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泉根
信息時代的諸多事體已越來越明朗了。
有人為手寫時代的逝去而痛心疾首。殊不知,手寫并不意味著正統,即使鍵盤輸入也正在步入暮年。今天,不僅語音輸入業已完全成熟,其他諸如視覺動力輸入法,甚至神經科學技術帶來的“傳神”輸入法等更具顛覆性的信號交互方式,也已在暢想并試驗之中。
其實從語言到文字,從口耳相傳到符號載記,手寫自身也曾被視為異端而遭到古賢的高度警惕甚至激烈反對,有人就斷定它將嚴重傷害語言的豐富性、復雜性。有著“助產婆”雅號、長于在對談中循循善誘地“敗壞”年輕人的蘇格拉底就說:“文字和閱讀的普及會造成思維膚淺,并最終令人失去對語言的掌控。”還說,文字與圖畫孿生,看上去寶相莊嚴,但倘若你向它求知、千百遍地設問,它就變得冷若冰霜,永遠既聾又啞,既不能為自己辯護,更不會給你指教。(柏拉圖《對話錄》)
東方古賢對此幾乎更是眾口一詞,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莊子設計過一個寓言,借輪扁之口,毀盡天下書:文字所載皆古人糟粕。輪扁是個造車的工匠,有天看到齊桓公在堂上讀書,堂下干活的他竟問,君上所讀何言?桓公斜著眼驕傲地說,當然是圣人之言;心想,爾等小人好奇什么。孰料輪扁放膽評論,笑著說,圣人已死,您讀的大概只是糟粕了。語帶嘲諷,這分明是挑釁。桓公說,好咯,你找死,就莫怪我霸氣,說不出個道道,就橫著出去吧。輪扁挖坑可不是要埋自己個兒,他馬上哲學家附體一樣,說,我這手中的活,可算得心應手出神入化了,但心中有數卻口不能言,即使爺倆間傳授,也僅是造輪子的常識、規矩。由此我想,真正的精華,圣人是寫不出來,更傳不下去的。(《莊子·外篇·天道》)
不唯道家說“可道”的都不是“永恒之大道”,儒家也說,《易傳》載“子曰”:書不盡言,言不盡意啊,圣人須立象以盡意。(《系辭上》)天地有象,心中有數,象、數才算完整全息的呈現,語言、文字只算等而下之的工具了。《左傳》載:“物生而后有象,象而后有滋,滋而后有數。”(《僖公十五年》)有物有象,有滋有數,但沒有語言,沒有文字。《道德經》繞口令一樣說:“孔德之容,唯道是從。道之為物,唯恍唯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道德經·第二十一章》)宇宙德容,不可名狀,老聃只能姑且字之曰“道”。所謂“名”“字”都是權假。不僅文字,語言也只是湊和。后來扎根中國文化的釋教,其最高境界同樣追求“不立文字,教外別傳”:佛祖胖手拈花,迦葉胖臉微笑,彼此點頭示意,交流完畢,一切盡在不言中。甚至更進一步,不僅“名”與“字”,一切色相,盡皆權假。在佛理看來,唯名者,不過借個詞說話,唯實者,終究色不異空。唐人皎然曾總結中國三教文化對待語言、文字的這種一致態度:“但見性情,不睹文字,蓋詩道之極也。向使此道,尊之于儒,則冠六經之首(即《易傳》所謂‘言不盡意’)。貴之于道,則居眾妙之門(即《道德經》所謂‘道可道非常道’);精之于釋,則徹空王之奧(即禪宗所謂‘不立文字’)。”(《詩式》卷二)
文字,甚至語言,尚且僅是權宜,又何必因為鍵盤而傷逝于手寫,何況全息交互在信息化智能化時代已大幕初啟。你我還來不及消化諸如虛擬現實VR(Virtual Reality)、增強現實AR(Augmented Reality)、混 合 現 實MR(Mix Reality)及 影 像 現 實CR(Cinematic Reality)等應接不暇的概念和產品時,微軟已于2016年在Azure AI這種認知智能云計算平臺上,為開發者提供免費人工智能算力,覆蓋語音、視覺、語言、機器翻譯等二十多項功能,并于2019年結合全息鏡視(HoloLens)技術捕捉肢體和語音,初步實現了全息混合現實的交互。時風熏染,也催生了一些毫無哲學高度的概括力極差的營銷概念。倒是這一時期某些科幻作品開拓了普通讀者的視野。如2016 年丹尼斯·維倫紐瓦導演的電影《降臨》(Arrival)就是其中之一。這部極具哲思的純語言學作品,探索了物種之間、個體之間如何超越線性時間,將情感、意志和盤托出,像電影膠卷同時在眼前敞開,于三維空間中實現四維呈現。隱約還真有點復古的味道,仿佛技術性地完成了古人追求的“恍兮惚兮”“立象盡意”的目標。
“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在這個方生未死、接榫迭代之際,大家有機會照見千百年來一些習焉不察的成見,并可以展望自然延伸之明日種種。訴諸聽覺的音節或訴諸視覺的符號,其承載的意義如果不能與行動或情態即時綜合,終究只是單向度的權假表達,無往而非廣義的“片假名”“平假名”。不論印歐語系的極盡曲折,還是漢藏語系的任意孤立,也不論是凝固的書寫,還是口耳的流轉,我們總是“常恨言語淺,不如人意深”。面對可以暢想全息交互的今天,反思語言與文字、書寫與鍵盤、心意與表情、在場與想象等等諸多糾葛,發現失落的背后可能是意外獲得個更完整的世界。我們一度困于詞之牢籠,語言的邊界即是世界的邊界;又曾推重詩、文學、藝術的語言、符號,指望借著它們呈現心之實象,回到物之本身。“詩道之極”在于最后能舍筏渡岸,但見性情,不睹文字,用鑄就牢籠的詞鋪就回家的路,得象忘言,得意忘象,最后在詩意中棲居,守護大地,守護完整,守護真實。這算是中西晚近之共識。
可是,共識不到百年,當全息呈現的技術開始仿真“立象盡意的詩學表達”,文學遭遇了名與實的雙重危機。隨著鍵盤取代手寫,網絡擠兌印刷,自媒傳播甩開編審發行,寫作成為每人手邊的權力,文本立體化為圖文音像并茂的融媒IP,很多人又開始傷逝手寫一樣,同步傷逝印刷及其印刷時代的閱讀,尤其是文學。而所有不甘或歡呼,包容或抱守,都集中在對“網絡文學”的認知、感受和評價上。關于網絡文學的討論,因話筒早期多在背時人之手,所以傳統出版物上所見一度充斥著自信而昏昏之荒言誕語。基本可以肯定,待到90 后七老八十時,“文學”就是“網絡文學”,“網絡文學”就是“文學”,不再有別是一類的“網絡文學”。那時,我們將直觀看出,所謂“網絡文學”應該是“網絡時代的文學”的意思。今天的文學介質將像毛筆退出實用書寫領域一樣成為一種玩意兒,網絡時代的書本也將是這種帶著濃重傳統氣息、古典色彩的手把件兒。與“網絡時代的文學”相對應的概念是“口傳時代的文學”“刻寫時代的文學”和“印刷時代的文學”,而非“傳統文學”或“古典文學”。與口頭、刻寫、印刷一樣,網絡只是文學傳播的方式或載體。
今天審視網絡文學有一個普遍的誤區,或者說是頑強的思維慣性,即只從網外向網內看,網下向網上看,只重點關注那些能夠走出網絡、能夠被傳統出版和編審體制接納的那些寫手和作品。網絡文學移版紙質品,堪比私生子被神圣家族承認,這種慣性思維大大妨礙我們體會觀察網絡世界文學的原生狀況。我的朋友張大明,曾是“掌上天涯”的靈魂人物,作為一個從業人員,主編、創作與讀者三位一體。他評價網絡漢語文學為一個堪比日漫成就的世界文學之奇葩。誠哉斯言!《誅仙》《紫川》《宰執天下》《臨高啟明》《斗破蒼穹》《天道圖書館》《縹緲之旅》《褻瀆》《新宋》《奧術神座》《蜀山》《搜神記》《東風托付舊情懷》……看題目大概就能感覺到,這是一個多么異于傳統視野的寬廣、臻蕪、原始、生動、多元而奇幻的世界。
如果從網內向網外看,從今天往昨天看,從明天往當下看,或許會發現,今天“網絡文學”概念之所以成立,是因為歷史正處于文明接榫迭代的轉切過渡窗口期,其與編審、出版、紙質等傳統要素構成的文學的生成體制和存在形制,兩者不是并行之雙軛,而是在時間之矢上一個必將前后取代繼承的歷史發展趨勢之單向軌道。
如果不只是盯著那些名ID、大IP,還會發現,網絡時代的寫作反而實現了人與語言更原始、自然的親密關系。寫作再一次變得生動起來。這是一個思考文學本質、審美規律的新契機。面對這么一個絕佳觀察點,當下很多思考者不僅沒有調整角度,或者從傳統的編審出版體制出發,或者從產業消費模式角度,就是始終不能從新的現象本身出發,同情、體貼地思考。隔閡,使人失去判斷力。從網絡看傳統,或者從傳統看網絡,只要不帶偏見,我們發現這里不僅不隔,而且還能發現通中有變、變中有通,歷史長河并未中斷,傳統的美學原則、詩學規律依然強大而有效。用大歷史的眼光審視,或許能更加平心靜氣地體貼同情,見怪不怪,俱道適往,與古為新。譬如“惡搞”,它不僅不是一個網絡時代的惡謚,而且還是一種比“戲仿”更有活力的修辭。又譬如“謠言”,不好一棍子打死,一棍子也打不死;倒退兩千年,那可能是“非物質文化遺產”啊。只要不是“傻白甜”,今天的網民大概都不會不假思索地相信單一信息。不算法律可以偵辦的,“謠”,從制作者角度看,有的與《藝文志》中的“假托”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假托先王先圣的著作,不在事件真假,而在邏輯合理與否,是一個“虛構比歷史更真實”的話題。只要不觸及法律,不產生實際危害,在信息不對稱的情況下,謠之言可能既是世道流行焦點的反映,又是虛構性文學文體之一種,至少不少是旨在歸謬的詭譎修辭。虛構與撒謊,造謠與修辭,相去一間,泥沙俱下,卻也元氣彌漫,因此表演者、傳播者和瀏覽者最好都有一些“演員的自我修養”。但只要我們大膽地站到陽光中,大方地站在陽光下,坦蕩懇切地面對太陽底下的新鮮的“新”和生動的“生”,就不會抱殘守缺、傲慢冥頑,更不至張皇失措、荒腔走板。
文字之于語言,鍵盤之于手寫,電子之于印刷,今天之于未來,等等,我們都沒必要坐井觀天地惋嘆什么“古之人”“古之人”的傳統,嫉憤什么“生斯世也,為斯世也”的當下。一切堅固的東西都將隨風而逝。掌書記、刀筆吏……轉眼刀退出了歷史舞臺,毛筆也緊隨其后,都收縮在篆刻書法等藝術領域,成了玩意兒。既然硬筆取代毛筆,大家都節哀順變了,現在鍵盤取代手寫,甚至未來全息交流取代現在的符號界面,文學徹底網路化,寫作成為眾生之私事,那也就都沒有必要頑抗了。何不順其自然?沾染文本中的書香、手澤固然美好,但立體化作品中音容真的永在同在,同樣別有意味。大勢渾灝,語言交流、文學通變自有天命。知音者跟著走,聵眊者被拖著走。若要覺得失落、失望,那是某一代過渡者自己的心事,就請他們順其“不自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