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志偉 郭葦 林麗珠
1996年王永炎院士明確提出“虛氣留滯”病機學說[1],指出因元氣虧虛,氣血相失,導致氣血津液運行不暢,形成氣滯、痰凝、血瘀、經脈不暢等病理改變。虛氣留滯理論的內核,是“郁虛相搏,虛氣內生,氣化乏力,氣運不暢,氣血津液等流動性物質發生瘀滯”,具有以虛為本,以滯為標,具有因虛而滯的動態病機特點[2]。癌因性疲乏(Cancer-Related Fatigue,CRF)是困擾廣大癌癥患者的常見臨床癥狀,發生率高達70%以上,具有發展快、程度重、持續時間長的特點(一般大于6個月),不能通過休息和睡眠得到緩解[3],極大地影響了癌癥患者的身心健康。盡管如此,針對癌因性疲乏,目前仍缺乏廣泛認可和確切有效的干預手段?;诒孀C論治的中醫藥治療在CRF診治中具有獨特的優勢,但對其病因病機仍然缺乏統一共識,在長期的臨床實踐中,本課題組發現癌因性疲乏的病機特征契合“虛氣留滯”動態辨證體系,本文從“虛氣留滯”理論出發,探討癌因性疲乏的病機特點以及“虛氣留滯”病機對其治療的指導意義。
“虛氣”的概念,首見于《素問·五運行大論篇》“故令有形之地受無形之虛氣,而生化萬物也”,指風、寒、暑、濕、燥、火的天之六氣;同時《素問·經脈別論篇》又指出“太陽臟獨至,厥喘,虛氣逆,是陰不足,陽有余也”,認為“虛氣”有上逆之象,它的運行不循常道,與陰陽失調有關。后世諸多醫家對“虛氣”的生理病理有諸多詮釋,“虛氣”存在氣機逆亂和運動性特征,因此,不能等同于“氣虛”和“氣郁”。“虛氣”可見于多個臟腑,具有氣虛、氣滯、氣逆的特征,為氣化不利,動力不足,運化不利,通道郁滯。“虛氣”是因臟腑虧虛或氣血陰陽失調而形成的內生邪氣,具有虛實夾雜的特性。
“虛氣留滯”一詞,首見于楊士瀛《仁齋直指方》,其言“虛者,時脹時減,虛氣留滯,按之則濡,法當以溫藥和之?!敝赋隽艘蛱摱鴾?,由脾胃氣虛導致脾胃氣滯,后世針對“虛氣留滯”導致的脾胃虛痞形成了比較成熟的理論方藥體系?!傲魷蹦艘颉疤摗倍桑饕藲鉁?、血瘀、痰凝、經絡不暢的病理過程。“虛氣留滯”病機是基于“氣—血—津—液”辨證系統提出的,為中醫虛實病機理論提供了思路,主要強調以虛為本、以滯為標,具有因虛而滯的動態病機特點,“虛氣”與“留滯”互為因果、相互裹挾,推動疾病呈現螺旋式發展。其應用可延伸到腦血管疾病[4-5]、冠心病[6]、抑郁癥[2]、代謝性疾病[7]等多個系統疾病,這些疾病在發生發展過程中,存在具有“虛氣留滯”特征的共同病理環節。
癌因性疲乏在中醫學中屬于“虛勞”范疇,以臟腑功能衰退,氣血陰陽虧損為主要病機,表現為神疲倦怠,氣短懶言,失眠或嗜睡,不能集中注意力,認知能力下降,悲傷、易怒等癥狀。虛勞的根本原因就在于“正虛”,人體正氣不足。如《靈樞·百病始生》云“壯人無積,虛則有之”;《諸病源候論·積聚病諸候》亦曰:“虛勞之人,陰陽傷損,血氣凝澀,不得宣通經絡,故積聚于內也。”癌因性疲乏的病位,主要在肝、脾、腎三臟。脾虛失運,肝失疏泄,腎精失養,臟腑功能失調,從而“虛氣”內生,正氣不足。同時,因“邪之所湊,其氣必虛”,癌毒消耗、化療、放療等“外邪”作用,進一步損傷正氣,以致生化乏源、氣血虛損。
在“虛氣”內生的基礎上,氣血津液運化輸布失常,進而形成氣滯、濕聚、痰結、血瘀、瘀毒等邪實“留滯”。因元氣輸布失常,影響及血,導致血虛血瘀,可見面唇色淡或青紫,心悸失眠,肢體麻木或疼痛;或影響及津液,水液停蓄,成痰成飲,以致胸滿咳嗽、痰多喘促,或脘腹脹滿、噯氣食少,或肢體浮腫、沉重脹痛等病癥。《醫方集解》曰“氣與血猶水也,盛則流暢,虛則鮮有不滯者”,虛氣裹挾有形之物,如氣血津液等,以致痰濕、瘀血、毒結。其中,“痰”“瘀”在癌癥患者邪實留滯中具有突出地位,痰邪是導致積聚發生發展的主要因素,正如“凡人身上中下有塊者多是痰”。肝失疏泄、脾失運化、肺失通調、腎失溫煦,均可致三焦氣化不利,水飲聚而成痰。因氣血運行郁滯,久而成瘀,從而導致血瘀、痰瘀等兼夾病證。
總體而言,癌因性疲乏以“虛”為本,“留滯”為標,“虛”而鼓動無力,積而成郁,痰濁瘀毒內生成“滯”,導致病情的發展。
在中醫學中,情志是喜、怒、憂、思、悲、恐、驚“七情”的統稱[8]。情志乃五臟氣化而生,《素問·天元紀大論篇》:“人有五臟化五氣,以生喜怒思憂恐?!逼咔樘^或不及,傷及于氣,擾亂氣機,久不得舒,內應臟腑受損而內傷,這是當今心身疾病的重要原因?!妒備洝吩啤跋才还?,憂思過度,榮泣衛除,谷氣不治,故氣血干涸,不能營養肌肉”,情志內傷,始之于氣,首先影響體內氣機失調,進而傷及內臟,影響先后天氣血化生,肌肉無以充養,從而致“虛勞”或“痿證”?!锻饪普凇吩唬骸皯n郁傷肝,思慮傷脾,積想在心,所愿不得達者,致經絡痞澀,聚結成痰核。”肝氣不舒,脾虛氣滯在癌因性疲乏患者中較為常見,患者往往多見情緒低落、易怒、納差,腹脹,疼痛,舌苔白或白膩,舌底脈絡曲張等癥狀,與肝氣郁結,脾虛不運證候相符,臟腑氣機失調也將進一步加重疲乏的發展。
“虛氣”在癌因性疲乏的病機發展過程中起著關鍵作用,同時也是癌癥發病的內在根本原因,并貫穿其發展始終。早期以脾氣虧虛、肝氣郁滯為主,病久則傷及腎陰,以致氣陰兩虛。這里要強調的是,“虛氣”不等同于“氣虛”,還包括氣機郁滯、氣機逆亂的現象,以致氣機當升不升,當降不降,癌毒則易于郁結留滯,在氣失固攝的情況下發生轉移,流竄停留于它臟,導致疾病進展,進而加重疲乏。因此,“虛氣”是癌因性疲乏發生發展的根本原因。
癌因性疲乏的病機較為復雜,以本虛標實為特點,其中,脾虛是疾病由實轉虛的關鍵病機,氣郁是痰濁、瘀血、邪毒等病理產物出現的重要環節[9]。張永慧等[10]采用聚類分析方法研究癌因性疲乏患者的中醫證候,通過對所采集的200例CRF患者臨床癥狀及中醫四診進行聚類分析,確定肝氣郁結證、脾氣虧虛證、腎陽虛證、脾胃陰虛證、寒濕困脾證、肺氣虧虛證等6個證候分型。結果顯示,脾氣虧虛證出現率最高(占35.2%),其他依次為肺氣虧虛證(占22.7%)、肝氣郁結證(占14.47%)、寒濕困脾證(占11.51%)、腎陽虛證(占8.88%),脾胃陰虛證出現率最低(占7.24%)。脾氣虧虛、肝氣郁結、肺氣虧虛等證型普遍存在氣虛、氣逆、氣滯等“虛氣”病理表現,進而導致濕、痰、瘀等“留滯”病邪,這也佐證了“虛氣留滯”理論在CRF患者證型分布中的適用性。癌因性疲乏的發生,往往偏向于“滯”,滯而不榮,虛而更甚,“滯”與“虛—郁”形成負向反饋調控,與“虛氣留滯”的動態辨證體系不謀而合。
根據癌因性疲乏的病機特點,辨治思路宜以“培元補虛、開郁通滯”為基本治則。培元以“補脾氣、固腎氣”為先,開郁以“怡情志、調肝郁”為要,通滯以“祛痰瘀、散結滯”為重。結合臟腑辨證,時時注意補脾氣、宣肺氣、暢氣機,標本兼治。
健脾以“補虛”,疏肝以“開郁”。癌因性疲乏患者多存在肝氣郁結、脾虛濕蘊?!端貑枴ち澆叵笳撈吩弧案握?,罷極之本”,“罷極”具有疏泄、調節之意。肝主疏泄,調暢氣機,對氣血津液的生成、輸布和代謝具有重要作用,《讀醫隨筆》曰“肝者貫陰陽,統氣血……握升降之樞。”肝失疏泄則氣機失調,必然導致氣血運行失常,臟腑筋脈失養而產生疲勞乏力。而脾作為“后天之本”,居中土,主運化,主肌肉,運化水谷精微及水濕,若脾氣受損,中氣不足,則氣化失常,“中焦受氣取汁”功能受損,氣血生化乏源,四肢肌肉失養而見四肢乏力。張仲景治療虛勞病以“建中”湯主之,亦有注重調理脾胃,建立中氣之意。
肝與脾生理上緊密聯系,病理上也極易相互傳變,張仲景提出“見肝之病,知肝傳脾,當先實脾”。脾為后天之本,脾氣旺則五臟強,欲肝脾同治當從疏肝健脾,調肝養血入手,兼顧行氣解郁,利濕化痰。因肝失疏泄,氣血運行失常者,以疏肝行氣解郁為主,越鞠丸合柴胡疏肝散加減;因肝血不足,筋脈失養者,以補肝柔肝養血為主,補肝湯加減;若脾虛氣血生化乏源,宜甘溫扶脾,培元補中,以小建中湯加減;若脾虛生濕,肢體困重者,宜運脾化濕,以參苓白術散加減。
癌因性疲乏的臟腑傳變規律,初期以肝為主,中期以脾為要,后期可及心腎。在證候要素方面,初期以氣郁、氣滯為主、痰濕為輔;中期以痰濕為主,可見血瘀;延及后期,氣郁不暢,痰瘀內生,膠結互損,損氣傷陽,日久傷腎,故以腎氣不足、氣血虧虛為主。因此,疾病初期,當疏肝健脾、化痰祛濕;疾病中期,當健脾補氣,活血祛瘀;若至后期,則以補腎溫陽、培元固本為主要治則。
廣州中醫藥大學第一附屬醫院林麗珠教授提出“虛”“痰”為癌癥發病的核心病機,形成了益氣除痰、理氣散結為主的綜合治療方案,其研究團隊開展了多項應用益氣除痰法治療癌因性疲乏的臨床研究,益氣以補虛,除痰以開郁通滯,這在治法上與“虛氣留滯”病機相契合,臨床應用益氣除痰法治療惡性腫瘤患者化療相關性疲勞療效顯著,并可提升患者生活質量[11-13]。
Li Chen等[14]采用疏肝健脾顆粒治療乳腺癌患者癌因性疲乏,通過多中心、單臂臨床試驗,選擇患有癌因性疲乏且滿足中醫肝郁脾虛辨證標準的乳腺癌患者,服用疏肝健脾顆粒劑8周,隨訪12周;觀察在治療前、治療第4周、第8周及第12周患者Piper疲乏量表、ECOG體能狀況、肝郁脾虛中醫證候量表等,結果發現可有效改善乳腺癌患者的疲乏、焦慮抑郁狀況、體能狀況,降低肝郁脾虛中醫證候積分。此外,韓國Jong Soo Jeong等[15]采用傳統醫學中經典方劑Bojungikki-tang(補中益氣湯)治療癌因性疲乏,取得了良好的療效。
因此,基于培元補虛、開郁通滯為主要治則的臨床研究或者方藥應用,在多項癌因性疲乏研究中均取得良好療效,這些臨床研究在一定程度上佐證了“虛氣留滯”病機的臨床應用價值。
癌因性疲乏具有正虛—氣郁—留滯的病機發展特點,“虛氣留滯”創新病機理論不僅契合癌因性疲乏的病機規律以及證候變化,還可以動態、系統地指導癌因性疲乏的臨床實踐,并避免證候分型治療模式的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