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鐘穎(北京林業大學 藝術設計學院,北京 100083)
2019年,布魯塞爾圣呂克藝術學院的哲學教授西蒙·史奇頓教授邀請我在布魯塞爾的非營利ODRADEK空間做3個月的國際藝術家駐地創作,并在最后一個月舉辦個人作品展。這個邀請其實早在2016年就已做出。史奇頓教授非常熱愛中國的文化和哲學,所以她主理的ODRADEK畫廊尋求發展遠東美學和西方美學之間的對話,關注基于書寫、筆觸蹤跡的探究和跨文化的接觸與創作。2016年,她看到了我的生態裝置作品《欲·舍》圖片后,通過朋友找到我,但我當時即將去美國訪學1年,所以推遲到2019年。
雕塑的三維體量使我不能像畫家那樣隨身攜帶很多作品來比利時做展覽。所以來比利時做個展,我只能在托運行李箱里放了一件之前《我》系列雕塑作品中的一件,另外還在電腦里準備了《欲·舍》的裝置攝影圖片,以及《歸·去》的視頻作品。因雕塑制作的難度大周期長,尤其是創作硬質永久性雕塑難度更大,在布魯塞爾只有兩個月的創作時間,所以我想強調當下的在場性,在駐地做些裝置和平面作品。聽說我去之前布魯塞爾剛剛做了水墨周的系列展覽和活動,我就準備了些宣紙和筆墨。我想這些制約條件也許能夠激發出自己的一些非常規潛力,因為這是我第一次參加這樣的駐地項目,希望這是一次有趣而又有意義的經歷和挑戰。

圖1 觀1 View1,水墨、宣紙 Ink on Xuan Paper, 132×65cm,2019

圖2 角力 Wrestling水墨、宣紙 Ink on Xuan Paper,126×66cm, 2019
為了不影響我在學校的教學工作,我在六月底就來到了布魯塞爾,當時因為張大我先生的展覽剛剛開始,需一個月才結束,所以西蒙非常熱情的安排我先住到了她在郊區大花園的客房。這個花園非常大,非常漂亮,客房是獨棟,隔著花叢樹籬草坪,和她的房子有近200米遠。我有充分的自由獨立空間,更為難得的是,其緊鄰索妮婭森林。此外西蒙還養了很多動物,其中有我因創作《欲·舍》而結緣的山羊,甚至有鴕鳥和孔雀。這使我猜測她邀請我的原因之一可能和她如此熱愛大自然有關,而我近些年的創作正好與自然緊密相關。住在這里是如此的接近大自然,我欣喜的融入到這美好的自然中汲取創作靈感。真的是“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因為還惦記著在展覽中需要創作的裝置,而森林中充滿各種生態材料,如各種形態的樹枝、樹葉、倒地的樹干以及因此掀翻側立的樹根,還有各色的蘑菇等,所以我經常到森林里散步尋找靈感和材料。推開花園的后門就是森林里的一條小路。比利時國小,森林也不是荒無人煙的原始森林,而且里面有小路的規劃、有導航,人行其中也沒有迷路的危險,偶爾還會遇到鍛煉的人,我甚至還遇到過一位穿著正規馬術服騎馬的老紳士。就是在遇到騎馬老紳士的地方,我看到小路以及路兩側的灌木和草叢上落滿了金黃色的某種植物的穗。目送老紳士騎馬踏過這片黃燦燦的小路消失在森林中非常具有畫面感。這么漂亮的植物或許可以用來做成作品,還可以讓它不會在潮濕的小路上很快腐爛。我趕緊回去找了兩個大袋子,搜集了一些干凈完整的穗保存起來備用。
在花園住了一個星期后我搭西蒙的車去ODRADEK參加張大我先生展覽的講座,第一次實地考察了展覽空間。畫廊是3個由大到小的展廳串聯,黑色地面,兩頭是明亮的白色空間,中間是幽靜的深灰色空間,既相互關聯又有不同的分區,深灰色空間的兩側還有一長一短兩個正在展示長卷的玻璃展桌。3個空間都不是很大,所以不適宜做占據中央空間的大型裝置作品。從那一刻起我開始考慮如何根據這個特定空間創作這次展覽的作品。

圖3 輪回 Reincarnation水墨、宣紙 Ink on Xuan Paper,65×65cm, 2019
第一間最大的白色展廳一面是臨街整面的櫥窗玻璃,下面是50厘米高300厘米長的白色櫥窗展臺。我帶來的那件雕塑有兩種擺放方式,其中一種是兩部分指尖對指尖,相向而拜,名為《我-朝圣》,其構圖正好適合這個狹長的櫥窗展臺。
“我”并不僅指人的身體或狹義的自我,更廣義是指一切存在獨立不變的主體自性,對“我”執著的結果是不得解脫不得自由。磕長頭朝圣的行為本是藏傳佛教中,放下傲慢完全放棄“我執”的一種謙恭態度的體現,而非一般人對佛教誤解的那樣是對偶像的崇拜。但這組作品并未以通常穿藏袍的形象去表現,而是以我自己的身體為原形以強調切身的體驗,并運用最根本的雕塑形體語言加以凝練以暗喻自我的本初狀態。佛家講“空”的真正意旨并非一無所有,而是指萬物沒有獨立不變的主體自性,不會恒常不變,也就是無“我”的,相對的和暫時的,也可理解為是一種相互依存緣起的流變。《朝圣》這件作品是我對自性本空的領悟與傳達。作品實體部分與網狀虛空的自我象征之形的相互朝圣強調的就是:我們所朝圣的對象并非外在的偶像而應是對自性本空的體悟。
確定了雕塑的位置,我對這間展廳其它作品也就有了初步的想法。就是以這件雕塑的基本形態為出發點,創作水墨作品懸掛于展墻。流變是我創作雕塑多年來的核心理念,所以我想起少年時學國畫玩的流墨法,經過多次試驗,我以雕塑的思維方式和制作方式把水墨的流變失控性進一步演繹,實驗出了非傳統性可控形態的流墨法。水墨自然天成的流變虛幻感遠非單靠人為筆墨所能達,神鬼莫測,令人嘆為觀止。雖然我知道這不是中國畫的傳統技法,甚至與黃賓虹總結的用墨七法中的經典原則無關,因此很有可能不被堅持傳統筆墨用法的人所認可。但藝術不正是人類展開想象力的最佳實驗田嗎?東方無為的智慧在藝術創作中也可引申為不必過分強調人為的作用。推崇水墨與宣紙結合產生的氤氳變化是中國寫意畫的一大特色。更何況我是以當代雕塑作為創作的出發點。做雕塑的經驗使我懂得以平等的態度與萬物合作,萬物皆可為我所用。或許通過這樣跨專業的介入還能成為當代實驗水墨藝術新的探索。最重要的是其可以呈現我在雕塑中一貫體現的虛空流變性觀念,所以在重視觀念的當代藝術中這就更不再是一個問題。
當然,這只是一個開始,我認為于我而言,這一形式風格是有進行深入探索空間的。希望它可成為在藝術創作上幫助我達到無為而無所不為的理想之境。一邊實驗一邊構思,我為這間展廳創作了《流變》《一縷》《浮云驛站》《輪回》《金剛杵》《金剛鈴》這幾件水墨作品。

圖4 我—朝圣 Self-Pilgrimage,青銅Bronze,146×12×6.5cm,2011
最里面的白色小展廳有配百葉窗的天窗,通常視頻在側墻上播放。視頻作品《歸去》就確定在這里。一面側墻則懸掛大型裝置《欲·舍》的攝影圖片。
《欲·舍》這件作品創作于“遇到一株小草”展。佛家認為,天地萬物同體共生,等無分別,所以佛、草、我、皆為平等不二。佛可舍身飼虎,我用草做成佛和朝圣之姿的我像來喂羊。草的自然屬性之一就是喂羊,因此更無需執著于佛像和自我之像。這也更符合萬物相依相生的自然生態規律以及萬物空性的佛學義理。此外羊在世界很多文化中都具有重要的象征寓意。我希望這件作品能夠激發觀眾思考并秉持不認定的態度去包容文化的差異。展前所有展覽相關工作人員都希望展后的慶功宴就吃烤全羊。而我的態度是“別人吃我管不了,我是不會吃的”。作品展覽效果非常成功,兩只小羊獲得了大家的喜愛,也不再有人想吃它們了。
展覽結束后我和策展人經過幾次探討,決定把羊放歸自然,使羊的歸宿成為一個懸置的問題留給大家(在大自然中物競天擇被狼或被人吃掉、圈養終老、轉賣等等),并將放歸過程拍攝為一件視頻作品。因一切答案皆為人心變現,希望能使每一個觀看到此視頻的人審視自己的內心,因為我們的內心既是這個世界的反映,也會影響這個世界未來的發展。這件作品的演進使我對藝術的認識不但超越了技巧與形式,甚至超越了觀念,體悟到了藝術是可以激發出人的慈悲心性的。作品的名稱叫《歸·去》,之前已經放在網上,這次是第一次在展覽現場播放。
正面展墻雖然不是很大,但從另外兩個展廳都可看到。為了與此展廳的作品相統一并與前面展廳的作品相呼應。我以流墨的方法描繪了我和羊玩耍角力的圖像,除了呈現平等、和諧,水墨在我與羊的圖像間流變激蕩似乎形成了宇宙能量的交流與轉換。于是這又啟發我創作了旋渦狀水墨作品《宇宙》。

圖5 我-流變Self-Flowing Change,水墨、宣紙,Ink on Xuan Paper,100×50cm,2019

圖6 我—索妮婭森林 Self—Plateau de la Foresterie植物Plant,394×53cm, 2019

圖7 我—莊周 Self—Zhuang Zhou,蛾蝶 Moth and Butterfly,75×12cm, 2019(局部)
中間是一間縱向的長方形展廳,自然光源只能來自另兩個展廳,突顯作品主要依靠射燈,深灰色墻面使整個展廳非常神秘安靜。從展覽的整體空間及內在理念聯系出發,我畫了羊和人的兩只大眼睛。
靈感來源于每日呼吸著森林的清新空氣和與動物們近距離的接觸。這種置身于自然環境中的生活似乎是我們理想的桃花源,但還是有越來越多的人因欲望遷入繁忙擁擠的都市去工作、去生活,這種理想與欲望相矛盾的成因,我認為很大程度與我們人類看世界的方式相關。越分越細的分工方式造成我們看世界的方式變得對立、分割,這一方面使人類總體獲得了更多知識,另一方面也因為太過復雜而使人類沒有人能夠看清世界的整體,從而對未來的發展方向有一個清晰的認識。同時把有為和分析作為一種教條也使人類越來越隔離于自然之外。以此為切入點,我先用水墨嘗試在宣紙上畫了一些我在雕塑中常用來暗示空間互通和隔離的網格,再在空格里點出深淺不同的墨點,為了增強畫面的復雜與不確定性甚至某種失控性,我還在水墨寫意畫中實驗性的融入了工筆畫中的撞水法。水與墨在生宣紙上撞擊,自然流變,相互滲透,在微觀中形成了非常豐富的氤氳變化。新畫法掌握后,我又用此法把我自己的眼睛和山羊的眼睛分別畫滿整開紙,畫面呈現出似像素分割,甚至近距離難以辨識的巨大眼睛。將其掛于兩面主展墻正中迷離的相互對觀,觀眾走到中間也會自然的加入到對觀之中。側面小展墻上再配以幾張相關的小幅作品。
畫下方一側的長玻璃展桌長400厘米,寬55厘米,玻璃下方空間為3厘米高。玻璃展桌可以很好地保護用脆弱材料做成的作品不被碰壞。進駐畫廊后,我確定以之前搜集的植物穗和飛蟲為原材料在這兩個展桌里創作兩件《我》系列生態材料的延展作品。這個決定即是出于如前文所提展廳空間的限制、硬質永久雕塑制作成本的限制、異國他鄉各方面資源的限制、展覽開幕時間的限制等等各方面外部條件的限制。同時也與我近些年觀念的進一步明確、開放以及對生態問題的關注等內因相關。藝術家駐地項目的一個重要意義和目的也是促進到訪藝術家與當地進行各方面的交流。以當地的原材料創作新的作品即可以增進交流中的理解與溝通,還能激發到訪藝術家新的創作靈感和增強作品的當下在場性。
我搜集的那些植物穗放置了半個多月已經干燥不再那么柔軟,微細的種子和絨毛也很容易脫落,但顏色依舊明黃。根據這種材料目前的特性,我把其中一部分的種子搓了下來,用搓下的種子在長展桌正中一半的位置灑出朝圣的姿態,搓剩下的植物梗在周圍以由密到疏漸變的趨勢鋪陳到展桌的一端。展桌的另一半用原初的植物穗也從中部由密到疏鋪陳至展桌的另一端,并直接空出朝圣姿態的展桌底面與另一半種子鋪就的同形相向對拜。在射燈的聚光和黑色桌面的襯托下,金燦燦的植物穗更顯明亮。為了紀念這件作品的材料來源,我給這件作品定名為《我-索妮婭森林》。我很喜愛這種不知名的植物,之后問西蒙,她說是Chestnut Flowers。我經網絡查證,這種植物確實就是栗子花。栗子的英語由Chest和Nut組成。Chest有胸膛的意思,Nut有大腦的意思。胸部和頭部不但是判斷人體生死最重要的兩個器官,還在各種文化中被認為是人的靈魂或精神棲息之所。這與這個系列作品的內在指向又有了不謀而合的關聯。我愿意相信這種材料的選擇是冥冥中最好的安排。

圖8 向佛蘭德斯的虛空派致敬 Homage to Flanders' Vanitas, 水墨、宣紙 Ink on Xuan Paper, 66×51cm, 2019
展廳另一側短展桌里的作品以蛾蝶做成。比利時是溫帶海洋性氣候,蚊子很少且不叮咬人,所以這里的窗戶沒有紗窗,夏季不是很熱,沒有空調,開著窗戶就很舒服,但花園房因緊鄰森林,屋里還是會飛進一些昆蟲。所以大廳內有一個大滅蟲器。其底部已堆集了厚厚的被電死的飛蟲。其中以蛾、蝶和蒼蠅為主,看到這些死飛蟲雖然從感官上有些使人生厭,但這么大量的死昆蟲也是少見,所以當時吸引了我的注意力。開始著手做這件作品時,面對一大堆死飛蟲確實有些生厭。所有的飛蟲混雜在一起很亂,顏色也顯得很臟。我想種類分開或許會好些,并有可能因此做出些新的感覺。于是我先把鱗翅目類的蛾、蝶挑出擺成朝圣的姿態,在此過程中我因想到之前為了搜集更多的死飛蟲,我向西蒙提出把她房內滅蟲器里的死飛蟲也一并收集起來以備用的情景。當時她聽說我打算用死昆蟲創作作品時露出詫異的表情,我進一步解釋我住的房里飛進過很多蛾子(Moth)時,她不確定她是否聽懂了這個詞,強調是像“蝴蝶”嗎?這使我突然聯想到莊周夢蝶的故事。故,我將此作品命名為《我-莊周》。其在此系列作品的主線上又側重延展了生死的夢幻性。東方的智慧認為萬事皆是夢,不同的是喜好與否,或是否愿意接受。喜歡愿意接受的就是美夢,不喜歡不愿接受的就是噩夢。但發生了的事就要接受,最好是欣然接受,那樣就都是美夢了。能接受一切皆是夢也即無夢,復歸平靜。無夢甚至無我就更是理想之境了。
作品完成后斑斕絢麗的效果超出了所有人的預期。這使我決定回國后搜集更多漂亮的蝴蝶,將這件作品完善的更加絢麗夢幻。這種絢麗又透漏著死亡的幻滅,所以使作品更加魅惑。由此我又聯想到在比利時美術館中看到的大量佛蘭德斯虛空派的畫作。在藝術領域,Vanitas這個詞是拉丁語,意為空虛、松散、無意義的塵世生活和轉瞬即逝的虛榮。虛空派是一種象征藝術。盡管在各個時代均有衍生,但與之關聯最大的就是16-17世紀弗蘭德斯(今比利時西部、法國北部、荷蘭沿海部分地區)的靜物畫。頭骨往往是畫面的焦點,象征死亡的必然性。周圍配以花卉、蝴蝶或美少女等。由此我又創作了水墨作品《像佛蘭德斯的虛空派致敬》。
此次駐地藝術創作因各方面條件的限制對我而言很具挑戰性。但在當下藝術界追求大制作以造成轟動效應的潮流中,我一直有一個不同的想法,一個優秀的藝術家應該像武俠小說中的絕頂高手不需要鋒利的兵器,即便輕巧的木棍草繩在其手中也可從容克敵制勝。不知為此次展覽創作的作品能夠達到何等段位,但于我而言,這的確是一次寶貴的經歷,將來一定還可以總結出更多體悟并繼續深入。
一個藝術家除了創作藝術作品,通過撰寫自己在藝術創作過程中獲得的體悟也是促進創作持續深入前行的好方法,同時也能為理論家和讀者呈現一個實踐者真實的鮮活案例。每個藝術家都需要有自己的創作方法論,而這個創作方法論除了來源于讀書、學習以對世界、對時代有宏觀的了解,更要不斷的反思自己在探索與實踐中獲得的切身體悟,并時刻注意在日常生活經歷中汲取靈感,最后通過努力以原創的藝術方式充分恰當的把自己的觀念呈現出來。這樣才能為自己,為人類提供一種新的藝術的角度去看世界、去生活。
回顧我自本科一直以來的創作,生態主題一直貫穿其中。如《自然 ·文明》《冬天的風景》《元能》系列、《易木》系列、《非非樹》《流》《共生》《欲·舍》《通·匯》等作品。加之前一階段通過對佛學這一原始自然主義哲學的學習與相應的一系列作品實踐形成了我的流變的世界觀、盡人事聽天命的人生觀、眾生平等的價值觀。在這些觀念指導下,我的藝術評判標準不再像人文主義大力倡導的非要去彰顯自我,而是更強調人與自然的平等互生。自我的隱退,無我的智慧針對當前過度的人類中心主義可能更具警醒意義。以此理念創作出的藝術作品將更有可能呈現出人類看待世界的新方式和新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