要一個較長的過程,需要反復試驗和證實,而這一時間遲滯則可能成為有毒性的物質被大肆使用的機會。
第二,理性知識是一種抽象知識,但從具體到抽象的過程會舍棄很多的因素因而無法保證知識的完整性,反過來,用抽象的理性知識來解決具體問題又要面對是否適用與能否還原的難題。很多時候,理性知識以其穩定性、普適性、邏輯性、技術性遠勝于感性認知,但是這些特征只表明理性知識具有技術上的合理性,而環境問題卻是與人的經驗和生活緊密聯系在一起,遠超出理性知識的范疇。當環境治理遠離人的經驗、感覺、判斷、情感之時,無論其對于我們預測未來有多大的用處,都無法顯示出其對于現實環境認知的適用性。
第三,理性知識追求精確性,追求數字化與符號化,追求精確無歧義的測度和語言,這是開展精準有效治理的需要,但是,這種情況只能出現在理想化的實驗室情境之中,現實生活無法還原到這么清晰和準確?!拔覀冎挥袑⒖陀^對象的行為限制在非常有限的范圍內,比如說取決于大小、質量、力量、彈性等物理特性,理論上的精確性才有可能實現,而且只有在精確的實驗技術條件下才能實現。然而,生活中的一般決策大多依靠粗略而淺顯的‘估計。未來受到我們行動的影響。未來的情況取決于無數客觀對象的行為,同時還受到許多因素的影響。因此,我們絕無可能將這些情況全都納入考慮,更不要說評估和匯總各自的影響了。只有在非常特殊和關鍵的情況下,才能用得上數學(窮盡所有的、定量的)這樣的研究方法。”正如貝克所論證的,對污染的界定往往是由技術專家來確定閾值,只有超過某一閾值才能被視為污染,那么試想,沒有超過這一閾值的不斷排放是否會帶來累積后果?更何況,多種毒素加在一起會發生反應,結果可能是實現更高的整體毒性水平。“如果同時釋放了千百種其他的有害物質,而這些物質的協同效應并不被提及的話,對單一污染物設定可接受水平就仍舊是一個騙局。”
另一方面,環境問題涉及到生產和生活的方方面面,包括可以量化的指標和維度,同時也包括無法被量化的道德、情感、經驗、倫理等方面。即便所有的因素都可以賦值和量化,由于涉及生活不同方面的衡量指標系統是多種多樣的,無法統一,無法被整合到一個大的系統中,那么賦值與計算又有什么意義呢?技術專家們將環境問題轉化為可計算可測量的數字和選項,使之適合于專業技術的應用,這時技術專家們處理的并非真實的環境問題,而是自己制造出來的適合于分析的對象。這種知識生產過程實則是削足適履,治理結果顯然是無效的。
現代社會將理性理解為技術理性,將理性知識定位于物理學領域中的科學框架所生產出來的知識,這種知識具有抽象化、精確性、規范化與標準化的特征,是現代科學謀求普遍性、同一性的結果。基于理性知識,環境治理注重技術邏輯和推理而排斥個體情感,注重技術和工具而不惜遠離現實,注重抽象和普適性卻忽視了具體的情境。但實際上,環境治理是具有強情境性的,它不是一個單純的技術問題,更是一個政治問題,是一個倫理價值的問題。環境治理不能被簡化為技術知識的生產,或者說,技術知識不能支撐全部的環境治理,甚至不是其最為重要的組成部分。也就是說,環境治理既需要理性知識,也需要科學框架所無法包容的那些具體的情境性的知識,也就是經驗知識。
經驗知識是指具體情境下的、一定社會背景中的知識,是一種策略性的、具體應對的實踐。出于對“經驗主義”的刻板印象,人們往往認為經驗是現代科學發展之前通過摸索、領悟而積累的認知,這種認知混沌而模糊,無從推導也無法推行,在具有邏輯性、規范性并通過因果推理而來的科學知識面前,經驗不受重視,甚至被等同于非科學與非理性。而本文所指的經驗是在反省現代社會認識論的基礎之上,指稱理性知識所無法分離的情境性與實踐導向,代表著科學理性與實踐理性的糅合。這種對于經驗的理解受到杜威觀點的啟發。杜威認為,經驗是有機體與環境之間的一種交互,是對情境的整體反應。也就是說,經驗是主客觀的交互,是認知對象與環境的交互,經驗來自于情境、內容和關系,來自于人的具體生活,與個人發展和社會背景密切相關。但是,經驗知識并不與理性知識完全對立,強調經驗知識也不是要顛覆理性知識,而只是在理性知識中填充經驗性的內容,代表理性知識的實踐轉向。如果說理性是因為從情感中剝離而實現其客觀中立和優越性,那么經驗則是將理性拉回到情感中,體現為理性與情感的融合。
當抽象的理性知識重新回歸情境與實踐后,知識的構成與形式都發生了變化。在科學思維中,認知對象是在科學框架中得到界定,實質上是抽象思維塑造的對象,而經驗路徑所看到的卻是與具體環境與情境相關聯的認知對象,正是因為與社會、歷史、個體等因素無法分割因而無法被納入到標準化的認知框架中,經驗知識是具體的、多視角、多形態的。理性知識強調邏輯性、統一性與規范性,知識主要來自于嚴密的公式運作與邏輯推理,且通過清晰明確的符號和語言表述出來,而經驗知識重視人的體驗和具體感知,包括更加多樣化且無定形的方式如直覺、想象、回憶、判斷等,經驗知識將被科學理性排斥在外的“非理性”認知也包括進來,甚至在科學理性主導的背景下會表現為對“非理性”的偏重,“經驗理性在內部和外部約束機制方面都更加關注非理性因素的影響。”就知識的形式來看,經驗知識除了可以表達和傳授的知識之外,還包括無法表達的只能意會的知識,也就是波蘭尼所說的默會知識。波蘭尼拒絕科學的超然性,認為無論是在具體技能的掌握中還是在對科學知識的理解中,都需要大量不可言傳的知識支撐,也就是默會知識。如在實踐中使用諸如錘子、網球拍或者開車時,我們無意識地開展行動,這里所使用的就是默會知識?!耙唤M落入我們的附屬知覺中的細節如果從我們的意識中消失,我們可能會最終把它們全部忘記,并無法回憶。在這種意義上,它們是不可言傳的?!边@種不可言傳的知識來自于經驗和本能,但是對于理解理性知識至為重要,艾利森等在對古巴導彈危機決策的研究中,也發現了常識等經驗知識對于治理的重要性?!爱a生于自己直接經驗的常識將永遠不會精確地等同于理論。但當學生和其他人試圖理解抽象的東西或理論時,常識則會有助于驅散籠罩在這些復雜思考與認識上的迷霧。”經驗包含了大量的常識、感知、回憶與判斷,可以幫助人們理解或者想象具體的模式和場景。對事物的理解本來就應該是多渠道多種形式的,理性知識為突出其權威地位所做的排斥與劃界,事實上都帶來了不完整的認知。
有效的環境治理所必然涉及的價值、關系、情感等問題無法通過理性知識來得到解決,而是屬于經驗知識的范疇。在對理性知識的追求中,環境治理被導向了技術理性的方向,而忽視了關系和結構這些更為重要的內容。環境治理是人類與自然之間的互構,涉及到人類與自然之問的關系以及人與人之間的關系,關系問題無法從實驗室里得到論證,處理關系問題也不能被納入技術知識的范疇。但是,正如卡藍默所說,“明天的治理再也不能忽視了關系,而是應將關系放到制度設計的中心位置?!比绻魂P注理性知識的生產和運用,而忽視了知識的背景與目的,那么這種知識只具有工具理性的意義。具體來說,如果人類社會與自然環境之間的支配一依附關系不做出改變,那么任何環境治理中所形成的理性知識都可以反過來被用作剝削環境的工具。布克金看到,現代科學只是一種單向度的觀察,在人類中心主義的觀念之下,科學關注的是如何更多地榨取大自然以及如何使得這種榨取更加隱蔽,而這會導致人類與自然環境的進一步對立。“理性,原本希望用來驅除無知時代人類不得不聽命于它的盲目性歷史力量,現在卻以合理化的形式成為這樣一種力量之一的威脅?,F在,它提高了支配的效率?!崩硇灾R只被用來提高了人類支配大自然的效率,而環境治理所要解決的根本性問題,是要全面審視人類與自然的關系。這涉及到人類在生活中形成的認知,關涉倫理和價值,無法通過公式推導出來,而只能寄希望于人的經驗知識的累積。
技術理性統攝下的工業社會追求進步與效率,這使得環境治理在技術的單向度審視中忽視了更為豐富的內容與關照,后者必須要通過經驗知識才能感知。工業社會用技術理性統攝人的生活,將人生活的方方面面都納入到進步與效率的目標之中,并通過全面的設計和規劃來實現這一目標。技術專家作為理性話語的代言人成為了環境治理中的設計者,通過自上而下的方式來開展環境治理?!霸谝巹澱叩膱D景中,人們都在嚴格的行政控制之下,居住在政府設計的村莊中,按照國家的指令,在公共土地上種植單一的作物。如果我們忽略不計實際上私人占有的地塊和相對較弱的勞動力控制,那么整個項目就很像是一個巨大的國有種植園,盡管土地不是連續的。一個中立的觀察家可能認為這是一種新的奴役制度,盡管是善意的;但精英們不這樣認為,因為這政策是在‘發展的旗號下開始的?!痹凇鞍l展”的旗號下,政治精英和技術專家對環境進行規劃和管理,這時,盡管環境與公眾日常生活緊密關聯,但是公眾卻被排斥在治理主體之外,公眾感知被忽視,環境是否得到改善以及改善的程度只是體現在技術評價指標體系中。如在城市環境治理中,許多城市對老城區大拆大建,并從經濟發展、投資環境等方面做出論證,而實際上,公眾表示不愿接受這種千篇一律、嶄新但缺乏溫情的城市環境,他們對老城區有著太多的不舍與留戀,但是在新城建設中這些感受都被忽略了。在自上而下的環境治理中,整個治理過程凸現出工具和技術上的合理性,而環境與人的生活之間的聯系卻被斬斷,環境本身應有的價值關懷和政治情境喪失了。
更何況,當環境問題越來越復雜多變時,理性知識無力支撐有效的環境治理,這時必須轉向經驗知識尋求支撐。理性知識是一種抽象而具有普適性的知識,所造就的是模式化的行動。知識的流程與應用都遵循一定的模式和方法,并由此而帶來規范化的治理。模式化的行動與規范的治理適應于常規性的、具有一定確定性的場景,而當環境問題越來越具有不確定性,以至于無法通過科學技術來對其做出哪怕是概率的估算時,所有的理性知識都束手無策,這時專家與公眾一樣無知。如2001年美國面對炭疽就無法解決以下這些問題:炭疽是如何傳播的?孢子濃度達到多少會有危險?炭疽孢子造成人體虛弱的原因是什么?與此類似,英國2001年爆發的口蹄疫也對專業知識提出挑戰,最后政府不得不采取的措施是大量宰殺周圍的畜群。面對這些偶發性的、具體性的、獨特性的環境問題,經驗知識因為其多元構成以及多重路徑,反而能根據具體情況來進行靈活的應對,從而更好地實現對環境治理行動的支撐。
當環境治理超越理性知識時,理性以及科學的概念都需要得到重構,具體路徑體現為突破科學理性的邊界而向經驗理性延伸。第一,科學不應是隔絕于社會場域的封閉的實驗過程,也不限定在實證主義方法的運用與專業知識的生產中,而是必然與社會、經濟、文化等其他領域相互融合,科學應是與社會彼此滲透并協同演化的?!翱茖W并不是要揭示出客觀現實,也不是由在封閉圈子中的技術專家所進行的科學神話的塑造,沒有任何一個技術專家能避免將自己的特殊立場和想法帶到政策過程中去,也沒有任何科學能夠完全脫離于社會場景?!钡诙茖W不只包括抽象知識,抽象并不必然優越于具體,科學只有通過理性知識的實踐轉向、通過知識的多樣性才能實現??茖W不只是為了揭示一般性規律,而應當對具體情境有一定的關照性,也只有回歸到社會情境中才能判定其科學性實現與否。因此,真正的理性必然是開放的、包容的,處于不斷的發展和完善之中的,這必然包含經驗理性的內容,經驗理性是理性的重要構成。“從社會進化的角度看,我們認為,對經驗的承認,肯定經驗的實踐價值,這本身也應當看作是理性的進步,是理性得到了表現的情況。”
人的生存與發展都和自然環境緊密相連,自然環境不是封閉的可以脫離人的生活的,反之亦然。人的生活不只有進步或者效率這種單一的向度,不只體現在經濟增長與技術發展這些可見的指標上,人所追求的美好生活來自于社會與環境的和諧與共生,來自于人的豐富而完整的生活體驗,這也就意味著,環境治理只能是一種情境性的治理,需要超越理性知識而實現理性知識與經驗知識的融合,在全球化、后工業化進程中這一需求更為迫切。
當環境治理所需要的知識從理性知識擴展到更為多元的知識類型,知識生產模式會發生根本性的轉變。具體來說,環境治理將走向一個開放的、融合的、包容的生產體系,這種生產體系無邊界無定形,有著靈活的更具情境性的生產流程。
在知識類型上,環境治理需要多方面多層次的知識支撐,與此相應,知識生產系統被放置在無限廣闊豐富的社會背景之中,理性知識固然重要,但是,“單靠技術是不夠的。他們有助于為政策過程中的參與者提供一種視角,觀察他們在政策項目中發揮作用的語用邏輯,并揭示他們實踐中道德選擇的假設和隱喻。然而,集中聚焦于技術將再一次將分析師置于參與者的工具性角色上。在他們自己的概念中,技術并不能代替民主審議的含糊性和不確定性、以及妥協和辛勞,這些需要帶來上述‘建設性變革的可能性。分析家在網絡社會中重新定義的角色,首先是一種立場。這種立場需要是真實的、批判的、參與的、反思的和務實的?!杯h境治理所需要的不僅僅是技術,而且需要包括辯論、反思與批判在內的大量的社會知識與政治知識。根據漢尼根的研究,“第三世界國家的草根活動家強調‘日常知識的重要性,更多依靠的是對日常生活敏銳的觀察和常識,而不是專業技術。這樣的‘日常知識通過當地草根階層的呼吸,飲水,耕田,采集林作物,在河、湖、海里捕魚,而且日積月累地形成。”沒有理性知識支撐與脫離了日常生活和社會情感的治理二者都是無效的。環境治理從來不是一個尋求“客觀事實”的過程,但也不能完全否定科學知識的合理性,應當將知識生產置于情境中,在不同知識的互動與融合中進行知識建構。
在知識生產主體方面,技術專家和政治精英壟斷的現象被打破,多元主體共同參與環境知識生產中并開展行動?!皩<也辉倌苷f因自己具備特殊的能力而擁有權威。人們會告訴你:事情都是復雜的。他們會對你說:我們需要專家為我們其他人做所謂復雜的決策。他們錯了。一切都很簡單。這里的陷阱是:一旦做出選擇,你就完蛋了。造成復雜印象的一個原因是,現代技術的架構是如此多位專家的產物,沒有哪一位專家具有足夠多的知識去想象怎么把所有的事情都拼湊在一起。”關于環境的感知與經驗知識來自于生活、感悟和體驗,這些是技術專家也無法完全體驗的,更不能由技術專家來代表,相反,知識的情境性與社會性需要多方力量的參與,需要社會情境的融入,因此環境治理成為多方力量共同參與和行動的過程。這種知識生產的情境比實驗室要復雜得多,充斥著不同的聲音和立場,面臨著無法終止的談判與協商,以及無處不在的批判和反思,但正是通過這一過程所生產的知識才更加全面而真實?!叭绻哌^程是一個更大的社會網絡的一部分,治理就不能局限于官方圈子。公共話語與政策話語之間的界限成為爭論的焦點,話語民主的推廣成為可能。隨著邊界糾紛的發生,公共話語可能會影響既定的政策話語條款的變化。當然,沒有保證的結果。另一種可能是,公共話語將受到官場習語的制約和同質化?!?/p>
美國波士頓海港的中央脈動/隧道項目就是一個通過社會化實現環境決策科學化的例子。中央脈動/隧道是一個大型工程,有3.7英里長的隧道,加上跨越查爾斯河的2.3英里長的橋梁,以及1.5英里的路面街道。這一項目準備在城市中央建設時,受到公眾反對。于是,這一項目就在波士頓市內修建更多的公路,形成一個內部環線,這更是激起了公眾的強烈抗議,并導致了一個反對政治聯盟的形成,后來被稱之為反公路聯盟(Anti-Highway Coali-tion)。聯盟中的很多人在20世紀60年代的反文化運動中被社會化,他們不相信軍事技術,甚至對所有大型技術都保持懷疑態度。面對公眾的質疑,決策者必須要對之加以回應。工程師們必須與數百個社區、商業和環保集團,以及開發商和個人進行談判,了解他們關于環境問題方面的擔憂并加以解釋,努力打消他們的顧慮。通過公開聽證會,參與式的設計受到推動,專家們開始重視居民意見,并在充分協商的過程中減少了項目沖突。這一項目的成功源于思想上的一個巨大變化:“通過充分協商的方式,從項目強加于不愿意接受該項目的社區,轉變為將這些社區吸納進入決策制定的過程中。技術專家或政治領導人也不能再宣稱他們有權做出這樣的決定,相反,所有團體都必須參與其中。同時,這種轉變伴隨著這樣的信念,即公眾參與實際上促進了工程設計。”
當環境治理知識生產主體多元化之后,主體之間的關系尤其是專家與公眾之間的關系發生了變化。目前,公眾以多種形式參與到環境治理中已是事實,“由科學家、政策制定者和非政府組織代表組成的聯合委員會制定議程,并就那些與需要采納的政策措施相關的科學發現展開辯論。‘整合在不同的層次上發揮作用,從環境惡化的民問測度和監控(該問題已經從地區擴展到國家,甚至全世界),到公眾代表的參與,這些公眾代表以實驗性共識會議,或者環境研究機構委員會中的外行人的這樣的新形式出現?!钡?,反對公眾參與的聲音也能聽到。其中一種疑問是,“公眾理解科學真的有必要嗎?為什么不讓科學家做自己的工作,而其他人干好自己的事呢?”同時,波拉克等人也看到,“在現代社會,那只是一條行不通的路線。不管我們是否認識到,科學已經成為我們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我們不能將它當作好玩的附屬品視而不見。”既然公眾參與是必然的,那么專家應當調整自己的角色。專家可以幫助公眾深入了解自己的利益,能夠與報刊新聞記者、網絡平臺合作,將科學從專業術語中解放出來之后傳播給公眾,也就是成為公眾學習的“促進者”與專業知識的“傳播者”。事實上,現時代的公眾已經掌握了許多科學知識。20世紀70年代時公眾對于農藥毒害、全球變暖等知識幾乎一無所知,而現在,幾乎人人都聽說過這些環境問題,都形成了一些基本知識或者感知,這推動了知識生產的進一步社會化。
在知識的生產領域上,環境治理的知識生產不再由某單一學科所主導,也不囿于某一領域或者方法的局限,而是突破了學科和領域的邊界,延伸到整個社會乃至人們的日常生活中。無論專家還是公眾都基于差異性的技能與經驗參與進來,這些知識有的是抽象的理論推導的結果,有的是從具體的生活中生發出來的反饋,但是對于形成完整的認知同等重要,因此而形成了一種合作的知識生產模式?!案叨燃械娜祟惣w決策機制并不適合處理這類分散的反饋。而且,生態分權主義者所倡導的自主和自給自足可以迫使我們改進對自然界的認識。在某種程度上,一個社區必須依靠當地的生態資源,因此,它必須保護這些生態資源。我們不應該堅持認為,當地的自力更生是專制的一種極端形式。相反,這是一個程度問題:社會越政治化,經濟自力更生的程度越高,它關心當地生態系統的程度也就越高?!泵總€參與者的觀點都得到尊重和聆聽,即使是對于沉默的自然界,也應當以在場的觀念去想象它,去尊重它。哈貝馬斯的交往行動不僅發生在人類社會中,而且也適用于人類與自然的關系上。“對能動性的認可從實質上意味著我們應當懷著對協調人類之間的交往一樣的敬意去聆聽自然世界發出的信號,并且對這些信號作出詳細解釋。換句話說,我們與自然界的關系不應當成為一種工具性的干預和對以控制為導向的結果進行的觀察。因此,人類與自然界的交往性互動能夠并且應當成為一種非常理性的事情?!倍嘣黧w乃至不在場主體以合作意識來建構知識,在知識的合作生產中實現環境治理的民主化,通過民主行動解決環境問題。
在知識生產的參與形式上,除了表達和推理,行動也成為環境治理知識生產中的重要路徑。20世紀60年代之后,在新社會運動中出現了大量的非正式網絡和草根,他們不再通過制度化的渠道來參與,而是直接展開行動,通過行動來豐富環境治理的知識生產?!靶律鐣\動是一系列各不相同的關切、價值觀和組織形式——在很多情況下,是沒有核心領導層的成員積極參與的非正式聯系。它們試圖促進不同的生活方式,同時也擔當被邊緣化人群、市民社會中‘弱者和反抗權力行使者的支持者,其中權力被寬泛地界定為在刑事司法系統、教育部門和精神關護中心里能夠對他人作出權威性決定的個人能力;它們主張,權力關系運行于私人關系(例如女權運動中對家庭暴力的關切)和公共領域?!边@些草根組織可能并不會直接參與知識生產,但他們通過行動改變知識生產的參數,實現社會文化價值觀的轉變,這是一種間接參與。尤其是在環境問題具有高度不確定性的特征時,試驗性的行動可能是找到解決辦法的唯一路徑?!霸趯映霾桓F的復雜、不確定經驗現象的情境中,知識來不及轉變為技術、制度和權威,知識本身就是行動?!蓖ㄟ^大量的試驗、試點,通過多元主體之間的協商、互動,進而一步一步地解決環境問題,這越來越成為高度復雜性條件下環境治理知識生產的路徑。
現代社會治理需要知識支撐的同時也會有知識產出,從這一角度看,環境治理就是一個知識生產的過程。在高度復雜性的條件下,環境治理中的知識類型也多元化了,體現為理性知識與經驗知識的連接、自然科學與社會科學的對話、理論知識與實踐知識的融合。知識生產不再具有固定的模式與方式,而是包括了公式推導、模型建構、想象與直覺、試驗與行動等多種路徑,這是一種靈活且多樣的生產過程,也是一個開放且包容的合作系統。在環境問題復雜性與不確定性程度越來越高的背景下,環境治理的知識生產模式只有朝向這一方向進行變革,才可能實現有效的環境治理。
作者單位:南京農業大學公共管理學院
責任編輯:秦開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