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麗麗
在20世紀初中西方文化思想激烈碰撞的背景下,梁實秋返歸傳統的文化選擇在中國現代文學場中有著特殊的歷史意義,在多元文化交融的當代,也有著寶貴的現實借鑒意義。第一,他堅持貫通中西傳統基礎上融匯新知的文化策略,中和了歷史發展中的極端,對浪漫主義、現實主義等主流文學形成了制衡,是建構中國新文學“合力”中的一支。第二,他以個性化的文學堅持對近現代政治文學走向極端進行了糾正和補益,在現實和純藝術之間保持了平衡。第三,梁實秋對文學倫理旨歸的標舉是對文學家社會擔當的持守,無論是對歷史上還是當下出現的“游戲主義”“物質至上”等傾向都有著警示意義。第四,批判性精神使得梁實秋能夠以“他者”的眼光清明地審視整個現代文學發展過程中的問題,他的反思姿態和近乎“固執”的捍衛精神,對身陷多元文化沖擊的當代國人,同樣具有借鑒與啟示意義。
20世紀初的中國歷史,是一個充滿古今、中外文化碰撞和各種建構企圖的歷史。經歷失望、苦悶之后,在西方文化勢如洪水的沖擊之下,中國現代文人將自己對當下語境和西方文化的體認,通過不同的文化選擇和應對策略表現出來,企圖建構中國新文學體制。接受了系統中西方文化教育的梁實秋,在這個文化激蕩的漩渦中,經過“審時度勢”,基于寬廣中正的文化理念和文學理想,也做出了自己的選擇,并一貫到底,不為任何情勢所動。他選擇的是返歸傳統、汲取中西之長、平實穩健的文化立場,并由此對中西文學理論不懈地融通,對所推崇的文學思想固執地捍衛,對中國現代文學批評理論執著地建設。梁實秋的文化選擇及其文學觀念,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被人詬病,但從今天的視野看,他的文學堅持在中國現代文學場中有著特殊的意義,在多元文化碰撞的當代,也有著現實借鑒意義和啟示作用。
梁實秋是在“五四”運動后期登上文壇的,當時的人們都寄希望于西方,大力引進外國文化思想,希望借此清除舊中國思想理念,建設全新的中國文學。在這種大背景下,西方文化成了清算中國傳統文化的武器,一時間出現了全面否定甚至擯棄中國傳統、進而全盤西化的一邊倒的呼聲。
對于新文學建設過程中出現的這些趨勢,作為同樣接受過系統西方文學熏陶的梁實秋處于深深的焦慮中。不可否認,他也急切希望“救中國文學之弊”,建構新的中國現代文學體系,但是不同于大多數人一味否定中國傳統文化的選擇,他試圖在融通中西的基礎之上,吸收各家傳統之所長,使中國文學煥發新氣象。他說:“詩不可以與傳統脫節……我們的傳統的詩的藝術與其特殊的作風應該不使其中斷。從《詩經》、楚辭、樂府古詩,以至近體及詞曲,其間變化很多,像黃公度以至吳芳吉都是循著這個傳統一直變化下來的,時至今日,變化還不夠,還要再變下去——這便是我們的新詩所負的使命。我們要變化,但不須另起爐灶,更不須要全盤的模仿外國。”[1](《新詩與傳統》,P737)書香門第的家庭氛圍熏陶中,在傳統私塾的系統教育下,梁實秋有著深厚的傳統文學和文化積淀,儒家倫理思想和中庸哲學已經深深扎根于心中,成為其文化、心理及人格之基礎。他說:“禮不是一件可怕的東西,不會‘吃人’。禮只是人的行為的規范。人人如果都自由行動,社會上的秩序畢竟會大亂。……孔門哲學以‘克己復禮’為做人的大道理,意即為吾人行事應處處約束自己,適合于禮的規范。怎樣才是非禮勿視、非禮勿言、非禮勿動,那是值得我們隨時思考警惕的。”[2](《談禮》,P410)但是作為最早接觸西方文化的一代學人,他并沒有像學衡派同仁那樣恪守中國傳統,對中國舊文化采取極端保守的態度,而是用一種開放、包容、理智的心態,順應中西文化交流趨勢,以西方文化為參照,對中國傳統倫理哲學思想進行新的審視,即“不但要求新知,對于中國舊學問也要求用新眼光來處理”[3](《清華八年》,P25)。
“新人文主義”融貫中西、博采古今的學理方式啟發了梁實秋,解決了他面對“五四”全盤西化、徹底反傳統的矛盾心理,肯定了扎根其心底、無法割舍的傳統文化因子,結合西方文化思想,生發出一種經過全新闡釋、以舊換新的產品——“以理節制的人性論”,它是儒家“克己復禮”“以理制欲”等理念,在白壁德“新人文主義”思想燭照下,重新點亮的內容。
眾所周知,中國封建文化的弊端在于個性壓抑和人性缺失,而西方文明進入現代的關鍵則是個性解放和人的發現。因此,深諳中國傳統文化,且接受了西方系統文化教育和影響的梁實秋,深刻體認出中西文化之間的這種聯系與差異,主張“采取人本主義的文學觀,既可補中國晚近文學之弊,且不悖于數千年來儒家傳統思想的背景”[1](《現代文學論》,P399)。他認為:“西洋文學,除了極端浪漫派及晚近的頹廢派以外,差不多都一致地承認文學是切近于人生的。欲救中國文學之弊,最好是采用西洋的健全的理論,而其最健全的中心思想,可以‘人本主義’一名詞來包括。……人本主義者,一方面注重現實的生活,不涉玄渺神奇的境界;一方面又注重人性的修養,推崇理性與‘倫理的想象’,反對過度的自然主義,中國的儒家思想極接近西洋的人本主義,孔子的哲學與亞里士多德的論理學頗多暗合之處。”[1](《現代文學論》,P399)在歷史與現實之間,他清醒地反思著中西文化傳統中各自的弊端,取兩家之長,尋恰當之融合。梁實秋人性論中不可或缺的理性觀也與中西雙方有著深刻而復雜的淵源:一方面扎根于儒家理性沃土之中,一方面白壁德的“新人文主義”又承繼著源于古希臘的西方理性精神。正如李澤厚所說:“孔子的‘仁’其整體特征則是‘實踐理性’……這種‘實踐理性’,首先指一種理性精神或理性態度。……這種理性具有極端重視現實的特點。”[4](P10)梁實秋洞悉儒家“實踐理性”不注重哲學玄思、看重具體人生實踐的特點與“新人文主義”重視從倫理的意義直接探討人生的思想有相通之處。與其說是梁實秋把白壁德的人文主義引入中國,不如說是白壁德人文主義思想內涵和運思方式激發了他,讓他意識到被大多數人摒棄的中國傳統文化的巨大價值。
梁實秋始終用“以理節制的人性論”為指導,審視和校正文學場中出現的各種極端問題。他不反對“西化”,反對的是完全不顧傳統、全盤西化的極端不理性的傾向,希望在東西方之間尋求一種適度的平衡;反對極端的浪漫主義傾向,主張情感和想象都必須受理性的規范;倡導文學創作、文學翻譯、文學批評都必須受到紀律的制約。他融通中西的志趣和努力滲透在幾乎所有作品,甚至于翻譯作品中。比如對《哈姆雷特》中那段經典獨白的處理:
要特別留神這一點:不可超越人性的中和之道;因為做得太過火便失了演戲的本旨,自古至今,演戲的目的不過是好像把一面鏡子舉起來映照人性。(梁實秋譯)[5](P145)
特別要注意到這一點,你不能越過自然的常道;因為任何過分的表現都是和演劇的原意相反的,自有戲劇以來,它的目的始終是反映自然。(朱生豪譯)[5](P68)
劇中的“nature”一詞,朱生豪照字面意思譯成了“自然”,而有著獨特文學理念的梁實秋對這個詞有著復雜的感覺,考慮和融合的因素較多。梁實秋對“人性”的翻譯和闡釋是新人文主義文學觀的體現,而譯成“中和之道”則是傳統儒家文學思想的作用。
梁實秋堅持在傳統基礎上融化新知的策略,在當時和當下都有著積極的意義。梁實秋雖然被“五四”文學場定為不合時宜者,被批判,被邊緣化,但是他卻以自身的沒落,中和了歷史發展中的極端,形成了一種對主流文學進行制衡和糾正的力量,成為建構中國新文學“合力”中的一支。梁實秋的文化選擇和文學堅持充滿了反思精神,對同樣處于中西文化劇烈碰撞的當代學人有著啟示作用:在全球化背景下,我們又應該以什么樣的態度對待傳統文化和西方文化之間的關系?如何借鑒西方文化的同時,不失掉中國傳統特色?以什么樣的策略應對西方文論的強勢地位,讓中國文論在西方世界中發出聲音,讓中國文化不經異化,原汁原味地走出國門?
“五四”之后,抗戰爆發,大部分知識分子都積極響應全國上下求革命的呼聲,在儒家文以載道傳統之下,借文學來宣揚革命抗戰的熱血和主張,同時鼓舞更多人參與到革命的洪流中。由此,文學扮演起了為戰爭服務的角色,也成了保家衛國的一種武器,前一階段“為政治”的文藝觀被進一步賦予了“為革命”“為戰爭”的色彩,占據著文壇的主要地位,成為指導文藝工作的綱領。而極少數知識分子則仍然追求藝術至上主義,完全脫離現實革命生活,躲進文學藝術的象牙塔。
基于“古典主義”的準則,梁實秋對文學場內出現的這兩種傾向均不認同,既反對“唯美主義”“藝術至上主義”,也反對“工具論”和千篇一律的“革命文學”,試圖在二者之間尋找到一個恰當的位置,保持文學的藝術性和獨立價值,同時又不與現實生活完全脫離。他說:“在現今這時代,文學家如仍僅僅是歌頌‘詩酒婦人’,如仍僅僅在吟風弄月,他們的作品將不能引起一般讀者的興奮感動。但在另一極端,如以文學為革命的工具,以文學為政治的宣傳,干脆說,這便失了文學的立場。我們不反對任誰利用文學作工具,但是我們不愿任誰武斷地說只有如此方是文學。文學之能成為文學與否,不在其中有無某種思想之宣傳或有某種之實用,無宣傳無實用并不能說即非文學,有宣傳有實用有時亦能不妨其為文學,文學的精髓在其對于人性之描寫。”[1](《現代文學論》,P399)
因此,梁實秋一面積極地投入抗戰活動中,一面以經典文學創作和翻譯來秉持其文學仍然要以描寫和表現永恒不變的“人性”為主要目標的文學觀。比如,1938年12月梁實秋接編《平明》,在《編者的話》中,他這樣寫道:“現在抗戰高于一切,所以有人一下筆就忘不了抗戰。我的意見稍為不同。于抗戰有關的材料,我們最為歡迎,但是于抗戰無關的材料,只要真實流暢,也是好的,不必勉強把抗戰截搭上去。至于空洞的‘抗戰八股’那是對誰都沒有益處的。”[6](P136)這一段在非常時期仍然堅持對文學自由性和藝術性追求的言論,在當時的輿論界引起了軒然大波。一場名為“與抗戰無關論”的論戰指向梁實秋,并走向極端。
在四面楚歌的處境中,梁實秋在《平明》連續刊出《睡與夢》《擁擠》《說酒》《吃醋》等與抗戰無關的散文,并著手翻譯《呼嘯山莊》《第十二夜》《暴風雨》等經典作品,這些創作和翻譯談人情,描人性,保持了文學應有的藝術性。1940年,梁實秋擔任編譯館社會組主任及翻譯委員會主任,在環境異常惡劣、人手極其有限的情況下,仍積極組織大家做了許多有意義的經典翻譯和修訂工作:組織《資治通鑒》翻譯,請楊憲益、戴乃迭夫婦執筆;安排李味農翻譯毛姆孫的《羅馬史》,孫培良翻譯亞里士多德的《詩學》,王思曾翻譯薩克萊的《紐康氏家傳》;主持平劇修訂工作。雖然都與抗戰無關,但無論何時都是有分量的工作,與抗戰活動并不矛盾,說明梁實秋的文學堅持不因戰時而動搖。
畢竟是戰時,編譯館的人員也不是完全閉起門來做學問,他們盡自己所能,組織了幾次勞軍的慰問演出。梁實秋是當之無愧的積極人士,排演了法國名劇《天網》,還有平劇、京劇都大受歡迎,此外,還編寫民眾讀物,以宣揚中國文化及鼓勵愛國、打擊日寇為主旨。1941年梁實秋和二十多位參政員聯名提出《實現民主以加強抗戰力量樹立建國基礎案》。可見,非常時期,梁實秋仍能清醒區分文學獨立性與抗戰文藝的關系,在現實和純藝術之間保持了平衡,并通過自己的行動和作品為改變文學公式化的傾向做出了貢獻。
梁實秋以個性化的文學堅持對近代政治文學進行了否定,對“革命”文學思想走向極端進行了糾正和補益。在當時的文學場中,判斷文學的標準不只是文學美學價值,還加上了社會政治價值。梁實秋認同文學的道德功能,但是反對以其為宣傳手段的“工具論”,并告誡人們,文學不能再回到“文以載道”的老路上去。梁實秋的文學堅持表現了其思想上對現實時代的超越性、超脫性,實際上是要求文學家能夠堅持入乎其中而又能出乎其外的原則。
在對亞里士多德《詩學》中的悲劇效用進行研究和闡釋的過程中,梁實秋意識到了文學的倫理道德旨歸。他認為,亞里士多德所謂悲劇之任務在于給人愉悅,但這一愉悅必有倫理的裁判,既非“藝術主義”,亦非“教訓主義”,乃是介于二者之間,含有倫理的因素,即“倫常”“常態”“健康”“普遍”的意義。梁實秋用他一貫的“中庸”作法調和了“愉悅”和“教訓”這兩種文學目的,生成了倫理意義,即“文學的嚴重性”。他說:“‘普羅文學家’攻擊‘為藝術的藝術’的思想,是很對的;但是他們以為除了‘普羅文學’便全是‘為藝術的藝術’的文學,這態度是不對的。不過我們若返躬自省,平心而論,現在‘為藝術的藝術’的思想的確是很囂張,的確是還迷惑著不少人,所以我特別提出‘文學的嚴重性’來講一講。我反對‘為藝術的藝術’,但是我不站在‘普羅’的立場上。”[1](《文學的嚴重性》,P344)
由此可見,梁實秋既不贊同“為藝術的藝術”,也不附和“功利主義”。一方面,他尖銳地批駁了藝術至上的“唯美主義”。比如,在《王爾德的唯美主義》一文中,從文藝創作與時代、人生、道德等的關系,展開對王爾德的批評,認為他忽視了文學創作應該反映永恒人性的理想,文學作品應當遵從倫理道德的旨歸。另一方面,他對中國傳統“文以載道”的思想大加鞭撻,既反對“普羅文學”,也反對國民黨利用文學進行政治宣傳、制定文學創作規范的“文藝政策”,主張文學雖與生活不可分離,但應該與現實政治保持一定的距離,有著相對的獨立性和審美特征。
在對亞里士多德的悲劇理論與阿諾德的詩論進行闡發的基礎上,梁實秋認為除了強調文學本身所蘊含的倫理意味外,創作者的個人修養、創作態度、對題材的選擇等也具有倫理的含義,即“嚴重性”:“文學是一種極嚴重的工作,創作者要嚴重的創作,然后作品才有意義……”[1](《文學的紀律》,P139)這與阿諾德在評價英國詩人喬叟時所說的觀點一致。他說:“喬叟的詩的確是缺少點東西,而缺少這點東西的詩是不能被列在最光榮的頭等詩的行列里的。它到底缺少了什么東西,卻也不難找出。那就是高尚而優美的嚴肅性,是亞里士多德認為詩的一種崇高的特征。荷馬、但丁、莎士比亞對人生的批評里面都有這種嚴肅性。……他缺少偉大古典詩人的崇高的嚴肅。”[7](P33)對創作者的個人修養問題,梁實秋提出“文人有行”。所謂“行”,“德行也,在心為德,施之為行”[1](《文人有行》,P331)。顯然,在梁實秋看來,有德行,是一個作家最基本的要求,因而,做文人須先從做人起,若文人無行就是急需補救的事,文人有行才是文人應有的理想。梁實秋“文人有行”的呼聲并不孤單,狄德羅就曾對作家個人修養問題提出過同樣的論斷。他說:“你想當作家嗎?那就請首先做一個有德行的人。”[8](P17)英國著名文藝評論家羅斯金也認為,偉大的藝術永遠不是一個壞人所能創作出來的。
梁實秋進一步闡釋了藝術如何源于生活卻高于生活的問題,認為文人要具備充實的生活體驗,但并不是說各種各樣的生活都要嘗試,而是要“養成一種敏銳而有紀律的想象力,以之觀察人性的錯綜萬態,以之尋求人性的普遍久遠,如此生活自然充實”,而“行為上的放浪不羈并不能使文學的創作增加材料,其流弊或者反足以擾亂文人的心,使成為淺薄恣肆”。據此,他批評“新文化運動”后,一味地創作色情、傷感、驚世駭俗、性欲橫流等作品的文人,也批評只想拿文學取樂,說俏皮話而沒有思想作中心的作家,“中國現在多的就是這種dilettante(淺薄者),把中國舊名土的習氣和外國新名士的風度熔為一爐,談起藝術來眉飛色舞,寫篇文章也漂亮無疵,做首詩也玲瓏流利,但是思想——沒有”。[1](《王爾德的唯美主義》,P346)
文學的“嚴重性”更體現在創作者對題材的態度與選擇上。梁實秋認為無論常態的還是變態的,罪惡的還是美德的材料都能寫進文學里,“例如母子媾婚、父被子弒等等,在古典的希臘戲劇里是曾發見的,我們并不以為是不道德”[1](《王爾德的唯美主義》,P167)。但前提是文學的倫理旨歸得以實現,這就要求創作者對待題材的態度是倫理的:“描寫罪惡為一事,描寫罪惡之態度與觀點,則又為一事。描寫變態人格,而遽示無限之同情,刻畫罪戾的心理,而誤認為人性的正則,這就是有所偏弊,不能觀察人生的全體,只有局部的知識,換言之,便是缺乏倫理的態度。”[1](《王爾德的唯美主義》,P167)因此藝術家無論對待什么樣的題材始終要保持一種倫理的清健的觀察。[1](《王爾德的唯美主義》,P158)
梁實秋所主張的文學的“嚴重性”倫理旨歸反映了他對文學家社會擔當的持守,其倡導的符合倫理的作品對個人心理與個性的陶冶和提升,潛移默化中發揮著重要作用,能完善人格、增強社會和諧性。在反對把藝術當作供人享樂的“游戲主義”傾向這一點上有著強烈的歷史和現實價值。當下的中國文壇,文學藝術有著漸漸流于形式的傾向,感官刺激多于精神追求,大量作品快速地進入公眾視野,莊嚴性內核思想的缺席是一個普遍存在的問題,流行性取代了經典性,使其淪為低俗消費品甚至逃避現實的麻醉劑,“被現代生活節奏異化的人進入現代藝術的游樂場,藝術的過山車載著人們遨游壯麗宏偉的都市風景,然而人走出游樂場后卻要繼續面對充斥著不確定性的世界”[9](P48-52)。由此而論,梁實秋對文學“嚴重性”倫理旨歸的標舉,對當下由張揚“個性”而導致的“欲望無底線”“精神無根性”等“物質至上”的消費文化語境有著重要的警示意義。
根據白壁德的闡釋,現代精神是一種實證的、批判的精神,一種拒絕依賴權威對事物進行取舍的精神。[10](P3)以這個“現代精神”來觀照梁實秋的文化選擇,我們不難發現其現代性,主要體現在對中國現代社會予以文學的深度介入。他帶著批判性精神把20世紀中國最重大的兩個主題——“思想啟蒙”和“政治革命”進行理性思考,對中國文學和社會轉型的標準提出質疑,對轉型過程中的不合理現象進行了批判,提出了不同于主流文學方向的建議。
梁實秋終其一生都保持著相對獨立的姿態,不依附也不妥協于任何權威,時刻保持警醒和批判的目光,為中國現代文學保駕護航。批判“五四”文學場內“浪漫的混亂”現象,為賦新詩強說愁的濫情主義,拋棄傳統一味西化的盲目主義,不講標準只求個人感受的“印象主義”等,同時闡明了相應的對策;批判藝術至上的“唯美主義”文學觀和逃避人生現實的“頹廢文學”傾向;對“普羅文學”“革命文學”,梁實秋依然采取了批判的態度,不認同把文學當成宣傳工具的“功利主義”傾向,也反對國民黨政府推行的文化專制主義。這些文學流派都在中國現代文學場內占據過主導地位,盛極一時,追隨者無數,但不包括梁實秋,正是“批判精神”賦予他出離和反思的眼界,沒有被主流裹挾而去,制衡了當時相對浮泛和極端的文學風氣。梁實秋對這些流派的評判都是以豐厚的中西傳統文化和文學積淀為依托的,是“系統的有相當理論自足性的”,是“深入的完整的”,是“新文學誕生以來從來沒有過的”。[11](P71-72)
梁實秋對中國現代文學的態度并不是全盤否定,他只是抱著批判精神,對其進行“重估”,肯定“五四”新文學運動所取得的成績的同時,對過程中出現的問題和偏差進行批判。如他所說,他是“接受五四運動的革新主張”的,只是因為他當時的“文藝思想是趨向于傳統的穩健的一派”,所以“并不同情過度的浪漫傾向,同時對于當時上海叫囂最力的普羅文學也不以為然”。[3](《憶“新月”》,P58)他認識到白話文運動的積極意義,只是反對一味拋棄中國語言傳統,完全用西方語言來代替中國語言的過激主張;他承認翻譯在新文學中的重要地位,但是極力反對那種不加理性選擇的翻譯態度。簡而言之,他反對的只是過程中那些盲目的、沒有理性的激進和過度,而批判的目的則是讓中國現代文學克服并走出各種“混亂”的弊端,邁向真正的、健康的新。
批判精神使得梁實秋在極端社會情境中,仍能時刻保持清醒,不被混亂、嘈雜所蒙蔽,眾聲喧嘩之中,更見其執著之珍貴。而當代,國人們又再次陷入多元文化碰撞的境地中,梁實秋這種反思的姿態和近乎“固執”的對自己所選文學立場的堅守,同樣有著寶貴的借鑒與啟示意義。
在那個昂揚激進的時代,梁實秋所堅持的帶有古典主義色彩的文學觀顯得有些不合時尚。然而,正是這種返歸傳統的選擇融通并發揚了中西傳統中最好的智慧,無論是在現代還是當代,都有著不容忽視的、積極的學術借鑒意義。“理性節制”的人文主義和傳統儒家“中庸”哲學理念賦予梁實秋清醒面對東西方文化的能力,他站在兩種文化之間,通透審視,擇優而融,不因中國文化中的一點糟粕就將其徹底否定,也不因外國文化的一點閃光而全盤接收,在尊重傳統的基礎上展開創新,既保留中國文化精髓,又適度吸收外國文化精華,從而建構一個兼容完備的中國新文學。“他者”姿態下的批判精神賦予了梁實秋不隨波逐流的力量,在絕大多數人失去了批判眼光的時候,以獨特的視角來反思和批評新文學,倡導秩序和歷史的延續性,倫理節制和穩健,為我們提供了寶貴的思考空間,有其獨特價值。溫儒敏在《中國現代文學批評史》中肯定了梁實秋批評的意義,即“有清醒的建設性的因素”[11](P68)。如今,科技進步帶來的工業文明成果使得人們在充分享受的同時,物欲橫流,越來越追求快捷的、刺激性的滿足,整體浮躁的氛圍油然而生,快餐文化盛行,在這樣的消費文化語境中,我們不得不再次反思什么才是文學應該表現的內容?如何評價文學作品的好壞?文學需不需要講“德行”?這一系列問題,其實早在20世紀初梁實秋就已經有所探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