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建勛
有副蠻有名的聯:
樹縱千尋休將斧;
果然一字不相干。
張之洞作的。這叫“無情對”,上下聯意思上打屁不嬲腿。但偏偏就嬲腿了。世上不少這樣的事兒,比如,《金瓶梅》和周莊。因了一句俗話。
到周莊去過兩次。第一次是一堆人,第二次仍是一堆人。人多了有壞處也有好處。壞處是:你沒法兒欣賞小橋流水,柳蔭里的夕陽,和槳聲燈影。好處是,可以吃豬腳,啃,嚼,撕,吞,挨個兒,流水線作業,演繹著饕餮這個詞。周莊,豬腳的海豬腳的國,千萬只豬腳朝你飆過來,半夜腹脹,疑有豬哭。都冠了沈萬三的名。老沈是元末的首富,因神仙賜了個聚寶盆,錢多得碼成山。古今的人同一個德行,富了想貴,花錢賺政治資本,出了三分之一的錢修金陵的城墻。朱元璋一瞪眼珠子,將老沈滅了。老沈是個好角色,生前修城墻,死后留豬腳。我一邊吃豬腳一邊懷念老沈,響屁溜溜。
第一次去周莊前,我看過《金瓶梅》,“此處刪去多少字”的那一種,恨不得摳爛了書,把刪了的讀出來。第二次從周莊回,2011年,又買了套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的《金瓶梅詞話》。這一讀,居然把《金瓶梅》和周莊讀得相干了。
西門慶的閨女去嫁了,婆家不待見,回門哭兮兮的。老西上鼻子上眼,抄家伙要討說法。潘金蓮扯了,說了一句俗話。有分教!這句俗話讓蘭陵笑笑生露了個馬腳。潘金蓮說,你嚷個鳥,沈萬三不養去嫁之女。
老西和小潘乃北宋的情圣,老沈是元末明初。北宋的人講元末明初的俗話,話是漂亮,理兒上卻不通。
深夜憶此事,記之。又想起周莊的豬腳,想而不得,抄一段開篇詞的《色》:
休愛綠鬢美朱顏,少貪紅粉翠花鈿。損身害命多嬌態,傾國傾城色更鮮。 莫戀此,養丹田。人能寡欲壽千年。從今罷卻閑風月,紙帳梅花獨自眠。
歡喜《金瓶梅》,但我不歡喜里頭的這類道德或泛道德的鳥詞,如香煙上的“吸煙有害健康”的標語,騙鬼的。
有些人是真敬的,像周作人、汪曾祺,寫的文章一字一句都看得懂,只是自己寫不出來。有些只能假敬。我說的假敬者,不是不敬,是矮人看戲,只能跟著人敬,人說好,也說好,如錢鍾書、章太炎。于錢,大抵還知道三個事:一是《圍城》,二是那句他說的俏皮話“吃了雞蛋好,未必見那只母雞的”,三是人說他的奉承話“到北京,兩個事,爬長城,見錢鍾書”。
于章,那真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我絞盡腦汁概括了一下:一是知道他罵過慈禧,二是知道他罵過袁世凱,三是知道他教過魯迅、周作人等人訓詁,四是知道他給杜月笙修過家譜,五是知道他給幾個女兒取了很難懂的名字。都半鱗片甲的,知道其牛,不知其所以牛。去年去杭州,發小猴教授帶我們“夢想小鎮”——扣,取這么個爛名字——一抬頭,路牌指示:倉前老街,章太炎故居。心頭一熱,說看看,惡補下“章學”。拐彎又拐彎,到了,關了門,說是裝修。木椽木壁木窗子,木柱上一副聯:
才如有用休隨俗;
詩在無聲略可師。
但今天我要說的不是這副聯,乃是大報人張元濟挽章的:
無意求官,問天下英雄能不入彀者有幾輩;
以身試法,為我國言論力爭自由之第一人。
對于知識分子的評價,以我看,這是最厲害的蓋棺論定了。不入彀、爭自由,合起來,其實就是自由知識分子的定義。
因不懂章的勛德事功,又閑,干脆再抄他的學生魯迅寫的《章太炎先生二三事》的一段:
既離民眾,漸入頹唐,后來的參與投壺,接受饋贈,遂每被論者所不滿,但這不過白圭之玷,并非晚節不保。考其生平,以大勛章作扇墜,臨總統之門,大詬袁世凱的包藏禍心者,并世無第二人;七被追捕,三入牢獄,而革命之志,終不屈撓者,并世亦無第二人。
我歡喜“漸入頹唐”這句話,說點子上了。俗話說:“人怕老來貪。”蘇東坡也詞說:“自笑平生為口忙,老來事業轉荒唐。”人老了,就這鬼樣子,輕者扎堆跳廣場舞,重者如楊振寧娶翁帆。章太炎逃不了這個劫,魯迅也逃不了這個劫。關乎魯迅晚年上海灘那些事,周作人諷之曰“老人的瞎胡鬧”。當然,周的話未必信。
我對對聯的趣緣起于一本小書,初二還是初三看的。名字忘了,類似于方物志,上有本邑歷代名人的詩詞聯賦。有三副聯深孚我心。原因是,作者全是我一個鄉的。那時還處在父親崇拜的末期,佩服周邊的英雄。第一副反復說過,明代郭都賢為龍牙寺撰的:
千年風雨鎖龍牙,被樵子留連,識破一盤棋局;
萬里水煙迷洞口,問漁郎消息,放開幾片桃花。
第二副是郭亮撰的。我本家,二十郎當鬧革命,與毛澤東同學,工于指畫。十五歲寫詩:
資水蕩蕩不盡流,
多少血淚多少仇。
雪恥需傾洞庭水,
愛國豈能怕掛頭。
一語成讖,果然掛頭了,1927年還是1928年,在長沙讓殺害了,在獄中以指血撰聯:
能受天磨為鐵漢;
不遭人忌是庸才。
關于詩,后來我看到還有個版本。第一句,不是“資水”,是“湘水”。湘水資水都在我家門口,我不想爭,不像襄陽和南陽,爭諸葛亮爭得急赤白臉的,沒意思。
聯也有點出入,那不是郭亮的,乃是一副舊聯。剛知道時,我多少有點惆悵,到底少了譚嗣同“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原創的神武,如買了本盜版的書,那么多錯別字。所以,很多年,我都不跟別人說這事。年歲大了,倒釋然了,所謂英雄者,拼的是不怕死的那股勁,臨死前抄副聯,連大節小污的污都算不上,還是千足的英雄。甚至想,在“就義詩(聯)”這事體上,郭比譚好,譚的最后那句“去留肝膽兩昆侖”,留了個謎,猜來猜去不知所指。
第三副是龍逸才撰的:
本日果然降日本;
皇天竟不佑天皇。
龍逸才,鄉稱逸才滿爹,龍家塅村的,清的秀才。清垮臺了,課徒事訟為業,一時之望。這聯是參加個聯賽的,日本人投降,舉省歡慶,他這聯拔了頭籌。我在長篇小說《桃符》里借了這聯,只是作者換成了實業家李煥生:
(李煥生)說著,就回到了桌邊,再濃濃地蘸了墨,續了剛才的,運筆如運斤,呼呼風響。最后一字,沒墨了,也不蘸了,筆成了爛掃帚,仍一路寫,銀鉤鐵劃般地寫完了。擲了筆,一聲長笑:“陶老鱉,你念出來。”
外公一字一頓地念著:“本日果然降日本,皇天竟不佑天皇。”
外公的聲音嘶了,再念一遍,哭了:“我的活爺!這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