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本》的文學價值和成就超過了許多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的作品,進入了《騎兵軍》《靜靜的頓河》《日瓦戈醫生》《大師與瑪格麗特》等不朽作品的行列,可以說這是中國文學新的高峰之作,也為未來的中國文學樹立了一個新的標桿。
關于《山本》,我想從三個方面展開說一說:一說傳統;二說象征;三說人物故事結構。我把這三個要素化在兩大板塊中說。
中國古代小說,特別是四大名著《紅樓夢》《西游記》《三國演義》《水滸傳》,還有《金瓶梅》《封神演義》等都有一個神話外殼型結構,把天地神話與人間冷暖結合到一起,形成天地人的對應關系。天上落了一顆星,地上也就會死一個人——我們祖先就是這樣解釋宇宙人間的。《山本》也不例外。陸菊人無疑是一個中心性人物,也是一結構性人物,她是紙坊溝割竹人的女兒,她還有一個名叫陸林的弟弟。她八歲時母親去割毛竹被葫蘆豹野蜂蜇死了,陸家長年割竹卻窮得連一口埋葬母親的壽材都買不起,就在距離紙坊溝八里地遠的渦鎮楊記壽材鋪賒了一口棺材。由于還不起賬,楊家提出讓陸家女兒去當童養媳,在她十二歲時,她是帶著三分胭脂地出嫁給楊家的。這個小小年紀的姑娘怎么會向她父親提出這樣一個要求呢?這是因為她看見兩個趕龍脈的人在她家的這塊三分山地里發現了好風水,說這個地方會出一個大官人。當時那地里種著蘿卜,趕龍脈的人把一個竹筒插到地里驗證。第二天凌晨陸菊人趕到蘿卜地把竹筒上雞蛋大的龍脈泡膜破了,當趕龍脈的人來到,看到竹筒上什么都沒有時,說這原來不是真的美穴地,就放棄了這塊地。一個小姑娘如何懂得這些,這完全是中國傳統文化的智慧,是從血液中自然流淌的。傳統智慧人人都有,結果的神奇性卻是神話里有的。這三分美穴地并不能把它移到婆家去,雖然還在深山溝里,在紙坊溝這樣一個自然村落,它卻是屬于她的了。假如她的公爹埋到這塊地里,她的兒子就會成為一個成功的大官人。我想這樣的美穴地里只能埋男性先人,埋女性是沒有用的。這樣不成文的信仰是中華神話傳說民間故事的一部分。信仰小說,這是中華文化的特殊功效,像《水滸傳》《三國演義》《西游記》《紅樓夢》這些小說中傳達的東西,幾乎成了中國人的指路性的圣經。陸菊人的婆婆、楊掌柜的老婆、楊鐘的母親是在楊鐘十二歲時害病死的,那時的陸菊人應該是十九歲,她沒有提議把婆婆埋進娘家陪嫁她的三分美穴地,這是由她的信仰決定的。她是個神奇的人物,按現實原則無法相信的一個人,但在中華信仰文化的特殊氛圍下,她卻又是個非常現實十分合理的人物。當她的親爹割竹人陸老漢把她抵了母親的壽材賣給了壽材鋪楊家,她本來是要虎了眼與她爹叫嚷的,可她到底是沒有嚷,卻到紙坊溝的那座九天玄女廟去向黑女神磕頭,并說她到了渦鎮就再也不回紙坊溝的家了。結果是廟梁上掉下來一條蛇。她拿了樹枝子打那吞了什么活物身上有一坨大疙瘩的蛇,打得那蛇吐出了一只哈什螞。這哈什螞就是金蟾,金蟾就是她自己。她相信自己是金蟾轉世,是神話世界里的非凡活物,是銀錢和財富的化身。在中國的傳統文化里,動物都是神明的化身,比如魚是龍的化身,你在市場上救了一條魚,把它放歸入海,未來的日子它就會報恩。《山本》里的這只被廟蛇吞入腹部的哈什螞便是神靈,它被陸菊人救了,它一定會報恩的。這就有了后來她當了渦鎮茶行總領,白花花的銀子源源不斷賺來,供養著井宗秀的預備旅的故事。
井宗秀是這部小說的二號人物。如果說陸菊人是大地之母的話,那么他就是她的兒子,他在母親大地般的懷抱里任意縱橫馳騁。他就是她信仰中的大官人,是由她陪嫁的三分胭脂地照應出來的官人。他姓井,是外姓人,與她沒有任何血緣關系,也不是她丈夫楊家的血親,他怎么會享受到神明的關照呢?井家是開水煙店的,井掌柜夫妻有兩個兒子,大的叫宗丞,小的叫宗秀。井掌柜這兩個兒子與渦鎮船公阮家的兒子阮天保都在渦鎮南邊河流下游的平川縣城讀初中。渦鎮與縣城中間還有一個重要的關口:龍馬關。紙坊溝在更北方的山里,向南八里到渦鎮,渦鎮向南15里到龍馬關,龍馬關再向南30里是平川縣城。白河黑河兩個河流是在渦鎮匯合的,匯合之后的河流應該有一個新的名稱,小說里沒有交代,也就無法稱呼。井掌柜同時又是渦鎮互濟會的會長,有百多戶普通人家集資有1000大洋。有了錢就有了災害,這本來就是亂世,刀客、逛山、土匪,還有發展力量立志奪權打江山的早期紅軍游擊隊,他們此起彼伏。渦鎮屬于民國政府管轄,但這個時期的民國政府是由多方力量組合的聯合政府。水煙店井掌柜的大兒子井宗丞在上學期間加入了共產黨,為了發展壯大,銀錢是少不了的。井宗丞為了表現對于組織的忠誠,設計了綁架他的父親的行動,從其母那兒勒索到了五百大洋。井掌柜被放了回來,他是個守信的人,賣了十畝水田、十二畝旱地賠償互濟會成員。他到買家去簽訂契約,結果掉到屎尿坑里淹死了。秦嶺深處人家的尿坑又大又深,是十分危險的。井家是一難未除又來一難。原因是什么呢?大兒子井宗丞。這只是第二層的原因,第一層的原因是陸菊人陪嫁來的那三分美穴地。這三分美穴地是帶有宿命性質的,是神明設計未來的秘密圖紙。它必須要有人埋進去,但又不能是陸菊人的娘家和夫家人,它專門是為井家準備的。井掌柜死得窩囊,連他的二兒子井宗秀都覺得是一種極大的羞辱。他威脅水田旱地的買家把尿坑填了,并不許向外人說他爹死的真相。這個二兒子把賣地的大洋還給了互濟會成員,雖然只夠當時籌款的一半,大家還是達成了諒解,欠的一半他們表示不再要了。這時候井家大兒子無影無蹤,二兒子井宗秀陷入了一窮二白的地步,連埋葬父親的墳地都沒有了,只能把井掌柜暫時“浮丘”著,也就是湖北人的風俗:軟埋。井宗秀是跟王畫師學裝潢畫的,有一定的文化。鎮上的壽材鋪楊掌柜與井掌柜是哥們弟兄,見井家可憐,正逢兒媳婦生下一個男丁,一高興就把兒媳陪嫁來的三分地送給井家葬父了。陸菊人知道公爹把美穴地送了人,小說在這里分了三個層級來描述她的變化:一、陸菊人立即大聲地喊楊鐘;二、陸菊人的臉色全變了,做好的飯不吃;三、陸菊人在哭,而且越來越悲切。與此同時,井宗秀還在尋找他父親生前埋藏的互濟會的集資款,1000大洋的另一半。他夢見那銀子說它姓齊,竟然跑到一個叫齊塬的山村去找,才知那塬原來叫乞塬,是因為大家都是乞丐就那樣叫了,后來嫌名字不好聽就改成了齊塬。他現在如同乞丐,靠楊掌柜施舍才葬了父親。這恰好就是命運之路,是中華傳統文化信仰指定的道路。他在挖墓穴時,挖出了古墓,那里埋藏了大批值錢的財寶文物,他的翻身路上有了第一桶金。他沒有絲毫泄露消息,享受著楊家的冥福,在他的大官人的路上奮力攀登著。而他的大官人之路其實也就是渦鎮的未來命運之路,他的命運與渦鎮的命運緊緊捆綁在了一起,而這樣的命運都是由那遠山里紙坊溝的三分胭脂地決定的,是由陸菊人這個金蟾化身的人決定的。這樣,小說設計這個動物神話,就自然成了陸菊人這個象征中華大地——也就是秦嶺——的地母式人物的發展做好了鋪墊。她帶著三分胭脂地嫁到了溝外八里之外的渦鎮楊家,是以童養媳身份去的,等到成婚年齡,就與小她許多歲的楊掌柜的兒子楊鐘圓房了。楊鐘這個身量輕、個頭小的男子其實還是個孩子,一切行為與心理都還是一個男孩。他小小年紀就禿了頭,像是個小老頭了,這可能是預示著他的夭折早殤。他雖然年紀小,可他卻已經熟了,宛若植物一樣黃了,熟了,就得落地了,干枯了。果然在井宗秀與阮天保的軍火之戰中,他騎馬逃走,大腿被阮天保的槍彈擊中,一命嗚呼。于是陸菊人成了寡婦,這個寡婦還很年輕。她給楊鐘的兒子起名剩剩。這個名字是有其預示性的。是剩下來的剩,剩余的剩,從字音上可以聯系到勝利的勝。這意思是說,整個渦鎮會毀滅,會在戰亂的炮火下化為灰燼,可還會有幸存者,還會有剩下來的人活著。這些幸存者有剩剩,有陸菊人,有她出嫁時從娘家帶來的黑貓,有瞎子郎中陳先生,有他的一個小徒弟德生,除此之外,渦鎮的富人和名人,那些顯達的人,什么團長、旅長、參謀長、政治部主任,渦鎮預備旅的三人團井宗秀、杜魯成、周一山,這些頭面人物,這些曾經統治渦鎮的星宿類人物全毀滅在了炮火之下,還有漢獻帝劉協那樣的人物麻縣長也跳進渦潭自絕于世了。
井宗秀是這樣一個只在渦鎮的小學里讀過書的人物,他的哥哥井宗丞是在平川縣城上過初級中學的。井宗丞與阮天保是同班同學。井宗丞在上學期間就消失了,后來才知道他是參加了共產黨游擊隊。阮天保進了縣保安隊當了一個小班長之類的小官。井宗秀的父親井伯元是開小水煙店的,又搞互濟會,還不能算是個富人。井宗秀讀了小學之后就跟上一個外地來的王畫師學裝潢繪畫,學出師了,便相當于一個職業性的畫師。渦鎮人物的文化問題,也就是說連陸菊人這樣一個從紙坊溝嫁過來的童養媳也會認字,甚至包括漆農劉老庚的獨生女劉花生也會讀寫,這是因為在渦鎮的城隍院辦過小學,童養媳陪未來的丈夫去念書也是合情合理的。劉花生的母親死后,她自小在她姨所在的外村長大,既然渦鎮能夠有上學讀書的小學,她姨家那村子也是有的。
瞎子郎中陳先生年輕時跟遠虛道長學醫,他被拉去當兵,他把自己的眼睛弄瞎了才離開軍隊和戰場。好娃不當兵,亂世之時為誰賣命都是罪孽,賣命的結果便是殺人害命。成了瞎子的陳先生本來就是學醫治病救人的,他怎么可能在隊伍里待著呢。即使他被作為軍醫來用,就像三國亂世的華佗那樣,他也不愿為那些受了傷的兵士將官治療紅傷的,他的道理是:治好了傷兵,他重返戰場后會殺死更多的人。這么說,給傷兵治傷療疾也就等于是殺人害命。況且,陳先生在軍隊時并不是被作為郎中來用的,他只是一個普通的殺他人又被他人殺的工具。
從秦嶺深山地帶通向平川地帶的路,一條河流與山路相伴。從上游流下來的河叫白河和黑河,白河黑河相匯后,除了部分水流進了渦潭下面的地下暗河,還有足夠的水流朝下游奔流,由此渦鎮的人去下游的龍馬關和更下游的平川縣城時都是乘船的。小說中的重要人物阮天保的父親是個船公,他家是經營渡船的世家,是靠渡船來過日子的。由小說世界里的白河黑河到現實世界的涇河渭河長江黃河,由小說里的秦嶺渦鎮到現實中的中國,小說完成了一個巨大的象喻體系。如果說陸菊人這個小說中最重要的女性人物是白河的化身的話,那么她也就是涇河和長江的化身,她也就是中華大地的化身,那么小說中同樣重要的人物井宗秀便是黑河的化身,那么他也就是現實世界渭河黃河的化身,他同樣也是中華大地之上的天的化身。他是由她養育成長起來的,她對他傾注了深沉的愛,卻不能把他引導向愛和文明。她相信她帶來的風水寶地,那地里的龍脈會造就他成為一個亂世大英雄,一個大官人,可她并不明白,如果他是一個惡的化身,他的一將功成會要渦鎮無數的平民百姓的性命為其代價,這樣的成就對人世的殘害的可怕程度,她是沒有能力考慮的,也沒有能力去遏制,扭轉。以井宗秀、井宗丞兄弟為代表的渦鎮人在陸菊人的三分胭脂地上無疑也就是一茬莊稼而已。莊稼收割去了,糧食被吃,秸稈當作柴火燒掉,而大地的身軀并不會受到損傷,她依舊肥沃,旺盛,還會一年一年地、一季一季地生長莊稼。新的莊稼還會重復已往的命運,還會成長,爭奪,殺戮,成功,統治,還會把大地作為掠奪的目標,還會殘害其同類,同胞,大地上就會有更多的血流淌,大地就會變得愈加肥沃。
陸菊人這塊大地,攜帶著旅長的高位官運,還同時攜帶著財富,等井宗秀做了預備團團長、預備旅的旅長后,她為他經營茶行,把天南海北的財富源源不斷地為他賺取——這塊地不但給予了他升遷的好運,還為他升遷后的地位提供了金錢的保障系統。這塊土地的兒子就這樣成了這塊土地的主子,成了殘暴野蠻的土皇帝,這塊土地盡管作為母體依舊存在,可她只能作為他的奴仆存在了。土地的兒子一旦成為主子,就會作威作福,就會加倍地蹂躪這塊土地。陸菊人是這塊土地的化身與象征,她代表的是渦鎮的千萬百姓,勞苦大眾,生意人,掌柜和伙計,財東與平民,這些百姓的所養育的兒子便成了井宗秀預備旅的兵源,他們變成了他的棋子,血為他流,命為他棄。這么說,原因出在這塊土地本身的素質上。她沒有經過文明的洗禮,她的原始野蠻的信仰也只能造就這樣的孽子。
陸菊人的文化程度,只是陪伴童養媳丈夫楊鐘在渦鎮城隍院辦的小學上學時,在低年級上過一段學,認字很少,甚至還沒有劉花生認的字多。這是有形的,可以量化的,而無形的,不可量化的是她隨著年齡增長,人生與社會的知識越來越豐富,認識能力越來越高,越來越透徹。但實際情況未必如此。在小說中,瞎子郎中“陳先生說:啥時候沒英雄就好了。陸菊人愣了起來,說:不要英雄?先生,那井宗丞是英雄嗎?陳先生說:是英雄。陸菊人說:那井宗秀呢?陳先生說:那更是英雄呀。陸菊人就急了,說:怎么能不要英雄?鎮上總得有人來主事,縣上總得有人來主事,秦嶺里總得有人來主事啊!是不是英雄太多了,又都英雄得不大,如果英雄做大了,只有一個英雄,便太平了?陳先生說:或許吧。花生就插了話,說:先生盡說些云里霧里的話……”從這段對話分析,顯然陸菊人雖然在成長中成了社會中的人,有了智慧和見識,當了茶行總領,是金蟾化身,是做生意的能手,斂財的把式,可她在天道和哲學方面仍然是個愚昧的人,與民間哲學家陰陽家預測家瞎子郎中陳先生比較,她只能是一個低智商的蒙昧者。
陳先生一個“或許吧”已經否定了她的社會哲學邏輯。尤其是在小說的后五分之一處,井宗秀派人在她當總領的茶行近處修建了一座木頭高臺,高臺高到可以觀看渦鎮的全部世界,可見這座高臺可以與歷史上商紂的鹿臺和三國曹操的銅雀臺相比。她坐在高臺之上,這是說把她的位置升到了渦鎮眾生之上,這樣一個圣母式的人物無疑也蛻化成了百姓的壓迫者的幫兇。她是大地,她的奶汁養育出來的英雄是浸透了惡的墨汁黑水的統治者,她的產出物同化了她,這也許就是這塊大地的噩夢與宿命。
這得結合小說進行具體分析,我有一個體會:讀賈平凹的小說,你不要急于下結論,你要下功夫去跟緊情節、細節去品味,去進行具體分析,這其中可能涉及到四次戰役。
白河黑河交匯之處有一個渦潭,這是個旋轉的水眼,也就是漩渦,在小說的象喻語境中,它無疑是地獄的入口,那么渦鎮也就是地獄邊的一座小鎮,或許它就是地獄在地面上的組成部分。這可以聯想到墨西哥大小說家胡安·魯爾福的《佩德羅·巴拉莫》,小說里的那個叫科馬拉的山村是在火餅鐺上面烤著的村莊,是在烈火地獄的邊沿地帶。胡安·魯爾福是敘寫墨西哥革命戰爭之后大地凋敝衰竭的能手,這與《山本》的歷史背景有可比較之處。這樣一個渦鎮,誰是它的統治者呢?“渦鎮外的黑河白河岸上常過隊伍,一溜吊線地過,穿什么服裝的都有,背著漢陽造,或者大刀長矛。每每隊伍一過,老魏頭就敲鑼,鎮子北城門關上了,沒有兵匪進來。但后來的一支隊伍就來拍門,門不開,幾個炸藥包子綁到一起便把門洞高樓轟垮了,當兵的把他壓在地上剝衣服,才發現脊背上一個碗大的肉疙瘩,罵道:以為你藏著細軟!在肉疙瘩坨上砍了一刀。這一刀沒把魏老頭砍死,躺了三個月,天天給掛在墻上的鐘馗像禱告,竟然又活下來,只是從此,腰駝得更厲害,看人不看臉僅看腳。這支隊伍進了鎮,找到鎮公所主任,主任姓常,要求各家各戶有錢的出錢,有糧的出糧,沒糧沒錢的出驢出騾把糧草送出縣境。才照辦了,沒過幾天,又來了一支隊伍要糧要錢,主任說:不是才給了嗎?誰知兩支隊伍是對頭,主任被打了三槍,死在老皂角樹下。后任的主任是鞏鐵匠的堂兄,他帶上端槍的兵上門收繳,兇神惡煞的,隊伍一走,他的小孫子就失蹤了,第三天發現在虎山下的一棵樹上綁著,豺吃了下半身。虎山后溝里下來的豺比狼大,都是白面。沒人敢當主任了,渦鎮的人成了烏合之眾,是一群麻雀,一有風吹草動,就轟地驚散……”渦鎮的統治者暫時空缺,渦鎮世界便像一張白紙,可以畫最大最圓的藍圖了。井宗秀正是在這樣的歷史條件下應運而生。渦鎮常來刀客、逛山、土匪,還有時不時帶著潰散狀的大股隊伍。渦鎮人靠在虎山東崖修建洞穴躲避匪患。井宗秀的父親井伯元被參加了紅軍游擊隊的大兒子井宗丞設計綁架勒索了500大洋之后,心慌意亂,掉進尿坑溺斃,二兒子井宗秀被從百里之外的一個鎮子叫了回來。井家大兒子井宗丞是沒有人能找到他的蹤跡的,也就不可能回來葬父。井宗秀的母親被親戚接到了另外一個村里安頓了。這位井家兄弟的母親好像是個影子似的人物,只是在他人的言談中提到過,她從來沒有走到前臺來。井宗秀浮丘了,也就是軟埋了父親井伯元之后,由于鎮上的吳掌柜要給常年生病的母親行善積德,請畫師重新裝潢130廟。請的畫師便是井宗秀的師傅,這位畫師有三位徒弟,一個師兄叫杜魯成,一個師弟叫孟六斤,再就是井宗秀了,他排在師兄弟中間,是老二,既是哥又是弟,兩邊都能沾上,這種人聰明,有智慧,能成事。杜魯成的本家二叔杜鵬舉住在縣城西關,“是共產黨派到平川縣秘密發展勢力的,第一個發展的就是井宗丞”。這個階段,井宗丞與同鎮的阮天保還在縣城中學讀書。發展了這樣一個還是個少年的成員,這位少年就得向組織交心,說了自家里的真實情況。父親井伯元組織互濟會并自任會長,有1000大洋的會款,如何把這些大洋變成活動經費,顯然是杜鵬舉的智慧了。所以就有了井家父親被綁票以及隨后的連串災難,這個家也就毀了。杜魯成與井宗秀師兄弟倆都與共產黨有了關聯,鎮上茶行的岳掌柜告發了他們,于是王畫師師徒四人進了平川縣大牢。關了一年,恰遇麻縣長從別的縣調任平川縣任縣長。一股風吹開了卷宗,使麻縣長發現了這個案件中的蹊蹺。他決定釋放案中牽連人物。釋放之前,他召見了師徒四人。王畫師堅決不要杜、井兩個“共產黨的殘渣余孽”了。于是麻縣長讓杜魯成和井宗秀各說三種動物的名稱,井宗秀說的是龍狐鱉,杜魯成說的是牛雞狗,麻縣長留下杜魯成,叫他當他的助手,叫井宗秀走了。能說出龍狐鱉三種動物的年輕人是大海大江才能盛得下的,麻縣長的池子里是養不了他的。井宗秀回到渦鎮,130廟用不著再裝潢了,因為鹽行吳掌柜的母親已經去世,他再積陰德已經沒有用處了。這個廟是渦鎮惟一的宗教場所了,它因為有一棵巨大的柏樹和三顆巨大的石頭,百姓便給它起了130這樣一個別致的名字。這座廟里有一個吹尺把的尼姑,名叫寬展,是個啞巴。渦鎮有個救人濟世的醫所,郎中是瞎子;有座廟,主持是啞巴。這是渦鎮物質統治之外的兩個有關靈魂的人物及處所。一個瞎子一個啞巴能挽救得了渦鎮的靈魂和肉體嗎?這從作家對這兩個人物的安排就明白一二了。井宗秀借地葬父偷竊了原屬楊家的重整山河的第一桶金(1800大洋),而他父親井伯元埋藏的另外500大洋到小說結尾還是個謎,活著的人無人知道,死去的人永遠不會回來告訴活人了。這個時候,土匪程五雷來了。這個叫五雷的土匪的大架桿使讀者,特別是陜西讀者聯想到了上個世紀90年代出現在陜西涇陽縣的強人董雷,他殺人越貨,連警察都殺了幾個。這與小說虛構無關。有意思的是,井宗秀這樣一個年輕人,居然會與土匪五雷有了和諧的關系,幾乎成了他的軍師那樣的人物。從此開始,井宗秀便顯示了他的特別的軍事天才,他與中國古典名著《水滸傳》里的宋江有繼承關系,他似乎比宋江更有典型性,更像是中國傳統文化某種綜合性象征與化身。宋江是在家里的后院挖地洞的人,那么他認定自己是一條龍,龍需要藏在洞里,直到其出世之時。井宗秀說的第一個動物名便是龍,可見他從心性上是龍的后裔。只是他在渦鎮的后院沒有挖一個通向山外世界的地洞,以致他不能在渦鎮大難降臨時隱形遁去。宋江在梁山泊上挖沒有挖一個通到山外去的土洞呢?他坐了梁山泊第一把交椅之后,是不是認為他不需要他還在朝廷做小官時的地洞了?井宗秀坐在楊家壽材鋪把門大開著迎接土匪程五雷。他勸說五雷把渦鎮作為大本營,要叫她休養生息,源源不斷地為他的武裝生產糧食和大洋,充當經濟后盾。這就需要保護渦鎮,不能燒殺搶掠,要叫商人繼續經商,農人種田,這樣糧食有了,金錢也有了。五雷的武裝便駐扎到了渦鎮,是安心把這塊地方作為基地了。井家兄弟兩個特別有意思,井宗丞在參加游擊隊之前就與孟家莊的孟家大女兒有過婚約,這無疑是井伯元為他的大兒子定的親。大兒子被杜鵬舉發展走了,井伯元也死了,但那婚約卻不是可以簡單就解除的。孟家大閨女在名義上,在鄉親們的口談中已經是井家的媳婦了,很難再嫁給別人,其他家庭也不敢要這樣一個兒媳婦。于是有人提議井宗秀娶井宗丞的未婚妻,也算是積了陰德。孟家大女兒嫁到渦鎮后,駐匪大架桿五雷看上了她,礙于她是井宗秀的妻子,只能暗地里私通。井宗秀通過幾個可疑之點,五雷搶來的手鐲送給了他媳婦。特別是有一盆洗過什么的水,灑到盆外腳地上的濕跡,看破了真相,就把他妻子推進井里害死了。小說中只寫到井宗秀把井臺上的磚頭搞松動了,叫妻子去打水,然后就是咕咚一聲。井宗秀設計殺害了他名義上的嫂子實際的妻子孟家大女兒,這就更像是《水滸傳》里的英雄宋江了,他還有便秘的毛病,他的父親井伯元在紙坊溝三分胭脂地里的墳丘被及時鏟平,避免了縣保安隊司令(隊長)阮天保派去的親信刨墳壞他家風水的危險,這些元素綜合起來,井宗秀這個人物更有其典型的歷史性根源。孟家大女兒淹死到水井里之后,井圈兒細小、井口狹窄是其不把尸首從井里打撈上來的表面原因,深層原因可能是作家想要貫穿古代中國神話的精髓。埋上土的井口處種上了樹木花草,說不定會自然地長出一棵野棗樹。棗樹會迅速長大長粗長高,會結出鮮美的果子。當井宗秀想吃棗子時,他一張嘴里就會落進一泡鳥屎。這是中國古代民間傳說《九姐》的故事,好在是作家及時剎車,甩開了傳說的影響,讓井宗秀鏟除了井口上的茂盛花草,用石夯大錘砸實那塊小地,使它什么也長不出來了,名為地,卻徒有虛名了。這便是井宗秀的智慧。他通過土匪五雷除掉了渦鎮最富的岳家茶行。岳掌柜被五雷綁票,因為大老婆與二姨太不和,沒有繳出土匪索要的大洋數目,被五雷撕票,岳家也就人亡家散,茶行也就倒閉了。井宗秀以最低的價格收買了岳家大院。后來他又聯絡在縣政府工作的杜魯成和在縣保安隊任職的阮天保,經麻縣長運籌,縣保安隊與以井宗秀為首的渦鎮臨時青年武裝里應外合,消滅了五雷和二架桿王魁為首的土匪勢力。消滅這支土匪之前,井宗秀還向三國形成之前的東漢大臣王允學了一招,因為孟家大女兒死了,孟家父親要把二女兒嫁給井宗秀,這也許是因為這位父親看上井宗秀已經是渦鎮的大戶了,年紀輕輕,父親不幸溺亡后,迅速就把家業扭轉了,幾乎成了渦鎮最富有的人家,人見面都稱井掌柜了。井宗秀建議岳父把二女兒嫁給五雷。我不太明白的是,五雷這支武裝分明是土匪啊,孟家父親如何會同意這樣的提議呢?總之,這位可憐的父親就同意了。井宗秀又私下把姨妹子許諾給了二架桿王魁,造成了大架桿與二架桿的爭風吃醋。軍人的爭風吃醋是要決斗的,是要用流血為代價擺平的,更不用說野蠻殘暴的土匪武裝了。二架桿王魁掐死了五雷,他成了老大。井宗秀聯合縣保安隊消滅了土匪,王魁也被打死了,縣保安隊的隊長史三海把王魁的女人孟家二女兒帶走了。孟家父親瘋了,四處游走,死于非命。而史三海被阮天保殺掉之后,阮天保便成了保安隊長,孟家二女兒變成了流浪女。在一個麥場里露宿,被從安口煤礦召進預備團的瘸子冉雙全和楊鐘撞見,冉雙全強奸這個女子時,把她掐死了。真是洪洞縣里無好人啊,渦鎮里得勢的人幾乎全是人類的渣滓。宋江殺閻婆惜是因為這個女人不但與人私通,還向官府告發他與梁山好漢來往,威脅到他的生命,而井宗秀難道就因為孟家大女兒與土匪大架桿那點私情就要把人家一家人害死嗎?由此可見作家對這個人物的痛恨程度。為什么要塑造這樣一個人物呢?且看下面的對小說文本的進一步分析。
平川縣預備團的成立源于書生麻縣長對縣保安隊隊長史三海專權的不滿。史三海與省上的警備司令部有連帶關系,不服麻縣長管轄,麻縣長就以掛靠當地駐軍69旅的名義成立了這樣一個民間性質的武裝組織,相當我們概念中的民兵之類的軍事編制。預備團的成立是在縣保安隊與渦鎮以井宗秀為頭目的青年武裝力量里應外合消滅了五雷王魁的土匪武裝之后,在渦鎮的佛廟里宣布的。這打了個史三海始料不及,他十分意外。麻縣長要他當預備團的團長,井宗秀任參謀長。史三海開始還興沖沖的,當他問到保安隊誰當隊長時,他一下子醒悟了,拒絕了這個任命。井宗秀順其自然成了預備團的團長,杜魯成和阮天保協助井宗秀工作。井宗秀的升遷使陸菊人更加堅信了她陪嫁來的三分美穴地的神奇效驗。中國民間傳統文化信仰在她的骨子里是堅定不移的,她的整個身心浸透了這種信仰的濃汁湯水。當井宗秀依靠從三分胭脂地里挖掘出的古墓文物所賣的1800大洋發家,并且把原來渦鎮最富有的開茶行的岳家大院都收買為自己的莊院之后,井宗秀曾經想要把父親的墳遷出紙坊溝。陸菊人得知這個消息之后,專門找到他,在僻靜處向他訴說了原委,井宗秀立即就向她下跪謝忱。民間傳統文化孕育出的井宗秀與陸菊人沒有多大的差別,這樣的人一旦成了渦鎮的統治者,可以預見渦鎮的命運會是什么樣的。果然,另一個人物,負責軍訓的原保安隊小官阮天保離開了渦鎮,他回到平川縣城后,殺掉了原隊長史三海。史三海與麻縣長是對頭,他勸阮天保逃走。阮天保反而宣布史三海死有余辜,接了他的班,成了保安隊隊長的阮天保比起史三海來更是兇惡百倍。他把麻縣長控制到了自己的槍桿子下面,他只能繼續當他的秦嶺植物動物學家,所做的工作就是植物動物研究,其夢想就是編寫一部秦嶺動物植物志。保安隊、預備團都是壞人、崇尚玄黑邪惡的壞人,這些人統治了百姓,百姓除了當奴隸,就是當奴才了。要說渦鎮清除五雷土匪武裝是一場戰役的話,那么下來發生的阮天保扣壓69旅下撥給預備團的槍支彈藥,由此引發的井宗秀渦鎮準軍事集團與阮天保的保安隊之戰便是這部小說所描寫的第二次戰役了。姑且把這次戰役命名為軍火之戰。井宗秀派楊鐘騎他的大黑馬先到平川縣城,把阮天保從保安隊里請出來,說是井宗秀要請他喝酒吃飯,化解前嫌。這一伙人都是自小在渦鎮這個山鎮小天地里耍大的,都是發小,小時候的玩伴,長大了就誰也不認誰了,為了權力與利益,就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從兒時的玩耍性質的爭斗變成了炮火連天的戰爭,由小玩伴的假哭真鬧變成血腥的你死我活。這是為什么呢?我想這與傳統文化造就的信仰有緊密的關系。井宗秀迷信自己是真龍天子,那么阮天保同樣是這種迷信信仰的受害者。當楊鐘把阮天保哄到酒樓時,井宗秀帶領的渦鎮武裝便沖進了保安隊大院,見人就開槍,死人無數。井宗秀從來沒有想過這些有血有肉的人也是中華兒女,都是有父親娘老子所生,都是有親人兒女的。井宗秀武裝都是些什么人呢?主要分子有楊鐘、茍發明、陳來祥、唐景、鞏百林、王路安、拐子巷的李文成、賣油糕的張雙河、油坊馬六子的侄子馬岱、趙屠戶的外甥許開來,一幫子發小。這支玩尿泥童年鄉誼緊緊包裹的武裝,還在土匪五雷駐扎渦鎮時,打昏了一個土匪,井宗秀叫每一個人都扎那將死之人一刀,使每個人染上血債,牽連上命案,他們都變成了殺過人的人。世界一切暴力團伙都是靠如此邪惡手段把群眾變成一個整體的,俄國小說《群魔》里的彼得也是在深夜召集他的同伙們一起把準備離開他們的暴力組織的沙托夫集體謀殺后沉潭的,命案的血債人人有份,一夜之間全變成了殺人犯,下來還有什么樣的邪惡不能干呢?
井宗秀武裝奪回了軍火,阮天保朝騎馬逃走的楊鐘開了三槍,隨后組織保安隊追趕預備團,并包圍了渦鎮。渦鎮城墻相當堅固,阮天保久攻不下,一部分人馬退守到距離渦鎮15里的龍馬關。這場軍火之戰可謂曠日持久,阮天保攻打不下渦鎮,也不撤離,長期包圍,想以此困死井宗秀武裝。這兩個渦鎮成長起來的年輕人,終將渦鎮毀滅了,他們的雄心也就平靜了。這樣的毀滅無疑是包括著他們自身的死亡。這樣的英雄夢實際上是一個共同的毀滅之夢。這一場戰役打得時間實在是太長了,渦鎮人陷入到了噩夢之中。我沒有料到的是,作家是為了小說的布局,為了小說中可以說是第三號人物阮天保的命運轉折才使這一場戰役像連綿的陰雨那樣使人煩亂。預備團與保安隊僵持著,誰也戰勝不了誰。但是預備團有69旅那樣的后臺,派出兵馬抄后路打得保安隊全軍覆沒,隊長阮天保與貼身警衛邢瞎子、還有一個叫牛什么的衛兵只身逃走了。三個人的逃亡之路寫得十分精彩。阮天保走投無路,加入了井宗丞所在的紅軍游擊隊。我想軍火之戰的目的就是要阮天保的保安隊滅亡,叫他參加游擊隊。小說這樣安排便特別地有意思了。參加了游擊隊的阮天保很快成了團長,與井宗丞這位老游擊隊團長平起平坐了。井宗丞是井宗秀的同胞哥哥,他們兩人可以說是二位一體,是同一個人的兩個分身,小說后面有足夠的內容支持這種判斷。
《山本》描寫的第三場戰役是銀花鎮之戰,這是小說情節向歷史縱深推進的一場戰役。
秦嶺游擊隊也在銀花鎮一帶征糧收款,與渦鎮武裝有了根本性的沖突。這個時候的井宗秀武裝已經發展壯大了好多倍,上面下達了新的編制,預備團升為預備旅了。井宗秀春風得意,決定帶軍去銀花鎮攻打阮天保。渦鎮距離銀花鎮約有120里,假如說渦鎮的渦潭是地獄的入口的話,那兒似乎那兒就是地獄的出口,從渦潭倒進一麻袋麥糠進去,就會在120里外的銀花河發現它的蹤跡。這么遠的距離,井宗秀帶領部下去攻打阮天保顯然是患了大頭癥,得意忘形了,驕傲沖昏了頭腦,連加減法大概都不會算了。120里山路行軍,這會把一支強壯的軍隊拖垮的,況且渦鎮武裝充其量也只是一些農民散兵土匪逛山刀客殘余。況且渦鎮還有阮天保的本家族人。這些阮家本家人并不愿意接受井家的統治。井宗秀原本是要杜魯成這位師兄、現在的參謀長駐守渦鎮,他與周一山這位政治部主任一起去攻打銀花鎮。后來可能覺得周一山是個文弱的軍師,雖然能夠聽懂鳥獸交談,預知未來,可他畢竟不是一個打仗的好手,就臨時改變主意,讓這兩個人換了位置。周一山這個軍師是井宗秀與楊鐘一起到安口煤礦三請而來的類似諸葛亮式的人物。井宗秀是屬虎的,虎要上山,必須得有周一山的山。井宗秀團伙通過把周一山的養母接到井宗秀的母親藏匿的萬花寨,好吃好喝供養著,這才勸來了周一山。周一山原來是保安隊的人,一次戰斗之后,他受傷昏迷,醒來時,一只腳的五只腳趾被豺狗啃吃了一半,一位山婦發現了他,背回家,他養好了傷,就認山婦為母親,并發誓不再當兵,就在安口煤礦干活謀生,即使下煤窯也不去軍隊里吃糧了。井宗秀團伙無疑還是跟《三國演義》學了很多軍事謀略知識,簡直是把這部羅貫中于14世紀寫的小說當作打江山的軍事教課書了。三國里的徐庶就是因為母親被曹操集團請到了許昌才從劉備軍營所在的新野前往北方的。關鍵的一點是,周一山重生之后,會識鳥語獸話,還能預卜吉兇,這無疑是井宗秀武裝特別需要的通神本領。井宗秀這樣一個迷信的權力狂,他的人生世界是與神鬼陰界相通的。這樣的人有時候表現為心理上的強者,什么樣的大事都敢干,什么人都敢殺;有時候卻表現得特別軟弱無力,這是因為他覺察到神鬼可能不偏向他了;他的強大其實是神鬼迷信的強大,渦鎮便是在這樣一種政治氛圍中存在著。
戰役開始之后,參加了游擊隊并成了團長的阮天保卻有一門威力無比的山炮,他命令游擊隊戰士不停地向井宗秀的部隊開炮,這支隊伍的敗局是注定的了。況且,井宗秀帶兵向銀花鎮開拔之后,留守者對于阮家家族的族人看管并不嚴格,致使一個叫阮天灶的人逃走了。他是阮天保的本家二叔。他不但向阮天保密告了井宗秀的攻打計劃,還來到井宗秀隊伍中,以放火為目標,使阮天保的山炮彈不虛發,炸得井宗秀武裝丟盔棄甲,狼狽逃竄。這一仗大敗,渦鎮武裝傷亡51人,有21人是渦鎮老住戶的子弟,這便使這個深山老鎮陷入極度傷悲之中。井宗秀命令把阮家族人全部抓起來,要把這17口人,連同婦女兒童一并處決,以絕后患。這個時候在渦鎮有陸菊人這樣的人物,阮家17口便幸運了,最后只是被驅逐出了渦鎮。這是陸菊人苦苦勸說井宗秀的結果。假如按照小說前后密集出現的殘忍事件,井宗秀武裝對阮家族人的寬大是個例外。
銀花鎮之役以慘痛代價結束了,渦鎮光為埋葬他們的子弟就使這個深山小鎮的經濟幾乎崩潰,一下子需要51口棺材,渦鎮就得砍伐更多的大樹。處理了阮天保的族人之后,渦鎮的國防建設提到了緊迫的軍事日程之上。加強城墻的預防能力,加厚加高補缺。兩個被阮天保派去掘井宗秀父親井伯元的墳,以破壞井家(也是陸家)風水的人活埋進城墻,在心理信仰中把城墻變成了秦始皇的長城。長城在建設過程中埋進了無數中國人的血骨,這無疑是源于古老的信仰,相信活埋到城墻中的人的靈魂會保佑這座城墻永遠不倒,那些靈魂會變成陰兵,晝夜在長城所在的高山上站崗放哨,并且能夠把敵人嚇死。渦鎮人的信仰也不例外,井宗秀與陸菊人更是這類信仰的中堅。在這個緊張備戰的時期,麻縣長的一個故交,平原上某個縣的原保安隊長璩水來投靠他,他把他介紹給井宗秀。井宗秀還在猶豫之時,璩水來走了,到了虎山崖一帶,住到山洞里,致使蝙蝠們無家可歸,成串成串地倒掛在河岸邊的懸崖上。他派去的四個手下炸毀了渦鎮那門惟一的山炮,除了其中一個叫三貓的都被炸死了。這門山炮是12師的王進來帶來的,預備旅把它從佛廟里搬出來,膏油打磨,把斑斑銹跡清除掉,造了一個稻草人,旅長井宗秀親自開了一炮,把稻草人炸得粉碎。官兵歡呼,井宗秀也十分滿意,沒有料到的是,這樣一門可以與阮天保在銀花鎮一役中打敗了他們的那門火炮媲美的山炮居然被三貓一伙炸成了廢鐵疙瘩。于是就有了剝皮蒙鼓這樣殘忍的中國故事。剝人皮是陳來祥的父親陳皮匠干的。陳來祥是井宗秀的發小,是預備旅下屬的團長。人皮鼓掛到了渦鎮的象征——老皂角樹上。這就是渦鎮,這就是井宗秀武裝團伙在秦嶺大地上的所作所為,活人祭奠,剝皮蒙鼓,還有后面的挖眼凌遲,剜心飼狼,以祭祀其兄井宗丞的亡靈,渦鎮整個陷進了黑暗中。
井宗丞與秦嶺游擊隊的故事作者采取的是粗線條的描寫,速度快,故事多,內容復雜,人物眾多,基本是一種集體生態,由無數個人頭組合而成的大象征符號。井宗丞在藥材鋪養傷,已經犧牲了的杜鵬舉的女兒杜英照顧傷員,兩個人在養傷期間成了情人。藥材鋪掌柜造了假結婚證為他們的同居開了通行證。風聲緊了,井宗丞帶杜英逃到了秦嶺,在山坡上云雨時,杜英被蛇咬死了。游擊隊的行動很多,這一次殺了某個縣的縣長,下一次又殺了縣政府所有的辦公人員,這些故事十分殘暴,主角思想簡單,只干不想,從來不思考其行為與過去和未來的關系,心中只有敵我之分,凡敵人都殺死。井宗丞后來升為游擊隊的團長,與窮途末路投奔游擊隊的阮天保同一個級別,兩個同村同鎮同學的人相互之間不能相容。在一次重大的行動中,井宗丞不聽從游擊隊新的政委宋賦的指揮,私自帶領他的團走了一條截路,必須通過渦鎮南邊的虎山崖,提前給預備旅寫了一張紙條,于是互放空槍,朝天空打,得以順利通過。于是宋賦下令阮天保逮捕井宗丞。阮天保以游擊隊在某地開會為名,誘使井宗丞前往,然后輕而易舉地逮捕了他。井宗丞百口難辯,要求夜見政委宋賦,阮天保派他的貼身警衛邢瞎子護送井宗丞前往。走的是觀音廟的后山小路,當下一個鷂子翻身崖時,邢瞎子叫井宗丞先下,他用槍抵住井宗丞的腦袋扣動了扳機。這樣一個重要人物,游擊隊的草創者,就這么無聲無息地殞命山崖了,作者不露聲色的描述震撼人心。這與后來渦鎮中心人物井宗秀的死如出一轍,也是十分簡單,卻有極強的效果。
渦鎮建了鐘樓,又建戲樓,為了麻痹渦鎮百姓便叫鼓樓,還要把整個渦鎮街道改造成斷街戰壕,這不是要把家鄉建設成迷宮,而是要把它變成戰斗堡壘。渦鎮的老皂角樹在請來唱戲的戲子們的疏忽中燒成了灰燼,奇怪的是人皮鼓卻完好無損,便把人皮鼓裝置到了鐘樓上。井宗丞的死亡消息傳回渦鎮,井宗秀失魂落魄,好像是他自己死了一樣。井宗丞是他的兄長,這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叫人無法理解的是,井宗秀的末日也即將到了。由此可以證明他與兄長是二位一體,是同一個生命體,因為井宗秀的所作所為綜合融會了中華帝制幾千年的邪惡與黑暗,這些故事只能放到預備旅的頭上。但是有一條地下暗道是相通了,這就是以兄弟血脈相連,可以相互替代為其方法發揮偉大小說的智慧。阮天保是游擊隊的團長,他的前警衛邢瞎子當了營長,后來與他鬧翻了,逃出深山,回平原某縣當了保安隊副隊長。預備旅秘密捕獲了邢瞎子,截短四肢,把他裝進箱子,運輸到了渦鎮。這使人聯想到古希臘神話中的強盜對付路人的故事。抓到了這樣一個仇人,井宗秀舉行了渦鎮有史以來的最可怕的祭靈儀式。先是摳出了邢瞎子的眼珠。陸菊人的弟弟陸林從山林里拾回來的兩只狼崽已經是成年狼了,與渦鎮的戰士一樣成了城墻上的崗哨。活祭亡靈的人肉喂了這兩條狼。
摳眼珠,剜心,剮肉,飼狼,祭祀井宗丞的陰魂……渦鎮最黑暗的時期降臨了。陸菊人這個渦鎮的地母式人物,在她的三分胭脂地上,成長起來的就是這樣一個族群,這樣一個集團,這樣一個渦鎮。她是這一切的培育者,她的善良也僅僅是金蟾的善良,她走過的腳印里都會有金子疙瘩塊塊,給這支武裝提供財富金錢大洋而已,為這支武裝提供古老迷信信仰上的保障,使其更加肆無忌憚地任性而為。井宗秀在晝夜兩次的騎馬巡查中的掛馬鞭行為,無疑也是渦鎮古老文化信仰中特別有象征意味的儀式。他心理上已經把自己當作了百姓大眾的皇帝,渦鎮所有成員,不管工農商學兵,都是他生殺予奪的子民,如花的少女都是他皇宮里的嬪妃,他對除他之外的所有男人的妻子都有寵幸權。他騎著黑馬,高大的黑馬,還有一匹大馬上安置著他的哥哥的靈牌,井宗丞的亡靈坐在馬上,兄弟兩個一起巡視他們統治下的渦鎮。這是兩個英雄,渦鎮世界是他們的,不管是活著的還是死去的,活著與死去同體,活體與亡靈同體,這樣的渦鎮還配有什么樣好的命運呢?
井宗秀的死也十分簡單,在他的軍營中心,在他的豪居客廳里,一顆子彈要了他的命。誰打的,沒有下文。根據小說文本推測,應該還是阮天保這樣的對手。阮天保的父母是在阮天保攻打渦鎮的軍火之戰中被關押到城隍院,被井宗秀的部下唐景的兒子唐建殺死的。殺死了老漢,嚇死了老太婆。唐建是報殺父之仇。阮天保的殺父之仇使井家兄弟雙雙殞命。老皂角樹被燒成一把焦灰,這已經預示了渦鎮的毀滅。果然,虎山崖上的防御工事被攻破,阮天保帶領的紅色大軍包圍了渦鎮。這是他對渦鎮的第二次包圍。他要打回老家來了。紅色大軍的山炮炮彈密集地朝渦鎮打來。之前,阮天保的斬首行動已經使預備旅陷入六神無主的地步。井宗秀一死,杜魯成、周一山變成了無頭蒼蠅,失去了主心骨,連站立的能力都失去了。麻縣長這個預備旅的始作俑者跳進渦潭下地獄去了,他就像古希臘的哲學家恩培多克勒跳進火山口一樣,有民國知識分子的勇敢和壯氣。麻縣長長年積辛積苦寫作的《秦嶺植物志》和《秦嶺動物志》,飄散于泥濘,此后在世留名的志向早已入水化泥,那個叫鄭蚯蚓的半傻侏儒男孩把這兩本手稿撿起來,架到了樹頂的老鴰窩里,怕風雨會淋濕損壞,就脫下自己的破衣爛衫遮蓋住它們。這樣的學者,這樣的知識分子,他們一生辛勞的知識得到的只能是這樣的保護,這能不叫人痛心疾首嗎?權力與地盤之戰毀滅了一切。
除此之外這里還活著多少人呢?剩剩還活著,瞎子郎中陳先生還活著,他的徒弟德生還活著。劉花生也在炮火中死了。她是陸菊人的少女之夢,是陸菊人的娘娘之夢,皇后之夢,國母之夢,這個夢終于走到了盡頭。她是因為成了井宗秀的名義上的妻子而葬身火海的。陸菊人的弟弟陸林也被炸死了。他是先因為被狼咬了手指感染了狂犬病被關押到城墻下面的暗洞里,但炮火不分善惡,一概毀滅。還有那只陸菊人出嫁時從娘家帶來的黑貓活著。這只黑貓是那三分胭脂地的靈魂嗎?是陸菊人的魂靈嗎?是渦鎮山川大地的靈魂嗎?是中華大地上徘徊不去的的幽明相通的幽靈嗎?渦鎮山河剩下了陸菊人和她的兒子剩剩。這個后代的名字起得實在是太有預見性了。這么說大地還有是有希望的。但是這個叫剩剩的兒子由于貪戀騎井宗秀的大黑馬而掉下去摔斷了腿成了瘸子,這個瘸子兒子便是大地的未來嗎?
這部小說高濃度地概括了中華大地災難的根源,其象征意義是世界性的,以中國古典傳統小說的敘事方式完成了具有世界普遍意義的大象征體系的建構,是一部中西小說大智慧的大整合之作,真正做到了古典與現代的結合,東方與西方的融匯,世界對于中國的融入,這樣一部小說巨著是中國文學的巨大收獲。《山本》站在了中國文學的山頂之上,同時也站在了世界文學的制高點上。我研讀世界和中國古典文學近30年,有足夠的理由為我所下的結論負責。
賈平凹50年的創作歷程,寫了1500萬字,光長篇小說就有16部,從《商州紀事》《浮躁》濫觴而下的溪流,到《廢都》中年期的河流,再到《老生》的局部地區的暴雨形成的山洪,再到近期的《山本》——這個時期的作家可以說是全國天空大面積的颶風暴雨連續性地降臨大地之后形成的壯闊洪流,摧枯拉朽,玉石俱下,直奔入海。《山本》的力量可以使海平面升高到淹沒小型島嶼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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