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立成

家譜是一個家族溯根求源、厘清支脈世系、彰顯祖宗懿德、追憶家國情懷的有力載體和寶貴檔案,一定程度上反映和見證著族群整體發展的隆替興衰,在業界被喻為“家族式《史記》”。家譜在制定的過程中,雖然風格多樣、形制不一、內容各有側重,但皆能以血緣關系為紐帶,秉持尊祖、敬宗、收族的原則,把明人倫、敦親誼、勵綱常、培風化作為第一要務,期冀實現光宗耀祖、根固枝榮、德茂業昌的理想愿景。因此,古人常言:“家之有譜,猶國之有史,郡縣有志,皆以記盛衰,寓勸解,不可闕也。”
鑒于家譜的重大社會影響力,自宋以來民間修譜之風大為流行起來,尤其晚明至民國間的四百余年里,修譜活動更是方興未艾,無數家譜相繼問世。其間,盡管遭逢朝代鼎革,人事代謝,歷經戰亂兵燹、水火之患、鼠噬蟲咬等天災人禍,但仍有大量老舊家譜傳承至今。顯而易見,這些留傳下來的家譜彌足珍貴,不乏珍本、孤本,極具文獻意義和文物價值,東光《邢氏家乘》便是其中之一種。
一
邢氏家族世居今東光縣連鎮鎮大、小邢村,為當地名門望族,人文薈萃,累世書香,向以文化宏達著稱鄉邑,閭閻莫不敬之。在家族建設和壯大的過程中,邢氏族人受益于濃厚的家族文化氛圍積淀,依托“耕讀肇基,善良貽后”的優渥家風傳承,積極引導與加強個體成員的文化修養,努力提升整個家族的社會威望。因此,明清兩代文脈昌熾,“其間,冠帶散秩、青衿士子、碩才名流,代不乏人”,涌現出了眾多杰出子弟,書寫了整個家族興旺發達的新篇章,造就了邢氏縉紳之家的政治地位,亦對鄉邦人文素養的提升產生過極其重要的影響。
客觀地說,一個家族的興衰成敗很大程度上受制于多重因素,既和家境底蘊、人丁藩庶、子嗣作為等內因相關,也隨時局走向、政策調整等外因而起伏,尤其社會環境的優劣和時代的變遷對整個家族的命運前途影響是至關重要的,關乎著生死興亡。
元末明初天崩地坼之際,戰亂頻發、旱澇迭起、鼠疫暴虐,天災人禍長期橫行致使滄州所在的華北許多地區劫難嚴重,民不聊生,人口銳減,土地荒蕪。明朝建立后,為加強統治,安定生產,防御北元蒙古人的侵擾,朱元璋、朱棣積極作為,相繼實行衛所制和移民屯墾等一系列關乎國計民生的大政方針,于是大量外來人口包括官員、軍籍人員、世家大族以及處于社會底層的庶民等紛至沓來,有力地促進了當地戰后社會秩序的重建與生產的恢復。民國《滄縣志》記載:“成祖永樂二年,遷大姓實畿輔,滄州居民土著甚少,大抵皆外省遷至者。”受制于轟轟烈烈的移民浪潮的驅動和裹挾,并夾雜著建功立業的個人冒險精神,邢氏始祖邢友才歷經艱險自山東老家移居于東光縣境內并世代扎根于此。《邢氏家乘·乘時序》云:“粵稽明靖難兵后,文皇帝(按,朱棣)定鼎北平,維時三輔荒寥,人民稀少,遷齊、晉大姓實茲內地。我祖(按,友才公)源于齊東長山縣城之東南隅疃,欽承王命革故鼎新,偕祖妣趙孺人、弱齡二世祖,夫婦、父子爰方啟行,遂卜居于東光邑南八里莊(按,今大邢村)。”
邢氏肇基初始,正值兵戈寧息未久,生計維艱,米珠薪桂,家食殊難,饑窘之狀常囿于身。為了尋求生路,只得棲寄張氏大姓廡下,“二世祖贅于張,獲瘠土五頃焉。”盡管暫時食有傍依,但處境依舊慘淡黯然,“所居陋甚,破窗頹壁,幾不蔽風雨。”面對凄涼境地,邢氏先祖奮發進取,砥礪前行,終有光大之勢。《邢氏家乘·世銓序》記載:“(邢氏)以農起家世,修隱德三世而家業昌,五世而明經著,六世而后掇巍科者、再而游黌序者后先輝映,指不勝屈矣。”歷經“勤儉開家,耕讀啟后”的辛苦創業階段,邢氏族人依靠國家大興文教、科舉取士的有利時機,努力營生,認真治學,潛心培養家族子弟,以科舉中式光耀門楣的文化通達之力來滿足家族的政治訴求,進而順利地轉換了門庭,成為東光望族,蜚聲鄉里。
換言之,在“家道聿豐、德譽惟馨”的建構過程中,“登仕版、宴鷹揚、列國學”已成為邢氏子弟長期以來丕振家聲,昌耀門庭的不二之選且取得了豐碩成果。明清五百余年間,邢氏族人英才輩出,人文鼎盛,“自五世以下代紹書香計通仕籍,而文選者難更仆數,雖非閥閱亦東邑善族也。”單據宣統三年《邢氏家乘》“紀恩”條目所列明清兩朝“膺名器者”上自四世邢鉞下迄十八世邢沛溱共計217名。其中,進士1人,舉人5人,諸生包含鄉試副榜、監生、貢生、廩生、增生、庠生等159人。這些自幼飽讀經書,于“帖括之業”脫穎而出后又在社會各個領域頗有建樹的賢達名士順理成章地成為邢氏家族輝煌歷史的有力象征,他們的嘉言懿行也被后世子孫自覺地記錄于《邢氏家乘》“祖行”條目中以期冀傳于久遠,同時作為后來者效仿之典范。因此不難理解,時至今日仍常被后人作為家族杰出代表掛于嘴邊津津樂道者如五世尚忠公、八世士標公、十一世紹周公、十四世源瀾公等諸多先輩的風徽不墜并能繼續恩澤后世,和一貫而行的重讀書、明道義的家風是密不可分的。
邢尚忠,字時齋,幼時聰穎,志向遠大,以“克倡家聲”為己任,刻苦自勵。后以明歲貢生出任山西平陽府霍州靈石縣主簿,任上恪守盡職,循績卓越。晚年歸養林泉。他喜讀書,耄耋之年仍手不釋卷,又年高德劭,乃邢氏一族“人文之望”。
邢士標,字式九,生而岐嶷,氣質過人。孩童之際,“初學為文,語出驚人,鄉前輩皆以大器目之。”順治丙戌中舉人,壬辰年成進士。先以“觀政”身份入都察院見習,未幾授河南開封府蘭陽令,由于管轄縣域臨近黃河,赴任當年便遭逢潰壩之患。他親自督導,不遺余力修補加固堤壩,同時籌集物資賑濟災民,事后上級嘉許,百姓感恩。在其后的政務中,又多次為民請愿,即使被上級“即拂當路”也在所不計。期滿,又遷衡陽令,因積勞不就。致仕歸鄉后杜門著書,教子課孫以娛晚景。
邢源瀾,字寶泉,其父廷棻公為道光丙午科舉人。他少負雋才,克承家學,肆力簡編,作文清新淡雅如初日芙蓉,“年十歲隸籍學宮,為弟子員;道光乙巳年食庠廩餼,試輒冠軍。”年長為生計,長期“舌耕筆耨,絳帳高懸”,以講學授課為業,為當地鄉紳人才的培養做出了杰出貢獻。由于學識淵博,因材施教,弟子“多有入庠序者”,又性情謙和,平易近人,“待生徒如家人”,所以求學者絡繹不絕。同治丁卯年挑取國史館謄錄,癸酉歲舉明經,本應任職訓導,但因未有實缺而一直候補,直到七十二歲壽終后數月才等來實授天津縣訓導的詔令。身歿后,門人弟子百余人出于對這位“口講指畫”醉心教育事業五十年的老夫子之愛戴自發為其“立碣表墓以作紀念”,從中足見邢源瀾人性之高潔。
總的來看,在邢氏家族逐漸解巾入仕轉為士紳階層的過程中,宗族后裔“積德累仁、詩書長繼”,有出仕為官吏治理一方者、有堅守鄉土育人篤學潛修者、有營田置產富庶后熱心公益者,無論身居何種身份,作為家族精英普遍具有強烈的社會責任意識和濃厚的家族榮光情結,他們高舉“弘揚祖澤、光耀門庭”的旗幟,前赴后繼,奮發有為。因此,盡管歷史上邢氏家族沒有出現過名重一時的顯貴極要或家喻戶曉的圣賢名士,但能夠以一個名流繼起、代列膠庠的文化世家傲立鄉邦正是宗族子弟數百年薪火相傳,力量不斷積聚的結果。令人欣喜的是,這種植根于邢氏家族血脈之中的才藻富贍的人文之風被傳承至今,新時代的邢氏族人在社會主義新農村建設的浪潮中又演繹出將小邢村打造成了國家級文明村的不朽傳奇。
二
針對修撰家譜的意義,古人有云:“譜也者,紀世系,紹世德,不可不修也。”家譜不僅是家族血脈延續能夠得以圖文形式匯纂有序貫通外放的歷史憑證,還是家族文化傳承經久不滅的動力媒介,見證著世代榮衰,對一個家族的發展而言意義重大。因此,凡有能力者皆注重制譜,東光邢氏家族也不例外。
《邢氏家乘》創修于順治九年,至民國辛未年(1931年)共續修八次,具體如下:順治九年(1652年)創修,康熙五十三年(1714年)繼修,乾隆二十八年(1763年)三修,嘉慶元年(1796年)四修,道光十七年(1837年)五修,光緒十一年(1885年)六修,宣統三年(1911年)七修,民國二十年(1931年)八修。民間向來有“三十年小續,六十年大修”的修譜慣例,盡管邢氏修譜時間間隔不一,最長者62年,最短者20年,但大致也在此劃定行列之中,并且創修以來遞補有序、整飭有方,從一個側面也反映出邢氏家族的長盛不衰和宗族文化建設的持續發展。
邢氏初始落腳于東光時并無家譜,這和當時家境貧寒、文化底蘊差、人丁稀少等因素有關。當然,由于家口稀少,世系簡單明了,有無家譜也無關緊要。但隨著時代變遷,人口繁衍,支脈漸廣,加上家族社會地位的日益上升,以及晚明以后修譜之風盛行等多重影響,于是在有識之士的推動下,一場光前裕后的修譜工作在明末清初改朝換代之際被提上日程。
《邢氏家乘》的初修是由族人六世夢柱公,八世乘時公、逢時公、士標公,九世世銓公鼎力完成。當時正值清人問鼎中原不久,邢氏族人“雖年來頻遭兵燹、饑疫,凋敝之余猶且藩庶。”族眾興旺的同時族中耆老卻常“痛族系之紛淆,慨親疏之莫辨”,因此如何“定親疏、序昭穆”,進而“敦宗睦族”已成為亟待解決的問題。是時又恰逢邢士標高中壬辰科進士、邢世銓“觀禮橋門”受教太學,邢氏族人在焚黃感恩祖宗護佑培植之力之際,乘機進行了諸多家族建設,尤以修譜為重。
常言道:“萬事開頭難。”由于是初創,修譜工作不可避免地會遭遇各種難題,如世系紊亂,倫理秩序失別。修譜之時,邢氏族人已經繁衍至第十一代,前人信息由于舊時無有刻意統計存儲,故支脈漸有不明之憂。《邢氏家乘·夢柱序》云:“吾族(按,邢氏)已近十代,無譜世次幾混淆矣。”又如資金不足。家族發展到清初雖已經家大業廣,但因災禍以及入主中原的滿族政府跑馬圈地等原因致使家族公用資產減少,左支右絀。再如聯絡不便。隨著家族人口的增多,許多后裔散落各地,由于交通困難,日常疏于往來,造成信息采集困難。盡管舉步維艱,但邢氏族人迎難而上,眾志成城,各司其職、各盡其力,力求條分縷析,周密精詳,以便“上不愧對祖先,下不困惑子孫”,最終完成了《邢氏家乘》的纂修。
制譜過程中,九世邢世銓功不可沒。邢世銓,字順之,庠生。他年富力強,具有強烈的家族意識和公益之心,且博學多聞,鐘情于家族掌故。自少時便受父輩口傳心授,“童年得諸大父口授,……,本枝源流頗悉其略。”但卻因“闔族之世次尚茫如也”,常惴惴不安,苦悶于心。待年齡稍長,游學之際,遂萌生修譜之念以求篤本思源,昭明世次,“觀禮橋門,即毅然有是舉”。他不憚繁雜,全身心投入其中,訪得族老六世邢夢柱(按,字禎庵)閑居時所作的有關家族過往生活的雜記,里面簡明扼要地記載著整個邢氏祖先“昭穆之倫”的框架,自此邢世銓對全族的“源流始得其詳”。其后,因“(修譜)此役所費不貲,非兩人之力所能勝”,他和叔曾祖禎庵公又聯合八世乘時公、逢時公、士標公共同“董其事”,同時他們的壯舉還得到了整個宗族的鼎力支持,“遠邇族眾如出一心,慨然隨力酌輸,共襄厥典。”為了使家譜“編訂工致,以為長久計”,他又伙同眾人“冒風沖雨,不畏艱險”積極走訪,全面搜集釐訂,在莊上則挨家逐個訪查祖上遺留寸楮尺素、野外則于墳塋之地留心勘墓探碑以摭取有效信息,包括“祖考之享年、祖妣之姓氏,祖字先名均詳查”,域外族人處因路途遙遠,不能親至則往返札詢,著實無法查詢,闕如者則待考。經過不懈努力,在邢世銓和其他修譜人員的反復修改和校讎下書稿終于瓜熟蒂落,于是眾人又不吝資財,將之“付之剞劂”。可以說,在修撰家譜的過程中,邢世銓起了很好的表率作用,盡到了一個族人后裔對家族應盡的義務與責任。
成書的《邢氏家乘》生動地呈現了邢氏家族的歷史演變概況和人丁繁衍興旺的氣象,并起到了很好地教化作用,單是編撰過程對于邢氏族人而言就是一次合愛立敬、敬宗收族的精神洗禮。如今,順治九年初創的《邢氏家乘》早因年湮代遠而淹沒于歷史的長河中,康熙、乾隆、嘉慶年間所修的家譜也難覓蹤影。目前可知尚存于世的家譜為道光、光緒、宣統和民國時所修,數目卻也寥寥無幾。四種版本中距今年代最近的是民國二十年的八修,為一函四冊,以“敦”、“本”、“睦”、“族”作為卷冊標識,開本27厘米×17厘米,石印本,白紙線裝,體例范式依舊遵循以往家譜舊規,“家乘續修,庶次謹遵舊式,未嘗改作。今復續修亦然,不曾妄有創作也”,目錄包括歷修譜文、凡例、姓氏集考、宗祠圖、祖行、閫儀、歷代紀恩、歷修紀名、文藝、五行排行字義、塋圖、碑記、宗派圖、世系圖、合譜集考、條約規則、原跋等,內容詳實精細,極富人文價值,又印刷精美,裝訂考究,實乃當地所修家譜之翹楚。
三
一般說來,家譜的修訂體系會伴隨一個家族的長足發展而變得日益完善,但格式規范卻也愈加程式化、模板化,略顯拘狹起來;同時,出于敦宗睦族和彰顯家族流風的需要紛紛采取了隱惡揚善的理念,此外,攀枝和附會現象也時有發生,這些弄虛作假的不良運作使得其傳遞信息的真實性有所降低,但這并不妨礙研究者把其作為研究對象進行深刻的辨析性解讀和建構,因為“譜牒編纂在傳達國家制度信息,調節地域社會的秩序以及傳承地方文化,承載個人歷史方面都會起到不可或缺的作用。”(于秀萍《移民宗教與社會變遷-----以明清以來的滄州區域為中心》,團結出版社,2013,14頁)因此,從社會史的角度來研究和剖析《邢氏家乘》,意義自然非同一般,不僅有助于加深人們對宗法制條件下地域性家族文化建設的認知,也對現實條件下和諧家庭的營造和共生社會的塑造有著強有力的借鑒意義。
眾所周知,伴隨社會發展家譜的歷史出發點由記憶功能的一枝獨大逐漸轉化為記憶和教化功能的雙管齊下,“族譜之設,固以考宗友,亦以示勸懲也。”因此《邢氏家乘》的修訂絕不是簡單的血脈世系延續的記述,還是孝賢文化和宗法禮制得到推崇與踐行的成文表達,體現了邢氏家族的文化底蘊以及家教風尚,更寄托了邢氏族人強烈的家國情懷和鄉土情結,是當時家族和社會交融下的政治、經濟、文化等方面的系列關聯和反映,透過家譜中的族規、宗祠建設、祭田經營等內容的表述便可窺略一二。
俗話說:“國有國法,家有家規。”在血緣支脈組成的宗族社會內由于族眾甚多、族產廣布,為維持家族發展的長治久安,一般都會在國家的法規政策之外有更為詳細具體的鄉規民約的制定。邢氏的家族綱紀被稱之為“公族條約規則”,分別從婚姻倫理、家族營生、家祠管理、塋墓維護、祭祀祖先、祭田經營以及經理人員的任命條件、推選程序、權力責任等方面進行了明確規定。這些規定既是家族成員共同意志的集中體現,也是社會倫理法則細微化運行的縮影,對于保障邢氏家族的協調發展大有裨益。例如在婚配方面,就有“同姓不婚。……,冒然結婚滅淪甚矣,我族(按,邢氏)如有犯者群起而攻之,永不容其譜錄。”的硬性規定。此條表面上看似乎為了維護倫理綱常秩序而嚴厲有加,實際從現代生物遺傳學的角度來考量卻有其合理性。這樣避免了因近親結婚而引發后裔子孫智障、身體殘疾等先天性疾病的出現,進而不但使子孫不能健康成長和生活,也拖累整個家庭甚至整個家族的正常發展。值得一提的是,邢氏族人多長壽,耄耋之年的不勝枚舉,有八世邢逢時壽85歲,九世邢自拔壽88歲、十世邢沂壽93歲等,客觀來說和這一規定也不無關聯。當然,邢氏族規也有講求人性的一面。受封建思想影響,許多家譜都強調充當皂隸釋道者不準入譜。如山東東阿縣龐家口民國三十六年《龐氏家譜》的族規有:“下賤之事,族人皆不可為。如鼓手、剃頭之類,雖非惡事,亦貽祖宗之羞。”之語,但《邢氏家乘》卻無職業門戶之見,只要“遵紀守法,不妄作非為”即可。《邢氏家譜》中便有后裔僧人金相的世系記錄:“金相法名妙悟,在京出家,住順治門外將軍教場廣慧寺,又住南城外地藏庵。”綜合來看,邢氏族規具有很強的可行性、創新性、開放性,它不因循守舊,墨守成規,而是因勢利導,剛柔相濟,無疑在促進個人與家族的良性互動,凝聚宗族力量和強化家族認同等方面能夠起到很好的規范作用。
除了族規的制定和完善外,邢氏族人在祠堂建設上亦有所建樹。祠堂是一個家族供奉、祭祀、議事、教化和舉辦活動的重要場所,自古有之,《中庸》有云:“春秋修其祖廟,陳其宗器,設其裳衣,薦其時食。” 但也僅限于官宦特權階層。直到明代嘉靖時放寬了對民間宗法禮制的限制,“許民間皆得聯宗立廟”,自此修建祠堂才成為一種普遍現象,“凡有財力和權勢者盡為之。”不同于南方祠堂的高大煌煌,北方宗祠多規模相對較小,陳設簡單,甚至某些家族無有宗祠,存在建設的滯后性。邢氏家族在發展的過程中,則十分重視宗祠的建設和管理。邢氏宗祠最早出現于明代,后歷經數次破壞與修葺。八修《邢氏家乘》中收錄的祠堂圖是族人邢榕蔭參照晚清建造后的祠堂狀貌而摹錄的寫樣,逼真形象,十分難得。邢氏祠堂為磚石構造的四合院類型的硬山式屋頂設計建筑,用材考究,裝飾精美,頗具莊嚴性。它由前門、南廳及照壁、正堂以及兩邊廂房組成,呈中軸對稱性。其中,前門門額上題有“邢氏家祠”四個大字,左右兩門扉上著有門對,上聯為:河間世澤,下聯為:山左家風;兩邊照壁上則書有“忠、孝、節、義”的字樣;正堂為明倫堂,門柱上配有楹聯:“春秋匪懈;繼序不忘。”和“長綿世澤;丕振家聲。”廳內供奉祖先神明畫像和木主牌位,懸掛象征祖宗德光榮耀的匾額,還有專門放置家譜的神龕等。邢氏家族在注重宗祠本身布局之外又對其常規管理進行了嚴格規定,“家祠為嚴肅之地,先祖之靈爽式憑,務要整齊潔凈,如有損壞隨即修理。大殿內不準停放壽材及他項物件,院內亦不準堆積穢物、寄放柴草。違者合族共責之,立逼移出,以重先人之祀典。”《邢氏家乘》中這些有關于宗祠內容的描述不僅刻畫了族權行使的空間形態,指明了整個宗族尊祖敬宗、慎終追遠的日常承載方式,再現了昔日家族的習俗風貌,還有助于人們加深對當時社會的民情、文明程度、經濟發展水平等的了解,進而為當下挖掘傳統文化內涵,重建文化自信提供重要的歷史參考。
家族的長期發展實踐證明,家譜、祠堂和祭田的存在是明清以來宗族制度在物化領域完善和成熟的重要標志。其中,祭田的有無多寡在很大程度上決定著家族的公共開支營銷,關系到全族公共奉祀祖先活動的良好進行,是衡量一個家族族權能否順利實施的一項經濟指標。此外,祭田的發展演變也從側面反映出一個地區的經濟發展水平。根據《邢氏家乘》和《邢氏先塋碑文》的記載可知,邢氏家族在明代初時由于定居未久家境尚不寬裕,后人丁繁衍漸趨崛起,隨之整個家族的公共事務亦繁雜起來,開支也相應增多。為解決資金不足的問題,以六世邢夢柱為首的邢氏族人自萬歷三十八年以“置茶會”的形式“起會,各輸微資”來籌措款項。但此舉措雖能解燃眉之急,但終究不是“長遠之法”,于是不久“又置祭田十三畝余”,至清嘉慶七年時,歷經二百年滄桑變化,“地畝漸增共計七十八畝五分余”,遂成規模。祭田作為邢氏家族“春秋祭祀之所出,祠中公務之所資”的根基所在,地位顯然十分重要,為此邢氏族會專門建立了較為完善的祭田管理制度,制定了詳細的財產章程,以便使其能更加合理有效的運轉。例如為防止土地數目不明或被侵占,專門由官方備案發放執照即紅契確權,同時“登記帳簿,并錄譜后以志之”,其后“但恐日遠年湮,契帳損壞無以為憑”,又采用勒石刻碑的形式記述“以垂不朽”。另外,除了明晰產權外,在有關于祭田的招租辦法(含招租人、招租期限、租金交割等內容)、紅契文約保管、族產支配諸多領域也都有著具體而實際的規定。借助這些條例行之有效的推行,邢氏家族的祭田在有關祭祖、解危濟困和獎掖先進等活動舉行的過程起到了應有的作用,并使得家族信仰的儀式體系更加具有號召性和生命傳承力,從而為家族公信力的深化和族權權威性的鞏固奠定堅實的基礎。
總之,家譜文化是中國傳統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縱觀《邢氏家乘》,同眾多家譜一樣既具有一般性又具有特殊性,但毫無例外背后所涉族群都能自覺依賴于家譜、祠堂、祭田三位一體的架構體系,將儒家士大夫“齊家”的精神內核與百姓日常倫理相互融合以形成獨具特色的家族文化觀,從而來促進家族力量的壯大和發展。當然,在這一滿足家族成員精神歸屬感與歷史使命感需求的過程中,雖超越了功利,但也充斥了矛盾性,一方面飽含著親情的人性溫暖,另一方面又彌漫著等級觀念的傲慢、無理。正是這一看似沖突的鮮明文化特色,使得近世以來在血脈文化認同的糾結中,人們對于家譜的內在價值與社會作用產生過爭議和批判,甚至不乏否定、拋棄之言論。盡管如此,家譜的存在對于家族和社會而言依舊有著舉足輕重的作用。它承繼著人倫的高貴、鄉愁的悲壯,并由此所產生的深邃精神內涵在現實的踐行中,流布、傳承至久,一直或多或少影響著不同年代的人們的社會價值取向。也許,這正是包括《邢氏家乘》在內的諸多家譜的魅力蘊藉所在。
(作者單位:河北省滄州市第三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