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分工是馬克思與涂爾干思想理論體系的重要內容,他們分別從不同的立場與視角對社會分工的內容、功能、人與社會之間的關系、社會發展的路徑走向方面等進行了細致、深入、系統的探討,并提出了各自的理論體系。對比馬克思與涂爾干的社會分工思想譜系,不僅可以進一步推進并拓展社會分工的理論研究,而且對深入理解現代人與社會具有重要的意義。
社會分工是貫穿現代社會的基本問題,是社會科學領域的一個重要范疇。卡爾·馬克思和埃米爾·涂爾干都十分重視對社會分工的研究,并將其作為反思與重構現代性的落腳點。在他們同處于由傳統社會向現代社會的轉型期,一方面,工業化的發展以及由此帶來的以機器生產為基礎的社會分工將個人變為機器的附庸,另一方面,思想啟蒙喚起的人本精神又使個人自由越來越成為現代社會與政治的核心價值。因此,馬克思與涂爾干都把在社會分工不斷深化的社會環境中個人自由如何實現以及現代社會如何發展作為重建現代社會的焦點。
歷史地看,馬克思和涂爾干的分工思想都是基于當時的社會背景,在繼承和發展以往分工思想的基礎上,對社會分工所作的科學闡釋。然而,面對相似的社會現實,他們基于不同的立場、視角和方法,卻建立了內容與形式大有不同的社會分工理論體系。國內外現有的關于馬克思和涂爾干社會分工思想的比較研究,既有從政治經濟學的視角進行探討,也有從社會學的角度進行分析,但在分工對于現代人本真意義的追問方面則顯得略微單薄。可以說,社會分工作為唯物史觀的重要范疇,理應在一個更高的高度和更廣的視域中加以審視。筆者在分析和梳理相關文本的基礎上,從社會分工的本質、社會分工與個人自由以及社會分工與社會發展三個方面來比較馬克思與涂爾干分工理論思想譜系的差異,試圖闡明社會分工對現代人類的生存方式以及現代社會的重大意義,進而為全面分析和把握當代中國現代化建設進程中因社會分工而導致的一系列現實問題提供有益的借鑒和啟示。
18世紀爆發于英國的工業革命是人類社會發展史以及技術史上的一次重要變革,它開創了機器化工業生產模式取代手工勞動作坊生產模式的時代,并引發社會關系的深刻變化。工業革命一方面推動了資本主義經濟的發展,另一方面也使資本主義社會的基本矛盾逐漸暴露,并使社會日益分裂為資產階級和無產階級兩大對立階級,促進了工人運動的興起和發展。1848年,歐洲爆發革命,但最終的結果都是資產階級和封建地主階級取得了勝利,這使馬克思深刻認識到揭示資本主義社會發展規律以及為無產階級提供科學理論指導的必要性。為此,他建立了一套成熟的以無產階級為中心的政治學說,創立了唯物史觀,分工是其中的重要范疇之一。
馬克思對社會分工的論述也散見其《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以下簡稱《手稿》)、《德意志意識形態》《哲學的貧困》《資本論》等著作中。在巴黎時期,馬克思完成了《手稿》,而與此同時,科學技術的發展也極大促進了資本主義經濟的發展,對利潤的無限追求促使資本家不斷進行商品生產。自文藝復興以來,西方世界一直倡導的人道主義要尊重和滿足人的需要,但是,資本主義人剝削人的私有制度卻使人道主義最終落空。在《手稿》中,馬克思通過對分工、異化、私有制的考察,逐漸形成了分工思想。他指出,在資本主義社會分散的手工業生產中,工人獨立完成整個商品的生產過程,而在大規模的機器化工業生產中,每個工人只負責商品的一個部分,工人的思維和動作呈現出機械化的特征。
經濟學家亞當·斯密高度贊揚這種勞動分工模式,他認為:“分工是增進國民財富的源泉。”“分工可以增加社會產品、社會威力和社會享受。”[1](P239)無產階級立場的馬克思等社會學家一方面承認勞動分工促進了生產力的發展,提高了生產效率,另一方面也認為這種勞動“不是自愿的勞動,而是被迫的強制勞動。因此,它不是滿足勞動需要,而只是滿足勞動需要以外的需要的一種手段”[2](P94)。在此基礎上,馬克思對國民經濟學家的理論展開激烈的批判,他反對國民經濟學家聲稱把社會中的人作為分析“對象”的觀點,認為他們掩蓋了自身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解釋中實際上固有的內容:資本主義基于工人階級或無產階級與資產階級的對立而建立的。勞動分工使工人對機器的依賴程度日益加深,逐漸成為商品的附庸,工廠的流水線生產使勞動變成沒有意義的操作,造成工人身體的畸形與智力的荒廢,出現了工人創造的財富越多就越貧窮的現象。在這個意義上,馬克思發現了分工伴隨著私有制的產生,伴隨著工業化發展過程中勞動者與資本家之間的不平等。
1845—1846年,馬克思、恩格斯合作完成《德意志意識形態》,這是馬克思思想發展過程中的重要著作。在這本書的寫作時代,英國經過工業革命一躍成為世界強國,而當時的法國經過1789年大革命也早早走上資本主義發展道路,但德國卻依舊處于落后狀態。這使德國的哲學思想發展與社會發展出現錯位,這種錯位使馬克思的思想從人本主義轉向歷史唯物主義,將哲學批判與社會歷史生活聯系起來,實現了哲學革命。
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馬克思不再將分工作為一個孤立的經濟學術語進行研究,而是將其作為一個唯物史觀的范疇,同生產力、生產關系以及人的發展相聯系。至此,馬克思在繼承斯密分工理論的基礎上,從生產力以及生產關系雙重內涵上揭示了分工的本質。在馬克思看來,社會分工的細化打破了生產力諸要素的組合方式,同時也意味著生產資料所有制與生產關系內容和形式的變化。社會分工本質上是人與人之間的活動交換,這種交換不僅改變了原有生產活動中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而且形成了人與人之間支配與從屬的關系。社會分工從產生伊始就包含著資本在所有者之間的分配、包含著勞動條件的分配、包含著所有制的不同形式。因此,馬克思指出:“分工和私有制是相等的表達方式。”[3](P99)所以,馬克思一直反對將分工永恒化,他指出,分工與一定的社會歷史條件以及一定的生產資料所有制形式緊密相連,是一個歷史范疇,并隨著社會歷史條件的改變而改變。
在對社會分工與個體自由的理解上,馬克思分別從自然與社會兩個維度加以闡述。從自然維度來看,馬克思認為,自由、自覺的活動是人類的類特性,是人類區別于其他動物的根本區別:“一個種的全部特性、種的類特性就在于生命活動的性質,而人的類特性恰恰就是自由、自覺的活動。”[2](P96)從社會維度上看,馬克思認為,個人的自由并非脫離所有的約束,而是通過擺脫階級、異化等外在的強制力量,完全按照自己意愿行事的自由。因此,實現人的自由全面發展是人類社會的最高價值目標。
然而,在對資本主義階級社會的分析中,馬克思認為勞動分工限制了個人的自由與發展,主要呈現在兩個維度:首先,分工造成了嚴重的“異化”現象。根植于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異化存在著兩種直接相關但又部分相異的根源:一是工人在生產活動中的異化,工人在資本家的指揮下分別從事著簡單的、不需要太多智力投入的機械化操作;二是工人與其生產產品的異化,也就是與控制勞動過程結果的異化,“工人生產的財富越多,他的產品的力量和數量越大,他就越貧窮。工人創造的商品越多,他就越變成廉價的商品。物的世界的增值同人的世界的貶值成正比”[2](P90)。換言之,在資本和勞動相互對立和相互依賴的關系中,曾經作為能夠使人與社會共同獲得實現的中介因素——勞動,以一種外化的形式存在于社會生產之中,它與勞動者本身分離了。其次,分工導致了人的“縮小”,制約了人的全面發展。馬克思指出:“在古代,一個人既是杰出的哲學家,又是詩人、歷史學家、牧師……現在每一個人都在為自己筑起一道藩籬,把自己束縛在里面。這樣,人變得縮小了。”[4](P171-172)基于此,在馬克思的哲學中,一方面,個體打破這種藩籬在社會中發展并受其制約,另一方面,社會也因個體的豐富發展而變得多姿多彩,這才應該是社會發展的理想狀態。從這個角度看,馬克思跳出了“社會唯名論”與“社會唯實論”之間的爭論,避免了個人與社會對立的唯心主義傾向。
在對未來社會發展的路徑分析上,馬克思基于對現代社會的商品和剩余價值生產的分析,指出資本生產和再生產的總體結構矛盾以及由此形成的二元階級分化,因此,社會團結既不可能產生于資產階級社會理論家所說的市民社會內部,也不可能產生于企業組織的內部,團結只能來源于社會化大生產所分離出來的階級內部。無產階級處于社會最底層,被異化得最嚴重,他們“必須承擔社會的一切重負,而不能享受社會的福利”[5](P90)。這種境遇也決定了無產階級的階級意識最容易被喚醒,是一個能真正革命、真正為絕大多數人的幸福謀利益的階級,因而無產階級是重建現代社會的力量源泉。
西歐國家的無產階級革命運動使馬克思意識到,要想根治資本主義社會的病癥,消除“異化”現象,必須通過革命與斗爭手段,打破舊的國家機器,廢除私有制、階級、剝削,建立無產階級政權,才能實現人類解放,促進人的全面自由發展,實現人向社會的人的復歸,繼而走向自愿分工的高級階段,即“自由人聯合體”的共產主義社會。這個社會是勞動分工不會對個體形成強制力的社會,個人價值與社會價值相統一的社會,是個體與社會之間的矛盾得到徹底和解的社會。在這個問題上,馬克思一再重申,只有“消滅分工”才能實現個人的自由發展,但他所說的分工并非一切分工,而是指強制的、狹隘的、片面的舊式分工,這種分工將由個體自由支配的自愿分工取代。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馬克思訴諸的社會團結就要再造一種新的秩序、一種新型的生產關系,從而真正實現了理論與實踐、主觀思想與客觀事物、物質存在與理性認識的辯證統一。
涂爾干與馬克思生活的年代相差半個世紀,但他們思想形成的社會背景極其相似:馬克思經歷了歐洲革命,涂爾干目睹了巴黎公社運動。盡管巴黎公社政權的建立使馬克思看到了通過革命建立自由社會的希望,但涂爾干并沒有為無產階級取得的勝利而歡欣鼓舞,相反,他看到了不同政治勢力之間的斗爭帶來的殘暴與恐怖。涂爾干認為,法國正處于嚴重的社會失范時期,無論是保守派還是革命派都無法拯救國家。重建國家的使命與其說是一個政治問題,不如說是一個社會道德問題,只有建立普遍的社會道德才能實現和諧的社會關系,這成為涂爾干社會思想的重要背景。因此,面對同樣的社會危機,涂爾干在分工理論的內容與價值旨趣上都與馬克思的方向完全不同。
與古典經濟學家將社會分工囿于經濟學意義上的考察不同,涂爾干將本源意義上的社會分工置于一個更為廣闊的領域中。在《社會分工論》的開篇,他便明確指出:“勞動分工對經濟學家來說已經成為一個普遍的事實,經濟學家首先談到了它,卻沒有能力向它提出質疑……事實上,勞動分工的規律不但適用于社會,而且還適用于有機體。如果一個有機體所在的動物等級越高,其機能分化也就越細。”[6](P3)這種“社會有機體”的思想是涂爾干的基本價值立場,他從生物界的“功能分化”受到啟發,并將其應用到人類社會當中。在涂爾干看來,社會就好比一個生物體,處于分工中的個體就是這個生物體的一部分,他們各自相互獨立又相互合作,“一旦被分割開來,就無法存活”[6](P152)。涂爾干進一步指出:“在社會的各個領域內,分工都產生了重要影響。經濟、政治、科學、藝術、司法等領域都出現了專業化的趨勢。”[6](P2)
在這一點上,涂爾干深受孔德思想的影響,認為分工“涵蓋了理性的所有范圍”,而理想和道德的一致性在社會延續中具有重要作用,這一思想同樣體現在《社會分工論》中。他認為,當今世界上個人與社會之間的關系呈現出明顯的道德模糊性,一方面,現代社會形式的發展與“個人主義”擴張相關聯;另一方面,也有同樣強勁的與此相抵觸的道德傾向。現代工業社會并不會因為傳統道德信仰的重要性被削弱而走向瓦解。恰恰相反,不同狀態下的社會分工組成了社會機體的功能互助,從而形成一種有機穩定性。因此,在涂爾干看來,社會分工是一個普遍的、客觀的社會事實,是由傳統社會向現代社會發展過程中的必然,社會中的每個個體都應該服從社會分工,分工是永恒存在的,是社會聯系的紐帶,具有明顯的社會整合價值。
涂爾干對個人自由的理解聚焦于社會維度。社會分工的日益強化導致了現代社會的形成與發展,在這個基礎上,涂爾干重點考察社會轉型過程中個人自由如何實現以及個人與社會的關系問題。渠敬東對此做過詳細的論述,他認為,涂爾干理解的自由并不是簡單地擺脫外在的壓迫、束縛,而是即使有明顯的外在強制條件,個體也應重塑自身的道德體系與認知結構而獲得幸福感與和諧感。從本質上來講,這其實是一種道德個人主義,展現的是個性發展與社會和諧的自由景象。涂爾干認為,社會分工的發展不僅表現為經濟學意義上職業種類的增加、生產效率的提高,還表現為社會成員異質性的增加以及個體自由度的增大。社會變遷的效果使個體忙碌于功利性的經濟活動,隨著個人欲望的不斷擴張和自由的不斷加大,凝結社會成員的集體意識,即社會控制的基礎,卻逐步走向瓦解。
為此,在《社會分工論》第一卷中,涂爾干提出了“機械團結”與“有機團結”這兩個概念,認為社會分工最重要的功能之一就是使社會整合的類型由“機械團結”向“有機團結”轉變。機械團結的主要特征是個體同質性,社會呈現高度一致性,最顯著的標志就是對異質性的強烈壓制,集體意識幾乎控制著全部的個人意志,表現出強大的社會強制力;而有機團結則來源于個體的異質性,社會的運行以分工與分化為基礎,社會成員之間具有較強的功能性的依賴感、互助感與團結感。在這里,“個人”與“社會”之間的關系問題成為涂爾干首先要考察的問題。既然分工與分化導致了個體的差異性,那么,在個體越來越自主的情況下,個體為何會越來越依賴于社會呢?他與社會之間的紐帶為何反而變得越來越緊密呢?要解決這一矛盾,我們需要探討社會分工帶來的社會協作。
眾所周知,個體的生存離不開一定的社會條件,個體對社會既有依賴性又有能動性,社會對個體既有促進作用,又有制約作用。隨著社會的發展,個體的需要也呈現出多樣化的態勢,社會成員要想獲得本職業以外的需求滿足,就必須與其他群體進行一定的社會協作。這種團結協作既有助于培養社會成員的集體主義精神,又在一定程度上抑制了個人利己主義的抬頭。[5](P25)因此,涂爾干認為個人主義的發展與普遍的社會道德的結合就是個人自由。在個體發展方面,與馬克思崇尚“通才”不同,涂爾干更青睞“專才”。他認為那些有著領域內專業知識與專業技能的人才是“專家”,而那些不肯選擇一門專業作為自己職業的所謂“通才”實際上都是“半吊子”。因此,涂爾干認為,在專業發展基礎上的有機合作才是現代社會發展的必然趨勢,只有這樣,“個體活動才會變得更加豐富”[6](P362)。
基于此,區別于馬克思認為資本主義私有制導致了現代社會危機,涂爾干則認為這是社會正常發展過程中的反常,是一種社會病態,“分工絕不會造成社會的支解和崩潰”[6](P17)。在人類社會從機械團結轉向有機團結的過程中,個體逐漸擺脫集體的壓制,并從集體意識的牢籠中解放出來,難免會出現個體缺乏滿足感、個體變為職業的附庸、社會成員之間沖突不斷等問題,個人自由與“失范”問題也日益凸顯。涂爾干認為,這類社會問題絕大多數源于失范的分工。“失范”比較突出地表現在三個方面:社會組織功能弱化、社會規范制度失靈以及部分民眾觀念沖突,思想混亂。[6](P142)因此,涂爾干不把階級沖突看作以革命手段實現社會重構的基礎,而把它看作不同職業團體在分工中道德合作方面不充分的癥狀。在涂爾干的論題中,“強制性”分工與“失范性”分工很不相同,緩和前者并不能解決后者引起的問題。他認為,馬克思的社會主義強調的是強制性分工導致的異化后果,這種分工是通過調節市場——生產的社會化——來完成的。但由于經濟關系在社會活動中日益占據主導地位,作為原來社會形態道德支柱的傳統制度趨于瓦解,這才是現代危機的真正根源。社會轉型時期出現的社會危機以及機構的失衡等問題,實質上是道德匱乏所致,表明社會處于道德“缺席”狀態,但是,這種狀態會隨著集體意識與社會規范的重建而得到緩解。
因此,要消解現代社會的危機與“失范”狀態,就必須重建社會道德與規范。基于此,涂爾干把重建現代社會的思路轉向道德維度,希望在分工不斷細化的現代社會建立起普遍道德,充分發揮道德統一性在維持社會良性運行中的作用,進而遏制人們的欲望,糾正人們的失范行動。他主張重塑“法團”與職業群體,把集體意識的屬轄范圍縮小,確立新的職業規范和職業倫理。社會基本單位由法人或承包者、雇主或雇員等共同形成,他們通過特定的紐帶相互認同與溝通,并在形形色色的職業中確立職業規范和法律準則,為個體的行動與價值判斷提供一整套標準,進而使社會中的每個個體都成為真正的“社會人”,更有效地調節社會生活。這是涂爾干診斷現代社會問題時開出的“藥方”。由此,在涂爾干看來,社會分工“具有道德價值,分工不僅變成了社會團結的主要源泉,同時也構成了現代社會中道德秩序重建的基礎”,“只有通過社會分工的分化所帶來的道德統一才能解決現代社會所面臨的問題”。[6](P365-366)
馬克思與涂爾干對社會分工如何能夠真正為人類社會發展謀福利,如何消解由社會分工帶來的“異化”與“失范”現象等問題作了回應,并對未來社會發展的路向作了預測,體現了兩位思想家對待社會分工的不同立場與態度。從某種意義來看,隱藏在馬克思與涂爾干社會分工理論背后的是觀念與現實的關系問題。馬克思并沒有單純地從經濟學的維度,而是始終從社會關系的視角來看待社會分工。在馬克思那里,社會分工創造了“比以往任何時代都大得多的生產力”[3](P277),但這是以無產階級的異化為代價的。因此,他十分期待這種分工能夠得到根本性的變化,進而消滅私有制以及與之相關的剝削壓迫等外在強制力量,使無產階級成為重建現代社會的核心,人類就能夠獲得全面自由。換言之,共產主義社會不僅是馬克思為現代社會描繪的藍圖,也是個人自由的理想境界。共產主義社會同樣也隱含了個人高度的道德水平含義,因為“在那里,每個人的自由發展是一切人自由發展的條件”[4](P178)。
馬克思著眼于人類社會的進步和人的自由全面發展,始終將分工理論置于生產力、生產關系以及社會再生產的歷史領域之中展開,內容豐富,邏輯嚴密,深刻揭示了分工的科學內涵與分工對整個人類社會進步的推動作用,深化了對人類自由發展的認識,是科學運用唯物史觀研究社會歷史發展的重要方法論。同時,馬克思基于歷史唯物主義解釋分工,看到了分工本身導致的不平等的事實,看到了由分工的發展而導致的單個個體的利益與所有互相交往的個體的共同利益之間的矛盾,這是對古典經濟學分工理論的巨大超越,真正實現了理論與實踐、物質存在與理性認識的辯證統一。然而,物質極大豐富、按需分配、人們精神境界得到極大提升的“自由人聯合體”社會能否實現,以及在實現之后由國家與自由市場的消失而導致的諸如社會如何進行物質交換與分配,人類是否有能力達致“人性的完備”,以及隨著人類活動范圍的擴大而帶來的物質資源不平衡等問題會日益凸顯,則人類的存續依賴于何種管理模式便成為一個亟需解決的問題。換言之,馬克思并沒有闡明共產主義社會到底通過何種具體形式來實現,這也是馬克思社會分工理論自身推演導致的悖論。
但對涂爾干而言,階級并不構成現代社會的本質,雖然馬克思描繪的強制性的社會分工是社會病態的一種表現,但不能就此在社會分工與階級結構之間建立起必然的聯系。要根治病態的社會,必須從普遍的社會道德構筑的社會團結中尋找良方。階級革命帶來的并非團結,而是混亂。至此,涂爾干反對變革,反對政治上的強制力,反對馬克思的階級斗爭理論。在馬克思眼中,嚴重反映階級矛盾的勞資沖突,在涂爾干那里只不過是溝通出現了問題。在社會危機面前,涂爾干是一個樂觀主義者,他對人類的道德和精神力量充滿信心,認為只有重建社會道德,個人及社會的自由才會如約而至,“規范的本質并不在具體的社會或政治支配過程中,而是在集體意識或集體良知中”[8](P54)。
在這一點上,涂爾干并沒有將現代社會的出路僅僅停留在“形而上”的觀念論層面,而是回到物質論基礎,意即社會組織的具體形態——職業群體和法團上。他認為,職業群體與法團是一種綜合性的組織,既可以是將個體聚集起來的生產組織,也可以成為國家與個體之間的中介,還可以是一種具有宗教性質的道德組織,為個體的價值信仰、行動反思確立一套精神與規范,從而使個體更好地融入社會。
這種道德個人主義看起來確實美好,社會中的個體都沐浴在道德的光芒之中,個人的貪婪和欲望得到控制,階級沖突得到抑制,在一定程度上促進了社會和諧。然而,涂爾干拋棄了社會主體的主觀性、能動性、創造性以及與分工緊密相關的社會環境,個人被納入一個被控制而非被促進的團體意志中。如果仔細審視職業群體與法團,就會發現它們在形態上仍然帶有機械團結的影子,職業倫理與法團的困境也由此誕生。
首先,職業倫理的存在范圍具有局限性,每一種職業都對應一種社會環境,它只能對特定的職業生活施加影響,而社會分工在給個體帶來物質財富的同時,也帶來了職業生活以外更加自由的空間。現代社會的成員并非涂爾干設想的那樣,生活中只有界限分明的工作,他們的思想更獨立,行為更自由。
其次,現實生活中職業種類的復雜多樣導致職業群體的復雜多樣,不同群體在相互參照與相互競爭中才能明確自身的有限性與可能性,并形成一種總體化的趨勢。因此,職業群體與法團所希冀的社會道德就無法實現。基于此,職業倫理與法團對現代社會的整合作用十分有限。隨著社會分工的細化和社會生產力的發展,新的職業領域層見疊出,社會個體的價值觀念與需求也趨于多樣化,職業群體所形成的道德環境就更加難以得到社會成員的認同。
基于以上對馬克思與涂爾干社會分工理論的考察,我們不難發現,二者雖相隔半個世紀,但面臨相似的經濟、政治、文化背景,在理論上對社會分工這一人類基本實踐活動的一系列問題都進行了充分探討,包括社會分工的內容、功能、人與社會之間的關系、個人自由等方面,并對人與社會的和諧發展狀態給予了高度關注。具體而言,馬克思與涂爾干社會分工理論的互通之處主要呈現在兩個維度。
第一,對社會分工中人與社會關系的深刻思考。人與社會之間密不可分的關系是研究社會分工的基點。馬克思對人與社會關系的探討是辯證唯物史觀的重要內容,他強調,人具有社會性,并在《手稿》中指出人具有“類”的本質規定,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指出人在生產實踐的基礎上形成一定的社會關系,人的本質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涂爾干同樣認為分工與分化導致個體的差異性,且在個體的自主性越來越強的情況下,他與社會之間的紐帶反而越來越緊密。個體對社會既有依賴性又有能動性,同樣地,社會對個體既有促進作用,又有制約作用。而且,隨著社會的發展,個體的需求也具有多樣性,社會成員要想獲得本職業以外的需求滿足,必須與其他群體進行一定的社會協作。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說,馬克思與涂爾干“都致力于解決他們所認為的現代人所面臨的社會問題”,“都旨在在一個與傳統自由主義原則不相符的環境中建立一種變化了的自由主義”[4](P179)。
第二,二者都呈現實踐性與辯證性的理論特征。馬克思立足于社會分工與生產勞動的內在關系來考察社會分工一系列問題,他把社會分工當作人的勞動、人的活動來理解,指出社會分工是生產活動的表現形式,既表現了生產力的發展水平,也表現了生產關系的所有制形式,具有社會性、歷史性。而涂爾干則認為,只有在各個社會成員之間已經構成聯系的前提下,分工制度才得以產生,即分工是從具體的社會生活實踐中產生的。同時,馬克思與涂爾干都辯證地看待社會分工在人類歷史上的作用。馬克思認為社會分工既是社會發展的推動力,又指出社會分工是造成人的片面、畸形發展的根源。而涂爾干既看到了社會分工在社會整合中的作用,認為社會分工是社會存在和發展的基礎,又看到了反常的社會分工對社會成員集體意識的削弱及對社會團結造成的巨大危害。
馬克思一再重申,只有消滅那些強加在個體身上、不以其意志為轉移的分工,才能使個體獲得自由。在生產力高度發達的共產主義社會,如果每個個體都能按自身的意愿生活,則個人自由便可以得到充分實現。因此,在回答勞動分工、個人自由及社會發展之間的關系問題時,馬克思運用辯證的方法將其歸結為實踐問題,認為一系列問題是一個隨著實踐發展而變化的過程。在面對與馬克思相似的社會問題時,涂爾干卻走上了完全相反的道路。他對現代社會分工的褒揚態度十分明顯,個體在現代社會中個性化的發展意味著個人主義的發展,有機團結意味著普遍的社會道德,而二者的結合則意味著個人自由的實現。基于此,涂爾干在回答勞動分工、個人自由及社會發展的關系問題時,從問題出發,試圖用固化的理論解釋變化的現實,因而不可避免地帶有一定程度的保守與局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