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夜之詩

清明辭

爸爸，這是我

獨自面對的第一個春天

尖銳的花，一夜春雨春風

已開得無比燦爛

甚至虛假，甚至空寒

讓我終日不敢出門

躲在您的文字里燒柴取暖

爸爸！多半年了，我不愿

和父母雙全的人在一起

人家一說起自己的爸爸

我就感覺我像一個可憐的棄嬰

浪跡在偷生的人間

每年這時，都是您

帶我返回北山之北

焚香祭祖，緬思追遠

去年的綠皮老火車穿越花海時

我曾寫道“誰交出骨血

誰就能從大地深處

說清一把熱淚的前世今生”

現(xiàn)在，這列老火車

又將正點，開往北山

它最明白，青草剛剛露頭

便搖出了一生的濤聲

從黃土走進黃土

是一季的起伏與枯榮

四十多年了，清明

第一次，像一把利劍

截斷了我的雙膝

請原諒我面對面跪在您的面前

生硬地叫您一聲：父親！

那紛飛的紙錢和梨花

是落上我雙鬢的灰

失父二周年長安夜記

被秋雨敲響的黃葉

比炊煙更像鄉(xiāng)愁

桂香緊貼大地，一次次撕開

人間濃烈的傷口

今夜，我在長安。父親

這是我們曾相依為命的城市

那時，這個城市好像從來沒有風雨

只有陽光、花朵和溫暖

大雨中，我在延光廠尋找童年

食堂、防空洞、甚至那個簡陋的理發(fā)店

都讓我比秋天，還要淚流滿面

法桐樹已經(jīng)大得不能再大了

卻再也不能像一把傘

撐在我的中年。就像此刻

沒有一個來去匆匆的故人

能認出我低垂的臉

父親，你的兒子在這里找你

找30年前，我們父子

留在這里的呼吸、腳印和笑語

我的兒子，也在這座城市

一次次用電話、微信尋找他的父親

這幾天，我們在同一所大學的兩個校區(qū)

共同追逐我們的夢想

我們就像這所文學院里

聲息相通的兩個兄弟

“黑暗可以來臨，但大地不會死去”

父親，這是前兩天

我同哈國同事交流時的詩句

我相信，頭上三尺

能聽懂的人，一定是您

今天，是教師節(jié)

是您的節(jié)日，也是忌日

父親，見字如面

在熱淚長流的長安城里

我想把您教給的這些文字

就這樣一次次還您

初一夜記

我已丟失鑰匙多年

就像三年前

我不小心丟失了父親

一到年關(guān)，我的人間就來到雨季

在滿世界的歡慶里

我時常躲在人群深處掩面而泣

這是離開父親的第三個除夕

我己學會了獨自走過黃昏

并直面春天的氣息

暮色愈深

荒涼的大街飄過蠟黃的頌辭

我把自己贖罪一樣

埋進一杯苦咖啡

啜飲，有時更像傾訴

以沉默之心

打開疼痛的黑暗之門

那個帶我來到塵世的人

如今，比塵世還要蒼茫

那個我一想起心就疼得打顫的人

如今，讓我無處訴說悲傷

甚至，昨晚我都羞于

將那個寫著我名字的國獎

和一杯薄酒一并呈上

一陣北風吹過

夜色里，我比那些流浪人間的落葉

看上去還要腳步踉蹌

鏡子

爸爸，從您離開的那天起

我才知道，人間最痛的思念

就是在這塵世永不相見

1000多個日夜

兒子磨破了雙膝

卻再也沒有見過您

于是，我就開始模仿您

學您說話、走路;學您思考、做事

學您面對生活總是爽朗的笑

我要學會一個孤兒

在這俗界的一切生存技能

我學會了對萬物良善以待

我學會了對風雨泰然處之

我學會了對兄弟妹妹的呵護和疼愛

我學會對孩子們的撫摸和擁抱

學著，學著。爸爸

我就成了您

甚至就連體重

也和您一樣，成了118斤

那消失的40多斤肉

對我實在多余

爸爸，我要在這世間

成為重新的一個您

您帶我來到人間，我追隨您成為父親

現(xiàn)在，早晚想您

我就面對鏡子看看自己

歸鄉(xiāng)書

風和陽光，這天造地設(shè)的清水和礪石

以雨為淚

磨去塵霾、陰郁和荒蕪

天空終于成為鏡子

我們終于成為移動的樹，

和膝蓋上沾滿泥土的人

花朵新生而又老去

只有鳥啼鮮嫩

一一敞開饑餓了的黎明

比思念更敏銳的青草

和比雪更白的紙錢。越來越重

鉆出了黃土又熏哭了清明

故鄉(xiāng)用帶著香氣的黃金

輕輕壓住了早春的憂傷

我們用一個個從未熄滅的名字

勾兌了體內(nèi)的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