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 潔
“遒媚”中“遒”指強勁。“遒媚”:剛勁有力,多指書畫的用筆?!板倜摹盵1]一詞是品評書法之用語,始見于世傳衛夫人《衛氏和南帖》(傳為偽作):“衛氏有一弟子王逸少,甚能學衛真書,咄咄逼人,筆勢洞精,字體遒媚,師可詣晉尚書館書耳。”其次是唐何延之的《蘭亭記》,稱贊王逸少書法:“遒媚勁健,絕代更無。”將王羲之的書法風格特征概括得簡明扼要又深入其理,指出其書法遒勁中孕育著秀美之姿,俊麗中滲透著勁健之力,也代表著書法習字中的高標準。關于“媚”的描述,王羲之在《書論》中云:“作一字,橫豎相向,作一行,明媚相成?!盵2]后人評價王逸少多用妍美俏麗之姿來形容,因為這也是他自身的追求。唐代顏真卿《述張長史筆法十二意》中也有云:“力為骨體,子知之乎?曰:豈不謂趯筆則點畫皆有筋骨,字體自然雄媚之謂乎!”[3]在書法作品的品評中,于骨力中見秀媚,是較為推崇的審美準則,尤其是在清代碑學建立之前的藝術追求中,即是與“金石氣”相對應之“書卷氣”。明代楊慎《論書》云:“《唐史》稱顏真卿筆力遒婉,又稱柳公權結體勁媚,有見之言哉?今人竭仿者,但得其遒,而失其婉;徒學其勁,而忘其媚。米元章所以有筆頭如蒸餅之誚也?!盵4]可見,習前人之墨跡,不得其法者,亦不得其神采。字體遒媚婉麗,構架翩然多姿,筆勢縱橫變幻,秀麗之姿純出天然者,方稱上品。
“遒媚”常用于對二王一路書法的品評:“觀其筆力遒媚,頗逼二王,非河南不能為也。(蘇頌《魏公題跋 題枯樹賦跋》)觀褚遂良筆力遒勁穩健,可謂逼近二王之法,也只有褚遂良才寫得出來,可見得二王法則之書家,方得后世之認可。張懷瓘在《書斷》撰寫后的二十多年又寫了《書議》,《書議》中很多評價較之《書斷》有了很大改觀,主要是由于唐太宗的賞識,讓張懷瓘有了更多的機會欣賞朝廷內閣收藏的歷來真跡,從而轉變了他對王羲之的一味褒獎,對他的草書品格提出異議:“逸少草有女郎才,無丈夫氣,不足貴也。”[5]“逸少則格律非高,功夫又少,雖圓豐妍美,乃乏神氣”[6]的論調,這里的“神氣”即是遒勁的線條才能達成,且以此為標準來衡量其他書家?!稌h》中對王逸少的評價更為客觀:“子敬之法,非草非行,流變于草,開張于行,草又處其中間。無藉因循,寧拘制則;挺然秀出,務于簡易;情馳神縱,超逸優游;臨事制宜,從意適便。有若風行雨散,潤色開花,筆法體勢之中,最為風流者也。”[7]可見,經過閱歷的不斷提升,張懷瓘對書家的評價也更有見地,“挺然”的線條才是較為風流者。韓愈在《石鼓歌》中也以戲謔的語調抨擊王字:“羲之俗書趁姿媚,數紙尚可博白鵝?!盵8]王逸少的書法品格可謂開真、行遒媚之先河,凡是得其真旨的書家多數受到追捧與接受,將其奉為造詣頗深、無法超越的“書圣”;但另一方面,追慕者多在其妍麗、秀美之處下功夫而殊乏骨氣神采,宋代刻帖盛行帶來的“尚意”書風后,將行書的妍媚之態展現得淋漓盡致。幾經朝代變遷,直至清代中期董趙書風的蔓延,刻帖輾轉失真的弊端日益顯露,取法的單一性使得帖學逐漸走向末路,而王羲之首當其沖地承擔書風衰敗的“替罪羊”,但最終有清一代書家抨擊的還是學趙董乃至二王一路趨向刻板、呆滯之靡弱書風。
明代早期書家大多承繼傳統,在元代的籠罩下繼承了趙孟頫的平和書風,由于取法的單一,逐漸走向工巧軟媚,更趨呆板僵滯。明中期的吳門四家欲展現書家個性,從傳統中取法,但也沒有跳脫妍媚秀麗一路。受禪宗影響的書家董其昌,追求雅淡清麗之姿但不免有局促怯弱的氣象。晚明書家在動亂社會中提倡是復古傳統,而在自己創作時卻掩飾不了自身需要的情感宣泄,表現在書法上則是“尚奇”書風,黃道周就是其典型的代表。
黃道周遵循儒家忠義孝道,品行高尚,自然以二王“遒媚”這一正脈為宗,在汲取魏晉傳統的基礎上,加入自我獨特的審美準則,與同時代人一起構建了“尚奇”之晚明書風。在黃道周的書論中,我們可以看出他遵循了二王一脈,在帖學范疇內尋找更古的取法。黃道周《論書》中有云:“書字自以遒媚為宗,加之渾深,不墜佻靡,便足上流矣。衛夫人稱右軍書亦云:洞精筆勢,遒媚逼人而已。虞、褚而下,逞奇露艷,筆意偏往,屢見蹊徑。”[9]黃道周將遒媚作為書作中的上品,尋找到更高古的取法對象即是對鐘繇的推崇與學習。王逸少小楷取法于鐘繇,黃道周由二王追溯到鐘、索對更古書法家進行學習,也是他形成獨特自我風格的緣由。鐘繇小楷作品《宣示》《力命》《賀捷》等諸帖典雅高古,筆畫茂密穿插而又氣息相通,姿媚橫生,樸拙生動;索靖精于章草,其作品如《出師頌》《月儀》等帖古拙生動,梁武帝蕭衍稱譽他的字“遒勁而峻險”。由此,也符合黃道周對“遒媚”之追求。
黃道周由“以人判書”的取法觀念出發,仰慕顏真卿的為人及書法:“今觀此帖,猶媚翩然,高者欲齊逸少,卑者亦不近米顛,雖有唐室之風,尚宏永和之裔矣。”[10]以“遒媚”形容顏魯公的《郭公帖》,指出本帖精準處幾與逸少媲美,而缺憾之處也尚優于米芾的墨跡尺牘,身處唐朝,但蘊藏著魏晉風韻。黃石齋用筆中加入了章草筆意,正是以“清截遒媚”作為鑒賞尺度的緣由:“八分以文征君第一,王百穀學《薦?!?,倍得大旨,惜其態多,施于八分,卻清截遒媚,亦不易得。今時唯南太史中干,意度極佳,能加損小篆,自為行幅。”[11]黃道周也有隸書作品傳世,但以楷書筆法來寫隸書,終究沒有突破筆法上的創新,成就不高。黃道周正是遵循了“遒媚”的取法規則,線條的圓潤加之用筆的方折,表現了強烈的視覺沖擊力,也易于感情的宣泄,賦予了更多的藝術性及生命感,將筆中的“骨”與“力”充分發揮,線條更加扎實,極具力量感。
以我們現代的審美眼光,可看出黃道周有碑帖結合的意味,之后的碑學大家沈增植、沙孟海等都是受到黃道周書法的影響,但在晚明時期碑學尚未興起,所以我們且稱黃道周書法蘊含“金石氣”或“篆籀氣”。黃道周小楷和行草書高古質樸,筆法中側并用。字勢趣味盎然,線條遒勁清健,共同構建了黃道周書法形式特征。打破了明代早中期或纖秀或呆板的弊病,書法以遒媚為宗,黃道周著重于遒勁,不墜靡弱,剔除刻板單一的用筆,也與他忠貞不阿,不流凡俗的主張相統一。
黃道周書論趨向于傳統,是復古思潮的蔓延。明代早中期書法被元代趙孟頫所籠罩,亦步亦趨地尊古守法,而晚明社會的動蕩不安讓書壇蕩軼古法,狂放不羈的書風盛行,黃道周由于政途上的不得志,幾次冒犯龍顏而被貶的遭遇,使得他內心的抑郁與無法釋懷可想而知,通過講學與不斷地游歷來紓解自己不得志的情懷。
徐渭也在書論中同樣遵循遒媚觀的書法傳統審美觀念,與黃道周一樣,出于對現實生活的不滿,書風上則是張狂、肆無忌憚的放縱。徐渭有關于何為媚,何為姿態的書論,他言道:“古人論真行與篆隸,辨圓方者,微有不同。真行始于動,中以靜,終以媚。媚者蓋鋒稍溢出,其名曰姿態。鋒太藏則媚隱,太正則媚藏而不悅,故大蘇寬之以側筆取妍之說?!盵12]徐渭之謂“媚”是“蓋鋒稍溢出”,其名曰姿態,是以用筆的不斷變換來展現字形的神采,襯托字法的風骨。要側鋒取妍,才能達到行草中的遒媚境界。袁宏道在《中郎集》中贊其書云:“文長喜作書,筆意奔放如其詩,蒼勁中姿媚躍出。予不能書,而繆謂文長書法決當在王雅宜,文徵仲之上,不論書法而論書神,先生者誠八法之散圣,字林之俠客也?!薄白嗣能S出”道出了徐渭傳統精髓所在。徐渭提倡姿媚的書學傳統審美觀,但他表現在書法實踐上則是呈現出狂野之意,表現出一個有血有肉的客觀形象。
張岱《跋徐青藤小品畫》題跋中說:“唐太宗曰:‘人言魏征倔強,朕視之更覺嫵媚耳?!髲娭c嫵媚,天壤不同,太宗合而言之,余蓄疑頗久。今見青藤諸畫,離奇超脫,蒼勁中姿媚躍出,與其書法奇崛略同。太宗之言,為不妄矣!故昔人謂:摩詰之詩,詩中有畫;摩詰之畫,畫中有詩。余亦謂:青藤之書,書中有畫;青藤之畫,畫中有書?!盵13]相反地,徐渭并未沿著趙孟頫的路子走下去,他的狂草頹放縱逸,粗布亂服,將一腔煩悶之情抒于書法,更是于遒中見險峻,陡峭之勢躍然紙上,所呈現出的是靈魂深處的吶喊、對牢籠的掙脫和生活中的苦楚。清方薰《山靜居畫論》:“青藤筆力有余,刻意入古,未免有放縱之處……青藤擅跌蕩之趣?!盵14]將徐渭的大寫意書風描述的恰如其分。吳昌碩有言:“青藤畫,奇古放逸,不可一世,似其為人。想下筆時,天地為之低昂,虬龍失其天矯,大似張旭、懷素草書得意時也。不善學之,必失壽陵故步?!盵15]徐渭有張、懷的肆怠筆意,書作中不失抒情達意,率真恣肆,不羈著于筆端,與徐渭書論中要求的“遒媚”有了新的個人風格探索,同樣的,黃道周在遒媚觀基礎上也加入了自身的實踐探索。
黃道周書論中也明確提出:“書字以遒媚為宗,加之渾深,不墜佻靡,便足上流矣。”[16]而他為后世所津津樂道的行草書,風貌險絕拗峭,張揚外拓,在壓抑痛苦中彰顯崇高,不僅僅局限于其在書論中提倡的“遒媚”之風。黃道周喜王羲之、顏真卿之“遒媚”一路書風:“自古俊流,筆墨所存,皆可垂訓。如右軍《樂毅論》《周府君碑》、顏公《爭位帖》尚有意義可尋,其余悠悠,豈可傳播?”[17]這與他高風亮節的情操,忠貞為國的儒家士大夫思想相關,符合他直言善諫,磊落剛正的性格。黃道周有言:“既見黃宗伯裒集,已盡古人之能,而立皇、索以還,虎距鸞翔,半歸嫵媚,其次排比整齊而已?!盵18]這是黃道周在臨摹董其昌的《戲鴻堂帖》之后的跋語,他認為皇象、索靖之后的作品,多排列齊整,而遒媚一路書風則是能引人入勝,與狀若算子的刻板書風迥異。黃道周小楷有章草遺韻,而行草更是老辣翻折,頗有趣味,黃道周對遒媚的追求,從他的實踐中展露無遺。黃道周的小楷代表作主要有《孝經定本》《石齋逸詩》《壬申元日詩冊》等,他的小楷超越了明初中期的臺閣體,突破了嚴謹刻板的結體,其鮮明的藝術特征為后世小楷創作提供有力范本。黃道周1644 年所作《張溥墓志銘》,氣度雍容,少了幾分銳氣,多了幾分沉靜。作于1645 年的《贈龍尹兄東陽開警詩扇》楷書扇面,氣息直逼鐘繇《宣示表》。黃道周對于藝事的態度,愈到晚年,愈是返樸歸真,直溯源頭。作于同年的《致祖臺札》應是黃道周晚年小楷的代表作。無論結字,點畫,亦或是整體氣息上,都渾然天成,肇乎自然,可謂是“不激不厲,而風規自遠”。故他的楷書清秀穩健,而豐腴處又流露出遒媚姿態。而黃道周的書法作品中展現的不僅是對晉唐的取法,展現高古傳統的氣格,更將自己的清流品格直接付諸到書法作品中,表現得淋漓盡致、暢快散逸。行草書線條的揮舞翻轉,空間布白的縱橫捭闔,呈現的是吞吐大荒、氣壯山河、吞吐日月之勢,充溢著浪漫灑脫之情懷。這是他一腔熱血在仕途上得不到施展,內心的搏斗與掙扎通過苦澀感的筆墨線條、方折的間架結構得以宣泄,給欣賞者以撼動。黃道周行草中單字多做繁密處理,點畫分布多呈茂密緊湊型,并將上下字之間的引帶、牽絲進行實連,來增加線條的繁密度。他采取將草書進行行書結構的處理,擯棄傳統簡練的草字法則,用更縱橫交錯、密集緊湊的行書字法進行穿插,這種繁密的以行代草在黃道周的晚期作品的運用愈發嫻熟,如《贈抑庵將入會稽詩》軸、《贈顧咸建武夷別諸子詩》軸、《大滌山中贈孟間庵詩》軸等作。他的結字也多異體字的運用,這種現象也與當時晚明“尚奇”書風相依存,在晚明異體字、怪誕字體的使用是個人學問、修養的體現,這也是特定時代下造就的文藝現象。而黃道周行草書中異體字的運用反而能與他繁復的間架結構、疏朗的行間距融合的恰到好處,更有利于形式上疏密對比的視覺效果。
晚明書法以“三株樹”為領軍人物,扭轉了趙書一統天下的局面,打破了取法單一的弊端。清梁巘《評書帖》云:“明季書學競尚柔媚,王、張二家,力矯積習,獨標氣骨,雖未入神,自是不朽?!盵19]“氣骨”也是對“遒媚”書風的另類表述,是雄渾絕肆的風格呈現。不朽風格正是崇高、雄肆和悲愴感的別樣表達。這種強調“遒”的審美轉換首先與明代中后期資本主義萌芽、社會的開放,對個性的解放與重視息息相關,在心學影響下推動的思想解放和個性張揚更激發了這種崇高感的個性表達。這也造就了徐渭、黃道周在繼承傳統遒媚觀的同時,有不同的風格走向,共同造就了晚明的“尚奇”書風。
注釋
[1]《辭?!飞虾#荷虾^o書出版社,1988:1060.
[2]崔爾平.《歷代書法論文選》[C],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06:28.
[3]崔爾平.《歷代書法論文選》[C]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07:279.
[4]崔爾平.《明清書論集》[C].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11:77.
[5]崔爾平.《歷代書法論文選》[C]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07:149.
[6]崔爾平.《歷代書法論文選》[C]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07:147.
[7]崔爾平.《歷代書法論文選》[C]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07:148.
[8]楊克炎.《歷代書法詠論》[C].黑龍江美術出版社,2004:30.
[9]崔爾平.《明清書論集》[C].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11:518.
[10]劉正成.傅紅展.《中國書法全集·黃道周卷》[M].北京:榮寶齋出版社,1994:334.
[11]劉正成.傅紅展.《中國書法全集·黃道周卷》[M].北京:榮寶齋出版社,1994:331.
[12](明)徐渭《趙文敏墨跡洛神賦》《徐文長三集》卷二十》[M].北京:中華書局,1983:579.
[13](明)張岱.《跋徐青藤小品畫》《瑯嬛文集》卷五[M].上海雜志公司,1935:146、147.
[14](清)方薰.《山靜居畫論》《叢書集成初編》[C].商務印書館,民國25 年:18、19.
[15](清)吳昌碩.《缶廬詩別存》卷一.《續修四庫全書》1570 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673.
[16]劉正成.傅紅展.《中國書法全集·黃道周卷》[M].北京:榮寶齋出版社,1994:327.
[17]劉正成.傅紅展.《中國書法全集·黃道周卷》[M].北京:榮寶齋出版社,1994:329.
[18]劉正成.傅紅展.《中國書法全集·黃道周卷》[M].北京:榮寶齋出版社,1994:336.
[19]崔爾平.《明清書論集》[C].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11:8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