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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住南小巷

2019-12-29 00:00:00劉鳳珍
延河 2019年2期

郎鄉長

月亮升起老高,月光里的村莊鬼鬼魅魅,一棵小樹看著像站一個人,一墩土堆如蹲一群人,場上的麥秸垛子似一座座墳頭,貓頭鷹叫喚,偶爾兩聲急促的狗吠,都會嚇得膽小的婆姨們早早關了門。

村里人大多已經睡了,正人脫衣睡下,卻反滾正滾睡不著。

“咋啦,你這是?”老婆翻了個身說。

“不咋?!?/p>

“那你反滾正滾?”

“哦……我感覺今晚要出事哩?!?/p>

“胡說啥呢,一天困死人。睡?!?/p>

“嗯。睡。”可就是睡不著。

想一下,中午陪郎鄉長一起在家里喝了半瓶辣酒,本來想告訴郎鄉長,以后不要再糾纏喬老師了,她的三個大伯子放出狠話,要收拾你哩。可是,想來想去,這種話不能說。本來,下午飯他說就在他家吃,可郎鄉長不,讓他派飯。他曉得,郎鄉長知道他曉得自己和喬老師的關系,有意避他,他也就沒勉強:“那好,郎鄉長,下午你就在拴子家吃,拴子婆姨回娘家了,但拴子媽在,那人愛好,餅子烙得好,吃了就在拴子家睡,他家干凈?!迸R走撂下一句:“下午我就不管你了?!崩舌l長說:“不管不管了,忙你的,我在村里轉轉?!?/p>

小喬是民辦老師,嫁到本村,就在本村教書,男人是現役軍人,連家四兒子,一年不回一次家。下午,正人安頓好郎鄉長后,去后山看了一回蕎麥,出得不錯,有的破出地皮,圓圓的葉兒綠油油發亮;有的正炫炫冒冒,葉兒嫩黃地頂著一腦袋土就要躥出來,他心里非常暢快地想:不出差錯,明年又有涼粉吃了。想著,眼前不遠處跑過去兩只花貍鼠,高高地翹起毛刷子似的尾巴,一個前面跑一個后面追。忽然,一個白亮亮的東西刺進心里來:給郎鄉長不能說,能不能給喬老師提個醒?以后,別再理那只“狼”,村子就這么大,唾沫子淹死人。想著,必須路過的學校近在眼前。他猶豫,說還是不說。不說吧,覺得自己不厚道,一村之長,有這個責任,萬一出個事情,說啥都晚了;說吧,這種話怎么開口?弄不好,被喬老師誤解。猶豫再三,他還是決定要說,便向學校垴畔走去,卻聽見喬老師正在給孩子們上課,老師和學生的聲音都很洪亮。他停下腳步,咽了一口口水,最終沒下去。論起輩分他和喬老師的公公同輩,叔叔說侄媳婦這樣的事,那真是太夯口,讓她回你幾句難聽話:“叔,你給我們看人來還是放哨來?不然就是你有啥想法?”你看,這不是沒事找事?難聽話聽了,你還沒辦法說。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折身回家。

他盯著黑乎乎的窗戶,不停地思考著,是不是自己有點兒“遞刀子”的嫌疑:今晚,他把鄉長安排在拴子家。他是想,他家和拴子家都離學校近,萬一真要出事,郎鄉長就能很快跑回住處,或跑到他家,他就能很快知道,阻擋事態不要擴大??墒?,這不給郎鄉長干壞事提供了方便?他不由地有些后悔,也有些后怕??墒怯忠幌耄骸斑@種偷吃狗,安排誰家都一樣?!毕胧沁@么想,心里還是不安,就怕連家那三個生葫蘆兒子不壓事,真的跑來捉他們的奸,那可就麻煩大了。

隨著月亮越來越高,院子大槐樹的影子拉得越來越大,樹枝影印在窗紙上,如鬼魅的手掌,被小秋風吹得微微顫抖。當然,正壯年的正人從來不怕鬼怪,年輕時和村里幾個小子一起睡過亂墳灘,可是,郎鄉長卻讓他感到肉跳?!巴簟币宦晳袘械墓贩停瑖樍怂惶?,伸長耳朵細聽卻沒什么動靜,滾在身邊的老婆睡得“哧——哧——”的。

小喬是民辦教師,這工作是郎鄉長給安排的,傳說她媽一直是郎鄉長在農村的“關系戶”之一,可是,這個關系的重心卻漸漸轉移在小喬這里。人們都在背地里罵郎不是人!還罵上面瞎了眼,讓這種人當鄉長!可是,老百姓罵死也沒用,上面人又聽不見。

郎鄉長終于還是去了,月光里他變成會移動的鬼魅。

郎學一聲貓叫。

“嗬啦!”門開了。

郎知道,“嗬啦”這聲舒心的門關兒響,曾經讓他煞費苦心,這嫩白菜心比那老白菜幫子可有主意??墒牵谶@方面很自信,如今這舒心的“嗬啦”聲不就是證明?

下午,正人去蕎麥地時,郎去學校,說要聽喬老師的課,喬老師就讓郎聽課,放學后,郎去拴子家吃晚飯,吃完晚飯說不愿意和拴子一個窯里睡,嫌拴子打呼嚕,拴子就讓他睡另外一眼閑窯。月亮升到垴畔頂時,他出動了……謝天謝地,平安無事!

兩個禮拜后,郎又來了。那天,正人去趕集,買了頭老母豬,瘦得走路扭草繩,老黑洞(編者按:陜北方言,形容天黑透了),人和豬才回到家,吃了口糊面倒頭就睡。半夜,突然,“乓乓乓”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把他從酣睡中震醒?!罢l???”

“開門開門……”

“郎?”正人赤身一躥起來下炕開了門。

“關門關門!”郎大口喘氣。

正人預想的事情終于發生了。但不是兄弟三人一起上,是老三一個人掂根磨桿從后面追來,撲踏踏的跑步聲從窯側傳來:“天爺呀!這事咋弄咧!”正人不知道是說給郎還是自說自話。話音未畢,老三的磨桿在正人家的門上“咣——咣——”搗了兩下:“姓郎的你給老子出來!”正人沒敢開門:“連三,半夜三更要咋哩?”

“沒你的事,你把姓郎的放出來!”連三硬得不行。

“行啦!你是吃糊涂了還是餓糊涂了?哪來的姓郎的?”正人又說:“我今天去趕集,買了頭老母豬,老黑洞回家。下午城南頭碰上老郎,說他明天縣上開會哩,魂兒跑咱村來了?”

“少廢話!你把門開開?!边B三說。

“你嬸赤身子睡著,我也赤身子,有什么事明天不能說?”

“你哄鬼!就到你院里來了,不是他還有誰?”

“你怎么就肯定是人家?村里男人誰不可能?”他又帶著村長一貫開會時的威嚴說:“我給你說,天塌下來明天再說!回去睡覺!”

“……村里男人?誰?”連三被猛然照后腦勺搧了一巴掌似的,頭暈了一下,這是他從來沒想過,也沒聽說過的事情。

連三十二歲還打著光棍,自家的肥水,當然他不能去沾,但也不能流進外人田,他要替弟弟維護男人的尊嚴??墒牵y道她還有別人?原來她是個不值得他去保護的爛貨?

正人知道“村里男人誰不可能”這句話虧了喬老師,也虧了村里男人,可不這樣說,這事怎么了結?對于連三來說,這句話比一盆涼水澆到頭上更管用。他胳肢窩夾著磨桿,長長的磨桿另一頭戳在地面,跟著他離開的腳步,劃出“呲呲啦啦”的聲音,如無數把銳器將深夜的寂靜劃了個粉碎,這粉碎如顆顆冰雹漫天砸下來,砸在黑夜影影綽綽的虛無里;砸在月色空曠怪誕的鬼魅里;砸在連三孤苦冰涼的胸腔里……

郎半夜動身回到鄉政府,第二天清早,頭臉一洗,穿戴整齊,兩手背在背后立在院子的紅旗下面,善良的大師傅老牛給他臥了兩個荷包蛋,騰著熱氣送到房間。

鄉政府的老干事都知道郎鄉長的能耐,晚上睡覺前還在辦公室,人都睡靜了他動身到村里“尋訪”,然后,連夜趕回來,第二天早晨,頭發梳得光光的,衣服穿得齊齊整整的,兩手背在背后站在紅旗下面,一張大臉定得平平靜靜,啥事兒沒有;他們還知道,每當這樣的時候,不用吩咐,老牛就會臥兩只荷包蛋給他熱氣騰騰端到房間。

小喬的丈夫部隊轉業后沒有回來,他們離婚了。小喬哪里去了?不知道。傳說,她后來再沒教書。

拉話

天剛亮,各家院子里開始動靜,大多有念書娃,要早早起床。院子與院子隔著一磚頭厚的墻,隔人不隔音,放搪瓷尿盆的當啷聲,中音說話聲都聽得非常清楚。大聲說話,孩子哭聲,兩口子拌嘴,鄰居吵架,那是不可能不知道的。

卷毛家有兩位女租客,愛拉話(編者按:陜北方言,意為聊天),啦得沒心沒肺,河滿海闊;聲音一粗一細,或高或低;內容有宏大敘事,也有龐雜小事;一會兒嘻嘻,一會兒哈哈,一會兒一驚一乍,把個六院的怪老頭折磨得半死不活,一聽見她倆一唱一和,抑揚頓挫,就在家里罵:

“X那家的媽媽,閑話淡話說不完,兩只叫鳴雞!”

可是,他的罵從來沒妨礙過兩個女人拉話。

……

“你說現在這人還了得?活得歪好不要臉了。”粗嗓子立在門口說。

“誰咋啦?”細嗓子在屋里問。

“再有個誰?就我那表弟嘛,問了那么個無賴婆姨,快把我姑急死了?!?/p>

“咋啦?”細嗓子手里握著一把韭菜出門來,站在門框處摘韭菜。

對門平方門口的粗嗓子身子倚在門框上剝蔥:“咋啦?光打麻將,不管家,輸了三四萬。我表弟一直不知道,還是人家麻將館的人跑到家里要債才曉得?!?/p>

“欸呀!天大大,輸那么多錢,不準備活人了?”細嗓子一邊摘菜一邊答對。

“那號人,大概是不想活人了?!?/p>

“就是呀,太過分,偶爾耍耍,還敢當成正經營生?”

“嗐!哪能明白那個?屁都不懂,就知道打麻將。昨天,人家跑到家里要錢,沒錢要拉人,砍出口子:‘一個女尸骨都賣幾萬塊,還怕你這么一疙瘩活貨?怎么著還不夠我四萬塊錢?’,嗐!你說人家把她拉去,有她的好日子?我姑跪下給人家禱告,三天之內把錢送去,人家才離開。我姑還給人家寫了欠條哩。”

粗嗓子說完跑回屋去看坐在煤氣灶上的稀飯鍋。

細嗓子提高嗓門:“你姑給她寫,為啥不讓她自己寫?”

“嗐!我姑想挽救哩,畢竟是孫子的親媽?!贝稚ぷ訑嚵艘幌孪★埢卮?,忙忙又出來,聲音在穿行的氣流和顫動的腳步里顛蕩,如一只鳥從別處飛來,由弱小得幾乎聽不太清楚的“嗐”一下子落在洪亮清晰的“親媽”二字上,身體又穩穩地靠在門框上。

“親媽頂屁哩,不管吃不管喝的,后媽也不至這樣子哩?!奔毶ぷ诱f。

“對嘛!這下可把我姑上緊了,哪里弄幾萬塊錢去?”

“到底幾萬?”

“那本人說三萬,人家說四萬,鬼曉得!昨天,我去她家,一看那死樣樣,不吃飯就飽。平時,對我姑不好,這陣子,那媽可重要了,媽上媽下,大概覺得麻將館的人誰也不是她親媽親大。嗐!我看見都著氣哩!別說我姑?!?/p>

“就是嘛!”細嗓子說:“誰遇上都一樣。”

……

兩人說了好一會兒,粗嗓子猛然萬分焦急地說:“天大大,鍋溢了……”撲踏踏跑回屋去。

細嗓子在外面問:“溢厲害了?”

“……”粗嗓子在屋里說什么,外面聽不清。

幾分鐘后粗嗓子出來了。

“啊呀!一鍋稀飯跑了半鍋,都流地下了?!闭f著展了一下舌頭:“讓二洋他爸看見,又罵死我——淡話說不夠?!?/p>

“嗐,男人家都那慫樣子,我家那人不是一樣的?他說他的,不理他?!?/p>

細嗓子又說:“你是不是熬豆錢錢,那豆錢錢就愛溢鍋?”

“就是嘛!”粗嗓子答。

不知道什么時候她們的話題轉移了。

“哎,你說我這個月咋回事?來了,多得要命,發洪水哩——嘩啦啦地,以前常不這樣呀!”細嗓子帶點兒神秘地說。

“那是你上個月少。我是上月少,這月多,下月又少?!贝稚ぷ哟饘?。

“上月也不少,誰知道呢,反正不難受。你說這女人多麻煩啊,月月來,煩死人了。”細嗓子說。

“這是沒辦法的事。再俊的女人,再干凈的女人,都免不了。”

晃一下,太陽從山峁上跳下來,明晃晃刺人的眼,房角的蜘蛛網銀絲織就銀光閃閃地顫動著,靠六院的墻角突然有了一種狀況,視線里緩緩移動著一個東西,不是麥老師家的雞,也不是老喬家的貓。??!是一只男人棉鞋大小的老鼠。先是細嗓子尖吱啦啦叫喚了一聲:“啊噢——”接著喊:“快快快”指了一下老鼠往院子另一邊跑。然后是粗嗓子“媽媽呀”喊了一聲,退回家里閉住門。

兩個女人都奇怪長這么大沒見過這么大的老鼠,是老鼠王吧?這死老鼠也有糊涂時,怎么大白天跑到人家院子來,這不找死?嘿!它還不跑,細嗓子鎮靜下來,拿掃帚碰一下它,動兩步又停下了,它渾身縮成一個球,不停地顫抖。

“日怪!準是吃了耗子藥。”粗嗓子也從屋里出來。一場驚嚇后兩個女人一個鏟,一個掃,將其扔進廁所。

粗嗓子說:“定是麥老師下了藥,前幾天他家雞娃被啥野物咬死兩只,卻沒吃掉。”

細嗓子回一句:“可能是哩。”

兩人回到院子,老鼠的插曲并沒有嚇跑她們拉話的興致。前面中斷的話頭兒在細嗓子腦子里又豆芽似的鉆出來,承上啟下,帶出一句:

“鬼老鼠?!苯又?,回到剛才拉話的茬兒上:

“你說的也是呀。不過人家還說,女人沒有它還不好呢。”

“就是。我也聽人家說過。咱們現在好多了,你看那些衛生巾多好,我姐姐常說她年輕時候用的是衛生紙,紙質不好。說上體育課,有個女生不小心,墊紙紅殺殺地從褲腿里掉出來,嚇傻了全班孩子。你說多丟人呀。咱們媽媽那輩人,用的啥,破棉絮。哦!咋用呀?真不知道?!?/p>

“就是嘛。比起她們,咱們可算享福嘍!”

突然,另外一種聲音硬朗朗地響滿南小巷,暫時將兩個女人的拉話聲攪動得忽有忽無:

“衛生巾嘍——賣衛生紙衛生巾嘍——”推銷衛生紙衛生巾的小販子,突突著三輪車,從石茬坡里過來,綁在車頭上的喇叭聲不停地吼叫:“衛生巾嘍——賣衛生紙衛生巾嘍——”

兩個女人跑出院門,各人買了一包衛生巾衛生紙,說著“比門市上便宜多”的話,臉上都喜喜地回到院子。

她們的拉話又轉了話題。

“嗨嗨,前天,你二洋爸爸半夜回來了?”細嗓子神秘兮兮地說。

“沒回來。他說最近忙,回不來?!贝稚ぷ诱f:“怎么?”

“啊?就說嘛。”細嗓子壓低聲音:“那是?”她指頭往樓上指。

然后又大大方方地說著:“膽大還是膽大,也不怕老公突然回來?昨天,我要問你,又沒問,想也不是二洋爸爸回來。哈呀!真是,沒死沒活的,你說,你說那到底有個啥意思?男人女人還有啥不一樣?”

“嘿嘿!你個死人?!贝稚ぷ硬缓靡馑肌?/p>

“就是嘛!我說的實話?!奔毶ぷ有ζ饋恚骸昂俸?,你笑啥呀?本來就是嘛!”

粗嗓子也壓低聲音:“哎,你說那男的,眼跟死羊眼一樣,蔫蔓蔓的,陰瓦瓦的,長得不像陰陽先生?我看見那人就覺得不吉利?!?/p>

“哈,看你說的,陰陽先生臉上不刻字,你都能認出來?”

“呵呀,感覺嘛!”

“不過,她也好看不到哪里,你看那頭,大爆炸,幸虧扎著,散開還不知怎么嚇人呢!”細嗓子說。

“我給你說,我二洋說,媽媽,我從來沒看見樓上阿姨的‘真面目’,還說阿姨的臉可惡心哩?!阏f,連娃娃都知道哩——呃,那臉灰蠻蠻的,遮蓋霜一搽像帆布上涂了層膩子——難看得要死!”粗嗓子撇撇嘴。

“哎,你沒聽人家說,丑人多作怪,還真是哩?!?/p>

……

“當——當——”學校鈴聲響了,遠遠傳來,兩個女人幾乎異口同聲:

“呦!不敢叨叨了,快做飯吧。”

細嗓子說:“我蒸韭菜包子?!?/p>

粗嗓子說:“我蒸饃?!?/p>

不一會兒,院子里冒起兩股黃煙,六院怪老頭的耳朵能暫時休息一會兒了,老喬家貓無聲無息從怪老頭家的墻根走過,“喵——”了一聲,日頭紅紅的……

租客

臺爐里的煤被窩出一股兒一股兒黃煙,順著黑油油的鍋皮從四面升起來,電風葫蘆一吹,黃煙直冒,煤屑如蠶屎,顆顆粒粒在空中飛舞,一會兒下雪似的落下來,嗆得有人咳嗽,有人揉眼睛。但大家都沒有離開,仍在說笑。

每到夏天,住在南小巷的人家,家家在門外面支臺爐做飯,又快又方便。雖說這地方在縣城,但冬天沒有暖氣熱水,夏天不能洗澡,一家住一間平房,或一孔窯洞,不少租戶所有日常用品都在地上擺著,舉家過日子離了什么都不行。但農民工進城,避花錢,不敢購家當,置物品,再說租人家的房,三天兩后晌沒法穩定,只能湊合著。

當然,艄公家也是這樣,地上亂得如一包鳥窩。能睡三個人的炕上二兒媳婦坐月子占滿了,門里進去右手邊放一支單人床,左手邊是米面袋、蔬菜、一只紙箱上面放了塊三合板扣著碗筷,放著剩飯,算是飯桌。還有別的東西全在那一塊地方堆著。窗子下面支了案板。

今天,艄公的大孫子過五歲生日,艄公從黃河邊的老家趕來,他瘦瘦的黑黑的,當爺了,但年齡不大,才四十七歲,頭發黑黝黝的。

他老婆四十五歲,已經是三個孩子的奶奶,扎很長的馬尾,鄰居都說她不像四十五,三十五還差不多,還有人開玩笑說像二十五。女人就咯咯咯笑起來說:“說著說著溝里下去了,你就說像十五的。”

她提一壺水放在外面的臺爐上,馬尾一甩又回屋里搟面條去了。

門敞開著,女人一邊搟面,一邊和外面人大聲說話。

“艄公家里的,你十五六歲就結婚,能懂個啥?”有個男鄰居問。

“就是啥也不懂,不懂有啥辦法?”艄公女人說。

“看把你愁得,啥都不懂,那兒子禿葫蘆似的一個接一個哪里來的?”一個女鄰居揶揄道。

“嗨呀!你個活流氓,胡說啥呀!”艄公女人連說連笑,說笑里夾雜著“咚——嘡——”的搟面聲。

“咋胡說哩?這不實圪扎扎的事實?!?/p>

“嗐!別提了,那時候我家窮,要給我哥娶婆姨,我爹沒辦法,就早早把我訂婚嫁了人?!濒构苏f。

艄公嘿嘿地笑,“噗——噗——”地抽旱煙袋。

男鄰居奚落艄公:“看財奴!掙錢干啥?抽這玩意兒?”

“好抽。勁大?!?/p>

“行了行了,還好抽勁大,一把扔了,現在誰還抽旱煙?!?/p>

艄公嘿嘿地笑說:“欸!不敢扔,買紙煙抽招架不起。”

……

艄公女人性格開朗,不愁日子。大兒媳婦有兩個孩子,一個五歲,一個三歲,有一天,突然離家出走,孩子不要,家也不要了。

“這流氓社會養了這一茬人渣!”艄公女人罵兒媳婦。

“看你,不能這樣罵,社會還是好的哩,不愁吃不愁穿的。”

“好是好,可制造出他老子那些玩意兒,不相識的人,面不見就能拉話,這三啦兩啦不就啦出事來了?!濒构苏f的是電腦上聊天,這里人把聊天叫拉話。兒媳婦就是電腦上聊天認識了一個外地男人,然后離家出走的。

“你說,不是電腦的過?”艄公女人說。

“那你別買嘛,怨人家電腦啥過,沒道理?!?/p>

“看你說得輕巧的,遇上你,早把造電腦的人頭打破了。我這還不是急躁的。”艄公女人反駁。

“呵呵。能理解能理解”。

兒媳婦走后,她把電腦砸爛扔溝壕去,現在,給兩個上幼兒園的孫子做飯,不時罵兒媳婦兩句:“那敗類婆姨走了,把她的討債鬼們扔下害我?!?/p>

但她大多時候是高興的,常哈哈大笑,看上去沒有什么憂愁。一個人的時候,還愛唱些酸曲兒:

你要來,你就早早地來哎

來得遲了門不開

哥哥你進不來

嘿嘿嘿,她笑,眾人也笑。

有天,她高興了,冒出這么幾句搗蛋話:

太陽當頭照

喜鵲叫喳喳

來了個吹鼓手

你媽懷里揣奶頭

“啊哈哈哈——”別人還沒笑,自己先笑得收不住了。

在座的人跟著大笑。

有女人笑出眼淚,拍她一把:“欸呀!這死人!”有女人笑得尿濕褲子,趕緊跑回去換,換好褲子跑出來還要搗她一拳頭:“哈呀!把她這奶奶!說‘兒話’一串兒一串兒的,不怕把你門牙磕了。”

艄公女人脖子一縮,嘻嘻嘻又笑成一朵花:“讓大家笑一笑嘛?!彼f,小時候,大隊里經常組織社員開賽詩會,有個五十多歲的女人不識字,一上臺把詞忘了,情急之下胡亂加上后面那兩句。后來呢,‘揣奶頭’就成那女人的外號,傳得外村人都知道。孩子們罵起架來,“揣奶頭”長,“揣奶頭”短,使一家人蒙羞。沒過幾年那女人去世,都說被那三個字“淹”死的。

她常對鄰居們說:“啥都嫑熬煎!熬煎是一天,不熬煎也是一天,為啥不高高興興地過?日子一天一天過哩,娃娃一天一天大哩,我什么都不熬煎,我給我兒說,嫑怕,不到年底爸媽再給你娶一個能干的、漂亮的媳婦,叫她婆姨后悔去吧!”

有鄰居答對:“你這人心大,想得開嘛?!?/p>

她又說:“看你說的,那要想開哩,想不開還不把人熬煎死?我常給我兒打氣,他媽媽的個腳,過來過去不就是幾個錢的事兒,好女人多得很,有啥熬煎的?!”

鍋里油熱了,直往起冒煙。女人抓來半把蔥放鍋里熗鍋,炒肉,做臊子面,一股兒一股兒炒豬肉的香味在女人熟練的翻攪動作里沖撞出來,飄散開來,彌漫了整個溝。

眼睛里突然跳進來孫子粉嫩的臉蛋:“奶奶,我要蛋糕?!?/p>

“別蛋糕了,吃個長壽面行啦?!?/p>

“不嘛。我媽媽常給我買蛋糕,就要嘛?!焙⒆硬火?。

“你媽你媽,你媽不要你了還你媽呢!”

“沒有。以前過生日,媽媽常給我買蛋糕,還給我照相。”

聽見孩子稚嫩的聲音,艄公女人心里便涌起一股兒難受。這難受聚集了一會兒,突然變成一種沒頭沒腦的怨恨,實實地擊打在兒媳婦身上,想:“老輩人留下的話一點點兒不錯,男人沒主意一輩子做不成事,女人沒主意一輩子脫爛了褲。現在年輕,你婆姨體會不來,等到記得,遲了!”

又想:“我們一家人哪里對不起你?說走就走,讓孩子可憐的?!?/p>

可是,這也只能是心里想想。馬上吩咐艄公領孫子上街買蛋糕,照相去。

喔喔喔……

麥老師家那只公雞爬到門口上悠揚自得地叫了兩嗓子,公雞在門口叫,要來貴客,這是當地人的說法,可是,艄公女人心里清楚,除了孩子兩個姑姑哪來貴客?原來兒媳婦在時,孫子過生日,沒有別的貴客,但外婆外爺,舅舅姨姨都會來,而今年,嗐!艄公女人嘆口氣。不知趣的公雞又叫了一聲,讓艄公女人一下子心煩起來:“嗤!他老子的沒完了!”出門胳膊一揚,公雞撲踏踏地撲棱著翅膀跑了。

“媽……”

“欸?你?”艄公女人正在臺爐跟前忙活。一聲“媽”嚇著她似的后退了一步。

“我,媽,我回來了,我錯了。”一個年輕女子說著“咯噔”跪在艄公女人面前,已經哽咽地說不成話了:“媽,我錯了,原諒我吧。”

“起來吧,別這樣?!濒构艘矝]忍住掉下淚來:“回屋吧,知道錯了就好。回屋?!濒构私舆^年輕女人手里的生日蛋糕,相擁回屋了。閑聊的鄰居們一陣兒愣怔后,猜出幾分究竟。

爺爺和孫子從石茬坡回來,爺爺手里提了生日蛋糕后面走,孫子前面跑,正在給臺爐加煤的艄公女人呵呵地笑了說:“今天這蛋糕可算發啦!妞妞快回家看誰回來啦。”

鍋里水開了,艄公女人端出面條下鍋,面煮好了喊一聲坐在巷口的鄰居們:“走,都回我家吃飯去。”

在座的人都慢條斯理答一句:“吃你的吧?!?/p>

“我家的也好了。”

有人開玩笑:“那我們都去吃,讓你空嘴溜!”

女人大大方方地說:“走??!吃去,吃了不夠咱再做嘛!”

大家就嘿嘿地笑起來。

花子

一場暴雨后,泥糊子涌滿了門前的石茬路,要去對面上公廁都成難題,有人在家門前擺起了通往廁所的磚頭,望過去,好像家被廁所拴著。這條窄溝里在不斷地擴建,窯洞面前蓋房,窯洞頂上蓋房,租賃戶便越來越多,垃圾也越來越多,他們懶得多走幾步將垃圾倒在指定的垃圾臺,而是就近倒在排水溝里,所以洪水漫路的事情就不斷發生。

以前,住在巷子最深處的花子,拖著泥腳出來和巷子的老住戶一起清掃,還要籠統地罵兩句那些沒教養的租賃戶:“多走兩步能折了腿?”

租賃戶大多是領著孩子在縣城上學的鄉下人。

中學教員鄭老師的胖太太說:“你這么罵,叫人家聽見,還不縫你的嘴。”

花子聲音更大:“罵是輕的,沒王法了,誰敢站出來和我接茬那就來吧,我一個赤腳還怕穿鞋的?”

花子的罵更像吆喝,沒人當成真正的罵。

“哎哎,誰知道花子哪兒去了?”鄭老師的胖太太一邊吃長面,一邊尖聲火燎地問周圍的人,大家才猛然想起似的。哦!真的,好長時間不見了,上哪兒啦?鄭老師的胖太太大概是要清理泥糊便想起這個日子過得流落的人?

站在一邊吃糊涂面的石警官的丈母娘,皮膚黝黑,牙齒也黑,快舌快嘴說:“又上訪去了,還能去哪兒。”

妻子去世多年,外衣領口和肩膀周圍油膩膩的麥老師,從學校灶上提回來半塑料桶學生吃剩的飯菜準備喂雞,被圈在鐵絲籠里幾只泥濘不堪的雞如幾只用舊了的掃帚刷子,看見塑料桶和麥老師接近,皆扭起細腿跑到籠子前。麥老師說:“住養老院了,估計是去了,開始,他不想去,畢竟才五十多歲,不是住養老院的時候,但他那窯口,你們沒看見塌了一塊,大概怕將自己塌在里面吧……”

鄭老師的胖太太將碗底一口湯水灑在面前的泥糊里說:“唉!花子,你說他傻,他不傻,你說他精,又不精,上訪這么多年,有啥結果?”

……

“媽媽的,不信你們龜孫子們不怕,不怕是假的!”這是花子一句經典語錄。

住在南小巷的老住戶都知道花子,被人稱作“上訪專業戶”。

人們遇上花子,和他打招呼的用語也離不開上訪:“哈哈,花子,又上訪去了?”花子低著的頭猛抬起來,有時說一句:“沒有?!庇袝r看一眼對方不言聲。

“嘿!花子,憨憨記住一轍轍——就知道上訪,還知道啥?趕緊找個老婆熱熱火火過日子,再生個胖小子,算你沒白來人世一趟。”說完,拍一下花子的肩膀快快走去。

花子沉默不語。

巷子第七院住著花子的表姐龐老太太,七十多歲,前些年,老太太能動彈的時候,花子常去她家串門,表姐給他盛一碗熱騰騰的飯,但老太太老伴很是反感,極不歡迎這位固執落魄的妻表弟:“動不動說大話,‘我就不怕’,不是怕不怕的事情,是你的問題解決得了嗎?真不知道自己是誰?”花子剛出門他就發表意見,語氣里總壓不住一些輕看和抱怨——“自己不爭氣!”

老太太惋惜中帶著憐憫,不讓老伴說傷害表弟的話:“我舅出去招老婆,只生了這么一個寶貝兒子,沒想到活得流落成這樣,我舅是愛好人,他要在天有靈,可傷心死了……”

“別你舅你舅的,你舅的尸骨不知在哪里冤屈著呢,還有靈,有個猴……怨誰?都是那心明自己造的孽……人家是搶媽媽埋哩,他倒好,沒搶到媽,連自己親爹埋哪兒都兩眼一抹黑,這種不孝子不值得同情……”老太太老伴又說。

花子比現在年輕三十歲的那年,以流氓罪被法院判處三年徒刑。三年里,他的父母備受村人指責和煎熬,相繼去世。三年后,他出獄回到村里,與他同母異父的哥哥卻不認他,把他趕出來:“你去死吧!還有啥臉回來?你不嫌丟人,我還嫌臊得慌!給你直說了吧,我媽和我爹合葬了,你爹我也看得埋了,從今往后,程家山沒有你一锨土,愛上哪兒上哪兒?!?/p>

嘩一下,花子腦子一片空白,他下意識地叫了一聲:“哥——”

哥哥已經轉過身去,惡惡實實朝身后刀子似的劈過來一句話:“我不是你哥!”

望著那個背著手,梗著脖子,腳后跟很有力量的背影漸漸遠去,花子心里一股兒一股兒泛酸水,接著泛起一股說不出的難過,這難過千頭萬緒,如這荒了幾年的院子里的雜草,亂七八糟全塞進了心里。這里是他和父母、哥哥、姐姐從小生活過的院子,父親來到程家山時,姐姐六歲,哥哥四歲,兩年后他出生了,哥比他大六歲……窯耳側那三棵桑樹是父親栽上的,母親每年養蠶,這三棵桑樹葉足夠了??粗渖祥L長的淚痕,花子再也無法抑制,也許在哥哥眼里純屬劉備哭荊州的淚水。

“我媽和我爹合葬了!我不是你哥!程家山沒有你一锨土!”花子的腦子里回蕩著哥哥絕情的聲音,眼里閃現哥哥狠毒,而又因為經常干苦力而枯瘦的長臉。他像喝了老鼠藥的耗子,想在程家山落腳的心隨著藥性發揮到極致而一下一下地死去,那絲絲曾由母親維系著的親情,亦被倒上了一瓶漂白液,即刻變得一片煞白。他本來要告訴哥哥:“我不是流氓,我是冤枉的。”可是,再沒有機會,沒有解釋的必要,原來想一定會被親人理解的自信,雪崩一樣從心里垮塌,刺骨的冰涼由內而外向四周傳開。

他不愿意恨哥哥,也不想和哥哥再糾纏什么。

頭頂的天空瓦藍瓦藍,藍得有些揪心,被這藍固守著的太陽突然跌倒了似的向西下沉。院子里馬上黑陰陰的,一敗涂地的糟心,來上一百個壯漢幫忙也收拾不起來。他情不自禁地喊出一聲:“爸、媽,你們在哪里?”

祖墳所在的山頭上,太陽燒成一盆旺火,花子迎著那盆旺火向祖墳走去,想著,“媽媽被哥哥與他爸合葬,一定上了祖墳?!碧ぶ@條雜草叢生的小路,小時候的一幕幕電影般上演,多少次跟著哥哥上祖墳,一座一座地祭奠,磕頭,響鞭炮,回來的路上,哥哥總會在拐彎處快跑幾步甩掉他,然后又等他趕上,嘲笑他——張開口大哭,滿臉淚痕,“哥哥,哥哥”直喊“等等我”的狼狽樣子……花子想得有點想笑,可這笑只能是苦笑。

一攤亂草搖晃的墳場一片寂靜,乍到的腳步驚飛兩只鳥兒,向山下面的溝渠劃去?;ㄗ釉趬瀳稣玖撕芫?,因為沒有立碑,無法知道哪座墳是誰的。他的心里再次一股兒一股兒地泛酸。他高聲朝那片墳場吶喊:“爸——媽——我回來了,你們站出來看看呀!我是心明!”墳場依舊寂靜,對面土崖上的回音卻像從另外一個世界艱難地傳來,嗡嗡地在山谷間回蕩。他從被淚水模糊的視線里仿佛看見了媽媽真的朝他撲過來,還有老淚縱橫的爸爸默默地站在不遠處。

一切全是幻影。

他沒有像小時候那樣,一座一座墳去祭奠,他終于明白,這片墳場全姓程,“而我姓花,叫花心明,我爸叫花福貴?!背擞H愛的媽媽,其他人和自己沒有一絲半點關系。他不想把僅有的這點祭品給別人撒了。

天邊的旺火漸漸熄滅,夜幕越來越低,如一張巫婆的臉變得越來越猙獰?;ㄗ硬幌朐龠@么難過下去,將祭品完完整整從墳場帶出來,在不遠處的一片麥茬地里畫了一個圈,跪在那里祭奠父母:“爸,媽,過來吃吧。不孝兒子回來了,沒有給你們披麻戴孝,卻讓你們吃盡苦頭,受盡煎熬。但你們要相信我,我不是流氓,我是冤枉的!我要平反!”

家沒有了,父母不在了,哥哥和自己斷絕了關系。

花子把這一切后果歸結到法院判他的冤案上,他不知道什么是流氓罪,但知道自己沒碰過那個女孩。他一直不承認自己犯了流氓罪,認為自己是冤枉的:“我沒碰過那個女孩,連手都沒拉過,沒有。我要平反,要申訴,要贖回名譽,要讓法院找回我的家和父母親。”

他成了縣城的流浪漢,但他不愿意當乞丐,住橋洞。他覓到如今叫作南小巷的山溝崖根,便挖了一孔小土窯洞住下來,成了這溝里第一位居民,一住就是三十年。

南小巷原來是個沒有名字的小土溝,在南巷西面坡里,約一千多米長,一百米左右寬,兩面大山,是塬上兩個村子的村民進縣城趕集、買賣東西的必經之路,一直沒有人居住。小溝屬于跟前一所學校,不知道是學校同情他的處境,還是怎么樣,一直沒趕他走。再后來,學校在此蓋了一排教師宿舍,如今,教師大多不在這里住了,有的將窯洞賣掉,有的出租。但花子仍然住在他的小土窯里。他不想把自己變成乞丐,但他的生活除了不向別人伸手討飯,其他完全是一個乞丐的狀態:窯洞沒有窯檐,夏天暴雨一來,垴畔的泥水順窯面子流下來,流進窯洞,腳地被泥糊越漫越厚,快和土炕一樣高了。只能鋪一條氈的土炕上扔一塊硬紙片,一條羊毛氈,一塊看不出顏色的破被子擰成一團,窯洞沒有窗戶,所謂的門的上部分是格子,從破格子可以看見里面的狀況,沒有灶臺,沒有做飯的灶具,一切黑乎乎的不清晰。

“我要讓法院找回我的父母親?!边@是花子經常說的一句話。

他打臨工掙一些生活費,不賭博,不找女人,其余時間就是請人寫申訴狀,狀子遞出去,被打回來;再遞出去,又打回來。開始,有親戚里的讀書人給他寫狀子,后來,連親戚都沒人寫了。親戚不給寫,是覺得這事沒啥希望,勸他作罷,好好過日子,冤枉就冤枉,把這一頁翻過去。可花子不聽勸,出錢找別人代寫,幾年,十幾年,幾十年,一直行走在這條沒有結果的不歸路上。

找法院翻不了案,他就上訪,去縣政府找縣長、縣委書記。可是,連縣長書記門也進不了。偶爾下面的人沒看好門,讓花子溜進去,縣長問怎么回事,下面人一句話攔住:“一個瘋子!甭理?!币灿蓄I導給他答應處理,讓他回去等消息,可是,一等就是三兩月,兩三年。這任領導不管,下任來了再找,再找還是同樣的結果——一個神經??!然后十年八年過去,二十年過去,三十年過去。

花子有纏勁,不放棄,縣上告不中,去市上告,市上告不中去省上告,北京都去過好多次。但每次都沒有得到他所要求的平反,卻被信訪局的同志接回來。他和信訪局的關系,有點像老鼠和貓。信訪局的人對他也是軟硬皆施。有一位年齡大點的老信訪,自己說不清接過花子多少回,他說,避開公事,他很同情花子,他給花子做過很多思想工作,要花子死了上訪的心。他說:“花子,你是精明人,干什么不好非要上訪?多少次了有啥結果?比你厲害能行的人冤枉就冤枉了,你是誰呀?”

花子聽不進去。

老信訪又從另外一方面勸導:“花子,你不是男人?不知道要老婆?別在這事情上耗了,回去哥給你介紹一女的,保準你看得上,以后團圓過日子吧!上訪上訪,弄毬這些啥事情。你說怎么樣?”

花子不是不動心,他說:“你說毬得可好哩,我咋不想?這正事沒辦,咋娶老婆?我這慫樣子人家女人眼瞎了?”

后來,老信訪不再廢話。再后來,老信訪退休了。而花子仍然上訪。但他好像磨皮了,不怎么著急的樣子,似乎上訪成了自己一個不能放棄的追求,至于問題得到沒得到解決并不重要了。

信訪局的職工沒有不認識花子的,有些年輕人,經常和花子開玩笑:“花子呀,你可是咱全縣的老人,你一旦有個動作,可把那些領導們嚇死了,趕緊打發人找你,給你送錢。哈哈,還是你厲害。”說著在花子肩頭拍一掌?;ㄗ勇犃诵睦锓浅C罋猓骸皨尩?,不信你們龜孫子不怕,不怕是假的!”。

信訪去花子上訪的城市找到花子,花子死活不回來。信訪局長都懇求他:“好我的老人家,回去吧!你不回去,我給上面交不了差呀,我這芝麻官就要‘當啷’在你手里……”花子最聽不得軟話,喝了迷惑湯似的被這樣一串兒好話灌迷糊,忘了自己的“正事”,便跟著回家了。

有時候,信訪用錢誘惑:“花子,多少天沒吃肉了吧?給你幾百塊錢實惠還是你干耗在這里沒人理識你實惠?你要不愿意拿錢,那就算了……”

“錢,憑啥不拿,錢又不扎手,不拿白不拿?!被ㄗ诱f。

信訪說:“當然不能白拿,拿了就得乖乖跟我們回家。”

不知是不是拿人家的錢手短,花子跟著信訪們回了家。

信訪就是負責找人,找到人安全領回來。有些信訪給過承諾,也可能是臨時一計策:“回吧,花子,領導們答應這次給你解決——回去就給你轉成老干部,多好的事!哭上三年六輩子能哭來嗎?”不知道他心里明白這是一句假話,還是并沒有當回事。倒是一臉得意,對鄰居吹起牛來:“媽媽的,他們龜孫子不怕?不怕是假的!”

又說:“信訪局長都懇求我,從自己兜里掏錢給我,最多一次,你們猜給我多少?”鄰居們一個個好奇地猜:“二百”?;ㄗ娱]目搖頭,表示不對。

“一百。”花子閉眼搖頭,還加擺手,更不對。

“五百?”花子終于憋不住呵呵笑起來說:“都不對,八百?!?/p>

這時,大伙兒一起起哄,要他請客:“花子,不夠意思噢。”

“花子,不請客不對,你說咱這小溝里誰能比上你?”

“就是,誰敢去市政府?誰敢踏省政府的門?”

“對呀!關鍵是沒人白給咱們錢吶!如果有人也給我八百塊,我就把大家請到‘好想來’這樣的大食堂去撮一頓?!?/p>

“那是。重要的是那錢不是普通人給的,是局長給的,多厲害呀!不請大家喝酒還是程家山好漢?”

一直沉浸在快樂里的花子,聽到“程家山”三個字,臉上的笑容即刻僵硬,大概僵硬了有一分鐘,才慢慢收回來,“嗖!”一下打了麻醉劑似的又蔫蔫地回到原來悶悶不樂、悄無聲息的狀態中。但他還是掏出兩百塊錢,讓鄰居的兒子去街上買酒。

花子還有另外一件得意的事情。

當他忘記生養自己卻沒有親人的村子程家山,忘記找不到父母尸骨的煩惱時,那件得意之事就奔出腦海,與鄰居們歡欣鼓舞。他會情緒飽滿地對大家說:“我見過省長,你們見過?”

“別吹。你是不是被保安踢了一腳,拔腿就跑,還說自己見到省長啦?”

“胡咧咧。吃不到紅燒肉卻說嫌肥。我可是真見啦,人家坐一輛黑色錚亮的小車,那樣子的小車咱這地方沒有,很長的。你們知道嗎,我‘噌’一下就跪在車前面,司機‘歘’一下停了車,車里走出一個高高大大的人,一看那和車一樣賊亮的黑皮鞋呀,咱這里縣長書記的鞋我都見過,沒有人家的亮。他態度很好地說:‘同志,你好!我是副省長,有什么話起來說好嗎?’司機馬上把我扶起來。他,他叫我同志,看人家多文明,那個那個——什么來著?噢,記得了,叫‘現場辦公’,馬上叫來信訪部門的同志,安頓他們把我領回去,好好招待。你們還別不信,官兒越大,越沒架子。臨了臨了還說:‘同志,我忙著開會,你有什么事盡管向他們講,我們會給你解決的?!阏f,你說人家這客氣,客氣得我都不好意思了……”大家都聽得瞪起眼。

“嗨嗨嗨!誰沒年輕過?咱是誰?”花子手拍胸脯說:“青川四雄之一,長頭發你們留過?喇叭褲你們穿過?見過嗎?”大伙都搖頭。

“就說嘛。你們沒趕上。都說咱濃眉大眼長得像那個演小品的……只演好人的那……那個演員,我也覺得像。嘿嘿!不瞞你們說,初中時的女同桌現在某電視臺當播音員,那時候,她看上我,我還看不上她呢!前年,不知道怎么她找到我,給我五百塊錢,嗐……我不要,男人不能要女人的錢?!?/p>

“那你感動得哭鼻子了吧?”

“我哭?我沒哭,她哭了,扔下錢一扭頭走了……”

花子說著兀自端一杯酒頭一仰下去了,好一陣兒不說話。

有人發現:“啊?花子,你哭了?看看你一個老男人,還癡情哩?嗨嗨,還哭哩?笑死人了?!?/p>

“花子,別懷念往事,哥給你介紹一個,離過婚,但沒孩子,適合你。”

“不……不要?!被ㄗ影氩[著眼,嘴里全是酒味。

“老弟給你說一個,那女人男人車禍死了,有一兒一女,人年輕,很利索。咋?兒女都有,撿多大一個便宜??!”

“便宜?哈哈……你撿吧,我不要。”他說話不利索了,但腦子里清楚:“你們,你們都介紹的啥呀?不是離婚的,就……就是死了男人,晦不……晦氣!”

“不識好歹你,這個不要,那個看不上,公主哭著跟你來?”

“不要,公主也不要……你們不懂……我……還有正事要辦……”

“正事,你有啥狗屁正事?”

“平反嘛!說多少遍了給你們。”

“花子呀花子,哥今天喝了酒,但不醉,想勸你幾句:你憨的哩!實憨的哩!這世道要名譽頂吃頂喝?假如你花子是百萬富翁,嫑說百萬,有上幾十萬,屁股后面女人排隊呢,你的名譽就會被紅愣愣的百元大鈔裝裱得像字畫一樣,光亮得像燈泡一樣;假如你是縣長,不,局長,你就會幸福得像那個電影上說的——花兒一樣,被人羨慕得流口水。哪怕你做了最見不得人的事,你都是坐在主席臺上‘啪啪啪’講話的人,下去‘呱呱呱’吼叫別人的人;再假如,你是這些人的家人,你這點芝麻事,也就是打噴嚏或咳嗽一聲就解決了的事。可是,你呢,你連我都不如,我還有老婆孩子熱炕頭哩。我問你,你有啥?”

“我……什么都沒有?!?/p>

“那你怎么平反?怎么恢復名譽?就算恢復了,你的名譽值幾毛錢?”

“我……我上訪嘛。名譽不值錢,賣不得錢,我明白哩??晌倚r候,我爹我媽都說過:‘人一輩子就活個名譽二字’,你說名譽不重要?”花子的腦子被燒酒刺激得更加清醒了。

“對,就算你說得對,名譽重要,可有啥用?你也不看看現在,社會成啥了?按照你那時候,現在哪個男人不夠流氓罪?你……你那算啥狗屁事……”

“不,你說的不對。你這么說,就是我真的耍過流氓。我是冤枉的,我連那女孩的手都沒拉過,我對天發誓?!?/p>

“發個屁誓!放下你的手,干一杯!”

花子和這位鄰居大哥干杯。

有人逗花子:“花子,再給咱講講縣長是怎么罵信訪局長的?!?/p>

花子似乎沒心情:“說多少遍了,有啥好說的?”

“說呀,我沒聽你說過?!?/p>

“沒意思。一切都沒意思?!?/p>

“有意思,說嘛說嘛?!?/p>

花子說:“怎么罵的我不說了,但我看出來,普通人在領導面前是兒子——多少要怕些;小領導在大領導面前是孫子——當面點頭是是是,拐過彎彎就搗鬼。你們記?。耗切┊敼俚凝攲O子們沒有一個真正給老百姓辦事的!”

“嗨,花子,經驗都總結出來了,你的問題解決沒有?”

“沒有。沒有沒有……”

“那你還繼續上訪?”

“那當然,我就不信他們龜孫子不怕,不怕是假的!”

……

每天下午,花子都合著腰從南小巷的石茬坡上沒魂沒神地走來,手里提著裝幾個干饃的塑料袋,在不聲不響的腳步里悠悠晃蕩,然后進入那小土窯,三十年如一日的日出日落纏磨得他頭發白了。南小巷的人們都知道,沒有人把花子的問題當問題,只有花子自己當問題的問題一直還在那個山圪梁上涼瓦瓦地擱著。或者說,像一條不倒的山圪梁在花子心里一直橫著。現在,花子偶爾在心里熱一下,但也只能是吸盡了的一鍋旱煙,隨著花子的衰老而熄滅。

午飯后,陽光燦爛,南小巷的老住戶,租賃戶一起清理房前石茬路上的泥糊,一邊清理,一邊說笑,沒有誰再想起花子,他到底哪兒去了?

艾葉

視線里突然跳進一只火辣辣的金剛鸚鵡。

“這不日出怪了?”石警官的丈母娘手搭涼棚仔細瞅了半天,也沒認出是誰,任由這火辣辣的金剛鸚鵡,穿著一雙高跟鞋圪拐圪拐地朝自己越走越近。她一聳站起來終于認出:“哎呀!我的媽呀,原來是艾葉回來啦。”

坐在院墻外面幾個閑聊的女人也都用驚奇的目光和喜愛的笑容與她打著招呼。

艾葉自然淡定,對她的鄰居們說:“這次出去時間長。”

“嗯嗯。有兩個月吧?”

“就是,很長的。”

“我們都想你了?!?/p>

“哈哈,真的?想比不想好,說明我在大家心目中的位置?!卑~看上去過得不錯。

鄰居們還沒來得及議論,又有一個特大發現,這可比看見艾葉穿那身奇怪靚麗的衣裙更吸引眼球:“啊?!又是那男的。”痩嘎嘎地杵在五院的街門外,目光向對面山上投去,直視的地方長著一棵榆樹,如果是一個女人早就被他這直勾勾的目光看羞了。

鄰居們齊刷刷把目光投過去,又心虛火燎收回來,好像不好意思的是她們,人家才不管你們這些只知道過日子的娘們。

他等艾葉開門。

艾葉開了門,擁著瘦男人進院,鐵門“哐當”一聲關上了。

“哎呀呀!我的神呀!”

“我渾身雞皮疙瘩?!?/p>

“這臉還是臉嗎?”

“這男人沒老婆?”

“你說,圖什么哩?名譽比這下水溝還臭,就那么一個死陰子男人值得把自己全搭進去?”

“蘿卜白菜各有所愛,人家喜歡這樣的生活嘛。”

“嗐,你說她也不給尚劍顧點面子?這綠帽子戴的……”

“尚劍知道嗎?”

“咋能不知道,硬裝肚子疼。肯定他不要老婆嘛!”鄭太太不屑地說:“艾葉說,多少年了,尚劍連她碰都不碰?!?/p>

“啊!那為啥呀?哪有老婆睡跟前不碰的男人?!?/p>

鄭太太說:“花花世界嘛。”

……

麥老師家的雞放出來了,那只紅毛公雞高高地站在廁所頂上,豪情萬丈地唱了起來:“喔喔喔——”大概籠子里困得時間太長,整天和一堆母雞擠在一個狹小的空間,簡直無法舒張自己的情緒,它的叫聲出奇的明亮,叫起來還停不住了,接連叫了三四聲。

太陽婆婆如剛剛從浴池出來的少婦,晴晴朗朗,紅潤嫩白,它公平地照在各家的院子里,履行一天的任務。臨近中午,女鄰居們都要回家做飯,五號院里一男一女一團霧一般的秘密,令女鄰居們做飯都不安心,天翻云覆地想象著她們所能想到的一切景象。

“爸爸——爸爸——啊——啊——,哦哦哦——”一個孩子的哭聲異常明亮地打破了南小巷死沉沉的夜晚,沒有路燈的巷子里,鄰居們被驚醒,先先后后打開自己的燈,一骨碌爬起來,伸長脖子去聽。

“快穿快穿,是尚玉哭。”鄭太太邊說邊穿衣服邊崔老公:“又是那死尚劍打麻將去了,把兒子一個留在家里。”

鄭老師也在趕緊穿衣服:“你咋肯定是尚玉?”

“你聽,明明是尚玉嘛,再說還有誰家大人會這么做?兩口子真是,一個娘也生不出這么兩個一樣不負責任的人。”鄭太太抱怨。

開門出來,鄰居們驚動起來好幾家,果然是尚玉在里面哭?!斑M不了街門呀!”大家都在著急。鄭老師是體育老師,他身手敏捷從墻上翻過去,可又進不了家門,只有伏在門旮旯哄:“玉玉,別哭別哭,我是叔叔——彤彤爸爸,別哭,叔叔給你找爸爸?!?/p>

“哦哦哦——哦哦哦——”孩子哭得更惡實。又有兩位鄰居翻進院子來,另一位鄰居拿著手電找尚劍去了。

孩子越哭越兇,鄰居們只有撬開天窗,鄭老師翻進屋去,只穿內衣的孩子爬在門板上,渾身冰塊似的,鄭老師趕緊把他抱進被窩,才慢慢平靜下來。

鄭老師問:“玉玉,你媽媽呢?”

“媽媽掙毛錢去了,給我買大大的泡泡糖?!蔽鍤q的孩子臉上掛著淚珠說。

“那爸爸呢?”

孩子搖頭,不說話。

……

這是鄰居們知道玉玉的媽媽艾葉第一次離開家和孩子外出。第二天玉玉發高燒39.5°,艾葉被叫回家。

“鈴鈴鈴——喂?你好!黑玫瑰的鄰居嗎?麻煩叫一下黑玫瑰?!彪娫捘沁吺且粋€軟聲細語的男聲。

“什么黑玫瑰白玫瑰,打錯了?!编嵗蠋熖X得莫名其妙。

“鈴鈴鈴——”電話鈴又想起來。

“喂?你好!你是艾姐的鄰居嗎?我是她的同事,請你叫一下她接個電話。”電話那邊是一個女人的聲音。

“你是說,艾葉吧?噢!好?!狈畔码娫掄嵦f:“這還像個人聲?!?/p>

“黑玫瑰?”放下好好的名字不叫,怎么給自己起了這么“日怪”一個名字。為什么呢?打死鄭太太也不會想到這名字背后的故事和秘密。

第二天,電話又來了。一看來電顯示,還是昨天同一個電話:“喂——你好!能不能叫一下艾姐?”又是那個軟聲糯語的男不男女不女的家伙。

“干嘛?能不能好好說話?哪來的你艾姐?”鄭太太一聽那糯聲就來氣。

“別這樣啊,大姐,叫一下下么,我要和他說說話?!?/p>

“嘿呀!我的媽呀?!编嵦牭脺喩砼罎M了蟲子似的癢癢。

艾葉給鄭太太笑了一下,接那糯聲的電話:“哎,是我。小紅菱,你太有意思,這才……別酸嘛,我知道,我也是。明天回去,一定,放心。歐吶!”

“呵!還歐吶哩,給老子死去吧。太不要臉了!”鄭太太看見艾葉接電話時的騷浪勁,真的想一把奪過自己的電話,真怕他們不干不凈辱沒了自家的電話。

晚上,鄭太太給老公咬耳朵,把兩天來接電話的情況告訴老公,鄭老師分析,這尚劍的老婆一定不是干什么正當工作。但同時告訴老婆千萬不能說出去:“別人說是別人說,咱不能說?!边@秘密就一直爛在鄭老師和太太的肚子里。

又是半夜。又是咔哩咔嚓。又是嚎哇哭叫。

尚劍和艾葉打架。

“咔嚓!”不知道什么東西沉沉地落在一個物體上,沒聽到叫喊,又是一陣喝哩倒騰聲。

“爸爸別打媽媽,別打媽媽?!焙⒆涌拗?。

“你不是掙錢去了嗎?”

“老娘就要你的錢,你沒和老娘離婚,老娘就要?!?/p>

“你不是掙錢去了嗎?”

“我找野漢子你爹去了?!?/p>

“咔嚓!”又一次一個東西沉沉地落在另一個物體上,脆脆地響。

“哎呦——日你媽,你把老娘打死……”

“別打媽媽,別打媽媽,爸爸別打……”

又是一陣喝哩倒騰聲。

終于歸于平靜,一晚上靜悄悄的,對面山上貓頭鷹在叫著,黑燈瞎火的南小巷進入深度睡眠。

當年艾葉在一家鄉辦手套廠當工人,尚劍是一名鄉政府的公務員,別人介紹兩個人認識,見過幾次面,尚劍看不上艾葉,看不上艾葉不是嫌她沒有正式工作,是艾葉長得不好看,皮膚不白不紅,卻是灰褐色,還有麻子點,頭發也很特別,肯尼亞黑人的那種,如果不扎起來簡直就是一株干沙蓬。

一個星期天,同事們都回家,尚劍一個人在值班,喝了半瓶酒,世界在他眼前一片眩暈。這時,艾葉來了,尚劍仍要喝酒,讓艾葉買酒,艾葉就去小賣部又拿來一瓶酒一起喝,兩個人也不知道喝到啥時候。第二天早晨起來,兩人赤身裸體在一個床上睡著。頭疼得炸裂的尚劍,趕緊穿上衣服,面對眼前的糟糕局面,腦子里空空的啥也想不起來,不知道該如何向艾葉解釋。緊接著艾葉也醒了,起來穿好衣服,她看見尚劍頭杵在桌上,不理不識自己,也看不出他有啥愧疚時,便哭了起來,哭著哭著就哭得要死要活,說是尚劍有意這么安排,從此她不嫁給尚劍就無法活人。如果尚劍不答應娶她,她就要找尚劍的領導,說個明白;如果領導不管,也不撮合他們,她就要告尚劍強奸。就在這樣的背景下,他們結婚了。

艾葉走了,掛著一只大紅皮包,高跟鞋圪拐圪拐敲打著南小巷的石茬坡向車站走去,兒子睡著了,她就這么走了。

她走了,又回來了?;貋碛肿吡?。

尚劍不顧不問,愛咋咋吧!

后來,她不是一個人回來,領著野男人回來,原來是一個矮子,不知道啥時候變成這個痩嘎嘎的陰人,這陰人跟她好幾年了,南小巷的老住戶都認識。有一次,尚劍回來,先去了廁所,痩嘎嘎陰人剛出街門去,打了個岔子,沒碰上;又有一次,尚劍進街門,痩嘎嘎陰人出街門,誰也沒理會誰。

……

麥老師家的大紅公雞又豪邁地叫了一聲,只一聲,朝對面的垃圾臺去了,這次它不像是舒展情緒,是向它的女伴們大聲招呼了一聲,屁股后面圪擰擰跟過去幾只母雞。

責任編輯:井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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