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惠玲
廣西是明清時期中越官方貢道的首站,在中越使臣的詩歌中都有關于廣西的記錄。不同的是,越南使臣眼中的廣西是繁華、熱鬧、人聲鼎沸的;而中國使臣筆下的廣西則是荒蠻、凋敝、煙瘴彌漫的。兩國使臣對廣西名勝古跡、歷史人物的關注點也判然有別。中越文化既有同源性,又有相對獨立性,使臣的詩歌創作多半體現了對本國文化傳統的繼承,而長達兩千年的內屬和宗藩關系,又使越南古代文學刻上了很深的中國古代文學烙印。
自古以來,中越兩國山水相依,文化相連,交流頻繁。郭廷以說:“在環繞中國的鄰邦中,與中國接觸最早,關系最深,彼此歷史文化實同一體的,首推越南。”[1](P340)越南曾長期內屬中國,后又與中國保持著多年的宗藩關系。中越兩國之間的邦交活動主要反映在使臣的往來上,雙方經常互派使臣進行政治、軍事、貿易、文化等交流。據統計,明朝時期,中國派遣越南使團56次,越南派遣中國使團169次。[2]而清朝,中國派遣越南使團19次,越南派遣中國使團65次。[3]
廣西與越南接壤,是大多數中越使臣往返兩國的必經之地。《清代越南使臣之“燕行”及其“詩文外交”研究——以〈越南漢文燕行文獻集成〉為中心》《朝貢關系與文學交流:清代越南來華使臣與廣西研究》《論古代越南使節旅桂詩的廣西文化景觀》等文章論述了越南使臣的北使路線、詩文外交等情況以及越南使臣燕行途中對廣西山川風物、人文景觀的吟詠,有不少獨到的發現,但這些文章主要將關注點集中在越南使臣的詩文研究,在視角上有一定的單一性。另外,使臣詩歌是對外交往關系直接影響下產生的一種詩歌類別,歷來多看重它的史料價值,而把它作為一種文學現象研究的較少。本文立足于文學與文化研究,擬從中國赴越南使臣途中創作的詩歌與越南來華使臣途中創作的詩歌相比較,探討明清時期雙方使臣眼中的廣西形象的異同之處,并考察產生這種異同現象的原因。
“他者”是相對于“自我”而形成的概念,指“自我”之外的一切人和事。“他者”的概念在西方哲學中有深厚的淵源,在后現代西方文學批評中被廣泛使用。西方人將“自我”以外的非西方的世界視為“他者”,將兩者截然對立起來,試圖建構和強化西方作為一種優越民族的自身形象。正如薩義德在《東方學》中所指出的:“東方不僅與歐洲相毗鄰;它也是歐洲最強大、最富裕、最古老的殖民地……是歐洲最深奧、最常出現的他者形象之一。此外,東方也有助于歐洲(或西方)將自己界定為與東方相對照的形象、觀念、人性和經驗。”[4](P2)所以,“他者”的概念實際上潛含著以西方為中心的意識形態。本文所指的“他者”,主要指相對于本國而言的異國者,以“他們”之眼觀“中國”之形,即從他們的文學作品探視本國的文學形象,而不采用其以“自我”為中心,輕視“他者”之意。
域外漢籍為我們研究中國文化提供了一個“他者”的視角。張伯偉說:“現存于朝鮮—韓國、日本、越南等地的漢籍,展現的便是‘異域之眼’中的中華世界。”[5]也就是說,通過對“漢文化圈”周邊國家漢籍文獻的研究,透過一雙雙“他者”的眼睛,能夠幫助我們在中外比較中多角度了解與研究源遠流長的中華文化。葛兆光也提出了“從周邊看中國”的研究視角:“‘從周邊看中國’不僅在觀念上可能會促使我們重新認識歷史中國和文化中國,在文獻上可能會激活相當多過去不曾重視的日本、韓國、越南有關中國的資料,在方法上也會刺激多種語言工具的使用和學術視野的擴展。”[6](P1,序)筆者借鑒“從周邊看中國”的觀念,試圖在越南所保留的漢文古籍中重新認識廣西的形象,并且,通過與中國古籍中的廣西作對比,多層次還原廣西的歷史、地理、文化原貌。
“形象”指一個人或事物的外部特征,而文學形象是文學反映現實生活的一種特殊形態。不管是人與物,抑或是物與物,在彼此的對視中,其“形象”才漸漸明晰。法國學者達尼埃爾-亨利·巴柔在《形象》一文中說:“一切形象都源于對自我與‘他者’,本土與‘異域’關系的自覺意識之中,即使這種意識是十分微弱的。因此,形象即為對兩種類型文化現實間的差距所作的文學的或非文學的,且能說明符指關系的表述。”[7](P155)由此可見,“形象”是對一種文化現實的描述,通過這種描述,顯示或表達出“他者”對置身其間的那個社會的、地理的和文化的空間的看法。所以,“形象”不僅被看作作家個人的創作,它更被看作是一種文化對另一種文化的言說。本文所說的“形象”主要探討的是“他者”對“異域”文化總體或局部的看法,當然也包括“自我”對本國文化的看法,因為“形象”是在“自我”與“他者”的對視中逐漸生成的。
復旦大學文史研究院、越南漢喃研究院合編的《越南漢文燕行文獻集成(越南所藏編)》(25冊),收錄14至19世紀越南使者53人共計79部著作,保留了大量越南來華使臣的詩文,這為本研究提供了堅實的文本基礎。[8](P1,序二)文獻中以“他者”視角記載下的獨特內容和透露出的文化內涵,這為研究中國傳統文化的傳播和影響提供了新的材料,也帶來了新的方法。在中越文化的對比中,歷史中的中國更豐富、更立體了。廣西作為明清時期中越官方貢道的第一站,在中越使臣的眼中是一道怎樣的風景呢?《四庫全書》《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四庫禁毀書叢刊》《叢書集成初編》 等大型叢書中保存了中國赴越南使臣陳孚、傅若金、張以寧、林弼、孫承恩等在使交途中所作的廣西詩,從中我們可以發現中國使臣眼中的廣西形象。而《越南漢文燕行文獻集成》中保存越南使臣來華途中創作的廣西詩歌有1950余首,除去其中重出的作品,則有1740多首,數量相當可觀。這些來自于異域的使節,他們眼中的廣西又是怎樣的形象呢?無論是中國使臣還是越南使臣,他們眼中的廣西都包含著他們對廣西的歷史認知和現實看法,這種總體的形象是一種文化言說,其中包含一種文化對另一種文化的言說。
中越使臣肩負著兩國邦交的各種使命,他們在出使過程中吟詩作賦,紀行抒懷,不但記錄了沿途風光、異域風情,也描述了他們的心路歷程、情感世界。這些詩歌為我們提供了探討中國赴越使臣和越南來華使臣獨特心靈世界的重要窗口,也為我們留下了研究古代中越社會、中越對外活動和外交政策的珍貴文獻。越南來華使臣在廣西入關時,中國官方對貢使和貢物均要進行例行的查驗和核對,所以,使臣在廣西逗留的時間相對較長,這也為他們從容游賞廣西風光提供了機會,并留下了數量可觀的廣西詩。相對而言,中國使臣赴越途中創作的廣西詩歌所占比例并不大,從陳孚的《陳剛中集·交州稿》、傅若金的《傅與礪集·南征稿》、張以寧的《翠屏集·使安南稿》等詩文集中可以看出。但從這些有限的敘寫中我們不難發現,在越南和中國使臣的眼里,廣西有著不一樣的特點。
在越南使臣的筆下,廣西桂林、南寧、梧州等城市均為繁華都會,這里的商鋪林立、車船輻輳、人聲鼎沸,熱鬧非凡,完全不同于中國使臣詩文中的荒蠻之地。作為省城的桂林,自是風景秀麗,商賈云集,人煙稠密。如越南使臣武輝珽在《桂林風景》一詩的小序中寫道:“(桂林)其地名勝甚多,相傳有八景……三市六街,商賈萃聚,城外臨河有湛恩亭,使船到省必泊亭下,河津兩岸,舟舫鱗集于巡司處,橫江泛舳艫五十余只,傍傕鐵索,上鋪平枚,人馬通行……洵是西南之一大都會也。”其詩描述桂林:“秀麗山川開八景,雄夸垣屏控群州。舳艫坦架長虹脊,輪楫爭趨大碼頭。”[9](P272-P273)詩中對桂林秀美的風光,發達的水運和熱鬧的渡口,皆極力稱贊。道光五年(1825)來華出使的黃碧山在《廣西省湛恩亭系纜》詩序也稱:“美哉桂林之地,山川秀麗,滿地繁華。”[10](P289)
而南寧是越南使臣入關后的首個城市,被稱為“小南京”,其繁華和熱鬧景象在越南使臣的詩歌中也屢屢可見。潘輝注《駐南寧》詩序云:“南寧城在江左岸,城內有五花峰,諸公廟,院宇并聯絡,鎮臺兵衛嚴整;城外江次舟帆湊集,街鋪屋舍華麗,人號為‘小南京’。”[11](P199)阮述在《南寧舟次》中提到:“南寧,古邕州,街廛聯絡,舟車輻輳,號‘小南京’。”[12](P26)對于越南使臣而言,傳說中的“小南京”,果然名副其實。如阮偍詩云:“兩次潯江駐使旌,繁花景物望中生。商船蟻聚遵沙渚,客鋪蟬聯倚石城。”[13](P187)黎光定詩云:“仙橈一過小南京,滿眼繁華煥路程。錦繡新題光水閣,管弦逸韻繞江城。”[14](P110)吳時任詩云:“南寧俗號古南京,人物繁華滿市城。夾道屋廬幬障日,臨流臺榭燭垂星。”[15](P129)以上諸詩無不驚嘆于南寧的繁華與喧鬧。
梧州地處廣西與廣東的交界,交通便利,經濟繁榮。越南使臣潘輝益在《蒼梧江次》中提到:“梧州府城,三江合流,舟舫湊集,商貨盈積。”詩則贊曰:“三江帆楫倚城隅,嶺外繁華第一州。”[16](P207-208)黃碧山亦在《梧州城府》詩序中寫道:“城南門大書‘兩廣咽喉’四字。即古交州地……江城兩岸,舟船水閣,爭相聯接,乃是輻輳之地。”[10](P280)黎貴惇《駐梧州》云:“萬里煙波通上國,一城風雨繞芳洲。牙檣錦纜連江樹,畫棟朱簾滿市樓。”[17](P136)潘輝注《梧州》云:“岑寂經重嶂,繁花又此州。帆檣三水合,煙水萬象稠。”[18](P48)范芝香《梧州夜泊》云:“東船西舫連涯泊,翠閣朱樓對岸開。十里笙歌催月上,五更星斗載人回。”[19](P203)阮思僩《梧州八首》有更詳細的描寫:“燈衢花艇人如市,十里樓船鼓角聲”(其五)[20](P45)。阮述《梧州十首》則渲染了梧州城“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的盛況:“甲第環城列綺羅……洋貨東來日漸多”(其九)[12](P33)以上詩歌,均著眼于梧州合三江之流而為水路要津的地理優勢,也描繪了街市繁華、人煙稠密、畫舫樓船夜夜笙歌的熱鬧景象。
對于廣西各府州的繁華,越南使臣極盡鋪陳之能事,表達了贊美艷羨之情。而在中國赴越使臣的眼中,廣西是炎熱、荒蠻的煙瘴之地,風俗粗野、王化難達。明初赴越使臣林弼在《廣西舟中》中提到:“連山峽長江,千里不一斷。南通交廣域,西接邕桂管。竹樹深蔽蔚,湍瀨多激悍。林居雜眾猺,水處絕群蜑。喜人怒為獸……我行持使節,道路絕阻蹇。頗聞北來士,游宦愁僻遠。十人九物故,嵐瘴嗟滿眼。”[21](P10-11)概括了作者對廣西的總體印象:廣西水路發達,但水流湍急;少數民族雜居,風物異于中原;煙瘴滿眼,北來之士難以適應。對于省城桂林,中國赴越使臣很少書寫其繁華與熱鬧。如,元末傅若金在《桂林》中指出:“桂林南望遠,山路與云連。淺水清涵石,攢峰亂刺天。干戈仍歲月,瘴癘接風煙。蠻寇何能定,邊氓亦可憐。”[22](P12)對桂林的總體印象是“瘴癘”之地,戰亂不斷。而明初張以寧《代簡廣西恭政劉允中》兩首詩中對桂林山水頗多贊美,認為“五嶺宜人獨桂林”(其一),希望趁此機會壯游一番,“飽看奇峰碧玉簪”(其一),但落后、荒蠻的印象依然根深蒂固,故云“蜑雨蠻煙嶺外州”(其二)。[23](P82)
南寧古稱邕州,元代赴越使臣陳孚有《邕州》詩云:“兩江合流抱邕管,暮冬氣候三春暖。家家榕樹青不凋,桃李亂開野花滿。腹蛇掛屋晚風急,熱霧如湯濺衣濕。萬人塚上蛋子眠,三公亭下蛟人泣。”[24](P18)在陳孚的眼中,南寧并非繁華熱鬧的都市,而是桃李無主、野花亂開、腹蛇掛壁、瘴氣彌漫、天氣炎熱的荒嶠之地。傅若金在《送南寧路總管宋侯之官詩序》中云:“邊郡視中州,遠王化,地重而多險,故得人則治,不得人則亂。”[25](P6)概括了南寧作為邊疆要地的特點,突出其地理位置的重要,但也指出了王化難及的遺憾。南寧地處南疆,在中原人士的印象和記憶中,此地風俗粗野,文明發展緩慢。如林弼《南寧府》三首其一云:“出洞蠻丁高髻角,趁圩野婦短衣裙。漢廷已下興賢詔,從此遐荒德化間。”[26](P12)其二云:“謾說天南第一關,邊城依舊好江山。豐年簫鼓賽田祖,近日衣冠化洞蠻。”[26](P13)而傅若金還將自己在廣西的所見所聞記錄下來,其《廣西即事二首》云:“南鎮干戈日夜陳,西山寇盜出猶頻。荒村百里無煙火,聞道官軍更殺人。”[27](P11)明代孫承恩《南寧》云:“理楫雖云遠,長途豈容盡。山城忽前橫,喜及朗寧郡。人煙頗稠密,阡陌少荒頓。雞豚雜喧囂,竹木斗清潤。畏途多險艱,愁緒日苦困。此邦庶樂土,一笑破孤悶。”[28](P21)可見,當時廣西戰亂紛紛,不但盜賊縱橫,而且官軍也濫殺無辜。只有少數中國使臣的詩歌中,描寫南寧人口眾多,竹木清潤,但遠稱不上繁華,只是“少荒頓”而已。
在越南使臣詩歌中經常出現的交通發達、商業繁盛的梧州,在中國使臣的詩歌中也是另一番境況。如孫承恩《至梧州》云:“的的炎荒路,蒼梧云物幽。孤城淡斜日,疊嶂肅高秋。鮫室光常秘,龍洲水自浮,兵戈聞處處,感時重添愁。”詩中提到的是“炎荒”“孤城”與“兵戈”,一點都看不到樓宇畫棟、人聲鼎沸的景象。[29](P3)他又在《蒼梧》中寫道:“扁舟謝逆浪,泊此梧江潯。孤城倚山巔,下瞰江水深。茲惟百粵沖,重鎮當喉襟。轅門肅軍威,殺氣常蕭森……”[28](P18)梧州,古稱蒼梧,雖為兩廣重鎮,處于咽喉之地,但又瘴癘遍野,讓使臣憂愁,故而一再表達“極目天南陲,望望愁人心”(《蒼梧》),“此日南陲心北闕,不堪愁對瘴云深”(《蒼梧元旦拜闕》)的無奈。張以寧《梧州即景》也只提到梧州的歷史名人和水路優勢,并沒有提及梧州的繁華。
著名與無名是一對對立的概念,此處主要就歷史人物和名勝古跡的傳播情況而言,是聲名遠揚,還是寂寂無聞。在中越使臣的詩歌中,對廣西的名勝古跡多有描寫,對歷史人物也不乏吟詠,比如,對秀麗的桂林風光、儒雅的顏延之太守、勇武的伏波將軍等,均有涉及。但在越南使臣詩歌中反復歌詠的交州太守士燮和節婦貞女劉氏三烈,幾乎沒有出現在中國使臣的詩歌中,而作為迎送越南貢使的湛恩亭,更是從不曾見諸中國使臣的筆端。這些歷史人物和名勝古跡在中越兩國流播的情況,差別很大。
相對于中國使臣經過廣西省城桂林時的步履匆匆,越南使臣在桂林停留的時間略長,他們大多數會從容地吟賞煙霞,訪古覽勝。自然山水和人文景觀,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是詩人興發感動、感物聯類、啟迪詩思的媒介。桂林山水天下聞名,故在中越使臣的詩歌中,吟詠桂林的山光水色是自然而言的事。中國使臣張以寧贊美“五嶺宜人獨桂林”,希冀“飽看奇峰碧玉簪”(《代簡廣西恭政劉允中》其一),就富有代表性。但是,在中國使臣詩歌中很少關于“桂林八景”具體景點的描述和贊美,而這樣的題材卻頻頻出現在越南使臣的詩歌中。如阮翹、阮宗窐《乾隆甲子使華叢錄》中有歌詠桂林“八景”的系列組詩,題為《桂林山川相傳八景》,分詠《象鼻山》《斗雞山》《棲霞寺》《鐘鼓樓》《劉仙巖》《七星巖》《獨秀峰》《諸葛臺》,其中,對獨秀峰的挺拔清峻不吝贊美之辭:“亭亭秀出玉芙蓉,衡岳移來第一峰。星斗九天才咫尺,塵囂萬井迥千重。”[30](P69)武輝珽也有描寫以上“八景”的《桂林八景》詩,裴文禩的《象鼻山》則具體描摹了象鼻山的景象。另外,也有一些詩人對桂林的山光水色進行總體觀照,如,潘輝注的《十五日泊桂林城津次》、阮思僩的《桂林舟中對月》等。
桂林的自然風光吸引了無數越南使臣的目光,讓他們流連忘返,而對于中國的歷史文化、歷史人物,他們也懷著崇敬的心情歌詠。顏延之在南朝劉宋時任始安郡(今桂林)太守,曾寫詩贊美獨秀峰:“未若獨秀者,峨峨郛邑間。”獨秀峰因此而得名。獨秀峰的東麓有一巖洞,顏延之公務之余,常在此讀書,后人名之為“讀書巖”。越南使臣對中國歷史文化了解深入,不少使臣在游覽獨秀峰時,都會到讀書巖憑吊古人。如,阮文超的《輿行過獨秀峰下》、潘輝泳的《登獨秀峰》、裴文禩的《登獨秀山》等,這些越南使臣都表達了追慕顏公雅韻,推崇文教化人的情懷。
而一些在中國文學史上寂寂無聞的古跡和人物,在越南使臣的筆下卻時常出現,鮮活無比。如上所言,桂林有著名的“八景”,吸引了很多使臣、游客、貶官、士子的目光,但對于漓江沿岸的湛恩亭,除了越南使臣,卻鮮有關注。湛恩亭是中國官員接待越南使臣的重要外交場所,越南使臣到達省府桂林后,首先前往湛恩亭報到,所以,他們的詩歌中有不少關于此亭的論述。潘輝注的《駐廣西省城記事》中也記錄在湛恩亭泊舟和呈檢貢品、赴宴觀戲等邦交活動的場景。黃碧山的《廣西省湛恩亭系纜》亦敘寫了類似的情形。由此可見,湛恩亭在中越邦交活動中具有重要的作用,于越南使臣而言意義尤其重大。相較之下,中國赴越使臣以及中國其他詩人幾乎沒有提及湛恩亭。時至今日,湛恩亭更是尋無蹤跡,不復存在。
歷史人物士燮,在中國使臣的詩歌中也默默無聞,但卻頗受越南使臣的推重。士燮為政開明、熱愛學術,深受愛戴,名滿一方。在嶺南及越南歷史上,其地位和影響不在南越王趙佗之下。越南人對士燮尤為敬重,尊其為“士王”“南交學祖”。《大越史記全書·外紀》稱士燮“既明且智,足稱賢君”,[31](P130)越南史臣吳士連認為“我國通詩書,習禮樂,為文獻之邦,自士王始”。[31](P133)后來,越南陳朝追贈士燮為善感嘉應靈武大王。正因為越南人追褒士王,推為學祖,在本國立有專祠,享有很高的聲譽,所以,當越南使臣來到士燮故里蒼梧時,多會尋訪士燮遺跡,歌頌其功績,表達緬懷之思。如阮在《梧州府城江次贊述士子》中對士燮四十年為政的功績和對儒學文教的啟蒙都進行了概括,并表達了后人的崇敬與感激之情。同樣,越南貢使阮文超、潘輝泳、裴文禩等都在蒼梧境內追思先賢士燮,以“太守本交人”而自豪,表達了景仰與緬懷之情。
除了推崇士燮,越南使臣還留下了大量歌頌劉門三烈女的詩歌。三烈坊和三烈祠是為了紀念梧州府通判劉仁的妻女而立的碑和祠堂。明正德十五年(1520年)劉仁卒于梧州府通判任上。他的三夫人郭菊花、四夫人張六姐和前兩位夫人生的女兒劉辰秀、兒子劉時舉等扶槨回鄉,路遇山賊。劉辰秀、郭夫人、張夫人義不受辱,先后投江自盡。為了表彰這三位重義輕生的女性,嘉靖十九年(1540年)平樂府知府在昭平縣修建了三烈坊。嘉靖二十五年(1546年)皇帝下旨旌表劉氏一門為“清流三烈”,令建三烈祠。越南受中國傳統文化的影響,對于忠臣義士、節婦貞女稱揚有加,不吝贊美。越南貢使途經昭平縣時,大多會到三烈坊或三烈祠憑吊,而寫下了數量豐富的歌詠詩歌。如武輝珽在《吊劉三烈》中,對劉門三烈女的貞節行為給予高度評價,稱她們為“脂粉英雄”“女屈原”,認為她們的精神可與山水并存。胡士棟《經三烈祠址》也稱美劉三烈:“閨房弱質能如此,義理良知本自然。未仆殘碑苔蘚護,不磷貞節日星懸。”[16](P13)阮偍《題劉三烈廟》則感慨“不是肝腸如鐵勁,那能性命等毛輕”,并贊嘆“姓雖異在張劉郭,心卻同于節孝貞。”[13](P155)范芝香《過三烈碑》也在憑吊中抒發痛惜之情:“不遇屯如不見奇,一門三烈最堪悲。珠沉此地今猶識,花老余春世豈知。江咽濤聲留義淚,山含月色照幽姿。可憐俯仰空陳跡,衰草寒煙一石碑。”[19](P147-148)還有不少使臣寫下了憑吊劉三烈的詩歌。
對于廣西的書寫,中越使臣側重點不同,印象也有別。透過“他者”之眼,廣西形象呈現出立體多面的特征。在越南使臣的眼中,廣西是繁華的,風光旖旎,古跡眾多,文化深厚;而在中國使臣的筆下,廣西則是荒蠻的,除了省會桂林風光宜人、文化與中原遠接外,其他地方多不值一提。造成中越使臣書寫廣西形象有同有異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概括起來,與以下三點緊密相連。
從公元前214年秦朝設立象郡,至公元968年越南丁朝建立,在長達1100多年的時期內,交趾、安南地區一直是中國的郡縣。越南在獨立之后至公元1885年成為法國殖民地之前9個多世紀,則與中國保持著宗藩關系。作為藩屬國的越南須對中國“修臣行禮”,或告哀、求封,或歲貢、謝恩,或朝賀、祝壽。因長期作為中國領地一部分,越南文化打上了深深的中國烙印,所以,中越文化具有同根同源的特性是不容置疑的。
在越南來華使臣與中國官員、文人唱和的詩歌中,均表達了中越文化同源的觀點。比如,道光十一年(1831年)李文馥出使福建,寫下了“煙云八望皆新眼,況復文章禮義同”(《見南澳地方官》),[18](P220)“文章同是道,機杼各成家”(《和黃心齋》)這樣的詩句。[18](P316)中國海防同知許元清、文人王乃斌在與李文馥的唱和中,也表達了“同居一統車書內”(許元清),[18](P304)“天然兩地一家同”(王乃斌)的感受。[18](P287)福州同知黃宅中贈李文馥詩亦云:“使吏來瀛海,官風看一家。衣冠存古制,文字本中華。”[18](P267)
中越兩國文化同源是兩國人民的共識。通過爬梳越南漢文詩歌,亦即借助“他者”之眼,我們看到了中國傳統文化對越南國民的深刻影響。越南人尊士燮為“士王”和“學祖”正反映了兩國文化的同源性,而歷代越南使臣對劉三烈的歌詠,也受中國儒家忠孝節義思想的影響。越南使臣漢文詩的出現本身也說明了中越兩國文明的源遠流長以及中國漢文化的強大影響力和感染力。中越兩國使臣因語言不通,需要借助翻譯官協調溝通,“喧闐重譯邦交語,語不通音忙爾汝”(黃碧山《廣西省湛恩亭系纜》),但是,中越使臣通過漢文筆談是完全沒有障礙的。越南使臣詩歌中對中國風光的贊美,對中國歷史人物的歌詠,對中國歷史典故的使用等,也體現了越南官員對中國文化的高度認同。
中國古代的先民們,很早就形成了中原文化中心論,認為帝王所在的京城是國家的中心,文明的中心,由此向四周不斷延伸,地理位置越靠邊緣,文明等級就越低,而中原對四方邊疆往往采取“懷柔政策”,即以文化感化征服“遠人”。在夏、商時期,中原王朝的核心統治區域是黃河流域。到了周朝,中原地區的民族自稱華夏,而把華夏周圍四方的人,分別稱為東夷、南蠻、西戎、北狄。而東夷、南蠻、西戎、北狄等都不是一個民族的單獨稱謂,而是多個民族的共同稱呼。在此觀念下,位于中國南疆的廣東、廣西、海南被劃歸為南蠻之地,是王化不及之處。唐代以來,嶺南成為了最重要的流放地,其中以宋代最集中,出現了數次大規模貶官嶺南的事件。宋代嶺南地區的貶官,見于史籍的就有400多人。比如,蘇軾、蘇轍、秦觀、黃庭堅等都有獲罪南遷的苦痛經歷。嶺南作為謫宦逐臣的主要居住地,其荒蠻炎熱、煙瘴遍野的恐怖形象深深地沉淀在人們的記憶中,并形諸文字流傳后世。瘴氣也逐漸成為嶺南的一個文化符號,傳遞著貶官逐臣在仕途受挫、理想失落時的寂寥、悲愴和無奈。
中國使臣出使越南時,步入南疆之后,很少抱有欣賞風光的喜悅心情,大多抒發的是路途艱辛、思家念國的深沉情懷。如,吳光在康熙三年(1664年)出使越南,途經廣西時寫下了“孤臣去國方萬里,游子離家及五年。梅蕊況逢江館春,云山黯淡百蠻天。”(《太平公府廨》)[32](P13)表達了使途遙遠,思念家鄉,身處蠻荒,心情沉重的感受。林弼的《廣西舟中》、孫承恩的《蒼梧》均表達了同樣的情懷,即身入南陲,讓人憂愁。由此可見,在中原文化中心論的影響下,中國使臣的廣西詩頗多愁苦之音、畏途之嘆。
而在越南使臣即“他者”的眼里,廣西滿地繁華,商貨盈積,屋舍華麗,有稱為“西南一大都會”的桂林,號稱“小南京”的南寧,譽為“嶺外繁華第一州”的梧州。中越使臣對廣西形象的不同感受,正與本國疆域、文化等影響相關。中國幅員遼闊、地大物博,中原才是政治文化的中心,地處南疆的廣西遠遠談不上繁華。但在鄰邦越南的使臣看來,與其國接壤的廣西是值得暢游和贊美的富庶之地,體現了越南文化對廣西形象的認同。
對于廣西古代三大城市桂林、南寧、梧州,中國使臣看到的是荒蠻、戰亂與風俗的粗野,越南使臣記錄的是繁華、熱鬧和文化的積淀。這樣的書寫都鐫刻著本國文化傳統的印記。而在與“他者”的對視中,既可以窺見中國文化對越南文化的深度濡染,也分明展示“他者”文化本身源遠流長的影響。
在越南歷史上,士燮政績顯著,又推重儒學,威望極高,被尊為“士王”“學祖”。越南本國為紀念士燮,為他建立了寺廟,供奉祭祀。梧州是士燮故里,越南使臣一踏上蒼梧的土地,紛紛尋訪先祖的遺跡,從而形成了傳統。大多數經過梧州的使臣,都會留下憑吊士燮的詩歌。阮、阮文超、潘輝泳、裴文禩等分別在道光二十八年(1848)、道光二十九年(1849)、咸豐三年至五年(1853-1855)、光緒二年(1876)出使中國清朝時,寫下了尋訪士燮墓或感懷士燮的詩歌。
貞節觀是中國古代社會倫理道德的重要內容之一,是父權、夫權性別制度下對于女性婦德的要求。越南長期受中國儒家思想和封建禮教的濡染,也極力提倡女性的貞節操守,因而在他們的詩文中也為貞婦烈女們留下了一席之地,從而形成了一定的書寫習慣。況且,后代使臣對前代使臣詩文的關注和借鑒也是有史可證的,而且,很多越南使臣寫下歌詠劉三烈的詩歌。阮公沆、阮宗窐、武輝珽、胡士棟、阮偍、阮、黃碧山、范芝香、裴文禩、阮述等分別在康熙五十七年(1718)、乾隆七年(174年)、乾隆三十七年(1772)、乾隆四十三年(1778)、乾隆五十四年(1789)、嘉慶十八年(1813)、道光五年(1825)、道光二十五年(1845)、光緒二年(1876)、光緒六年(1880)途經廣西昭平時抒發了對劉門三烈女的追思和贊嘆之情。
詩人在吟詠、書寫歷史人物和人文景觀的時候,往往包含著對已有的人文意義的認同和強調。通過歷代越南使臣對士燮和劉三烈的歌詠,我們既可以看到越南詩人對本國傳統文化的繼承,同時發現中國傳統文化對越南文化的滲透和影響。
在中越使臣詩歌的凝望與對視中,廣西的形象有了不一樣的特點。從“他者”之眼,顯示的是迥然有別的世界。在中國使臣詩歌中荒蠻凋敝、兵戈頻起、文明滯后的廣西,在越南使臣的詩歌中竟是“小南京”“嶺外繁華第一州”“西南一大都會”等形象。而桂林八景、湛恩亭、士燮、劉三烈等名勝古跡或歷史人物,在中國使臣的筆下鮮有提及,卻在越南使臣的詩集中被反復歌詠,聲名遠播。這些差異產生的原因,既有本國傳統文化的影響,也有中國文化對周邊鄰國文化的濡染,體現了中越文化血脈相連的關系。從鄰邦看中國,為我們深度解讀中國歷史與文化提供了一個多邊的視角。在對歷史圖像多維度的還原中,真實的圖景將越來越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