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占明
一
去年高考工作結束后,我特意回了趟老家,目的是想和父母告個別。因為要去外地做手術,檢查、治療和休養需要一段時間,我怕他們知道了急上加急,于是就撒謊說最近很忙,下次回來可能要晚一些。然而,過了大半月,父親的來電還是讓我措手不及。當時已是術后幾天,我雖然能夠下床走動,但氣息極其虛弱。我盡力讓說話的聲音大些,可電話里的父親早已泣不成聲。他和母親已經知道了真相,他不敢相信我的病會如此嚴重,更不能接受剛步入中年的我從此多了一道抹不去的疤痕。
在我意識里,父親一直是倔強的化身,即使在堪稱苦難的日子里,也沒有輕易掉過眼淚。上世紀50年代末,祖父長年在外養病,大姑剛剛嫁到城里,二伯去外省挖煤做工,大伯作為家里的頂梁柱卻突然提出要分家,弱小無助的父親不得不與祖母相依為命。高小畢業前夕,父親已經做好了輟學的準備,可還是參加了縣一中的招生考試,目的是想看看自己究竟是什么水平。沒想到居然考過了,當然,沒去報到。幾天后,學校派人來家訪,了解完情況后,答應可以免除一些費用。那一刻,他動心了。
為了節省花銷,父親沒有住宿。從家到學校7公里,每天徒步一個來回,他硬是堅持了一個多月,直到腳掌疼得厲害,實在走不下去了,才硬著頭皮找大姑借車騎。有了這輛自行車,他的生活如魚得水,從此以后,無論嚴寒酷暑,無論風雨交加,一個求知少年,把信念揮灑在了“山水”之間。然而,幾年以后,父親還是輸給了生計,一個月幾塊錢的伙食費終于負擔不起,找大伯借,大伯竟然兩眼一瞪,怒斥其不務正業,讓他趕緊退學回家種地。多年以后,每當憶起這段往事,飯桌旁的父親都會臉色通紅、情緒激動,遺憾、惆悵、怨恨、無助,和著一杯濃烈的白酒,咽進了苦澀的歲月。
當生活真的回到了土地上,父親顯得格外不快,干起活來也無精打采。正當他郁郁寡歡的時候,突然有一天,得知鄰村小學在找代課教師,他甩掉手中的鋤頭去“應聘”。沒有精美的簡歷,沒有證書和榮譽,單憑縣一中的學習經歷,他就是不二人選。就這樣,同樣是十八歲,當我用儀式宣告自己步入成年的時候,父親已“光榮”地成了一名鄉村代課教師。雖然掙著比婦女們還要少的工分,可相比于下地干活,他更喜歡站在講臺上的感覺。在那個知識分子被貶為“臭老九”的特殊年代,在那個累得要死卻從未填飽肚子的艱難時期,父親寧可每天用一兩塊冰涼的紅薯充饑,也從未放棄對教育的堅守和信念。
改革開放以后,父親不僅成為一名正式教師,而且成了鄉中心小學的校長,他自行籌款建校舍,想方設法解難題,學校進入了快速發展期。因為他,更多的孩子獲得了更好的教育,擁有了更完整的童年和更有希望的未來;因為他,更多的教師找到了工作的支點,實現了更專業的成長和更有價值的人生。提起王校長,大家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他也成為鄉里教育的一張亮麗的名片。一切都讓當初那個中途輟學的失落少年無法想象,更讓那個棄農從教的代課青年不敢想象。多年以后,每當說起這段往事,飯桌旁的父親都會喜上眉梢、抑揚頓挫,堅強、無悔、欣慰、感恩,和著一杯濃烈的白酒,驅走了曾經的苦澀。
二
2004年7月底的一天,父親親自送我來現在的學校上班。平心而論,選擇當一名教師并不是我的“初心”,可隨著年齡的增長,對生活的認知越來越理性,我不忍心看著年近花甲的父母還在因為我的不穩定而心神不安。從當年報考師范大學到畢業自主從教,父親一直是我成長的規劃師,也是我努力做好教師工作的動力之源。
我的缺點是不善言辭、隨意性強、易情緒化,優點是樂于鉆研、勤于反思、待人真誠,這些矛盾的存在既讓我吃了不少苦頭,也嘗到了一些甜頭。由于工作成績不突出,我用5年時間才走完別人3年走的路,直到2009年高考結束,我才算帶出了第一屆畢業班;在以語言表達為主的說課比賽、教師技能大賽等活動中,我從沒有得過一等獎,只是因為教學設計出眾、課堂實踐創新而讓自己在講課比賽中有所斬獲。
2012年9月,我被學校正式任命為政治教研組組長,也是學校當時最年輕的教研組長,這既是對我既往工作的肯定,也是對未來個人成長的鞭策。我深知,要承擔好這份責任,首先自己要更出色,然后要把大家團結到教研上來,繼承和發展政治組的優良傳統。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政治學科的統考成績一直位居同類學校前列,政治教師的專業發展情況也很樂觀,骨干教師、優秀教師、名教師的比重處在各學科組前列,我組先后被評為區、市級優秀教研組。
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不知從哪一刻起,我的內心竟然開始有了惶恐感。原因大概有三:一是工作十余年,雖然取得了一些成績,但站在人生的角度看,實在微不足道;二是學生在實際生活中暴露出的各種問題,越來越讓我對身邊的教育提高警惕,老師們辛辛苦苦換來的分數和榮譽,到底給學生的身心發展帶來多少切實的影響,這些都促使我去不斷反思;三是職業倦怠的病毒開始入侵,課前準備越來越粗糙、解答疑問越來越敷衍、看待事情越來越主觀,失去了曾經的溫度和活力。
直到2017年,我迎來了自己的第三個本命年,這種惶恐感變得愈加強烈。“余生真的就這樣了嗎?如果這樣順其自然地‘發展下去,我對教育的信念和堅守又在哪里?如果心有不甘,不愿止步于此,前進的突破口又是什么?”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這些問題就會在腦海中盤桓,父親的形象也在眼前不斷閃現……與其整天心事重重,不如著手做點什么,這是我在百思不得其解之后唯一確定的“答案”。
葉瀾教授說過,一個教師寫一輩子教案不一定成為名師,但寫三年教學反思則極有可能成為名師。這話雖然有些夸大其詞,但卻給教師成長指出了不同的路徑。我想,既然沒有深厚的理論功底,那就摒棄理論性更強的專業論文吧。于是,我把日常留存的教學反思反復修改,整理成文投遞出去。其實,這樣做也有和自己較勁的意思,天生就對文字情有獨鐘的我,曾經在大學時投過一些習作,雖然總是有去無回,但公開發表的夢想一直藏在心底。
從那以后,我就像突然變了個人似的,無論是課間課后還是茶余飯后,無論是電腦打字還是手機書寫,寫作成了我形影不離的朋友。更讓人意想不到的是,在專注教育寫作的日子里,我居然對教育教學越來越敏感。無論是好的經驗還是壞的教訓,無論是親身經歷還是間接得悉,凡是有意義的內容都成為我思考的對象。就這樣,我一邊寫一邊想,一邊想一邊寫,雖然日子過得比從前更加忙碌,但它讓單調的生活逐漸豐盈,讓干澀的心情得到潤澤,讓難解的疑惑變得清晰,這些感受是近兩年來從未有過的,也是十余年教師生涯中很少發生過的。
是的,做教育久了,如果身心得不到及時的調整,各種不快樂的因素便會紛至沓來:工資增長緩、學生成長慢、職稱名額少、工作負擔重、精神壓力大、職業倦怠多、幸福指數低……如何提高抗“衰老”能力成為多數教師存在和發展過程中的難題。我想,雖然大家的情況各有不同,解決方法也因人而異,但“哀莫大于心死”,無論現實多么艱難,我們一定要胸懷生長的信念,為突破現狀而做出堅決的改變。只有改變在路上,新生才會在路上,未來才有可期,生命才會多彩。
三
去年高考完后,我特意回家和父母告別時,順便把最近發表過的文章給父親看看。他坐在飯桌旁,接過我手中的樣刊和樣報,起初有些驚訝,然后戴上老花鏡認真地翻閱起來。他的樣子很平靜,目光很慈祥,仿佛突然回到了三十年前那個傍晚。
那年我8歲,剛讀二年級。一天放學后,我一個人躲在屋里哭起來。因為老師布置了一篇作文,題目叫《我的媽媽》,而我不會寫。天快黑了,父親回來了,聽說此事后,把我叫到桌子旁,認真地幫我講析起來。借著微弱的燈光,看見父親慈祥的目光,我的心情也逐漸平靜下來。第二天,老師居然在班里公開朗讀了我的作文,從那以后,我再也不怵寫作文了,并且逐漸愛上了書寫。
那也是父親對我唯一的一次輔導,他說要想把作文寫好,一定要寫真事抒真情,切忌流于形式胡編亂造。后來在外地讀大學,半年才能回次家,雖然家里裝了電話,但我依然難以抑制思念之情,先后給家里寄過兩封信。父親不止一次在飯桌上談到信的事,夸我的字比兄長寫得更有勁,他一句一句地讀給母親聽,信還沒有讀完,他卻已經不能自已。二十年過去了,這些信依然藏在他的抽屜里,舍不得丟棄。
因為要供三個孩子上學,父親清貧了大半輩子,他把所有的收入都搭上了,還欠了不少債。在極其艱難的境況下堅持讓我們接受教育,他希望孩子們多學一些文化,將來也能夠用知識改變命運。
因為父親,我和兄長都讀完了大學;因為父親,我和兄長都讀的是師范大學;因為父親,我和兄長都成為了人民教師;因為父親,我和兄長都在教育的征途中不斷求索……今年是我參加工作的第15年,雖然當一名教師并不是我的“初心”,但因為走進了教育寫作,我才發現了以前的狹隘和淺薄;因為走進了教育寫作,我才更加堅定了教育的方向和信念,踏著父親的足跡不斷前行。
(作者單位:河北唐山市第二十三中學)
責任編輯 晁芳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