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表上的單元

池塘

不久前，我騎自行車重訪黃椒河道，在柵浦白岳村見到了一汪水質清澈、兩畝地大的池塘，像哥倫布發現新大陸一樣。

那時，凡有人居處必有池塘，一汪汪池塘像一面面鏡子，將藍天白云深深地映在水底。灌溉農田的池塘大多“鑲嵌”在橘園周邊或稻田中，人口相對稠密的居住點的池塘一般都是為人們提供生活用水的地方。黃巖后洋村胡家里位于城西，有兩汪狹長相交的池塘，兩汪池塘的中間鋪了一條石板小路，池塘的前端與入江的支河相連，村民到池塘洗菜汏衣裳、汲水，那時沒有自來水，一家之中的一員壯勞力用一根扁擔挑著兩只木桶或用一只木桶由大人小孩來抬水，倒入屋后的大水缸中，用明礬劃幾下水，產生沉淀物到缸底，取去上部清水使用，一口大水缸的水可供一家七八口人用上三五天。

池塘建有石板拼接的簡易埠頭，每逢夏天，大人小孩在池塘里戲水和洗澡，剛學游泳的孩子趴在埠頭雙腳蹬水，或抱著一口木桶木盆練習，一群鴨子游來游去，不時扎入水中覓小魚，人與鴨倒也快活自在。碰到大雨天，水漫上埠頭至少一二尺高，人們下埠頭洗滌需格外小心，常有人掉到塘中喊“救命”，上來時像只落湯雞。

胡家里是我爺爺從城里遷入城外的一個居住地，作為長孫的我隔三岔五地往那兒跑，除了享受祖輩對我的寵愛，更多的是在這片廣闊的田地里滿山遍野亂跑撒歡，以揮發童年期過剩的精力，我們那時的食物雖然缺油少葷，但不像現在的孩子有那么繁重的課業，只有兩本書：語文、算術。

兩塘相交處鋪了石板路，路下面是亂石砌成，大多淹沒在水下，我玩水時總免不了用手往亂石縫中摸魚，小手擠得像壓縮饅頭，但摸到鯽魚就忘了痛，亂石縫中是鯽魚的老巢，我有時摸到二兩到半斤重的鯽魚，有時還摸到鰻魚。而那些摸魚高手，雙手像工兵掃雷似的，往茭白根部探摸魚群，那些來不及逃竄的鯽魚被他雙手緊緊握住，接著放進身后的魚簍內。我還會拿一根竹竿系上一根納鞋底的線，線頭扎一枚打彎的繡花針，一天下來至少有半鉛桶的魚。這些池塘內的魚取之不盡，一方面是資源豐富，另一方面是魚兒繁殖很快，更大的原因是池塘與江河相連，加上刮臺風，以及過多的雨水，在這片汪洋的世界中，高漲的雨水使地平線水位相同，江河與池塘、稻田的魚到處“竄門”。等到洪水退時，不少魚在池塘留存下來，培養下一代。

悶熱的夏天，我選擇一汪小塘撈魚，僅我一人不帶任何捕撈工具，先游到塘中間，用四肢把塘水攪混，這至少需要半個鐘頭，等到塘底的泥漿都浮了上來，那些憋不住的魚蝦蟹跟著泥漿浮上水面，張著嘴呼吸，我用臉盆在水面撈，等到水色有點清了，又用自己的身體作“攪拌器”，如此一而再，再而三的，兩個鐘頭下來，就撈了一木桶的魚蝦。全家人分享著我的勝利果實，我的臉上肯定洋溢著“一人撈魚，全家幸福”的喜悅。在那個物資匱乏的年代，真要感謝大自然饋贈的豐富的魚類，不用花一分錢，便輕易地讓饞嘴的“猴兒”們嘗到了人間的美味。

灘涂

“可上九天攬月，可下五洋捉鱉”，毛主席的話兒記在我心上。

春夏之交，正是麥豆黃熟時。俗話說“春雨霉霉，泥螺成堆”。悶熱的午后，年少的我穿了紅背心綠褲頭，赤著雙腳，手提一只小木桶，準備下灘涂捉泥螺。

頭頂上的陽光白晃晃。我走到金清糖廠與輪窯廠的相交地，用3分錢在供銷社買了一支棒冰，邊走邊滋溜溜地吮吸著。海風帶有咸腥味，展開一大片鹽堿地，兩邊溝渠搖著一叢叢蘆葦。走了五六里，漸漸近了海堤。一路上沒遇到人，似乎這片領地只屬于我一人。

上了堤岸，放眼望去，一片黑黝黝的灘涂，遠處一灣發黃的海水，帆影點點。靠近灘涂，一只只紅殼小蟹見了響動，撒開隊形亂爬，一條條跳跳魚蹚過混濁的積水迅速鉆到泥洞里。我對它們不感興趣。

出發前，我去了捉泥螺好手阿生叔的家，第一次看到活泥螺，驚得我差點吐落舌頭：原來活泥螺要比腌過的大三倍。我還嘗了一小勺腌成半生的泥螺，這是我長這么大吃到的最鮮美的東西。我纏著阿生叔帶我下海，不成后，我決定一人去冒險。毛主席說，要知梨子的味道，得親口嘗一嘗。好在阿生叔大概說了一下有關捉泥螺的常識，聽得我暈頭暈腦的，不過，我對陌生的世界從來不曾畏懼。臨行前，阿生叔掐指算出正好退潮，“頂多待兩三個鐘頭，不要走遠了，別丟了小命……”他的最后一句話，我倒是記住了。

潮水“嘩嘩嘩”的，擠來撞去，漸漸后退，露出越來越大的灘涂，當中溝渠交錯。我向前走，用手將木桶順著灘涂泥表面一推，滑至一二十米，然后跟上后又這么一推，這省了我提桶的力氣。然而，雙腿在泥地里艱難地跋涉著，最深及膝蓋，等到泥巴差不多把雙腿團團圍住時，就用海水快速洗掉。行至五六里地，別說不見人影，除了幾只海鳥啄吞小魚，連半只泥螺都沒見著，我開始懷疑自己“小眼昏花”。記得阿生叔說過，泥螺半個身子掛出泥面，會吐出白乎乎的軟東西，還會蠕動，身體要比蝸牛還大幾倍。這說明它們在更遠的地方。

繼續向大海的“心臟”走去，大約半個鐘頭，隆起的一塊泥灘上“星星閃亮”，我加速奔去，這些小家伙在動。我伸手一捉，滑膩膩的，它的身子向下一縮，只露出一丁點兒了，我用力一抽，把它整個兒捉出來。啊哈，這下你們插翅難飛了。就這樣，我像采茶葉似的在這片“土地”上游走，桶底漸漸積攢了一群泥螺，相互擁擠著身子。一會兒，這片“土地”上的泥螺很難捉到了，我沿著橫方向走，幾乎“顆粒無收”。只能調轉方向往前走，果然又見到了更多的泥螺?？磥恚@些小家伙喜歡過集體生活，但似乎遠避人類，在“深山”里屯居著。如此一來，我的血氣直往額頭上沖，向前向前向前，我們的隊伍向太陽……

不好，是潮聲，漲潮了。桶里的泥螺快“長”高到桶沿了，趕緊向后撤！濤聲越來越大，追著我的腳步擦著我的耳根“呼呼”作響，一個浪頭打來，差點把我半個身體淹沒了，我使出吃奶般的力氣高舉木桶。海岸線漸漸清晰起來，好不容易奔到了堤岸，我已氣喘如牛，那潮水只差一步就追到了。好險！

水溝

比起江河、海灣，水溝真是“小不點兒”。這種水溝最寬有七八米，是運河的支汊;最窄的可一步跨過，大小水溝分布在田間地頭、村前村后。然而，即便是最窄的水溝被抽干了水，過不了半載，一遇雨水，溝里就會再次長出鯽魚、黃鱔、泥鰍之類的小生命。它們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小時候的我常常坐在星空下苦思冥想。

我們依舊隔三岔五到水溝里捉魚。那種缺油少腥的年代，魚兒已然是難得的美味，即便燒制的辦法極其簡單，頂多在燒魚時擱點豬油，可一家人還是吃得津津有味。

家里的器具極少有塑料制品，臉盆、水桶不是木料打的，就是鋁制品或搪瓷品，后者屬于高檔物，表面印有“萬壽無疆”或“大海航行靠舵手”等字樣。我們三人從家里拿出臉盆、水桶，沒有工具的阿虎哥用雙手來“呼”水。

“呼”字是當地人的口語，很難用現代漢語中的相關詞來取代，就是雙手用力頻頻地戽水。三人赤腳下到不及腰深的水溝，截取一溝段，用泥巴壘起一道高于水面兩三寸的堤，開始協同作戰。“呼”水需要持續發力，堤內的水段長約十米，到底有多少立方米我們計算不出。

水溝里傳來“呼夫”，堤體卻被猛地沖開一角，水“嘩嘩”地涌入，我們便急忙搶修，用水草、稻秸來加固“工事”。幾番折騰下來，堤內的水漸漸渾濁，水淺到腳脖子，溝里的魚才慢慢有點動靜，直到水淺到腳面，水溝里騰起一股股細浪，那些稍大的魚像來到了擱淺地帶，拼命游動，大概它們察覺到自己的大限臨近了。阿虎哥心急起來，熟稔地下到溝里雙手探摸，三下五除二就捉到三五條魚，我倆生怕魚兒太恐慌了，鉆到水下的泥堆里，反而影響捉魚率。到了勝利在望的時刻，我們三人隨即加足“呼”水的馬達，水淺到一指深、半指深，魚兒們便都像被風浪打斜的小船，無可奈何地等待著被我們捉撈上來，撈起的魚兒驚恐地在木桶里劇烈擺動，不時濺起點點泥水，即使如此也改變不了被送上飯桌的命運。撈上來的幾乎全是鯽魚，最大的有三指寬，最小的像剛出生不久，還有插入泥中露出“尾巴”的黃鱔。最后，我們會翻出泥底，將一只只鉆入泥中的泥鰍全揪出來，這些太小的魚和泥鰍我們捉來喂鴨子。

“呼”掉一節溝段，我們乘勝追擊，即刻攻擊下一節溝段，套用從大人那里學來的辦法，我們把這一節已經“呼”空的溝段扒開一個口子，安上小網，先在溝上觀察，就像放閘一樣，那節高水位溝段的水便迅速涌入被“呼”空的溝段。等到兩段水位差不多相平時，我們又繼續“呼”水。暮色濃起，一排瓦舍飄出炊煙，大人們開始在曬谷場呼喊我們三人的名字。捉魚活動進入到收尾階段——分魚，把魚倒出三堆，用“石頭、剪子、布”，劃出誰先誰后，各自拿了魚，唱起《打靶歸來》，走在歸家的田埂上。

水井

城外有池塘，而城內只有水井，那時只有“一小撮”單位有自來水，水井成了城里的“小池塘”。每座大小不一的雜院都有一口水井，每戶人家的洗滌做飯都離不開井水。那個年代，對物質貧困的人來說，除了活命的糧食，水井比木柴還重要。

我們大雜院有五六戶人家，全部湊一塊兒有百來號人，生活每天都離不開水。水井在臺門前，原先有第一道院門，后來被毀了，水井變成巷道口的露天“景觀”，這口井深十來米，井口直徑三五尺，呈梅花形，名實相符。水井離林家阿姆的房門不到五步，于是她自然而然充當了這口水井的監護人的角色。對于水井的使用，我們雜院形成了不成文的“鄉規民約”，其中最嚴厲一條的是不準把雜物拋到井里，特別是洗馬桶時要遠離水井。當然，洗菜洗衣裳除外，水井又成了婦人們家長里短的集散地。對于井邊的遺留物，比如菜葉，林家阿姆會收拾得干干凈凈，為此她獲得了鄰居們一致的尊敬。

我家位居大雜院中堂，到水井取水要走百來步。父親做工回家，往往已是晚飯時分，取水的事則由母親來完成，她提了小木桶，打來一滿桶水，一路斜著身走來，那桶里的水跟著跳躍，往往溢出一兩成。等到我長成少年，母親改用大木桶來抬，于是我成了幫手。抬水時，一根扁擔吊了木桶，母親考慮到我少氣薄力，便把繩頭往她那邊移，這樣一桶水的重量幾乎都集中到母親的肩膀上，盡管如此，我也吃不消，抬水途中要歇上一腳，換肩。第一次跟母親抬水后，我的肩肉紅紅的，蛻了一層皮，但也因此受到她的表揚。之后，肩肉長出了硬繭，就要求母親把桶的重量逐漸往中間移，表示要分擔一半。妹妹長到七歲時，挑井水的任務就由我倆包干了，“窮人的孩子早當家”，父母對我倆的這項工作十分滿意，而我們也因此受到了鄰居們的稱贊。

孩子們對水井的好感，主要在夏天，井水溫度低，提一桶水，從頭淋下，那份痛快是今天的淋浴沒法比的。難得吃西瓜，用井水浸泡個半天，咬上一口，通心涼，純本味的，現在用冰箱冰過的西瓜總有股魚肉的腥味。

水井也是危險之地，剛學會走路的小孩子，在大人沒空照管時，便悄無聲息地朝水井挪去了，天不怕地不怕的，經常聽到別的雜院孩子掉到井里的消息，也有大人想不開自沉到井里，死了。為了防患于未然，家長們會拿這些事對自家小孩教訓一下。林家阿姆是個大好人，即使在自家灶臺上做飯，那眼睛也沒一刻閑著，不時瞟向井口，一旦發現有小孩子靠近井邊，她就像老母雞護小雛雞一樣飛奔到水塘邊，大聲訓斥起來。孩子們很怕她，一聽到她的大嗓門，撒腿便往回跑。但她對我比較寬愛，我長到九歲時，開始對井底下的小生命產生了興趣，總愛趴在井口看，她會過來拽住我的衣領，防止我掉下去。井下有青蛙、鯽魚、鱉、鰻、黃鱔，這些都是大人在殺它們時，溜逃到井里的，從此水井就成了它們的棲居地。

每過兩三年，水井要來一次大換水。有人專做挑井活。挑井前，林家阿姆像個居委會小組長，扯了嗓門通知，讓每戶人家往水缸里備足了水。挑完井，這些井里除了黃鱔鉆進泥底，捉住的其他活食全都被均分了，當然挑井的人頭費也每戶分攤了。幾天后，下一場雨，井水滿了。每戶人家提了桶來挑，喜滋滋的。

責任編輯：謝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