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 浩
一千多年來,北魏書法一直處于塵封狀態。人們對北魏書法的重視,從清朝乾嘉時期金石考據學的興起開始。最先肯定北魏書法的學者當是阮元和康有為,由于刊行的北魏書跡多是北魏后期之作,所以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人們對于北魏書法,可謂是知“洛陽”而不知“平城”。要了解北魏書法歷史的全貌,平城時期是不可或缺的重要組成部分。近年來,隨著殷憲先生對北魏平城書跡的研究,平城魏碑開始走進書家的視線,越來越多的書家學者對“平城體”及魏碑體源流關系的認識越來越清晰,而忽略了這一時期篆書的發展。北魏平城時期篆書主要表現在碑額上,是篆書發展進程中重要的一環,具有很高的審美性和裝飾性,并對當下書法篆刻的學習與創作具有啟迪意義。
“碑,豎石也。從石卑聲。”[1]碑是指刻著文字或圖畫,豎立起來作為紀念物或標記的石頭,其碑身的正面稱為碑正或碑陽,碑身后面稱為碑陰,兩個側面為碑側,碑陽的正上方題寫標題的區域為碑額。碑刻書法通常鐫刻在碑額或碑身,內容主要為標識、紀功、頌德等,因此,碑刻書法既包括碑文書法,亦包括碑額書法。葉圣陶先生在其《登雁塔》中有言:“向來玩碑的無非揣摩書法,考證故實,注意到碑額、碑趺和碑旁的裝飾雕刻是比較后起的事情。”[2]即通常情況下關注碑文書法者甚多,而關注碑額書法者鮮少矣,碑額書法也是碑刻書法中極為重要的組成部分。“碑額者,秦漢碑版刻石頂端題刻碑名者之謂也。碑額乃一碑之名目,位尊、字大、醒目、突出,亦是立碑、書碑者著意經營處。”[3]無論秦漢,北魏平城時期亦如此。
在至今為止的很長一段歷史進程中,北魏平城書法在書法史的大網中,一直處于一個邊緣化的地位,它總是被人們忽視,談到魏碑,只知“洛陽體”,而不知“平城體”,提起碑額書法,只知兩漢碑額,而少聞平城碑額。公元398 年,道武帝拓跋氏貴族在平城(今山西大同)定都,由此開啟了近一個世紀的北魏平城歷史。建都平城后,統治者采取了一系列的漢化政策,很大程度上促進了鮮卑族與漢族的融合,加上佛教的傳入,對書法文化的創新與發展都提供了良好的條件。這一時期的書法藝術以碑刻、磚石、瓦當、漆畫等為載體,其中又以碑刻書法為主,碑文書法整體為隸楷書,方嚴、厚重、古樸,是魏碑體書法的早期階段,而碑額書法則基本選用篆書。要客觀地對北魏平城時期的篆書有所了解,就必須對平城碑額書法藝術加以分析,首先需要對平城時期含碑額碑刻的分布情況及大致數量有所了解。

圖一:《皇帝南巡之頌》碑額
放眼篆書的發展史,篆書在漢字的發展中居于首要的位置,秦代李斯對文字的規范使篆書的發展達到興盛。發展到漢代,篆書逐漸由實用性變為非實用性的字體,其載體豐富,主要表現在碑刻、碑額、磚、瓦當、銅器、陶、印章及簡書、帛書等墨跡上。到了北魏平城時期,篆書的發展較為低落,這一時期是魏碑體書法形成的重要階段,而篆書面貌僅見于碑額之上,富有裝飾意味。而現存北魏平城時期篆書碑額的大體數量有多少呢?筆者通過對殷憲先生的《北魏平城書跡研究》閱讀以及查找統計,北魏平城時期(公元398—494 年)所控制的中國北方地區包括現今的山西、內蒙古、新疆、陜西、河北、河南、山東、吉林、遼寧、甘肅等地,而平城(今山西大同)作為政治、文化及軍事中心,其出土資料數量為最,亦最具有代表性。現如今發掘可考北魏平城時期的書跡有60 余處,具有代表性的石碑近20 件,而有碑額者,約10 余件,且碑額書體都為篆書,其中大多出土于大同地區。
北魏平城篆書碑額,是北魏平城歷史文化的見證,同時也是篆書在當時的發展形態,是篆書發展史上重要的一環。法國文藝理論家丹納說:“作品的產生取決于時代精神和周圍的風俗。”[4]同樣,碑額書法除了其裝飾性和審美性,也具有其文化反映。從大的社會背景來看,平城的建都是拓跋鮮卑族與漢族的融合,在完成漢化之后,以求帝位永傳,如云岡石窟出土的“傳祚無窮”瓦當,便為此愿。碑額書法則線條寬厚,布局茂密,當為鞏固統治,以顯示其莊嚴氣象。從社會階級來看,立碑者多為宮廷貴族,如《皇帝南巡之頌》,為表現其華貴,故筆畫收尾處多有尖鋒飾筆挑出。
漢代蔡邕在《篆勢》中有言,“體有六篆,要妙入神。或像龜文,或比龍鱗,紆體效尾,長翅短身。”[5]蔡邕對篆書的描述可以看作是漢代篆書的風格特征。漢代厚葬及豎碑之風盛行,上自帝后,下至民庶,莫不豎碑,碑刻字體多為當時流行的隸書,碑額則用篆書書刻,篆書在碑額中表現的非常豐富,其打破了碑身文字的刻板,使得活潑大方而又莊重古樸。兩漢的篆書碑額與秦小篆的典雅勻稱相比,更加雄強樸厚,隸意濃厚,并在造型基礎上追求夸張和變形而增加裝飾意味。北魏平城時期的篆書碑額中,有對兩漢篆書碑額繼承與發展者,亦為歷代碑額書法具審美價值者。
北魏平城時期的篆書碑額與漢碑額在章法布局上是有區別的。首先從位置上來看,漢碑額大多處于居中的位置,除此外,還有居左的,亦有居右的,碑額居左的,如《張遷碑》等,碑額居右的,如東漢的《仙人唐公房碑》《漢豫州從事尹君之銘》等。漢代以后,到北魏平城時期的碑額,則基本全是居中的位置。其次從碑額的行數排布來看,漢碑額內容較為簡單,排布為豎式,有一行、兩行、三行者,其中,兩行者最多,如《張遷碑》《漢循吏故聞熹長韓仁銘》等,一行者如《白石神君碑》等,而三行者極少。北魏平城時期的篆書碑額則多為三行及四行豎式排布,三行排布者如《皇帝南巡之頌》等,四行者如《中岳嵩高靈廟碑》等。從碑額的界格來看,漢代碑額基本無界格,有界格者甚少,而平城時期的碑額常有界格,基本上一字一格,三行及四行排布者最多,有三行排布者并用“井”字界格隔開似九宮格者,如《大代宕昌公暉福寺碑》,四行排布者,如《城陽宣王(拓跋忠)墓志》的篆額,另有四行排布特殊者,每行界格內兩個字,行行分開,如《司馬金龍墓表》。從碑額的塊面輪廓來看,兩者也有差異,若把碑額文字看成一件單獨的作品,觀其塊面輪廓,漢代的碑額基本上總體呈長方形,像一件條幅作品,而到了北魏平城時期,碑額的塊面輪廓則由縱向變為橫向,或正方形,或橫勢扁狀,像一件斗方或者一幅長卷。
除了在章法布局方面的差異外,北魏平城篆書碑額與漢代篆書碑額二者在字形與線條方面也有很大的差異。在字形結構處理方面,漢代篆書碑額文字大小有別,參差不齊,字形長短方扁亦不同,線條穿插挪讓,變化多端,而平城時期的篆書碑額線條布白則更加均勻,不同于漢碑額的奇絕,而變得整飭。在線條方面,漢代篆書碑額文字線條整體松動而又瘦硬,線條轉折處有方有圓,而北魏平城時期的篆書碑額文字線條寬厚,點畫飽滿,筆畫起收筆處常呈截狀或尖狀。
唐代著名書學理論家孫過庭在其書論著作《書譜》中論述書法四體特征時有言:“篆尚婉而通,隸欲精而密,草貴流而暢,章務簡而便,然后凜之以風神,溫之以妍潤,鼓之以枯勁,和之以閑雅。故可達其性情,形其哀樂。”[6]孫氏認為婉轉、通暢是篆書書體的通髓。縱觀北魏平城時期的篆書碑額,在繼承秦小篆的基礎上,又有鮮明的特色,它不同于粗細一致、有轉無折的“玉箸篆”,亦不同于漢篆額的跌宕起伏、變化多端。北魏平城時期的篆書碑額厚重古樸,提按有別,轉折處雖有方有圓,仍體現了“婉”“通”的篆勢原理。
元代吾丘衍在其《學古編·三十五舉》中有云:“凡寫碑匾,字畫宜肥,體宜方圓,碑額同此。但以小篆為正,不可用雜體。”[7]在秦小篆的基礎上,筆畫更加寬肥厚重,起筆、收筆作截狀,或盤繞出鋒尖銳,對稱的縱向及橫向筆畫均向外側彎挑,這就是北魏平城篆書碑額的整體造型特征。
就目前所出土北魏平城時期的碑刻,具有代表性的篆書碑額,根據其造型特征,大致可以分為三類:
A:方勁“楷篆”類
此類碑額數量多,最具有平城時期篆書碑額的特點。字形面貌相近,橫畫與豎畫呈方狀,筆畫的起筆與收筆有明顯的特征,呈平截狀,或斜截狀,亦有圓狀,且有意識出尖峰上挑,轉折有方有圓,妙趣橫生。(表一)

表一
《皇帝南巡之頌》碑額,有篆書“皇帝南巡之頌”六字,豎式三行排布,于界格中,每字一格,疏朗飄逸而又肅穆精勁,線條流暢。《皇帝東巡之碑》,有篆書“皇帝東巡之碑”六字,碑額文字以豎式兩行分開排布,而更多一些蒼厚之感。《司馬金龍墓表》有篆額“司空瑯邪康王墓表”八字,按四行分開排布,每行兩字為一個界格整體,篆額流美,有委婉華美之姿。《大代宕昌公暉福寺碑》碑額為“大代宕昌公暉福寺碑”九字,三行排布,被九宮界格分割,呈方正狀,字形亦方,每個字都盡力撐滿于各自的方格中,筆畫媚麗,于方正中見婀娜。《城陽宣王(拓跋忠)墓志》有“魏故城陽宣王墓志”八字篆額,分豎式四行排布,字字分開,分列于獨自的界格,線條凝練厚重,起收筆呈方截狀或隨勢出尖峰。《元淑墓志》的碑額為“魏元公之墓志”六字,以方折居多,字勢方扁,沉厚敦穩,別具一番滋味。
B:圓厚肥重類。
如《中岳嵩高靈廟碑》,碑額為“中岳嵩高靈廟之碑”八個篆書大字(圖二),與方勁“楷篆”類篆額不同,其筆畫更加厚重,并且以圓為主,起收筆有呈斜截狀,但大多起收筆表現為圓厚中挑出尖鋒,尤其是橫畫的收筆,與隸書的波折有相通之處,其意趣可謂在篆隸之間,大有廟堂之氣。

圖二
C:形態草率類。
此類碑刻面目較少,有代表性的如:《平國侯韓弩真妻碑》。其碑額為“平國侯韓弩真妻碑”八個篆書大字(圖三),碑額沒有明顯的界格,分豎式四行排布,其形制較小,字態則顯草率自然,字形及筆畫圓轉,圓多于方,起收筆處亦有尖鋒表現。

圖三
藝術創作具有參照性,書法與篆刻藝術的創作亦如此,前人的藝術成果會成為后人學習與創作的參照本。北魏平城篆書碑額的厚重古樸與截狀尖鋒的用筆,是平城書法重要的一筆,對現如今書法藝術與篆刻藝術的創作有很大的參照與啟示意義。
清代,金石學興起,殘存于各地的金石碑文受到書家學者的重視,受到大規模的發掘,其中碑額書法就是書家們創作的靈感之一。鄧石如、吳讓之、趙之謙、陳鴻壽、趙之琛、莫友芝、吳昌碩等,他們當中大多既是優秀的篆書家,也是篆刻家,在學書淵源中,都直接或間接地汲取了篆額的養分,并且能夠使各自的篆書與篆刻藝術互相滲透,在書壇上掀起浪潮,其中以鄧石如最具有代表性,沈增植在《海日樓書論》中提道:“完白以篆體不備,而博諸碑額瓦當,以盡筆勢,此即香光、天瓶、石庵以行作楷之術也。碑額瓦當,可用以為筆法法式,則印篆又何不可用乎?”[8]可見碑額書法之影響。清代篆書家借鑒并取法漢碑額的大膽嘗試,皆為其藝術創作打開了廣闊的思路而成功。
北魏平城篆書碑額具有很高的藝術價值,其獨特的藝術性,也是我們臨習與創作的極佳資源。當代中國書壇已經進入展廳時代,由此,書法作品更趨于視覺沖擊的效果,于書法創作而言,平城篆額的厚重寬博是很好的取法對象。全國第十二屆書法篆刻展九十二件篆書入展作品中,以二李、清篆及《毛公鼎》等風格為主,創作取向雷同,戴文先生認為當今篆書資源還需要進一步發掘和整理,他說:“古人所留下來的傳統的東西,都可以作為經典或取法對象去進行學習,我們不能總認為就那么幾種書風或幾個人物代表了經典。”[9]北魏平城篆書碑額則應該引起我們的關注與重視。于篆刻創作而言,平城篆額則是“印外求印”創作的新源,其方正圓厚的結構適于入印排布,盡顯金石意味,同時,北魏平城篆額的章法可以為篆刻邊款的創作所借鑒,無論縱向橫向、界格的劃割與分列的排布,都是極好的章法。另外,在篆刻印屏的制作中,北魏平城篆額也可以用來題簽,于肅穆精勁中含婀娜流美之姿。隨著北魏平城書跡的重現以及書家的重視,平城碑額書法也必將引起關注。
北魏平城時期是魏碑書法的早期發展與嬗變時代,然而北魏平城碑額書法在書法藝術的發展史中也是不容小覷的,在那中原農耕文化與草原游牧文化相互碰撞的時代中,它與“平城體”一起,是構筑中國藝術神話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相信這個民族融合、多姿多彩的近百年時代,北魏平城篆書碑額,一定會令藝術家們引起重視,為篆書的再次復興發揮其布帛菽粟似的作用。
注釋
[1]許 慎.說文解字[M].北京:中華書局
[2]葉圣陶.沒有秋蟲的地方 大家散文文存精編版[M].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2018:188
[3]馬博.書法大百科 第8 冊 圖文珍藏版[M].北京:線裝書局,2016:377
[4](法)丹納著;傅雷譯.藝術哲學[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6.10:42
[5]傅如明.中國古代書論選讀[M].西安:陜西人民美術出版社,2011.09:21
[6]華東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室.歷代書法論文選[C].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
[7]王國平.杭州文獻集成 第15 冊 武林往哲遺著 2[M].杭州:杭州出版社,2014.05:614
[8]宋民著.書法美的探索[M].北京:中國旅游出版社,1997.11:120
[9]戴文.篆書現狀與反思[J].中國書法,2019(21):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