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暉 劉洋 祁江峽 肖永華
漢唐時期,以“續命”命方者甚多,多取其可延續性命之意,亦言其神效。大、小續命湯作為治療中風病的名方,在唐宋以前曾被廣泛應用,自宋以后由于醫家對于中風一病的病因病機認識的變化,而使該方在臨床應用中備受爭議。近些年,隨著中醫界對以張仲景經方為代表的漢唐古方的愈加重視,無論是對于續命湯的臨床治療范圍,還是針對小續命湯復方的藥理研究,均取得了較多的進展。然而查閱近二十余年的相關文獻,有關續命湯的出處、方義、用藥的理解以及臨床應用等諸多方面仍有較多分歧,頗令臨床醫師困惑。鑒于此,本文立足于續命湯產生的年代及背景,試就續命湯方義、用藥特點等作一淺析,以期該方在臨床中得到更好的應用,并希望臨床醫師能夠通過對于此方的理解,加深對中風病機以及風類藥物的應用。
續命湯作為赫赫名方,歷史悠久。然其來源為何,究竟是何人所創,一直頗有爭議,尚無定論。宋校刊本《金匱要略方論》將續命湯作為附方,記錄于“中風歷節病篇”。原文為:“《古今錄驗》續命湯——治中風痱,身體不能自收,口不能言,冒昧不知痛處,或拘急不得轉側。姚云:與大續命同,兼治婦人產后去血者,及老人、小兒。 麻黃、桂枝、當歸、人參、石膏、干姜、甘草各三兩,川芎一兩,杏仁四十枚。 上九味,以水一斗,煮取四升,溫服一升,當小汗,薄覆脊,憑幾坐,汗出則愈。不汗,更服,無所禁,勿當風。并治但伏不得臥,咳逆上氣,面目浮腫。”[1]
宋代林億等所校注《金匱要略方論》一書,在其序中提到“采散在諸家之方,附于逐篇之末,以廣其法”,收錄附方28首。歷代不少注家認為這些附方并非張仲景所創,因而各家注本雖存而未去,但多不詳細論述,甚至有一些注家直接將附方刪除[2]。
然而,有學者對此提出不同觀點[3-4],《古今錄驗》一書佚而未傳,但與其同時期(魏晉南北朝時期)的醫書《范汪方》《胡洽方》等醫籍均有對續命湯的記載。其中,東晉時期的《范汪方》[5]中記載的“續命湯”與《金匱要略方論》中所附的續命湯,二者癥狀描述上幾近相同,所用藥物基本一致,僅在藥物的劑量上有所區別,而在文末記錄到“是仲景方,本欠兩味”。 這一記錄成為后世認為“續命湯本為仲景所創”的有力證據。
《胡洽方》是東晉、劉宋年間(劉宋起自公元420年)道士胡洽所著[6],該書中首次同時出現大續命湯、小續命湯、西州續命湯之名[5]。成書于公元454~473年間由陳延之撰寫的《小品方》在唐代流傳甚廣,備受重視[6],書中亦有小續命湯的記載。該書中相關記載與《胡洽方》小續命湯比較,主治及藥物均略有不同。后世多有醫家認為小續命湯源自《小品方》,應是與該書的歷史地位有關,但從上述書籍的作者及成書年代來看,此說值得商榷。以“續命”命名的方劑還出現在南北朝時期《集驗方》《深師方》等諸多方書之中,由此可見,續命湯類方在兩晉、南北朝時期已被醫家廣為應用。
唐·孫思邈所著《千金方》,為唐以前方劑的匯編,其中有大量方劑屬于同名不同方或同方不同量。該書中關于續命湯的記載,主要有小續命湯、大續命湯、大續命散、西州續命湯、續命煮散等。孫思邈在《千金要方》及《千金翼方》中多處對續命湯贊譽有加,不僅以自己曾患中風,后“不間斷”以續命煮散,連服十日,“服之不絕得愈”為證據[7],并將續命湯列為中風方之首方,認為“依古法用大、小續命二湯,通治五臟偏枯賊風”“諸風服之皆驗,不令人虛”[7],可見其對續命湯的認可。尤為可貴的是,孫思邈在《千金要方》中特別闡釋了對于中風的病機認識,為后世更好理解續命湯方義奠定了基礎。此后,大、小續命湯經《外臺秘要》等后世諸多醫書引用,成為唐宋以前治療中風病的祖方,在唐以前作為治療中風的方劑廣為流傳。
至金元后,中風一病各家紛紛立說,百花齊放。金元醫家或主“心火暴甚”,或主“正氣自虛”,或主“濕痰生熱”,所用方藥各不相同。至明代張景岳更是倡導“非風”說,認為“腦卒中一證,病在血分,多屬肝經……凡病此者,悉由內傷,本無外感;既無外感而治以發散,是速其危耳”。自此之后,內風或類中風學說趨于盛行,續命湯諸方則在臨床中應用逐漸減少。
中醫來源于臨床實踐,中風一病又有其特殊性。中醫大家丁光迪[8]曾論述:“中醫所稱的中風病,范圍比較寬,證候亦較復雜……把多變的病情,主觀地絕對化,局限于一隅,這是不妥的。”因而,全面否認續命湯并不可取。
近現代,有諸多著名醫家再次肯定了續命湯的臨床價值。如在后人整理的趙錫武關于中風治療經驗的談話錄音中,趙老指出“腦出血急性期,立即用錄驗續命湯 (當歸、生石膏、干姜、麻黃、杏仁、桂枝、 人參、甘草、川芎),配以再造丸,用偏涼方劑以止血。腦梗塞急性期則需用溫熱性之小續命湯(麻黃、防己、人參、黃芩、桂心、川芎、甘草、芍藥、杏仁、附子、防風、生姜) 佐桃紅四物湯,溫通之”[9]。丁光迪[8]則在《中藥配伍運用增訂本》一書中,對續命湯一方有具體論述,并在文末指出“大小續命湯很值得研究,弄清楚它的主治范圍,大可推廣運用;而中風病中,實在不能缺少這一種方法”。余國俊在他所著的《中醫師承實錄》中,曾提到蜀中名醫、經方大家陳鼎三對續命湯的評價:“此方有不可思議之妙,非閱歷深者不可明也。”[10]因此,對于這樣一個備受爭議的方劑,有必要對其方義,乃至于其組方、用藥特點進行深入的探討。
對于續命湯方義的理解,不能背離其產生及其被廣泛應用的年代(漢唐時期)和當時醫家對于中風一病的普遍認識。
《靈樞·五變》曰“肉不堅,腠理疏,則善病風”,指出感受風邪與人體衛氣不固、表虛有關。張仲景在《金匱要略方論·中風歷節病篇》中提到“夫風之為病,當半身不遂……脈微而數,中風使然”, 孫思邈在《備急千金要方》中也提到:“偏枯者,半身不遂,肌肉偏不用而痛,言不變智不亂,病在分腠之間。溫臥取汗,益其不足,損其有余,乃可復也。”由這些論述可知,漢唐時期對于中風一病的認識可概括為“正虛邪中”,正如張仲景在《金匱要略方論·中風歷節病篇》所述:“寸口脈浮而緊,緊則為寒,浮則為虛,寒虛相搏,邪在皮膚。浮者血虛,絡脈空虛,賊邪不瀉,或左或右,邪氣反緩,正氣即急,正氣引邪,喎僻不遂。”這一段以脈象闡述中風病因病機,頗為詳盡。
而在中風治法的論述上,唐代孫思邈在《備急千金要方》中則給予了很好的闡述,他在《論雜風第一篇》中提到“偏枯者……病在分腠之間。溫臥取汗,益其不足,損其有余,乃可復也。” 在其后的論述中又提到:“賊風邪氣所中則傷于陽,陽外先受之,客于皮膚……歸于六腑則為熱。”由此可知,以汗法驅邪、補虛損、瀉實邪,為治療中風一病之大法,而此與大、小續命湯方義相同。
因而大小續命湯的產生正是針對漢唐時期對中風一病“正虛感邪”這一基本病機而設立的。針對邪氣,二方均有用到麻黃、桂枝、防風、防己等辛溫之品;針對正虛,大續命湯以人參、當歸、川芎、干姜等藥物以益氣養血溫脾,小續命湯則再加白術、附子等藥物以增強溫陽、健脾作用。同時兼以黃芩、石膏清郁熱,并可佐制諸熱藥。
明清時期有醫家對續命湯的方義進行了深入解讀。陳修園在《醫學三字經》中提到:“人百病,首中風,驟然得,八方通,閉與脫,大不同,開邪閉,續命雄”。仔細體會,這一“開邪閉”高度概括了其對中風一病應用續命湯的認識。其所說之邪,亦應當不單指風邪,尚可是瘀、熱、濕等邪,正是邪氣閉阻經絡而患中風,以續命湯治之,則具“開閉”之功。
那么,如何理解大、小續命湯應用麻、桂類藥物以“開邪閉”呢?明清等諸多醫家對續命湯類方詬病頗多的正是應用麻、桂等辛溫類藥物。續命湯中麻黃、桂枝、防風、防己等辛溫藥物均屬“風藥”。“風藥”之名,源于金代張元素 《醫學啟源》,張元素首創“藥類法象”理論,其中“風升生”一類,收載有防風、羌活、升麻、柴胡、葛根、麻黃、荊芥、薄荷、前胡等20味藥。當代多指用于祛風或治療風病的藥物為“風藥”,故而將大部分風藥歸于解表藥之中,卻忽視了風藥所具備的其他功效。現代有醫家[11]對其除解表以外的其他功效總結為調暢氣機、開發郁結、驅邪外出、引經報使、配伍增效等幾方面,拓寬了對于風藥的認識。風藥具備的調暢氣機、驅邪外出等作用,加強了中風病的治療效果。
除大、小續命湯以外,兩晉南北朝時期的醫書中尚有西州續命湯、獨活續命湯、蛇蝎續命湯等記載,而在孫思邈《千金方》中,有學者統計,以“續命”為名的方劑共有11首[12]。上述方劑的藥物組成均是既有辛溫發散藥物,亦有溫里扶正之品,或兼以養血活血、或兼以化痰、或兼以清郁熱。
值得一提的是,孫思邈在對于中風病的治療中除收錄了大、小、西州續命湯,另有續命湯加荊瀝、葛根等寒涼之藥,他指出中風一病,應重視對于寒熱的區分,其言道:“所以欲用方者,先定其冷熱,乃可檢方,用無不效,湯酒既爾,丸散亦然。凡此風之發也,必由熱盛,故有竹瀝、葛汁等諸冷藥焉。”這一闡述也為后世應用寒涼藥物治療中風奠定了基礎。
通過文獻檢索發現,續命湯在當代的臨床應用中,較多的報道仍集中于其在腦血管病急性期、后遺癥期以及面神經炎的個案治療及臨床研究中。然而近二十余年,隨著醫家對于漢唐時期古方的重視,特別是針對張仲景經方研究的深入開展,續命湯所治療疾病的范圍也得到進一步拓展。這其中有以通絡散風法治療運動神經元病[13],有以方證相應治療重癥肌無力、腰椎間盤突出癥、多發性硬化[14-16],有以扶正祛風、標本兼治法治療血虛顫證[17]。此外尚可見文獻報道將其治療范圍延及至風濕免疫系統、骨傷科乃至于呼吸系統疾病。仔細研讀這些醫案報道,發現所治疾病的發病或加重誘因或多或少具有風邪、寒邪的因素,醫者也正是根據其病機中“正虛邪中”這一重要方面,并根據古書中所記載的“身體不能自收”“冒昧不知痛處”“拘急不得轉側”等癥狀而應用續命湯治療,從而取得良好的臨床效果,豐富了續命湯治療疾病的種類,值得中醫臨床醫師借鑒學習。
小續命湯的實驗藥理研究多集中于缺血性腦血管病、阿爾茲海默病、高脂血癥等方面[18]。杜冠華教授引入中藥復方“有效成分組”概念,借助于篩選模型,獲得了小續命湯的有效成分組。憑借這一方法,該課題組先后篩選出小續命湯抗AD有效成分組[18-19]和抗腦缺血有效成分組[20],繼而將其應用于多項動物研究,結果表明小續命湯有效成分組可通過提高抗氧化酶活性、改善線粒體功能、調節線粒體自噬等多個方面對腦缺血再灌注大鼠產生神經保護作用[21-22]。另有研究表明,有效成分組可以改善實驗性衰老大鼠學習記憶功能,具有一定的抗衰老作用[23]。
這一系列的研究工作既是對小續命湯抗缺血、神經保護機制的深入闡釋,也為探索中藥復方研究提供了值得借鑒的方法。
正如丁光迪老先生所述:“小續命湯是治療中風病的有名方劑,但它又不僅僅是一個方劑,而是代表著一大類方劑,甚至是一個治療大法”。對于續命湯的研究涉及諸多方面,既有對中風病病機、治法的再思考,也有對“風類”藥物傳統作用拓展和現代藥理機制的探索,更有對續命湯復方成分的現代藥理研究,從而最終讓臨床醫師更加準確、有效地應用續命湯,使得這樣一張漢唐古方煥發出新的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