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靖,劉 菡
卷帙浩繁的古籍是中華民族的寶貴精神財富,是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和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文化的重要載體。習近平總書記重視古籍保護。2013年12月,習總書記在中共中央政治局第十二次集體學習時強調,要系統(tǒng)梳理傳統(tǒng)文化資源,讓收藏在禁宮里的文物、陳列在廣闊大地上的遺產、書寫在古籍里的文字都活起來[1]。2014年3月,習總書記在巴黎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總部的演講中重申這一重要論述,進一步指出通過傳統(tǒng)文化資源的梳理和文化遺產的保護,讓中華文明同世界各國人民創(chuàng)造的豐富多彩的文明一道,為人類提供正確的精神指引和強大的精神動力[2]。
中華古籍浩如煙海,但在后世傳承中歷盡火、盜、蟲、兵之災,流傳至今者百不存一。為搶救、保護、利用好古籍,2007年1月國務院辦公廳頒布《關于進一步加強古籍保護工作的意見》,歷史上首次由政府主持開展的國家級重要文化工程“中華古籍保護計劃”正式啟動,經“十一五”“十二五”至“十三五”,工程圍繞“保護為主、搶救第一、合理利用、加強管理”的總方針,在古籍普查、古籍修復、書庫建設以及人才培養(yǎng)等方面不懈努力,取得令人矚目的成果。然而,與數(shù)量龐大的古籍相比,古籍保護的資源和力量仍顯薄弱。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3],目前收藏在中國各類型圖書館、博物館、文物保護部門、佛寺道觀等單位的古籍總數(shù)超過5,000萬冊,其中善本古籍超過250萬冊,對這些古籍的保護需要與時間賽跑。
承載著中華文化的古籍是我國珍貴文化遺產的重要組成,其保護和傳承是實現(xiàn)中華文化實現(xiàn)創(chuàng)造性轉化和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的重要前提。如何保護好古籍文獻,成為新時代的發(fā)展命題。2016年4月,習近平總書記作出重要指示:“保護文物功在當代、利在千秋。”[4]
促進古籍保護的規(guī)范化和科學化(《“十三五”時期全國古籍保護工作規(guī)劃》)、建立科學有效的古籍保護長效機制,是確保古籍保護事業(yè)行穩(wěn)致遠的文化戰(zhàn)略需求。當前古籍保護在科學研究上遵循著不同學科的研究路徑,體現(xiàn)出多學科視角和方法交融的多元化特色,但仍未能形成一個系統(tǒng)的、適合國情的研究邏輯和理論范式;在人才培養(yǎng)上,形成了繼續(xù)教育日益完善、學歷教育探索式展開的有益格局,但仍未能脫離有“方向”無“專業(yè)”的處境。具體而言,存在重技藝而輕理論、參與眾而共識少、人才培養(yǎng)未入主流、科學研究有待規(guī)范、學術認同尚未取得等不足。這些困難的解決,或可歸結為古籍保護學科的建立與建設問題。古籍保護學科的建立與建設也是古籍保護規(guī)范化和科學化的重要標志和路徑。
關于古籍保護學科建設的討論,主要來自國家古籍保護中心、全國高等院校古籍整理研究工作委員會、中山大學、武漢大學、中國人民大學、復旦大學、云南大學、天津師范大學、鄭州大學等學術團隊。
國家古籍保護中心有關古籍保護的論述,主要圍繞古籍保護工作實踐展開,工作成果多于學術表述。2007 年“中華古籍保護計劃”實施、國家古籍保護中心成立,隨即也成為國家對古籍資源進行規(guī)模化、系統(tǒng)化保護的開端。國家古籍保護中心的相關學者,不論是對古籍保護的認知,還是對知識體系的論述,以及人才培養(yǎng)、戰(zhàn)略規(guī)劃、業(yè)界合作等,都主要以古籍保護工作環(huán)節(jié)為主線,以支持相關工作的開展為前提,且多為行業(yè)宏觀規(guī)劃與指導。因此,國家古籍保護中心作為業(yè)界翹楚,在古籍保護工作實踐上能夠有高屋建瓴的視野,對相關專業(yè)人才應當具備的知識結構了然于心,且自身在人才結構、團隊建設方面有機構優(yōu)勢,既有高瞻遠矚的專家及業(yè)界帶頭人如張志清、陳紅彥等,他們在職業(yè)使命及資格、知識體系及人才培養(yǎng)、事業(yè)發(fā)展規(guī)劃等方面的闡述對本領域有重大意義;又有技藝精湛的資深修復師如杜偉生、朱振彬等,是古籍保護技藝的重要傳承人;同時還有專業(yè)人士運作和管理古籍修復實驗室,綜合運用生物、化學、物理、材料等相關儀器分析古籍紙張材料。整體而言,國家古籍保護中心認同且呼吁開展相關學科建設工作,但其本身并不承擔學科建設的職責。
全國高等院校古籍整理研究工作委員會以古籍整理見長,研究者多具備文史背景,對于古籍版本、知識內容等的關注多于其他。如安平秋將古籍保護視為整個古籍研究工作的上游,是文獻整理和研究必要準備和基礎[5]。而對古籍內容的研究本身龐雜且深厚,研究者群體的知識結構相對其他團隊而言比較單一,且研究方法、視角及現(xiàn)實關照等方面的多元化、現(xiàn)代性不足,跨學科交流較少。相對于古籍整理而言,古籍保護、出版等方向在這一學術共同體中的研究相對薄弱,且從當前學者的知識結構、研究志趣、交流合作等角度考察,這些方向以后也較難得到充分、健全的發(fā)展。
中山大學團隊以文獻保護與修復為主要研究對象[6-7]。研究及師資團隊構成中,整合了學院與圖書館的研究力量,建立了古籍保護國家級實驗室,同時包含西文文獻、古籍及民國文獻等的修復,研究方向涉及文獻整理、文獻保護與修復、文獻保護管理等。研究內容及方法多樣,包括張靖、周旖、林明等人對國內外文獻保護相關課程設置及人才培養(yǎng)方案[8-9]、資格認證[10]、文獻保護狀況等的調查研究[11-12];對傳統(tǒng)修復手法、技藝的探討與傳承研究,如:曾特聘請資深修復師潘美娣授習中大圖書館十余年,林明承擔國家社會科學重點項目“中國古籍傳統(tǒng)修復技藝的知識保存與傳承模式研究”[13];較早關注預防性保護相應措施與管理規(guī)范[14];涉足有關古籍數(shù)字化研究、數(shù)據(jù)庫建設等內容的研討[15]。同時,注重國內外學術交流與合作,除與國家古籍保護中心簽署了文獻保護與修復方向圖書情報專業(yè)碩士研究生聯(lián)合培養(yǎng)協(xié)議外,還曾多次承辦西文修復培訓班、舉辦相關學術研討會,邀請海外知名專家學者授課、學術匯報等。整體而言,中山大學團隊在古籍保護領域研究內容更為全面,研究視野更為開闊,研究方法體系相對健全、人員構成合理,但因古籍保護作為新興領域,現(xiàn)有研究仍比較零散,缺乏系統(tǒng)梳理。
武漢大學和中國人民大學團隊,都是依托檔案學、檔案保護的相關內容進行古籍保護相關論述。其中,武漢大學側重對文獻保護管理、文獻保護材料、文獻遺產保護、文獻遺產組織等方面的研究,研究基礎扎實,系統(tǒng)或綜合性論述較多,如劉家真出版了數(shù)本古籍保護相關的專著及教材[16-18],較全面地闡釋了古籍保護相關基礎理論,周耀林圍繞檔案文化遺產、文獻遺產保護出版了一系列重要研究成果[19-20],并承擔了相關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這也是目前圖書情報學在該領域的唯一重大項目。中國人民大學張美芳等學者,同樣是圍繞檔案保護而拓展其研究軌跡,研究內容涉獵檔案保護基礎理論、檔案保護技術與方法、紙張材質、古籍文獻數(shù)字化等[21-23]。綜上,此二者很大程度上是依托檔案學的學科優(yōu)勢、在已有的知識體系的基礎上拓展,并未闡明古籍保護、文獻遺產保護、檔案保護之間的區(qū)別與聯(lián)系;在研究內容上,跨學科、跨部門的交流與合作較少,未能契合古籍保護研究跨學科發(fā)展的內在要求;沒有設置相應的實驗室,圍繞古籍保護的材料學、生物及化學知識等尚處于意識或提法層面等。
復旦大學中華古籍保護研究院以“古籍整理、科學技術與非遺技藝”三位一體為特點[24],就目前的人員結構、辦學方式和發(fā)展方向而言,更有利于古籍保護中跨學科內容尤其是化學、紙張材料等內容與修復技藝、文獻整理、文獻開發(fā)利用等的融合。但由于研究院成立不到五年,盡管楊光輝等學科帶頭人基本形成本學科領域的知識體系雛形[25],且有文獻學家吳格以及楊玉良院士坐鎮(zhèn),但在科學研究、人才培養(yǎng)、社會服務與合作等方面都處于起步階段。
云南大學在地方及民族文獻保護研究領域有重要貢獻。華林、胡瑩等人承擔了“文化遺產搶救視野下的西部瀕危少數(shù)民族歷史檔案保護研究”“西部散存民族檔案文獻遺產集中保護問題研究”“世界記憶遺產——東巴古籍文獻整合性保護研究”[26]等國家級或省部級基金項目,出版了數(shù)本有關民族歷史檔案研究的專著[27-28],以及多篇民族檔案保護研究相關的學術論文。羅茂斌側重于對檔案的材料研究,成果多集中于采用化學相關方法對文獻的防治保護等。整體而言,云南大學團隊的研究多依托檔案學,且突出對地方文化、民族文化的關照,探討地方或民族檔案遺產的保護方式及機制、防治措施及整理研究,雖然有關修復技藝、修復科技以及文獻開發(fā)利用等的研究不足,但從文化及內容多樣性角度充實了古籍保護研究知識體系。
天津師范大學古籍保護研究院成立一年有余[29],在文獻整理、歷史研究等方面有一定優(yōu)勢。姚伯岳院長有長期在國內外圖書館從事古籍整理相關工作的經驗,對古籍整理、版本、數(shù)字化以及文獻修復等方面均有所涉獵,且勤于著述,其與周余姣合著《任重道遠砥礪奮進——我國古籍保護學科建設之探索與愿景》一文全面且系統(tǒng)地闡述了古籍保護知識體系,并勾勒了未來發(fā)展框架[30],但其中有關古籍保護學科屬性的論述易引起爭議。由于目前古籍保護學科屬性、主干知識、研究范圍等在學界還沒有形成共識,如果開辟新門類,或脫離于圖書情報及檔案學的相關基礎,將不利于相關知識的關聯(lián)、借用、滲透融合等,在學科建設道路上也會困難重重。
鄭州大學團隊,代表人物如王國強,主要關注古籍保護相關傳統(tǒng)技術與方法。王國強承擔的國家社會科學項目“中國古代文獻保護方法及其現(xiàn)實價值”,對傳統(tǒng)保護理念、方法及技術的內容、特征、現(xiàn)代價值等進行系統(tǒng)梳理[31],在此基礎上提出中國古籍保護技術體系建設的基本路徑應以中國傳統(tǒng)圖書保護技術為主,而輔之以當代物理技術和化工技術,并結合當前實踐,歸納當前修復中存在的技術處理問題,提出了相應的工作方法上的建議[32]。整體而言,研究內容比較集中,以傳統(tǒng)保護方法為主,從古籍保護方法的歷史維度健全了古籍保護知識體系。
此外,還有一些其他關注或從事古籍保護相關工作的學者、從業(yè)人員等的論述,但相對于學科建設研討及知識體系的構建而言,多為零散的經驗論述、歷史研究或觀點闡釋,還有待進一步梳理、整合、討論、論證等。
在古籍保護事業(yè)推動下,關于古籍保護學科建設以及古籍保護學科理論的探討和研究在近幾年開始涌現(xiàn)并取得了一定的進展和共識。但處于起步階段的這一領域存在著較大的研究空間。
第一,對于古籍保護能否成為一門學科的論證不足。當下對于古籍保護學科建設的呼吁主要來自以國家古籍保護中心為核心的古籍保護實踐領域以及若干與國家古籍保護中心建立了人才培養(yǎng)合作關系的高校院系或圖書館。受角色和環(huán)境的影響,他們往往將古籍保護學科建設視作理所當然的命題,忽略了面向高等教育、面向學術共同體以及面向更大范圍的學術界論證這一命題成立的重要性。這一不足將影響古籍保護學科建設在足夠大的范圍內獲得廣泛的認同。
第二,對于古籍保護學科建設的理解有失全面。現(xiàn)有的古籍保護學科建設探討大多圍繞古籍保護人才培養(yǎng),特別是古籍保護研究生培養(yǎng)進行。人才培養(yǎng)確實是學科建設的主線,“專業(yè)”的設置、學科目錄中的反映是學科建設的重要標志,但學科建設的內涵遠不局限于此。沒有明確的研究對象,沒有自成體系的理論、知識基礎和研究方法,沒有相對獨立的專業(yè)知識體系和研究方向,古籍保護學科是不可能建立更遑論建設的。而學科建設作為中國高等教育的特有概念,除了人才培養(yǎng)建設之外,還包含科學研究建設、社會服務建設、文化傳承創(chuàng)新建設、師資隊伍建設、國際交流合作建設等豐富的內涵。準確理解學科建設,方能找到古籍保護學科建設的正途。
第三,對于學科建設的背景和環(huán)境缺少關照。2015 年《統(tǒng)籌推進世界一流大學和一流學科建設總體方案》、2017年《統(tǒng)籌推進世界一流大學和一流學科建設實施辦法(暫行)》、2019 年《中國教育現(xiàn)代化2035》《加快推進教育現(xiàn)代化實施方案(2018-2022 年)》,兩個系列的文件集中反映了黨中央、國務院在新的歷史時期所做出的教育領域重大戰(zhàn)略部署。在中國當前高等教育深化改革的背景下,學科建設的環(huán)境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而這些均未進入古籍保護學科建設研究者的視域。從古籍保護出發(fā)而不從學科建設出發(fā),限制了古籍保護學科建設研究的視角,而這也可能導致所提出的古籍保護學科建設設想不切實際。
第四,對于古籍保護學科知識體系的研究現(xiàn)代性不顯。具體表現(xiàn)為:其一,知識體系建構的研究方法以基于思辨的跨學科整合為主,其成果往往深受研究者的學科背景和學術眼界影響,具有過于鮮明的個人或團隊特色;其二,知識體系建構的研究視野以過往和當前的古籍保護實踐為界,缺少對于古籍保護學科可持續(xù)發(fā)展的思考,也缺少與新文科建設、交叉學科建設等古籍保護學科所處學術環(huán)境的對話;其三,缺少從中國特色哲學社會科學學科體系、學術體系、話語體系的組成部分的視角看待和建構古籍保護學科知識體系的自覺。
第五,古籍保護學科建設研究缺少實證。現(xiàn)有研究或從古籍保護實踐出發(fā)、或從古籍保護人才培養(yǎng)實踐出發(fā)、或從對相關學科的整合出發(fā),大多是純理論研究。古籍保護學科建設既是學術研究命題,同時也是高等學校教育教學改革命題,應在理論研究的基礎上,提出具體的學科建設實施方案,在具備古籍保護人才培養(yǎng)條件和經驗的高等學校院系進行教育教學改革實證。
第六,參與國際學術交流、面向國際講述古籍保護中國故事的意識不強。古籍保護學科是中國特色哲學社會科學學科體系、學術體系、話語體系的組成部分,而中國古籍保護是一個有傳統(tǒng)有當下有未來、有人有物有故事的領域,具有參與國際學術交流、面向國際講述中國故事的極佳條件。但目前這一領域只有武漢大學、中國人民大學和中山大學團隊體現(xiàn)了這方面的自覺,在國際學術會議、國際學術期刊等平臺上發(fā)出聲音。
對應上述研究空間,我們認為古籍保護學科建設研究應該是一個綜合研究,應該有幾個方面的研究定位。第一,應在全面理解學科建設內涵的基礎上,遵循學科建設的一般性規(guī)律,對標一流學科建設的目標和要求,進行古籍保護學科的科學布局和長遠規(guī)劃。第二,應在理論研究的基礎上,提出具體的古籍保護學科建設實施方案,進行教育教學改革實證。第三,應在中國特色哲學社會科學框架下,以能夠為古籍保護學科的可持續(xù)發(fā)展提供堅實基礎為原則,以充分體現(xiàn)跨學科特色和優(yōu)勢,同時確保自成體系不可替代為要求,以面向國際講述中國古籍保護故事、尋求古籍保護學術話語主導為目標,科學建構古籍保護理論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