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與易

許慎《說文解字》曰：“易，蜥蜴，守宮也，象形。”南宋洪邁在《容齋隨筆》中說蜥蜴：“身無恒色，日十二變，以易名經，取其變也。”易見于花也，是為知常達變，象出于天，易而道動。

世阿彌《風姿花傳》曰：“山谷明月光，流螢皆彷徨。”皆情動于中而行于言矣。彼日薄霧垣根，父著舊時素淄長袍于身，竟化一赤焰花象，恍然炫目之至、華燦生姿。眾人盡迷，遍尋亦無得其蹤。后有二垂髫小兒緣城東通海鏡湖戲，霎時野馬塵埃氣息相吹，遙現赤尾大魚騰躍于煙波之上、鼓雙翼而飛，然近而觀之，實則不過一花隨天感應五色互幻，哀婉欲凝、幽艷似滴。此花代代不謝，心心相傳，非熙攘人流所至或目視語論可及。傷秋在暮，誰曾此云？

我遇一幻夢，飄忽如奄息之飚塵。誠之至也，功之至也，花開則靈。滾輪之閾求索于本心，美之趣隨易而生，光艷于眾人。往事傾覆，故憶父，深念阿兄，遂提筆有言。阿兄親啟如晤：

昨夜霧濕露寒，家中被褥、衣裳愈成重壓，久久未尋見明亮干燥之日光。物候遷而雜念旁生、人心易亂，我亦在此天下一隅，故常常念及阿兄最知我喜干惡潮，彼此冷暖自總角時皆可感于跬步之間。怎奈你我吊影相離，恍若千里辭飛之雁，不知風堂月下再續一滿杯究竟可待何期。會社流派爭鳴、催文甚急，每每思緒僵滯，動轍于屏前枯坐半晌，心頭似惦一妄念，十年繁華聲喑于圍城，幻變光影盡過眼前。倏而驚起，欲致精誠求反身一樂，怎奈萬物弗備于我，心力不齊，終是鏡花水月、徒然臆想“四面歌殘終破楚”而已。

曾記童稚時，薰風入弦，與阿兄戲消溽暑，竊約為父大軸話劇座上觀客。戌正涼氣漸生，皎皎月輪懸于西邊，霎時銀瓶清光滿，遙映城東人流熙攘，男女老少莫不畢集。臺下四座嘈嘈切切意緒不寧，止簾幕靜掩垂地、隨風隱動，光、暗、影強弱互換、交錯叢雜。少頃，父以面具遮半臉款款而出，座上俱屏息而待，幾分神色流轉旋即融情入境，了了舉手投足妙不可言，更得余情沾襟不散，韻道所至皆法自然。繼而驚雷入水、風暴驟襲，跌宕急轉之間至親分離、痛徹心扉，哀慟臻于極點而失于語言，一時倉皇無措神形盡潰。父動心忍心、動情制情，清淚氳于眼眶之中，欲落未下。而滿座寂然無聲，皆泫然涕下。戲到終了光影互置，意氣輕揚復悠游漸散，父猝爾哽咽背身頓肩，掩面而泣。我與阿兄相顧無言，皆知父念戲甚癡，每每必煎熬身心以全情入鏡，沉溺一角而難以反身退離。

父常自言九五未至，雖可內向發力，感應于境，融情自成，獨擅一風體且姿藝出秀、超拔眾儔，然久之精義外泄，長曝于日光之下，無力保密以至情趣乏存，終究修行未滿，不得易之常經。是故能之未現、花之難留。后我與阿兄年紀漸長，愈見父頻頻留意于俗常煙火，浸之入之，悟之出之。模擬戲路愈寬，一人千面，出入來回扮得眾生百相，且處處矯飾如潮漸退而靈氣宛然若生，功力精進于毫末指尖。父言模擬之花開于技德雙修并成之心，此中無限奧義從簡去繁，盎于趣、求于真、和于美，因人隨勢玄化于妙境，終得以致他我感應、天人合一也。今次再為座上觀客，深覺模擬之花離經叛道，為機心、功利、浮麗所迷，道具布景豪奢競逐，虛妄、恣欲、濫情之作比比皆是，蔽世道人心久矣。所幸父守誠如初從藝不歇，雖每逢陰濕腿疾時犯，身姿或有損減，然是我非我、我亦非我，裝誰像誰、誰都像誰，此為老木之花總勝新，胸中自無火焰冰競、眼前時有月到風來也。

今諸事漠漠向昏黑，雙目惘惑無從匯神，期年筆下索然寡味，無趣無花。阿兄知我年少成名，單恃一股蠻勁肆意橫沖直撞，狂顧頓纓。一心只道癡愛寫作別無二念，出筆似白刃離鞘霎時見紅，鋒芒畢露，字字宣泄，未解年年歲歲去來之花。逞一九之運搏飛龍在天，眾人觀之為奇，彼時褒贊之譽壓身，誤以初位之華彩作能而耽于惑心之花象，不能自拔。父為功三十載有余，日日切磋琢磨、苦修藝能，卒諳易之幽玄，欲護良種，慎誡于我，命我洗一身浮光幻影潛心向學，退之藏之，莫以須臾之花象逆天道生息之常，于生澀新奇之時圈地為牢。怎料我慧根未種、冥頑不靈，正值思緒洶涌虛火亂竄、混沌之幕新撕開一角，尚不明能與勢終為何物。我力辯之，言春寒料峭新芽即呼之欲出，弗愿蒙塵安然蟄伏于土礫之下，二月山茶、三月桃花、四月薔薇、五月梔子，風姿雖美然則皆為應自然節律、依常體、順時順季次第而開，為泛泛之花。人人可得見，一季花花亦相同，難得幾分新鮮奇趣。惟時時舉一反常驚艷眾生，才可得一世滿座盡歡、榮寵不殆。父囑我十體未悟、枝弱根淺，需以技為種沉淀花心。身段立于此位，能在其下，尚不可語論示人以新奇，妄動終失花機。我未順耳入心，今次念之，悔恨何及！

復起身，望窗外兩三光景，不由喟嘆父諄諄之誡，心正意誠，皆發于己身，委實中地。今會社催迫愈急，則文思愈無尋，難勝眾行家七言八語，大情小欲翻漿四溢，愛恨如潮無以疏浚而濫觴干涸久矣。文辭狂舞亂象叢生、怨尤載道強扭天性，不知眾人失智或我之混沌至極否？暫聊掇心外明月強寄與阿兄，朔風似已暗度千里關山，不知戎城此日可有飛雪漫天。空庭如水散得往事如煙，昔年阿兄笑我困于棋盤之中執著求花、多愁易感，自傾一腔熱忱于西來群學，遍閱文獻浩瀚如煙海，業成功滿、卒獲有所聞。彼時既可侃談結構功能之宏大理論，又醉心互動之察微見末，執迷群學本土化之思，汲汲撰文數十篇上下發表，一時揚名立威風頭無二。然理論愈多、范式框架愈繁復、流派愈雜、話語愈亂竄而終日不明，阿兄恨專業懸浮之甚、建構肆意之甚而壁壘固結之甚，忽覺治學非窮工具之理性，亦可以技為種，循真、善、美之源，立一清正、求一心安，誠意凈氣以待花開。恰值國家戰略之向與選調之機，故此決然辭高堂、赴戎城。明日隔山岳，一任天涯路遠，十載千滋百味來時深淺去時無，盡躍然尺素之上。阿兄欲力破學術喧嘩之亂象而直抵其本，以是遍歷戎城南北、悉訪各家各戶，體嘗基層情禮法俗、防風治沙，皆躬行保民利民之宜。我知阿兄深為戎城之眾所敬所服、所念所愛，或經年集思著說，自得大人大道，蓋求真務本、學以為己并學以致用。花者能之現，存于己身后存諸人，調道與業之氣，共我與他之情，致一中和。花以風、姿成而超拔其上、蓄勢于天之幽玄，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隨圓守方、知常達變也。

此在已矣，眼見光景憔悴，諸花零落如流水、應季而謝。而秋月春風等閑度，果真只當存一時來去之嘆息。故此深覺世事難辨真真幻幻之象，花之象一季過顯嬌妍之態而后滅，忘源失流、心含技之種而無花之種，亦終難傳也。雖花之象偽，花之心真，而父常言花無真偽，求于時境，若變寓于天，象亦作真。各辨其真性而成其偽用，則花象明滅皆按己意，花開花謝皆順勢而為。然愈念則愈發可笑，我愈悵然，腸肚輾轉思兄愈切，惟愿與兄推誠于一紙之上，或可暫戒躁郁喧囂。我欲知常守靜種一花心，待普雨自萌頓悟萬般花情，世人多偏偏貪戀一時新鮮風致，新舊更迭迅于喘息，以此競速而造文書爭鳴之空前盛況。既明已到學齡，天性甚靈更得舞感絕佳，恍惚似有其阿公一二身韻，然生生所資但系我一人，故而近日時憶及世阿彌與足利義滿將軍之羈絆，身心甚疲于扮光之花影，他者愈大、自律近破，已感將旋入風卷殘云之勢而隨波蕩去。我欲問兄一理，我輩以從文從藝者自居，必以座上觀客為重，然花可非影否，花可為光否？是故心火欲焚，我之進退實為狼狽。

近來曙色熹微暮氣漸沉，父嘗語曰，陽者盛極而衰，陰者否極泰來，想來已逢陰陽二勢互沖、再行一次勝負交替道動之局。會社初稿之期已逾大限，今文風通脹執迷詞物，所指能指竦峙分立，實則俱為混沌。原同道朋輩各分崩離析，我欲前行則誤區愈多，拼力欲跳出窠臼，實則恰恰陷于另一窠臼，浪潮滔天已再無靜臥之席。且待涵游沉潛、撥云見日，或辭會社以覓求傳道授業解惑之為，盡誠行事莫欺本心，教養既明，欲使之成大人、正性命，則志愿可畢矣。切盼阿兄之安好，問候阿嫂、方晴。

赤尾大魚一日游于夢境，銜一緇布，我甚奇之。借月色如洗輕展緇布，字字細密似排蠅，忽野馬塵埃以息相吹，即遁形不見。再顧手中緇布，實則為一氣象互聚、隨天感應而五色幻變之花。我知是父來。

（華東理工大學社會管理學院）

作者簡介：李亞璇（2000-），女，山東青島人，本科，研究方向：社會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