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水濤
整本書閱讀的話題,近幾年很熱門。語文教材是不是整本書?大概不是。因為提倡整本書閱讀,就是針對語文教材而言,認為教材不“整本”,需要讀整本做補充。教材確有比較多的節選,節選之不及整本書,缺點或許在缺乏完整性。然而,這“整本”的概念有時比較模糊,諸如,朱熹的《四書集注》固然是整本書,但其中的《論語》是否能獨立地成為“整本書”?《唐詩三百首》《古文觀止》是否屬整本書呢?當然,讀了“林沖棒打洪教頭”,最好能讀讀《水滸傳》這整本書,更好的是讀讀金圣嘆的點評。然而,這樣花費時間比較多,學生的時間會不夠用。因此,如古典文學作品的《水滸傳》《紅樓夢》等,教材多有節選,也只能節選。教材的特點在知識的精要,在結構的簡化和內容的集約化,倘都要去“整本”,教材也就失去存在的必要。
不過倒也確有教育家是提倡用整本書替代教材的,那就是上世紀80年代,上海育才中學的校長段力佩先生,他主張用《紅樓夢》《水滸傳》等作為中學語文教材。段力佩校長是非常活躍的思想家,也是激進的改革家。他在上海育才中學試行了,據說效果很好,但終究沒有能在上海,更不能在全國推開。讀了一些談整本書閱讀的論文,也看到許多指導整本書閱讀的示范文章。談整本書閱讀,好像談的都是長篇小說的閱讀,這些論文與專業性的文學批評相去甚遠,大多既缺文學性,也缺思想性。整本書閱讀指導的文章,幾乎都是文字說明加表格填寫。整本書,就這樣讀,能喚起美感?
讓·魯塞論及文學批評時說:“批評活動的第一階段是讀者或觀賞者與迷住他的作品的相遇。沒有這種戀愛的行為,闡釋的工作是不可能的。當然,這種著迷的感覺所產生的盲目應該繼之以理解的愿望,但是沒有前者就沒有后者。”批評的基礎是閱讀,而閱讀是讀者和作品之間的“戀愛”,是兩者之間的心心相印、神魂顛倒的過程。然而,許多整本書閱讀指導的文章與此背道而馳,它們大多干癟而乏味,激不起讀者任何情感的波瀾。讀指導閱讀的那些文章,或按此套路讀文學作品,大概很難有戀愛般的幸福感,更多的恐怕是味同嚼蠟,是一種折磨和煩惱。
讓·魯塞曾經這樣描繪初次接觸巴洛克藝術的感受:“面對著德萊斯頓的茲維格教堂的裝飾的、運動的美景和俯視艾爾伯河的大河灣的建筑的外觀和穹頂之奇妙的整體,我有一種一見鐘情的感覺。于是,對一切或遠或近的有關巴洛克的東西,繼而對巴洛克文學問題,產生了一種恒久的興趣。”在他看來,欣賞建筑,欣賞文學作品,都是精神的陶醉,都是閱讀的行為,兩者沒有根本區別。“愛戀”“ 著迷”“驚奇”“一見鐘情”“恒久的興趣”,這些詞匯表明了讓·魯塞的閱讀觀。“閱讀”不是走馬觀花一目十行匆匆一瞥作品的文字,不是淺嘗輒止蜻蜓點水般關注故事的情節,也不是隨心所欲地任意剪裁與攫取作品的內容,而是和作者一起沉浸在作品所創造的世界之中,與作品打成一片,仿佛男女之間產生了愛情。如果把閱讀比作戀愛,那么指導閱讀的文章,當如纏綿的情書,或深情的詩篇,而不是干巴巴的產品說明書。
將讀書與戀愛相比,這是讓·魯塞的一個創見。讓·魯塞是“日內瓦學派”的著名文學批評家。什么需要整本書閱讀,整本書意義在哪里呢?依然可以用他的話來回答。讓·魯塞說:“有成果的閱讀應該是一種總體的閱讀,是對認同和應和、相似和對立、反復和變化,以及對文理集中的關節和展開的環扣十分敏感的閱讀。”他又說:“把書變成一張同時并存的相互聯系的網絡,這樣的閱讀才是全面的閱讀:這時意外的驚喜會突然出現,作品浮現于我們眼前,因為我們有能力準確地演奏一首詞語、形象和思想的奏鳴曲。”“總體的閱讀”“全面的閱讀”,是理想的閱讀,它的對象是否為“整本書”,這似乎并不特別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