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皓
這個問題困擾了我許久。之所以陷入這樣的困頓,蓋因在逐漸深入接觸了文學之后,文學所呈現出的不為人知或謂之并不美好的一面,讓我很是糾結。想放棄,終究還有些不舍。寫作的人不一定都是“作家”。“作家”的名號是一頂桂冠,需要一個人付出一生的努力,而不是簡介里“當代著名作家”那幾個字。能夠清醒地認知自我,并不容易。
想起去年年末的一件事。當時我正擠在上班的公共汽車上,褲兜里的手機響了。鈴聲很是執著,我按了接聽鍵,低聲應答:喂,你好!話筒里傳來親切的家鄉口音,很是熱絡,問我是否能聽出來是誰?我略一思忖:嗯,你是董德華?德華兄!
董德華是我老家普蘭店的一位文友,雖來往不多,但并不陌生。他說自己要出一本文學作品集,請我寫個序。我說了幾句推辭的話,大意是希望他找個更有文學身份和成就的人來寫,才會為作品集錦上添花。他馬上將了我一軍:“×老師說你現在求不動,難道我也不行?”我是個面子很薄的人,這句話一下子突破了我的“防線”,只好應承下來,讓他把書稿寄給我。
摁掉電話,在那輛顛簸的公交車上,我不由回憶起與董德華交往的點點滴滴。
1990年春,我在沈陽空軍當兵。家鄉普蘭店當時還叫新金縣,縣里成立文聯并召開第一屆文代會。那時我當兵剛一年,根本沒有探親假,拿著文聯姜鳳清老師發來的邀請函,這才請了假。記得文代會去了很多人,雖形形色色,但人們對文學還很是熱衷,都一臉的虔誠。盡管之前許多人并不認識,但一提各自的名字,便一見如故。由此我認識了很多家鄉的文人;董德華也在其中,且印象頗深。隱約記得董德華穿著一身稍嫌皺巴的藍西裝,扎著一條紅領帶,戴著一副茶色眼鏡。對他有印象,還因為他是我母校文學社的顧問,而這個文學社的前身是我和另外兩個同學創辦的。
直到我退伍回鄉,我們的交往才真正開始。那時新金縣已經改名普蘭店市。能寫點東西的所謂文人就那么些人,沒事都愛往文聯溜達,你去我也去,低頭不見抬頭見,我和董德華的交集也是自然而然的事。
董德華的真實身份是個“土導游”。普蘭店市星臺鎮境內有一個巍霸山城風景區,景區內有個清泉寺,也叫吳姑城廟。山城傳說是薛禮征東的遺跡,說是風景區,其實主要就是一個不大不小的道觀。作為義務講解員,董德華在那一干就是多年。他熟悉這里的一草一木,挖掘出大量的史跡資料,寫成典故傳說,作為風景區的導游詞,使得這個土得掉渣的風景區有了文化附著。道觀香火日盛,得到文化旅游部門的重視和扶持。
在鄉間勞作、義務講解之余,董德華手邊有什么書就讀什么。他如饑似渴地讀,讀完了就寫,寫完了就向文聯的老師請教。我一次次在文聯與董德華相遇,他也熱情地邀請大家到吳姑城參觀游覽。經不住一再真誠地相邀,索性就去了。在吳姑城,我看到一個渾身綻放著活力的董德華。他用膠遼方言打底的蹩腳普通話,口若懸河地給我們講解,有時候唾沫星子亂飛,我們就禁不住笑。他不為所動,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在吳姑城,他顯得那么接地氣,簡直與那片山水融為一體;他顯得那么自信,是歷史和文學給了他底氣;他顯得那么有儀式感,依然是那套稍嫌皺巴的藍西裝,紅領帶,即使山間塵土飛揚,他也板板正正地打著手勢,把遼遠的眼神埋在茶色眼鏡后面。在這吳姑城,我覺得董德華更像是一個傳說,他在那里可謂“天下誰人不識君”!
我離開普蘭店是在1999年底,董德華什么時候離開的那片土地,不得而知。這二十年間,我與他疏于來往,但偶爾也能在大連一些與文學相關的場合見上一面,寒暄幾句,便匆匆別過。我不知道他為何選擇離開鐘愛的導游事業,就像自己不知道當初為何義無反顧地踏上開往大連的火車。說是為了文學理想,其實無非都是為了生計,為了能有一個更為寬闊、寬容的空間,離世俗遠一些,離文學近一些。
我沒有與董德華進行過推心置腹的交流,我的揣摩到底能不能撫摸到他真實的心跳?他的書稿在我辦公室的書架上放了一段時間,春節來了。緊接著“新冠”肺炎疫情發生。在居家隔離的日子里,有了看書思考的時間,有了安靜寫作的機會。寫了十幾首長短不一的詩歌,讀完《浮生六記》《偽滿洲國》,終于靜下心來,開始看董德華的書稿。在閱讀的同時,那個困擾我多年的問題又來了,一個終生愛好文學的人和文學本身之間,究竟扮演了何種角色。
董德華的書稿是用《學生處工作計劃》的廢舊打印紙的背面打印的。厚厚一沓的書稿,有描寫家鄉風土人情的篇章,有人生感悟、揭示生命哲理的短文,還有大量的游記以及對讀書的認識見解等,共分六輯。文字的水準高低不等,人生感悟里面個人獨到的見解不多,游記和家鄉風情世故的文字摘抄資料較多,我隱隱有些許的擔憂……
看簡介,得知董德華先后在幾所民辦學校從事宣傳之類的工作,想必是遂了自己從事文字工作的初心。工作之余,國內國外不少名勝古跡也都去過。他很勤奮,每走一處都留下一些游記,間或夾雜一點個人的感悟,倒是與其當初的導游身份挺貼切。對于游記,我多少是有些排斥的,尤其是那種大量摘抄景點說明、導游詞、典故的流水賬似的游記文章,在編輯工作中是慎而又慎。我能夠理解董德華寫游記時的心情:見到夢寐以求的景區景點,難免激情澎湃。但是,在寫作這些游記之前,他并沒有做好足夠的功課,就匆忙落筆了。有時候,我們的腳步或許停不下來,但心可以靜下來,等一等那些哲學的思考。唯有思考,才能填補語言的蒼白。在旅途中,我們充當了一個什么角色呢?是我們在看景,還是景在看我們?我們到底是一個旁觀者,還是景物的一部分?文學是不是就如這誘人的風景,一次次吸引著我們趨之若鶩?山頂無限風光,而山路崎嶇,有的人輕易就抵達峰頂,有的人一輩子都在路上。
董德華,我,以及我生命中的諸多文友,后者居多——后者,便是這些一輩子對文學孜孜以求的人,文學沒能給他們帶來多少榮耀和財富,反倒一次次左右著個人的前途和命運。文學是個象牙塔,我們這些底層的文學愛好者,到底充當了一個什么樣的角色呢?對于文學而言,它就像個冷艷的、不近人情的美女,我們單相思一樣地愛著它,為它癡狂,夜不能寐。而這一切,文學根本不知道,文學不會因為你的癡情而格外開恩和垂青于你。文學從來沒有強求誰去愛它,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們一廂情愿。
換個角度看,在我們沾染了文學的短暫一生中,文學又是個什么角色呢?當年少時,我們如饑似渴地閱讀能找到的一切文學書籍,我們為小說營造的巨大生命空間而陶醉,我們為詩歌散發出的浪漫氣息而徹夜難眠。我們還沒有情竇初開,卻沒頭沒腦地與文學早戀起來,像丟了魂兒似的,對文學之外的一切都失去了興趣。作家、詩人,成了太多人或明或暗的理想。至于文學到底長什么樣子,無人知曉。沒有一個真正的引路人,能帶領我們度過那座擠著千軍萬馬的獨木橋。我們空想著,自大著,發表了一首小詩,就忘乎所以;投稿中了一篇小說,就感覺摸到了文學的命門。好像有了文學,我們打著補丁的衣服就有了光環,走路都帶著風,貧困已不足慮,吃糠咽菜也幸福,就取得了一生一世的功名,一勞永逸。
然而,這一切都是虛幻的,像鏡中花、水中月。當發熱的腦袋終于恢復到平常的溫度,火熱的心冷卻下來,我們發現,文學就是虛幻的代名詞。文學與名利相伴相生,表面光鮮,背后卻生滿了密密麻麻的虱子。文學根本不按常理出牌,沒有恰如其分的審美標準。它的秤桿子,始終掌握在一部分人的手里。特別是自媒體時代,泥沙俱下,文學的標準變得更加可有可無。文學有時候是自慰器,有時候是咬人的狗。有的人還沒有摸到皮毛,就自認為看清了文學的全部,小丑一般極盡嘩眾取寵之能事,全無廉恥之心。更有一些好為人師者推波助瀾,搞得文壇烏煙瘴氣。這樣看來,文學無非是皇帝的新裝。
當文學為你揭去身上最后一塊遮羞布,你要有一顆強大的內心,不為所動,不埋怨,不氣餒,依舊從容淡定。沒有一個人是為文學而生的,文學給予每個人的光芒都是平均的,誰也不多,誰也不少。有的人著作等身,但他絕不是作家。有的人一輩子沒留下只言片語,他卻讀懂了文學,真正知道文學到底是個什么貨色。
在董德華這個書稿里,《清泉寺攬勝》《清泉寺石龜的傳說》等篇什,都是他的印記,飽含著一種衷情;而《家鄉的野梨花》《杜鵑花開》則選取了遼南鄉間最常見最樸素的花朵,把一腔熱血寄托其間:
無論你在哪里碰到它,都會像遇見鄉親似的,露出一臉的憨厚,在對你笑。(《家鄉的野梨花》)
乍暖還寒時,杜鵑花開,它無意以重色奪艷,又不以冷色襲人,只以不溫不火的姿色排列在尚且冷凍的枝頭,迎接著暗涌的春潮。(《杜鵑花開》)
這樣的語言,盡管有些刻意的華麗,但它是董德華自己的語言,是他獨特的認識和感受。或許,與名家的筆墨相比,它輕佻了些,單薄了些,笨拙了些,但它散發的,難道不是地地道道泥土的芬芳么?
像董德華們一樣,我依然愛著文學,像西裝革履的董德華那樣,帶著儀式感,帶著敬畏、悲憫和感恩。我珍惜我們的文學友誼,我們拉著手、并著肩走在上山的路上。累了,就坐下來看看路邊的風景:樹木、花草、沙礫和石頭。你等著我,我等著你,誰也別落下。因為我們堅信,文學是有靈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