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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皇八年(588年)的臘月,隋王朝派出了皇帝的次子楊廣,統率數十萬軍隊,由北而南,發起了大規模的渡長江之戰。第二年的早春很快來臨,戰事就已宣告結束。只是不知道,彼時春日的長江,是什么樣的景象呢?
這場滅國之戰逼降了南朝末帝陳叔寶,繼而招降了三吳之地和嶺南。至此,楊氏王朝一統天下,結束了漢末以來多政權分立將近四百年的混亂局面。
轉眼,整整十五年過去了。
那是仁壽四年,楊廣繼承父親的皇位數月之后,陳叔寶去世。根據正史《陳書》的記載,帝國的新主人給了這位陳后主一個謚號:煬。
謚號,是古代對帝王將相之類人物一生功業的“蓋棺論定”,人死了以后才有——所以,《康熙王朝》里斯琴高娃嚷嚷著的“我孝莊”,就是一樁笑話。
那么,“煬”是什么意思?
據《謚法》的解釋:“去禮遠眾曰煬;好內遠禮曰煬;好內怠政曰煬;肆行勞神曰煬。”看上去很復雜是不是?其實不必勞神,總之不是什么好的字眼。它是那場渡江戰役的勝利者,給他的手下敗將,打的一個大大的“差評”。
瞧!勝利者多么志得意滿。你死了也不放過你,要讓你遺臭萬年。
又將近十五年過去。
大業十四年(618年)三月十日夜,由于眾所周知的原因,楊廣的親信宇文化及、司馬德戡等人發動了一場兵變,并在翌日縊死了他們雄才大略的皇帝。
眾所周知的原因其實是:皇帝確實雄才大略,但也確實能折騰;并且,早在這場兵變之前,天下已經被折騰得差不多了。他的表哥太原留守李淵已經攻入長安,扶植了他的孫子楊侑做傀儡皇帝,事實廢黜了我們可憐的主人公。
對于李淵來說,表弟居然以這種方式從歷史舞臺謝幕,這倒算個意外。他滴了幾滴鱷魚眼淚,沒幾個月就接管了楊家天下的攤子,自己做了皇帝。大概是總歸有點過意不去,他領導的新朝廷也給楊廣搞了個謚號。
這個謚號,大家都知道。作為知名人物,楊廣被后世稱為“隋煬帝”,就是拜這位腹黑的表哥所賜。
歷史總是那么富有戲劇性。
2
假如人在死后有知覺、靈魂有去處的話,最具戲劇性的莫過于,陳叔寶和楊廣在某處相遇。生前的對手,兩位謚號都是“煬”的皇帝,是相顧無言呢,還是愉快地“尬聊”一下舊日時光?很難說是誰坑誰了……
有這種促狹設想的人不止我一個。早在一千年前,我的詩人偶像、喜歡拿歷史人物開涮的李商隱就談到過這個方案。有《隋宮》一首為證:
紫泉宮殿鎖煙霞,欲取蕪城作帝家。玉璽不緣歸日角,錦帆應是到天涯。于今腐草無螢火,終古垂楊有暮鴉。地下若逢陳后主,豈宜重問后庭花。
只看末兩句即知,有文化地揶揄人是一種什么樣的境界——楊廣啊楊廣,當年你滅陳國時,譏笑陳叔寶耽于逸樂、疏于治理而致亡國,如今大隋在你手上及身而亡,你們九泉之下相遇,是否應該羞愧當初對人家陳叔寶的嘲弄呢?
陳朝末帝雖然不是個治國能手,但文藝才能確實高,曾據樂府舊曲《玉樹后庭花》填上新詞,有“妖姬臉似花含露,玉樹流光照后庭”之句,艷麗非常。《隋遺錄》卷上曾記載,楊廣在揚州曾夢見和陳叔寶相遇宴飲,席間曾請陳的寵妃張麗華表演據《玉樹后庭花》演繹的舞蹈。這是楊廣第一次“問后庭花”。
李商隱的“豈宜重問”四個字,力道很大,有點得理不饒人:各自的國都亡在你們手上了,兩個人的謚號也都是“煬”了,誰也沒比誰更高貴,楊廣你覺得你再飽含優越地跑去跟人陳叔寶打聽人家的寵妃和藝術作品,合適嗎?!
其實要我說,也沒什么不合適的。大家藝術修養都很高,作為同好,就文藝問題交流交流,拋開政治,也是很和諧的場面。何況,據《舊唐書》,陳叔寶除了《玉樹后庭花》,還寫過一點別的,而且是首創,比如《春江花月夜》。不過陳叔寶版本的這首詩已經失傳了,我們只知道他很可能是第一個創制此題的人。
有史可載寫此題的第二個人,就是楊廣——這也不失為一種致敬了。我消滅了你,但在有些領域,我向你學習。楊廣大表哥李淵的二兒子李世民也寫過不少詩,但他的詩里總有一股流連不去的楊廣的味道。李世民在政治上總拿他的這位表叔作反面例子,但在文藝方面,我感覺,他還是學習了一下。
暮江平不動,春花滿正開。流波將月去,潮水帶星來。(其一)
夜露含花氣,春潭漾月暉。漢水逢游女,湘川值兩妃。(其一)
我曾在自己的公號“九枝燈”上,連載過一部分讀《全唐詩》的筆記——《全唐詩》一翻開,就是李世民的一堆詩作,不得不面對——就專門討論了李世民詩歌創作的影響源里,很可能包括楊廣這樣的作者。
楊廣的這兩首《春江花月夜》,或許還影響了初唐的另一首同題詩,它出自如今名氣更大、近世以來被捧上了天的張若虛之手。清末的王闿運說它“孤篇橫絕,竟為大家”,聞一多對之贊不絕口,還有出處不詳的“孤篇蓋全唐”之類說法等等。就最后一個說法而言,是不是這么厲害不知道,總之覺得很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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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廣的這兩首《春江花月夜》,寫的內容全在題目里,五個字,一個字一個場景,齊活了。內容簡潔,清新脫俗,意思理解起來也不難。因為寫月夜春江的情境,所以先是“暮江”,接著月光映入江面而波光粼粼,然后才有“潮水帶星來”的迷人景象。第二首的頭兩句,不止有色彩,還有氣味和聲音——帶有露水的春夜里花氣熏人,而春江水里搖曳著月光,仿佛蕩漾有聲。
第二首的末兩句,用了兩個古老而美麗的典故,表示在充溢著春意、江景、花氣和月色的夜晚,作者期待有這樣美麗的邂逅:劉向《列仙傳》記載的鄭交甫在漢水遇上兩位女神,以及在湘江上守候舜帝的兩位妃子娥皇和女英。
我看到過一個所謂“四大亡國之君”的說法:陳后主,隋煬帝,李后主,宋徽宗。怎么選出來的、是不是定論且不論,這四個人湊一起還真是有趣,因為他們可能是中國歷史上的皇帝里面文學藝術綜合修養最高的四個人。
曹氏父子和蕭衍父子也是文藝方面有數的人物,只不過他們的帝王生涯看上去沒那么慘,以至于文藝才華也就沒被襯托得那么醒目……另外,楊廣的詩作也不全是《春江花月夜》這種尚存六朝氣息的艷麗之作,還有西巡時候作的《飲馬長城窟行》之類作品。這首詩被認為“通首氣體強大,頗有魏武之風”——這或許是他在文藝氣質上和曹操的一種聯系?
就算楊廣之作大部分時候不脫六朝詩余味,卻也充盈著一股清新流美的新鮮氣息,不同于宮體詩的基礎格調。后人說他的詩“風骨凝然”,認為在藝術上能夠“從華得素……清標自出……一洗頹風”,實在是不算過譽。
論起政治能力的話,隋煬帝楊廣應該是四個亡國之君里面最強的,他的問題不在于治國無能,而在于步子邁得太大,玩得太浪,以至于“玩脫”了。他應該是個性豐富的人,確實也極具詩人氣質。不過這種詩人氣質比較瘋狂,具有破壞性,一旦施之于治國,結果有點不堪設想。大家都知道,“元首”希特勒當年渴望成為一名藝術家,斯大林也是俄羅斯當時的知名文藝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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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少年時代生活在鄉下,除了一些常見的武俠小說和古典名著外,找不到太多可讀的書。那時,父親花過一筆巨款,在鎮上唯一的私營書店,給我買了套我吵嚷著要了很久的“三言二拍”。他大概不知道,書里經常出現的香艷描寫和以方框替代、欲說還休的段落,給當時的我帶來了多大的震撼。
初讀《隋唐演義》也是在十四歲前,我不知憂患的少年時光里。那時父親尚在人世。當時并不覺得它的精彩程度能超過《警世恒言》或《初刻拍案驚奇》。在2013年的漫長假期,倒追過幾集由嚴寬和姜武主演的同名電視劇。留下的最深印象的角色,卻不是兩位主角,而是由富大龍演繹的楊廣。
富大龍版的楊廣,或許比較符合我理解的隋煬帝的形象:有才華,腹黑,自負。他的表情夸張,不可一世而又賤兮兮的。從第二集對宇文化及得意地自我吹噓“偶得妙句,與我品評一番”開始,到被逼吊死前再次念了這首詩其中的兩句為止,整部劇里,大概有六七處楊廣念詩的段落。
除了《胡笳十八拍》為前人所作、《我夢江南好》疑出自《南北朝演義》的杜撰和偽托外,其余五首,通常被認為確實出自作為歷史真實人物(而不是小說里的演義人物)的楊廣所作。這五首中,就有《春江花月夜》兩首。另外三首分別是《野望》《早渡淮詩》和《幸江都作》。
在前人典籍中有時候視為缺題的《野望》,還被認為影響和催生了秦觀的一闋名作《滿庭芳》:
寒鴉飛數點,流水繞孤村。斜陽欲落處,一望黯銷魂。
這是《隋唐演義》劇集中,楊廣最初念的詩,以及死之前最后念的詩。劇中的楊廣把自縊的白色腰帶掛上房梁打成一個結,套上了自己的脖子,然后張口念起了自己的得意之作:“斜陽欲落處,一望黯銷魂。”臨死不忘感慨性的炫耀。
所以,《劍橋中國隋唐史》對他的評價很準確:
隋煬帝畢竟是一位美好事物的鑒賞家、一位有成就的詩人和獨具風格的散文家。他可能有點像政治美學家,這種人的特點可用以下的語言來表達:的確,自欺欺人也許是一個規律,因為帶有強烈的藝術成分的政治個性具有一種炫耀性的想象力,它能使其個人的歷史具有戲劇性,并使一切現實服從野心勃勃的計劃。
是的——對美好事物的鑒賞,強烈的個性,炫耀性的想象力,野心勃勃的計劃。并且,最重要的是……他整個人的一生,就是一出頗具張力的戲劇。
李白于沉香亭畔作《清平調》三首,以彼時盛放的木芍藥比楊玉環,所謂“名花傾國兩相歡”者是也。李濬《松窗雜錄》載:“開元中,禁中初重木芍藥,即今牡丹也。”故而唐人所謂的木芍藥即牡丹。
楊玉環集三千寵愛于一身,確實當得起“名花傾國”之譽,這也與始于唐代對牡丹的追捧不無關系。洪邁《容齋隨筆》內專有“唐重牡丹”一條,言人對此花的偏愛,白居易、元稹、許渾及徐凝等人皆將之付與篇什。
李商隱亦然。并且,以清人陸昆曾《李義山詩解》里的說法,這一首詠牡丹之作,可謂牡丹詩的翹楚,此類題材“唐人不下數十百篇,無出義山右者”。
錦幃初卷衛夫人,繡被猶堆越鄂君。垂手亂翻雕玉佩,招腰爭舞郁金裙。
石家蠟燭何曾剪,荀令香爐可待熏。我是夢中傳彩筆,欲書花葉寄朝云。
這是一首由不同典故堆砌而成的詩,它們共同指向一個主題:牡丹。由于典故背后的色彩艷麗,內涵豐富,以至于我們必須原諒它的復雜與不同尋常。正如真實世界的牡丹,撥開層層堆疊的花瓣,我們方得以探入“意義”的花心。
詩的首句有原注——《典略》云:“夫子見南子在錦幃之中。”
衛夫人即春秋時衛國國君靈公的夫人南子,據說容貌絕美。孔子周游列國時到訪衛國,接受召見,與南子隔著錦帳見面。《論語·雍也》里記載,孔門弟子子路對這場會見非常不滿,認為老師不該見此風流艷麗之人。
對于這出“子見南子”的情節,后世頗多演繹。林語堂(1895~1976)據此編寫過一出獨幕劇,由曲阜二師的學生在1929年6月將之搬上了舞臺,有保守人士將之視為“瀆圣”之舉,在當時引發軒然大波。2010年的電影《孔子》亦將此敷衍成了擁有具體對白和場景的情節,氣氛頗曖昧,儼然是至圣先師一生中為數不多的桃色事件。此處去除了這個典故里的文化附著,且只想象——
倘若當初南子掀開那面隔在兩人之間的錦帳,出現在孔子眼里的,將是一張怎樣絕美的臉龐呢?此句寫乍見牡丹花瓣,艷麗如錦帳初卷后南子的容顏。
據《說苑》的記載,楚國的鄂君子皙泛舟河中,劃槳的越人唱起歌來,表示對鄂君的愛戴或者是愛慕,鄂君為歌所動,揚起長袖舉繡被覆之。我們大抵可以想象,即使身為男性,舟子的風采亦必定不同尋常,以至于有人認為,這首《越人歌》可能是最早的“同志”之歌。李商隱將牡丹花的綠葉比作鄂君繡被,而花盤則是俊秀的越人,花苞初盛而綠葉簇擁。
此是寫牡丹花株的葉。“初卷”對“猶堆”,賦予靜態的花色與葉況以動態和時間感。被堆疊起的葉子所簇擁的花枝風采卓絕。
頷聯風起。兩句互文。花枝搖曳,如身著由郁金草染色的裙的舞女,舞姿綽約,長裙飄蕩,佩飾翻飛。垂手、招腰皆舞名,亦形容舞女舞蹈時的狀態。
頸聯的描寫更深入一步,側重于牡丹的色與香。出句用西晉時期富豪石崇的典故。石家常以蠟燭作薪柴燒,不必剪燭芯即可盡情燃燒出大片燭火,此以寫牡丹花色之繁盛欲燃。對句用漢末尚書令荀彧“荀令衣香”典故,謂荀彧之所以衣香不絕,是依賴于香爐熏烘,而牡丹花香則更勝一籌,不待熏香,自然濃郁。
故而清人屈復《玉溪生詩意》注李商隱詩到此處,曰:“六皆比:一花,二葉,三盛,四態,五色,六香。”比,比喻是也,以同類相近者相關聯。至于末句,屈復的解釋更為簡潔明快:“言花葉之妙麗可并神女也。”紀曉嵐論詩眼光極高,常對李商隱詩發牢騷,對該作卻贊不絕口,在《玉溪生詩說》里論此處用事借典之妙,所謂“八句八事,卻一氣鼓蕩,不見用事之跡,絕大神力”。
但眾口難調,也不是誰都愿意叫好。比如朱彝尊就說,這種詩體現的是詠物詩里最下乘的做法。
李商隱詩集中,寫牡丹的詩不止于此首。他另有五言律《牡丹》一首,《僧院牡丹》一首,《回中牡丹為雨所敗》兩首。和這一首寫盛放時的牡丹的作品不同,《回中牡丹為雨所敗》是典型的傷春盡、惜落花之作。他似乎更傾向于沉浸在這種傷春情緒里,而不是此處的明艷與豐盛。用他在《朱槿花》里的句子來形容,這或許是一種消極的激情,而消極的激情里有更決絕和徹底的力量:
君問傷春句,千辭不可刪。
至于這首七言律《牡丹》的末句,我想借助一點題外話來談。
牡丹的自然花期多在四、五月間,正是如今這般的春暮夏初時節。轉眼花事將闌,牡丹姍姍來遲,卻艷冠群芳。宋人高承《事物紀原》里記載了一則武則天與牡丹的傳聞,雖頗為不經,卻為此花平添了幾分神奇色彩。常人皆道開到荼蘼花事方畢,對于詩人馮至(1905~1993)來說,在1929年“暮春的花園”里,牡丹與芍藥的凋零,可能才意味著春天真正的終結:
從杏花開到了芍藥,/從桃花落到了牡丹:/它們享著陽光的照耀,/受著風雨的摧殘。//那時我卻悄悄地在房里/望著窗外的天氣,/暗自為它們擔盡了悲歡://如今它們的繁榮都已消逝,/我們可能攀著殘了的花枝/談一談我那寂寞的春天?
詩人在芳物將近的晚春極易覺出寂寞。但本年里的馮至所擁有的寂寞,只是二十多歲的青年人的寂寞。對于活了近九十年的作者來說,此時連人生的晚春怕都還沒有到。等邁入暮年,回顧往昔,他在《自譴》詩里說“早年感慨恕中晚,壯歲流離愛少陵”,倒提示了我們《暮春的花園》里的傷春情緒,似乎多少契合于“刻意傷春復傷別”的杜牧。這也難怪,他會在隨后留學德國的生涯里將杜牧的詩翻成德語并將之寄給友人。
作為詩人與小說家,馮至的朋友廢名則更偏愛李商隱。馮至也好,廢名、林庚、朱英誕及何其芳這些被稱為“北平現代派”的人也好,或者馮至的弟子輩卞之琳也好,他們的新詩創作及詩學觀念,皆頗得晚唐詩人之助。至于李商隱的這首《牡丹》詩,廢名甚至不忘在自己的小說《橋》里大談特談。
他為此設計了程小林帶琴子、細竹她們去八丈亭看牡丹的情節:
姑娘動了花興了。細竹也同意。小林導引她們去。昨夜下了幾陣雨,好幾欄的牡丹開得甚是鮮明。院子那一頭又有兩棵芭蕉。地方不大,關著這大的葉與花朵,倒也不形其小,只是現得天高而地厚了。她們彎腰下去看花,小林向天上望,青空中飛旋著一只鷂鷹。
接下來,廢名借小說中的人物之口,就李商隱《牡丹》詩中的尾聯,發了一通議論,或者說評鑒。在我眼中,這兩段話是廢名文字里最具神采的筆墨:
今天的花實在很燦爛,——李義山詠牡丹詩有兩句我很喜歡:‘我是夢中傳彩筆,欲書花葉寄朝云。’你想,紅花綠葉,其實在夜里都布置好了,——朝云一剎那見。
……
我嘗想,記憶這東西不可思議,什么都在那里,而可以不現顏色,——我是說不出現。過去的什么都不能說沒有關系。我曾經為一個瞎子所感,所以,我的燦爛的花開之中,實有那盲人的一見。
李商隱原詩的尾聯,用“江郎才盡”典故(《南史·江淹傳》:“(淹)嘗宿于冶亭,夢一丈夫自稱郭璞,謂淹曰:‘吾有筆在卿處多年,可以見還。’淹乃探懷中得五色筆一以授之,爾后為詩,絕無美句。時人謂之才盡。”),謂我亦有江淹先前那樣的才華,愿于夢中得郭璞的五色筆,書寫牡丹花葉的如斯之美,遞送給巫山神女朝云,以遙寄情思——因為唯有巫山神女,才有如此集大成的雅艷容顏。
但以李商隱慣常的風格來看,“詠物”只是《牡丹》表面的主題,而末句泄露的是他的真正目的——藉艷麗富貴的色與香寫牡丹花,進而藉寫花以寓人。牡丹開得富麗堂皇,詩中典故亦是富貴人家故事,然則其間姬妾舞姬或為詩人之意中人耶?如此詮釋,不免穿鑿,而竟乎可以理解,或許是因為他以詩篇編織的幻境過于迷人罷了。其《燕臺》詩曰:“欲織相思花寄遠,終日相思卻相怨。”此《牡丹》詩或亦以寄托相思為念,是他以漢語的經緯編織出的言辭之花。
廢名的理解則是更為明顯的誤讀。然而這是一個異常美麗的誤讀。
我們亦不妨再三誤讀一下。
李商隱的心思,在寫這首詩之前就“布置”好了,只待一叢牡丹觸發起他動筆的興致。詩的完成,就是一剎那所見的“朝云”,歷經運思的暗夜,而呈現為這鮮妍動人的一幕。在這言辭的燦爛花開之中,我們的理解或許不著邊際,然則亦不妨將之視為“盲人的一見”罷。那大概也有幾分意思。
責任編輯:馬小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