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器作為禮儀活動中的重要器物,是先秦禮儀制度的器物媒介。陶器與禮制之間形成一種互動關系,禮的發展推動了制陶技術的提高,而制陶技術的進步又使陶器以更豐富的形制和組合運用于祭祀、喪葬、宴饗等諸項禮儀中,更好地維護禮的運行。儀式中被使用的陶器蘊含著豐富的禮意,禮意又依存于陶器的物質形態,器與禮的互動引發了古人關于道器關系的哲學思考。
陶器起源于遠古時代,是人類最早創造的文化成果之一,它折射出華夏民族歷史的足跡,承載著遠古時代的文化記憶。在陶器兩萬余年的發展過程中,以它為雛形發展起來的禮器模式對華夏民族的禮制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學者卜工對我國近幾十年的考古發掘資料進行研究后,認為“禮制的發生與發展是中華文明的核心特色,也是中國文明起源的基本脈絡”[1](P3)。禮作為一種非自然性存在,必須依附一定的物質載體,通過載體來表征和實現禮的社會意蘊。原始社會時期陶器是最早的也是首要的禮器,中國陶器文化因禮而起,因禮而發展。陶器豐富了禮文化的內涵,推動了禮儀制度的開展,禮的發展也影響了陶器的造型與工藝。陶器與禮之間形成了互相詮釋的關系,作為禮之載體的陶器顯現了禮意,沒有陶器的物質形態,禮的社會意蘊很難呈現。禮的需求又推動了陶器的工藝水平和形制外觀不斷發展,文化內涵更為豐富。《左傳·成公二年》記載,孔子認為“唯器與名,不可以假人……器以藏禮,禮以行義,義以生利,利以平民,政之大節也”[2](P873)。“藏禮于器”使器物擁有了社會政治屬性,器物的形制、組合及使用都蘊含了深刻的禮意,這在一定程度上開啟了古代哲人關于道器關系的思考。因而探討陶器與禮制文化之間的互動,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
據大量考古資料證實:“在中國原始社會的末期……一個略具雛形的‘禮’已經在中國出現。”[3](P26)大溪文化晚期、大汶口文化中晚期、崧澤文化中晚期的墓葬中已經隨葬了部分陶禮器,到了龍山文化、良渚文化、陶寺文化時期,“‘禮’的觀念已經逐步形成,階級分化明顯,并普遍出現專用的陶制禮器”[4](P172)。
禮的本義是指溝通天地鬼神的祭祀之器。東漢許慎《說文解字》中對“禮”的解釋為:“履也。所以事神致福也。從示,從豊。”[5](P4)《禮記·禮器》也記載:“禮也者,合于天時,設于地財,順于鬼神,合于人心,理萬物者也。”[6](P442)李澤厚認為,禮肇始于上古祭祀文化,本是巫君事神敬天的巫術活動,經由歷史發展,演變為“對有關行為、活動、語言等一整套的細密規范”[7](P24)。因而在先秦禮制的萌芽階段,禮具有原始宗教、巫術的特性,這一階段禮的特點,可從陶器在禮儀中的運用得以窺見。
“禮”起源于陶器時代,在遠古祭祀禮儀中,陶器是首要的禮器。《禮記·禮運》中有“夫禮之初,始諸飲食,其燔黍捭豚,汙尊而抔飲,蕢桴而土鼓,猶若可以致敬鬼神”[6](P423)的記載,認為原始的禮儀行為就是從人們的飲食活動中產生的。活動中所用的食物是需要器皿來盛的,陶器因其優良的物質屬性而被用作祭祀之器,在儀式中發揮著重要的作用。將陶器當作象征祖先神靈的器物符號,說明古人喜歡用陶器來與天地萬物溝通,表現出古人對天地的敬畏。《詩經·大雅·生民》中記載“卬盛于豆,于豆于登”[8](P629),其中豆和登都是指專門盛放肉類祭品的盛食器。陶豆是史前祭祀時的典型器物,鄭玄解釋為“祀天用瓦豆,陶器質也”[9](P338),意思是在舉行祭天儀式中所用的豆是陶制祭器。仰韶文化時期已經出現了形制古樸的陶豆,河姆渡遺址也有陶豆的出土。1978年在山東大汶口遺址出土的八角星紋彩陶豆獨具特色。該豆高28.4厘米,口徑26厘米,器皿主體以六組白彩八角星紋裝飾于紅褐色陶衣上,豆把部分繪制兩行白彩圓弧紋。從制作的工藝及裝飾來看,其在5000年前的原始社會肯定不是普通的日常用器,而是祭祀活動中的禮器。八角星紋也表現出海岱地區先民對神的崇拜與敬仰、對天地自然的敬畏。這一時期陶器承擔了溝通天地、人神與自然的重要媒介功能。比如高三足與高圈足類的陶制容器,高而不著地的造型將所盛食物架高表現出對神的隆敬,蘊含史前人類的原始宗教思維。
史前喪葬禮儀中陶器的使用也含有禮的意義。中國自古以來就格外重視喪禮。《周禮·大宗伯》曰:“以喪禮哀死亡。”[10](P403)《荀子·禮論》云:“禮者,謹于治生死者。生,人之始也;死,人之終也。終始俱善,人道畢矣。”[11](P308)《儀禮》一書有大量關于喪葬禮儀的論述,《禮記》中關于喪禮的章節同樣占據很大篇幅。古人習慣在喪葬儀式中通過儀式及器物與死者的體魄、精神溝通。考古學家王仲殊說:“中國至遲在舊石器時代晚期已經有了墓葬。到了新石器時代,墓葬已有明確的制度。”[12](P449)很多地方的墓葬出現了隨葬器物的習俗,墓葬中的陶器逐漸含有了禮的意味。仰韶文化西安半坡遺址W32墓中發現一個隨葬陶罐,陶盆蓋子或陶缽的底部都有一個小孔。古人認為這樣的形式有利于靈魂升天,這反映了當時人們利用陶器溝通生者和逝者的原始巫禮傳統。諸城呈子遺址的龍山文化墓葬呈現出明顯的等級分化,出現了大、中、小不同規格的墓葬。一等大墓隨葬了薄胎黑陶高柄杯作為專用禮器,而三等四等中小墓則皆無隨葬品。崧澤文化中期的墓葬中,規模最大的遺址隨葬了陶鼎、陶鬶、陶豆、陶盤、陶缸等各類陶器23件。西朱封龍山文化遺址的高級墓葬中出現了貴重的蛋殼陶杯、小口鼓腹的陶罍。這些墓葬中精致的陶器已經屬于禮器的范疇,是墓葬主人身份等級的象征。
這一時期的貴族出于對身份表征的需要,對黑陶的需求與日俱增,推動了黑陶技術的快速發展。龍山文化時期,輪制技術被廣泛使用,制陶工藝從簡單的手工拉坯階段進入到快輪拉坯精修的高級階段。黑陶的器型更加規整,器壁變薄,有的薄如蛋殼,加上窯溫控制和滲碳著色技術的發展,器物表面黝亮漆黑,有蛋殼黑陶之稱。蛋殼黑陶工藝復雜,對設計、成型、燒制等各個環節都提出了極高的要求,只有少數技術高超的陶工才能掌握這項技術。少數部落中的首領利用自己在部落中的地位盡可能多地擁有黑陶器,并以此作為自己身份的象征。陶器從簡單的生活用器逐漸演變成為象征私人財富和權力地位的禮器。
中國原始之禮源于巫術,上古時期經歷了“由巫到禮”的發展歷程。原始社會時期禮的特點表現為由陶器、玉器、石器、漆器等構成的非銅禮器的組合,其中陶器是華夏禮制文明起源的物質載體。陶作為最早的人造合成物,其內在功能滿足了儀式用器的要求,成為傳達主體精神的物質實體。陶器也作為行禮之器,成為巫術與神權的象征物,廣泛運用到各項禮儀中去,變成專屬人群用以區分等級階層和神圣日常的專用器物,在巫覡分化、王權加強的過程中逐漸為社會上層所壟斷,成為象征身份和等級的符號。上層貴族又掌握著制陶技術,出于禮用需要,不斷地推動著早期制陶工藝的發展。快輪制陶技術在這一時期得到普遍運用,黑陶的胎質更加輕薄,制作更加精良,達到史前制陶的巔峰。禮的發展促進了制陶業的發展和進步。制陶業的發展,為后來青銅時代的到來奠定了基礎,陶禮器的工藝與形制特點深刻地影響了青銅禮器的制造。
夏商時期,是我國禮制不斷發展并走向成熟的階段。生產力的發展使社會結構發生了歷史性的變革,文化也發生了巨大變化。《禮記·表記》云:“夏道尊命,事鬼敬神而遠之……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禮。”[6](P1056)表明與夏代“尊命”文化相比,殷商是“尊神”文化,鬼神祭祀觀念空前發達。“國之大事,在祀與戎”“每事必卜”都是殷商時期社會生活的真實寫照。這時期的禮逐漸脫離原始宗教、巫術禮儀,進入以祭祀祖先神和超自然神為特征的高級階段。世俗國家機構日臻完善,王權不斷得到鞏固。在偃師二里頭遺址中還發現了大型宗廟遺址,成套組合式青銅禮器的大量出現,展現了“別尊卑、辯貴賤、序親疏”的社會等級秩序,禮制得到了較為充分的發展,進入以青銅器為權力表征的“青銅時代”。青銅器以雄渾厚重的體量感、獰麗而繁復的紋飾、稀有而貴重的材料以及精湛的鑄造工藝而成為國之重器,象征著至高的政治權力。但這一時期青銅禮器特殊的身份只有極少數高級貴族才能擁有,而陶禮器應用范圍更廣,輻射的人群更多。
夏商時期陶禮器除了運用在祭祀、喪葬等禮儀活動中,還出現在宴飲禮儀活動中。華夏作為禮儀之邦,酒文化源遠流長,所謂“禮以酒成”,無酒不成禮,有學者稱夏商時代的禮制為“酒禮”。有酒必有酒器,酒器是酒禮的重要物質載體。宴飲儀式中逐漸出現了以酒禮器為核心的禮器制度。在長期使用過程中,酒禮器經過不斷演化,形成了規范的組合形式和使用制度,并具有明顯的時代特征。在陶制酒禮器中,出現了專門用于溫酒、裝酒、分酒、飲酒的禮器組合,不同的組合方式有不同的功用,代表了不同時期的禮制特點。例如白陶鬶、黑陶罍、高柄杯的組合形式是龍山文化晚期的酒文化禮俗;陶盉、陶觚、陶爵的組合方式在夏代的酒禮中常見;商代時則演變為陶斝、陶觚、陶爵的三合一形式,主要以觚、爵為核心,其中觚為喝冷酒的酒器,爵是飲用溫熱酒的酒器,觚、爵的數量成為區分貴族等級的標志。[13](P9)位于青州市的蘇埠屯墓前后共發掘了10座墓葬,其中的青銅器大多是鼎、觚、爵、斝、簋的組合,陶器是觚、爵、鬶、豆、盤的組合,都以觚、爵等酒器為核心,陶器的形制與組合受商代酒禮的影響較大。宴飲儀式中不同酒器的使用也有尊卑高下之分。《禮記·曲禮》記載:“侍飲于長者,酒進則起,拜受于尊所。”[6](P34)《禮記·禮器》曰:“宗廟之祭,貴者獻以爵,賤者獻以散。尊者舉觶,卑者舉角。”[6](P449)尊、爵、觶等酒器的使用中暗含著各級等間的長幼高低和尊卑秩序。學者宋鎮豪曾對殷墟939座平民墓進行詳細統計,其中具有陶制觚、爵一類禮器的就有508座。[14](P274)這說明酒禮器已經在社會中廣泛流行,不但貴族階層普遍使用酒禮器,平民也使用酒禮器。夏商時期統治者通過這種外在物化的禮制形式,達到教化不同階層的目的,使他們自覺遵守社會的等級秩序和倫理道德。
隨著制度的進一步完善,王權意識與日俱增,維持統治秩序的禮制得到了重視。禮的發展對禮器提出了更高的要求,陶禮器的工藝和規格也彰顯了禮的等級特性,等級越高的遺址中擁有的陶禮器的工藝愈精美。《禮記·檀弓上》曰:“殷人尚白,大事斂用日中,戎事乘翰,牲用白。”[6](P105)“這一禮制思想推動了我國白陶器燒制工藝技術的發展,商代晚期到了頂峰的時期。”[15](P73)白陶器是以高嶺土為原料燒制而成,胎質細膩,器表又多用夔紋、饕餮紋、獸面紋、龍紋、蟬紋等進行裝飾,是當時產量有限的貴重器物,為高等級貴族所專有,在安陽殷墟的小屯宮殿區及西北岡王陵區等有少量發現。考古學家李濟認為:“殷墟遺物為古器物學家所注意的,除了甲骨文外,就是白陶。白陶被欣賞的特點,為所具有的特別紋飾。”[16](P24)白陶器作為一種特殊的禮器,“是一種奉獻之器,從器型到花紋處處表現了奉獻者對享用者無比虔誠的崇敬心理”[17](P275)。白陶器承擔了特殊的禮制功能,從原料、設計、紋飾到使用過程無不符合禮的要求,表明禮器在商代晚期已經具有政治上的功能,商王掌握了最高級別的禮,并且通過操縱禮將不同等級的政治權力分配給貴族。[18](P33)陶禮器除了以工藝的精湛來區別于普通器物,還通過不同的裝飾手法闡釋和傳達禮儀的神秘和莊嚴。“器以藏禮”成為商禮建構中的一個重要手段。
夏商時期,禮數的規范逐步完善和發展,由局部的、初級的禮數,向系統的、高級的禮數逐漸轉變,這是禮制觀念“形而上”的體現。陶禮器不同于普通的日用陶器,是用于莊嚴儀式中的器物,是為禮制服務的“形而下”的物質載體。陶禮器經過史前時期的發展,到了夏商時期走向繁榮,除了被統治階級所擁有成為權力與身份的象征,也在普通百姓的禮制生活中占據重要的地位。陶禮器受青銅禮器的影響,在造型上也由之前的質樸、柔和變得沉穩、凝重,紋飾精致多樣,更加突出象征性和表意性。在禮的推動下,制陶技術也在不斷進步,燒陶的窯爐不斷改進,浙江、江西一些地區新出現了更為先進的龍窯。商代早期遺址中已出現了專門用來燒制陶器的手工作坊,制陶業逐漸與農業分離,成為獨立的生產部門。在東南沿海的部分地區出現了印紋硬陶,商代中晚期還燒制出最早的原始瓷器,開始了由“陶”向“瓷”的轉變。
西周時期禮制得到進一步發展,進入鼎盛時期。周滅商后確立了以嫡長制為核心的宗法等級制度,宗教與政治合為一體,為禮制發展提供了政治保障。這一時期人性意識開始萌芽,人文精神不斷覺醒,理性秩序逐漸加強,周人開啟了禮樂美學的新篇章,逐漸形成了以“禮治”為核心的社會體系,呈現出獨具特色的時代審美風貌。《禮記·表記》曰:“周人尊禮尚施,事鬼敬神而遠之,近人而忠焉。其賞罰用爵列,親而不尊。”[6](P1057)孔穎達疏曰:“三代所尊不同……夏人之立教以忠,其失野,故救野莫若敬。殷人之立教以敬,其失鬼,救鬼莫若文。周人之立教以文,其失蕩,故救蕩莫若忠。”[19](P2081)孔穎達認為周代禮制不同于夏代的“忠”與商代的“敬”,而呈現出“郁郁乎文”的特點,禮的神性功能弱化,人本色彩增強。禮器制度也成為西周禮樂制度的重要組成部分,具備了政治、宗教、宗法三方面的特征。西周時期逐步形成了規范的禮器使用制度,“進一步將這種嚴格規定擴大到社會的各個等級,要求貴與賤、尊與卑、長與幼、親與疏各有各的特殊行為規范”[20](P135),這些對陶禮器的造型、胎質與顏色等產生了重要影響。
周公通過“制禮作樂”,試圖建立一種天人合一的政教體系,這是西周禮樂框架下政治制度趨于成熟的標志。這種制度最核心的內容就是祭祀。《禮記·祭統》云:“凡治人之道,莫急于禮;禮有五經,莫重于祭。”[6](P926)西周時期,禮儀規范非常復雜,儀式中的每一個器物都有它的身份與意義,都暗含著禮的要求。雖然青銅禮器已經用于各種儀式中,象牙器、漆器、玉器等名貴器物也被廣泛使用,但陶制祭器仍作為國家重器在西周祭禮中使用。《禮記·郊特牲》記載:“郊之祭也,迎長日之至也,大報天而主日也。兆于南郊,就陽位也。掃地而祭,于其質也。器有陶、匏,以象天地之性也。”[6](P488)郊之祭即祭天之禮,“陶、匏”即陶制祭器。西周時郊祭是祭禮中規格最高的,由天子親自主持,從祭祀的方式到祭器的選擇都嚴格遵循禮制的要求,陶器因其“象天地之質”而被選為國之祭器。西周的祭祀禮儀中始終貫穿著尚質貴樸的思想,以素樸為尊,以文質為貴。《禮記·禮器》曰:“有以素為貴者,至敬為文,父黨無文,大羹不和,大路素而越席,犧尊疏布鼏。”[6](P452)因而西周的陶質祭器更多地表現出一種內斂、節制與質樸的美,原始宗教的神秘性大大減弱,沒有了商代的奢華與肅穆,整體上呈現出一種端莊、素樸的氣質,具有輕快、簡潔、明朗的風格特點。
西周時期的精神信仰和思想觀念相比殷商時期發生了重大變化,宣揚德的理念。西周禮制中也同樣含有以德配天、敬天保民的思想,認為“皇天無親,唯德是輔”。周人將“德”的理念同樣滲透到倫理生活、審美活動之中,形成美與政治的有機融合。作為禮樂物化載體的禮器,不僅要表現形式之美,也暗含了西周的倫理規范。《禮記·禮器》曰:“禮器,是故大備。大備,盛德也。”[6](P442)西周時期的陶禮器在使用時通過不同色彩、不同紋飾、不同組合及數量的規范,呈現不同的倫理形式,不僅可以“明等級、辨序列”,還暗含“重孝悌、睦鄉鄰”的人倫大義。
在色彩方面,西周時期色彩成為禮制的象征,以色彩示尊卑等級的做法在這一時期逐漸規范并細化,體現在器用、配飾等禮儀制度上,依禮擇色成為時代特征。周代尚赤。《禮記·檀弓上》云:“周人尚赤,大事斂用日出,戎事乘騵,牲用骍。”[6](P105)陶制祭器的顏色及胎質也受此影響,天子用的祭器為純色赤陶,諸侯大夫則主要是赤陶繪黑或者白陶繪赤彩。[21](P60)因而周代出土的陶器主要為赤、黑、白三色,正色制度在陶器上廣泛運用。
在紋飾方面,西周時期陶器上饕餮紋、夔紋等猙獰的動物紋樣逐漸減少,多是用拍印工具制作的簡樸多樣的紋飾。陶器表面上流行窮曲紋、重環紋、垂鱗紋等簡化的幾何紋樣,回紋、折線紋、羽狀紋、云雷紋也大量出現,推動了陶器紋飾的發展,西周時期成為印紋陶發展的鼎盛時期。[22](P58)單一式和組合式花紋都拍印得齊整、有規律,上下相間,不同花紋的組合搭配得當,既美觀和諧又流暢富于變化,體現出規范、秩序之美。
西周在宴享、祭祀及各種社交禮儀上,對禮器的組合形式、數量等都有嚴格的禮制要求。陶禮器的組合從殷商時期以酒器為核心的模式向西周時重食器組合轉移。“以鼎簋為核心的禮器制度是周人‘重食’觀念在飲食器物上的反映。”[23](P90)這一時期的鼎簋相配制有著嚴格的規定,鼎多呈奇數,簋的數量多為偶數,并按照等級地位來確定用鼎用簋的數目。如天子九鼎八簋,諸侯七鼎六簋,卿大夫五鼎四簋,士三鼎二簋或一鼎一簋等,正所謂“名位不同,禮也異數”,否則就會被認為是對禮制的僭越。陶豆在禮儀活動中的使用也有著非常嚴格的規定。《禮記·鄉飲酒禮》 中記載:“鄉飲酒之禮……六十者三豆,七十者四豆,八十者五豆,九十者六豆,所以明養老也。”[6](P1196)從儀式中陶豆數量的嚴格規范能看出當時尊老敬老的人倫禮制。“人的身份地位與禮器大小類型、演奏配置、空間格局等都有某種程度的符合。”[24](P17)禮器數量與使用者身份相符使不同階層有著清晰的階級概念及強烈的尊卑感,政治和倫理色彩隱含于禮器之中,以感性的外在器物來展現理性的內在規范,禮器與禮制之間形成一種良好的互動。
西周時期,禮制從殷代的崇拜鬼神、以鬼神為核心的模式,轉變為以禮樂為中心、以德性為基礎、以禮器為外顯的模式。中國的人本主義精神開始確立。相比夏商的猙獰威嚴,西周的禮器總體上表現出中和靜穆的特點。青銅禮器神秘色彩不斷弱化,更加富有莊嚴感和秩序感,玉禮器呈現出更加規整而內斂的特色,陶禮器也同樣具有西周的典型時代特色,呈現出端莊、節制、和諧之美。“西周器物呈現出的秩序感和莊嚴的藝術效果表明西周器物在功能上已由祭祀向禮儀型轉化,具有示尊卑、別等級、辨禮儀的意義。”[25](P289)西周以前,陶禮器主要被人們用來作為奉獻給鬼神的祭器,而在西周時期,陶禮器從神本走向人本,呈現世俗化趨勢,儀式中的陶器也被賦予更多的道德色彩。西周時期的禮更加系統規范,等級分明,這就對禮儀中陶器的色彩、數量、形制等有了嚴格的規定和要求。由禮器連綴而成的物體系,成為西周禮儀美學中最具源發性的外顯形式。人們提高制陶技術來生產滿足禮制需要的陶器,在禮的推動下,西周時期的制陶工藝得到發展,尤其印文硬陶的發展進入鼎盛時期。制陶手工業成為當時社會經濟的重要組成部分。《左傳·定公四年》記載了周王曾賞給衛康叔“殷民七族”,其中就有專門燒制陶器的陶氏,“說明在當時制陶手工業已專業化”[26](P182)。陶工作為百工之一,被視為君子,受到社會的尊重。制陶業的發展又產生更多的新紋飾、新器型,反過來滿足了現實中禮制的需要。
春秋戰國時期是先秦禮制發展的衰敗時期。春秋戰國時期,周王室軍事勢力逐漸衰退,國力衰弱,而諸侯國則日漸強大,逐漸脫離周天子的約束與控制。此時宗法關系漸趨松弛,原有的政治、經濟和文化秩序都在瓦解,國家的禮儀制度逐漸失去了對諸侯的約束力量。殷商以來非理性的巫術傳統和西周的宗法禮樂文明慢慢褪色,理性的時代風貌漸漸形成,主要表現為春秋時期的禮樂崩壞和戰國時期的破舊立新。這一時期的禮制特點在陶禮器的使用上也有所反映。
春秋時期,周天子逐漸喪失對禮器和禮器原料的壟斷地位,很多邊遠地區末流貴族的墓葬已打破了西周中期以來傳統的禮制。例如一些中小型墓中隨葬了陶鼎。鼎本是代表貴族身份的最重要的禮器,西周禮書上有關于用鼎制度的嚴格規定,貴族與平民之間有著不可逾越的鴻溝,士以下的庶人是沒有資格陪葬鼎的。在春秋晚期的很多小墓中出現庶人陪葬陶鼎的現象,“庶人用陶鼎陪葬,顯然違背了‘禮不下庶人’的原則,是一種嚴重的‘違禮’現象”[27](P268)。
戰國時期禮制的革舊立新反映在陶器上便是造型的多樣變化。一些原有的造型經過改造呈現出嶄新的時代風貌,還出現了大量全新的造型,即使同一類型的器物在不同的諸侯國間也有著不同的審美表現,呈現出明顯的地域性特征。比如同為陶壺,韓國的陶壺底和圈足較小,壺頸稍長;秦國的陶壺則很少帶圈足,多為平底;燕國的壺多為鼓腹圓底矮圈足。再比如陶豆類,韓國的豆把非常短,蓋頂通常附有喇叭形的捉手;而齊國陶豆的豆炳較高,在豆蓋和豆盤上都飾有環形鈕;楚國則非常流行高把的淺盤豆。戰國時期的陶器造型一改西周規范、標準、嚴謹的形象,而變得自由、活潑、獨具特色,給人耳目一新的感覺。
戰國時期陶器的另一特點是仿銅陶制禮器大量出現。“仿銅陶禮器更成為列國墓葬的基本隨葬陶器,在不少墓葬里甚至有取代銅禮器隨葬的趨勢。”[28](P336)隨著禮制的沒落,墓葬中色彩絢麗的陶質明器用千姿百態的飾紋營造了一個被諸侯“割據”的紋樣世界,既有彩繪幾何紋,又有仿生動物紋及其他全新的紋飾,呈現出一種繁復綺麗的裝飾特點。山東昌樂岳家河墓地出土了大量的戰國時期彩繪陶。其中有兩件平蓋彩繪陶鼎,器身的圖案由紅、黃、白三色繪成,器耳及足部由花瓣紋和三角紋組成,腹部飾以凸弦紋,蓋頂的三圓孔內外分別以環形紋和角紋帶進行裝飾,蓋口周邊是雷紋組成的二方連續。整個陶鼎紋飾與造型相得益彰,淋漓盡致地反映了這一時期的紋飾特點。此時陶器紋飾體系的內涵被逐漸抽空,不再像西周禮器飾紋那樣具有規范性和約束性,逐漸喪失道德教化功能,一改之前嚴謹、規整的面貌,而朝著精彩絕艷、求巧求奇的方向發展,出現了大量全新的彩繪紋飾。
春秋戰國時期,周禮已不斷遭到沖擊與破壞,呈現出禮崩樂壞、百家爭鳴的時代風貌。這一時期的青銅禮器一改之前的神秘威嚴而變得活潑清新,玉禮器也呈現出濃郁的生活氣息與自然趣味。陶禮器所承載的禮意逐漸褪色,人們更加看重陶器的世俗意義。陶禮器在發展過程中,不斷對舊有的審美范式進行解構,嘗試建構新的審美風尚,造型更加輕靈自由,紋飾更加具象寫實。同時禮制的衰落使得等級藩籬被打破,社會的流動性逐漸增強,這些客觀條件又為陶器的進一步發展創造了良好的社會環境。春秋戰國以前,制陶技術往往掌握在少數人手中。《禮記·王制》載:“凡執技以事上者,祝、史、射、御、醫、卜及百工。凡執技以事上者,不貳事,不移官。”[6](P270)春秋戰國時期,各諸侯國之間的兼并戰爭,使原本依附于貴族的制陶者獲得人身自由。制陶工人的流動,促進了各地區之間制陶技術的交流和發展,同時私營制及專業化制陶作坊的出現也推動了制陶業不斷向前發展。《考工記》中有專門關于“陶人”“旊人”的記述,五類陶器的技術參數和規格都有詳細規定,從制度上推動了陶器的發展與規范。陶器也有了很多新器型、新紋樣,比如出現一種被學者稱為“繭式壺”的容器,還出現鋪首紋、螭龍紋、蟠虺紋等新紋樣以及多彩鉛釉陶器。
在“器以藏禮”“物以載道”的先秦時期,陶禮器被賦予了更多的文化內涵。陶器伴隨著禮制的產生、發展、衰退,并且與禮之間形成一種互動關系。禮規定了陶器在禮儀中運用的相關制度,并由此推動制陶業的發展;而透過禮儀中的陶器又可以窺見禮的發展變化。陶器是促使禮制產生、發展的重要的物質媒介。在禮的萌芽階段,禮具有濃厚的巫術色彩,陶器也被賦予了巫術特性,經常被用作人與鬼神溝通的媒介。夏商時期,禮制逐漸發展,但仍沒有脫離原始宗教性特征,在祭祀和喪葬儀式中經常用到陶器。這一時期禮已經具有明顯的等級性,并被少數貴族所擁有,白陶等制陶工藝也在禮的推動下得到進一步發展。西周時期是禮制發展的鼎盛階段,在西周的喪葬、祭祀、宴饗等主要禮儀中都會用到陶器,并且從顏色、形制、數量與組合等各個方面呈現出等級性和規范性。西周宗法制度的形成促使禮制從宗教走向世俗,越來越多的日用陶器在人們的生活中出現。春秋戰國時期是禮制的衰敗期,宗法制度的崩潰使周禮失去了其存在的根基,禮的等級性和規范性逐漸被打破,陶器也在這一大變革時期呈現出新的時代風貌。盡管禮制走向衰落,但新興地主階級在鞏固并維護封建統治的時候,禮器仍然是一種象征權力的重要符號,故而統治者仍然十分重視陶瓷工藝,從而推動了陶瓷業的發展,使我國成為陶瓷工藝最先進、陶瓷產量最大的國家,并形成了具有華夏特色的陶瓷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