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馬舒云回到闊別已久的虞城是在江南楊梅上市的季節,車窗外的街邊是一排排的楊梅攤和東張西望的梅農,紅的、紫的楊梅在筐子里鮮艷欲滴。歲月改變了許多東西,這個縣城已經面目全非,對她來說,現在,這里是別人的城市。天空下著蒙蒙細雨,那個叫王樹林的老男人,現在是否已經站在破舊的平房屋檐下,向著村口的馬路張望。她給他寫過一封信,告訴過他回來的確切日期。這個兩眼渾濁頭發稀稀拉拉的老男人,是她與這個地方唯一的聯系。她該稱呼他什么?老公。是的,他們還沒有離婚。一年前,他托人給她寫了一封信,說在整修屋頂的時候,在一根橫梁里發現了一個塑料包,他們的結婚證找到了,里面夾著四塊五毛錢,還有一封信。他在信里說,現在,他們可以離婚了,拖了她一生,他很抱歉。這么重要的東西,她當初居然忘了是把它們塞在橫梁里了,她年輕時的人生很匆忙,許多事情都忘記了。那封塞在橫梁里的信他也給她寄過來了,算是物歸原主。信是馬哲民寫給她的。
親愛的舒云:
昨日在河邊等你,你沒來,天下雨了,我被雨淋濕,今天感冒了,頭疼得厲害。我這幾日天天想你。我知道你有愛人,我也有愛人。可是,你的愛人你不愛,我的愛人我也不愛,至少,見了你以后我就不愛了。我不知道你為什么沒有來,但我知道,要讓你做出決定很難。馬愛紅還不知道我們之間的事,我是一顆紅心兩種準備。這幾天你沒來上班,每次看見你的辦公桌,我的心空落落的,還有,財務上的許多賬要結了,你不來上班,財務上的事情就癱掉了……
“至少,見了你以后我就不愛了”,看來她確實是個第三者。“一顆紅心兩手準備”,她當初問過馬哲民,他的兩手準備是什么,馬哲民說,最好維持現狀,大家不要離婚,離了婚,他會失去很多。三十多年前的馬哲民,是白馬湖鄉針織廠的廠長,那是一家鄉鎮企業,他的岳父,是白馬湖鄉的副鄉長。看來,他要的是和她保持一段地下情。馬哲民的字很有特點,就像是用一根根柴禾搭起來的,一封信就是一堆堆橫七豎八的柴禾。馬舒云拿出打火機,將那一堆柴禾點燃,火苗躥上來,燙疼了她的手,一切都灰飛煙滅了。她無法確定這封信王樹林有沒有讓別人讀給他聽過,他當時會是怎樣一種心情,她希望歲月會磨蝕掉那些不愉快,當往事變成記憶,一切都會淡然。
她是帶著兩個兒子回虞城的,兒子們不情愿來。他們也搞不懂母親為什么突然要回鄉下。
鄉下有什么好去的,給那個鄉下老頭寄些錢就行了。老大馬樸說。
就是。老二馬素應和。
老二,這就是你的不對了,鄉下老頭可是你的親爹,我不去沒關系,你可一定要去。馬樸說。
啪!她沉著個臉,把茶杯往桌子上一頓。我這么大年紀了,你們讓我擠火車?她說。于是兩個兒子只好一同回來,兩人輪流駕車。
兒子們稱呼王樹林為鄉下老頭,自打她把他們帶到上海,他們都一直這么叫,不知是不是為了和這個丑陋的鄉下男人劃清界限。他是你們的爹。她說,你們就不能叫他一聲爹?
你以前不是不反對嗎?兒子們說。
兩個孫子倒是吵著要來,但他們要上學。孫子都在讀小學,會嘮三叨四地教訓父母了。他們吵著要到鄉下吃楊梅。
讓田鼠給我們買楊梅,我們可以給他錢,我們不白吃他的。孫子們說。他們更過分,叫王樹林田鼠。開始的時候是背著她偷偷地叫,后來就明目張膽了。上梁不正下梁歪吧。兩個孫子相差一歲。小的時候,他們聽說鄉下還有個爺爺,都很向往,天天纏著她讓講爺爺的事。后來,王樹林在她的批準下,帶著年糕片,番薯干,還有一籃子楊梅來上海看孫子,當他出現在孫子面前時,剛才還興高采烈的孩子都躲到了自己媽媽的身后。
他怎么長得像只老鼠。小孫子說。
是田鼠。大孫子說。
王樹林把楊梅拎到孫子們面前,臉上開了花,說,吃,吃。
臟。孫子們躲在媽媽身后不出來。
我沒碰過的。王樹林討好地說。
你出去,不許你來我家。小孫子突然喊了起來。
王樹林的臉色僵住了,然后黯然地站了起來,駝著背畏畏縮縮地后退,一直退到門口。此時的馬舒云倒是希望孩子的父母能站出來訓斥一下自己的孩子,但他們沒有吱聲。
你今晚住在這兒吧。馬舒云說。
我,我去擠火車站吧。王樹林說。
車在舜泉賓館停下,在路上兒子們已經商量好了,就住旅館,不想住在王樹林那里。他們說,不想給王樹林添麻煩。
好吧,隨你們,不過我還是住王樹林那里。她說。她意識到自己的話有問題。她知道,兒子和孫子對王樹林的冷漠和疏遠,其實都是受了她的影響。我還是住在自己家里。她糾正說。
自己家?馬樸問,他臉上的表情很奇怪。
不是嗎?我在那里住了十來年。
你是女的,他是男的。馬素說,不方便吧,別人要說閑話的。
我和他是夫妻,有問題嗎?
沒有。馬素說。
離開舜泉賓館,車子便駛入了下鄉的公路,馬樸叫了輛出租車在前面帶路,馬素開著車跟在出租車后面。她依稀記得這條路,二十多年前,馬哲民曾一次次地偷偷帶著她離開那個叫白馬湖村的小村莊,開始時他騎自行車在后山樹林里等她,后來開摩托車,再后來開著轎車。每一次地離開,都讓她心花怒放,義無反顧。車窗外滿眼都是綠色,無邊的莊稼和丘陵不斷地后移,眼前出現了白茫茫的一片水,白馬湖!不遠處的高地上,幾間老房子頹喪地立著,一面斑駁的墻體上,大塊的石灰已經掉落,露出幾個曾經被覆蓋的鮮紅的仿宋體大字:農業學大寨。
你娶我吧。馬舒云把王樹林攔在了竹林邊的小路上,她褲腿挽得高高的,小腿沾滿泥巴,她剛從水田里拔出腳來。小竹林長在稻田邊,稀稀拉拉的幾株竹子遮出一片陰涼,是社員們乘涼休息的地方。下午的太陽暖洋洋的,腳板子踩在泥地上,暖融融的。春耕時節,社員們都在明晃晃的水田里插秧。
不不不,不敢。王樹林顯然是嚇壞了。
我懷孕了。馬舒云說。
不,不,不是我干的。王樹林想跑,被馬舒云一把抓住。
不答應,我就死。她說。
不,不,不,孩子是誰的,你就嫁誰。王樹林一個勁地想掙脫。
你得救我。馬舒云說。
王樹林,你怎么又偷懶了,快點,把稻秧挑過來。遠處生產隊長沖著王樹林喊。
隊長叫我了。王樹林挑起稻秧說。
你敢把我的事情說出去,我就死。馬舒云說。王樹林落荒而逃,邊逃邊回頭看她,然后“撲通”摔進了田溝里。
知青們都住在高地上的一排老房子里,這排老房子以前是地主的倉庫,老地主被槍斃后這些房子收歸生產隊所有,成了生產隊的倉庫,知青來了后就成了知青們的宿舍。晚上,馬舒云走下高地,她還得去找王樹林,她現在走投無路了。遠處稻田里傳來青蛙熱情的鼓噪聲,幾只蟲子追咬著她,她憤怒地用手驅趕,潔白的月光鋪在地上,像是在大地上灑了一層鹽。低矮的平房一堆堆地趴著。她站在一間最破的屋子前猶豫了,她知道,如果她敲開了這間屋子的門,她的人生就將在這間四處漏風的屋子里度過,沒有溫暖,沒有希望。她感到了陣陣悲涼,不覺淚流滿面。她給了自己足夠的時間,來決定敲門,或者離開。她把白馬湖大隊的所有男人在腦子里搜索了一遍,確認,現在唯一會收留她的只有這個男人了。她抬起手,敲門。
如果你答應跟我結婚,我今晚就跟你睡。她說。
王樹林“噌”地跑出屋外。他顯然又被嚇壞了。她跑出去,把他拉回屋里,關上門。
你不跟我結婚,我就去跳白馬湖。她說。
我想跟馬淑鳳結婚。王樹林說。馬淑鳳是鄰村的一個姑娘,結實,黑黝黝的,力氣大,能干活,會養豬,王樹林喜歡。王樹林對自己的老爹表過態:下定決心,不怕犧牲,爭取勝利,娶到淑鳳。
她同意了嗎?
沒,她爹要的彩禮太高了,兩百塊錢,還要給她哥買一輛自行車,到哪兒買自行車去?再說也沒錢。
我同意了,我不要彩禮。她說。馬淑鳳有我長得好看嗎?
從王樹林家出來,馬舒云就去路邊等劉建華,在從知青宿舍出來前,她看見劉建華去大隊革委會主任家了。現在,劉建華的身份已經明確為大隊革委會主任的女婿,不對,是公社革委會副主任的女婿。白馬湖大隊的革委會主任,就要調到白馬湖公社當革委會副主任,劉建華將接任白馬湖大隊的革委會主任,他的岳父許諾,用不了兩年,將推薦他當公社革委會副主任。
舒云,相信我,用不了多久,我會當上公社革委會副主任,還會當上公社書記,到那時,我就想辦法和那個女人離婚,你就可以當上公社書記的夫人了。那個夜晚,坐在在白馬湖的河埠頭,劉建華對馬舒云說。她把他叫了出來,原本是想告訴他自己懷孕了。
她吃驚地看著他,仿佛眼前這個人她從來沒有認識過。她很奇怪自己沒有傷心,沒有憤怒,后來她想明白了,是不值得。湖面吹來陣陣大風,粼粼的波紋將湖中的月亮扯得支離破碎,她感到有些冷。
我知道你很痛苦,我也很痛苦。劉建華說。
我不痛苦。她說。
這是他們的交換條件,也是我們應該付出的代價,幸福必須付出代價。他說。
那好吧,我會慢慢等。她一字一句地說。這是她在那次約會說的最后一句話。
遠處,一個人影晃了過來,她看出是劉建華來了,她走到了路中間。人影停了一會兒,疾步向她走來。
你來干什么?不是說好了我們暫時不要見面嗎?我馬上要結婚了,影響多不好。劉建華說
我也要結婚了。
啊?和誰?
王樹林。她說。
你,你在開玩笑?
真的。你可以結婚,我不可以嗎?
你瘋啦,找這么個又丑又窮,被人看不起的爛泥一樣的男人結婚。劉建華跳了起來。
我就是要找這樣的男人,如果這個世界上還有更丑更爛的男人,我就再換一個,你管不著。
我不是跟你說過了嗎?等我當上公社書記就離婚,那時你就是風風光光的公社書記的夫人了。
虧你說得出來。她一字一句地說。
劉建華愣在了那里,月亮下,他的影子拖得很長。
順便跟你說一聲,我懷孕了,你的孩子。
你為什么不告訴我。劉建華吃驚地說。
憑什么?
我是他爹。
我告訴你,你的兒子,將會稱呼那個又丑又窮的男人為爹,那個男人被人看不起,你的兒子也會被人看不起,那個男人還會把你的兒子培養成一個粗俗,沒有文化,沒有教養的農民,然后給他娶一個粗俗,沒有文化,沒有教養的老婆,做一輩子的農民。她惡狠狠地邊走邊說,留下劉建華在那兒發呆。
她比劉建華早一個月結婚,這是她對王樹林的唯一要求。她的婚禮很草率,她自己把行李搬進了王樹林的家,然后請幾個知青朋友吃了頓飯,那幾個知青都不知道該怎么說話,氣氛很沉澀。她的親人沒有一個來參加她的婚禮,她也沒有告訴他們她結婚的消息。
我懷孕了,你別碰我。新婚之夜,她對新郎說。新郎在衣服上揩揩手,等待著她的下一句吩咐。
那個白馬湖針織廠的舊廠址還在,現在成了一個養豬場。旁邊的鎮政府已經人去樓空,一扇銹跡斑斑的鐵門緊鎖著,圍墻上,一行“只生一個好,政府來養老”的紅色標語還在。
馬舒云按下車窗門,回頭望,她記得當初她的辦公室就在河邊那間平房里,沒事的時候,她總喜歡站在窗口望,那時的河水很清,水底搖曳著柔曼的水草。辦公室里蚊子很多,咬得她腿上手上全是紅塊,夏天她都不敢穿裙子。有一次她正在小腿上使勁撓,被馬哲民進來看見了。馬哲民后來送了她一瓶花露水。過了兩天,馬哲民把自己的辦公室調給了她。
我還是喜歡你這間辦公室,視野開闊。馬哲民說。
那時候白馬湖針織廠剛剛起步,馬哲民經常整宿整宿的待在廠里不回家,研究各種產品的式樣,琢磨著怎樣去信用社搞點貸款,想著怎樣搞關系讓上海杭州的大商場賣廠里的產品。但馬舒云看出來了,馬哲民這是故意把自己搞得很忙。他是不想回家。
馬舒云,你信不信我,我一定能把這個廠辦起來,我一定不會讓馬愛紅看不起我。有一次,馬哲民說。
我相信。馬舒云說。
馬哲民看看她。
是的,我相信。馬舒云說。
我也相信。馬哲民說。馬舒云看見馬哲民眼眶里有些濕潤。后來馬舒云想,她和馬哲民關系的改變,也許就是從這一刻開始的。
馬哲民想從鄉信用社搞貸款,他沒有讓馬副鄉長給信用社主任打招呼,馬哲民對馬舒云說,離了他,地球照樣轉,我靠我自己。馬哲民請信用社幾個領導在縣城招待所吃飯,馬舒云陪同。信用社主任是個胖子,滿臉油膩膩的,馬舒云走過去向他敬酒,他站起來,端著酒杯,左手卻放在了馬舒云的腰上。馬舒云笑瞇瞇地和他碰了杯,喝完,好像什么事也沒發生。
馬會計酒量不錯,馬廠長,要不這樣,款,我貸給你,但是我有一個條件。信用社主任說。
什么條件。馬哲民問。
馬會計喝一杯,我貸給你一千。信用社主任搖搖手里的一瓶女兒紅說。
那不行,劉主任,要不這樣,我來,我喝兩杯,你給貸一千。馬哲民說。
你不行。劉主任說。
劉主任說話算話?馬舒云笑了笑,問。
君子一言。
好,一千。馬舒云端起酒杯干了一杯,又往杯子里倒酒,兩千。
那天,馬舒云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杯,只記得馬哲民在一邊不停地勸她,舒云,夠了,夠了。她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家里了,兩個兒子一左一右,靠在床上看著她。兒子們告訴她,是一個叔叔把她背回來的,叔叔在家里待了很久,看著媽媽一直熟睡,才走了。臨走,叔叔告訴他們,媽媽喝醉了,讓他們好好照顧媽媽。
后來,他們廠從信用社拿到了一萬一千塊貸款。
這個白馬湖針織廠,有著馬舒云的甜蜜時光,她記不起有多少次,自己和馬哲民兩人趁人不注意,偷偷地親密一下,接個吻,摟抱一下,或者一個愛撫。他們就像兩個貪吃的小孩一樣偷吃零食。他們還經常找借口加班,就是為了能有更多的時間待在一起。她知道這是背叛,她背叛了王樹林,這個丑陋的男人,但她心甘情愿。
那時候,王樹林還在牢里服刑,馬舒云曾經帶著王樸和王素(那時候兩個孩子還沒改姓馬)去看過他。馬哲民搞了輛車,把他們送到了監獄。王樹林沒想到馬舒云會來看他,受寵若驚,說,舒云,你放心,等我出去了,一定好好待你,我一定好好改造,爭取早點出來。
馬舒云原本想王樹林會主動提出和自己離婚,畢竟兩人原本就不般配,沒想到王樹林卻想和她白頭偕老。馬舒云哭笑不得。
兩個孩子趴在窗臺上,小眼睛望著里面這個穿著囚服的男人,有些驚恐。
別怕。馬舒云把兩個孩子摟了過來,說,這是你們的爸爸。
兩個孩子把頭埋進了馬舒云的懷里,不敢叫爸爸。
你放心,孩子我會照顧好的。馬舒云說。
白馬湖大隊的所有人都認為,馬舒云不過是借王樹林的名分生孩子,過不了一年,他們就會離婚。不過他們認為王樹林還是值得的,因為王樹林這個窮光蛋原本這輩子根本睡不上女人,現在,他至少睡上女人了,還是個城里來的漂亮女人,這是前世修來的艷福。所以,他們問王樹林,老鼠精,城里女人味道怎么樣啊?王樹林呵呵地笑。
回到家,王樹林對馬舒云說,馬舒云,他們問我城里女人味道怎么樣。
流氓!滾!馬舒云罵道。
馬舒云對王樹林的改造可謂艱苦卓絕。王樹林是個很不講衛生的人,他習慣用手指甲剔牙,更讓人不能容忍的是,剔完了他會用牙齒咬指甲,把剔下來的渣子和牙屎吃進嘴里。馬舒云見了,隔夜飯都吐出來了。
你再用指甲剔牙我打斷你的手。幾次制止無效后,馬舒云拿了根竹棍放在飯桌上。王樹林不以為意,吃完飯,往門檻上一坐,又剔起了牙。剛把手指伸進嘴里,一根竹棍就打下來了,正好打在手關節上。
哎喲,你怎么打人哪。王樹林叫到。
你把我的話當耳邊風啊。馬舒云說。
有什么啊,都是自己嘴里的東西。王樹林說。
見那根棍子朝自己腦袋砸下來了,王樹林連忙用手擋,說,行,行,我不剔了,不過你得讓我睡床上。
你輕點,讓別人聽見了當笑話講。馬舒云關上門。
聽見就聽見,反正是事實,別人還以為我有多大的艷福呢,哪知道我連上床的資格都沒有。王樹林說。
你這么臭,睡床上想熏死我啊。
那我洗干凈總可以吧。
你洗得干凈嗎?
盡量,我的腳天生就臭。王樹林說完,走到屋角的竹掃帚跟前蹲下,從掃帚扎里挑了一根細竹梢折下,捅進了嘴里。馬舒云看得目瞪口呆。
王樹林在結婚前是不太愛洗澡的,夏天會去河里泡泡,那是圖個涼快,天涼時半年都洗不了一次澡,身上有一股濃重的油鹽味,加上愛放屁,時不時肆無忌憚地“噗——”地來一曲,抑揚頓挫,馬舒云見了他皺了眉頭就避開。新婚之夜王樹林想上床,馬舒云聞到了他身上那股味,加上妊娠反應,她吐了,就不許王樹林上床,讓王樹林睡門板,這一睡,就是一個月。其實結婚前一晚,王樹林是洗過澡的,只是積重難返,沒洗干凈。這個晚上王樹林為了獲得睡在床上的資格,特意從白馬湖里挑了好幾桶水,沖了一次又一次。又把那雙臭腳在水里泡了半個鐘頭,然后走到床邊,對馬舒云說,你聞聞,沒味了。
馬舒云伸鼻子過去,聞了聞,說,腳上還有味。王樹林拿了洗衣用的板刷,就著水在腳上刷了又刷,然后把腳伸到床邊,看著馬舒云。
上來吧。馬舒云說。我身子不方便,別碰我。
王樹林屁顛屁顛地上了床。一頭睡?他小心地問。馬舒云沒理他,他在馬舒云身邊躺下,一動不動。他現在和她睡在了同一張床上,算是取得了階段性的勝利,希望就在眼前了的,但不能急于求成。他想無論如何也得和馬舒云睡上一覺,否則,等孩子生下來,馬舒云和他離了婚,他連碰都沒碰過她,他就成了冤大頭了,不管怎樣,他也要做個睡過女人的男人,老了,就沒有人說他是個老光棍了。
阿嚏,他打了個噴嚏。經過剛才那番折騰,王樹林感冒了。快下床,別傳染給我,我懷著孕呢。馬舒云警惕地說。說著,一腳把王樹林蹬下了床。
在白馬湖大隊,王樹林不是個勤快的人,干活磨洋工,常被隊長罵,他也無所謂。但自從娶了馬舒云,他變勤快了,生產隊挖水渠挑河泥的活他搶著去干,因為工分高。當爹了,總不能讓娘倆餓肚子。他說。這孩子是你的嗎?有人挖苦他。他不在意,說,我老婆生的就是我的。
他對馬舒云也不錯,馬舒云挺著個大肚子行動不便,家務活他全包了。馬舒云嫌他洗的衣服不干凈,他就拿出去再洗一遍,鄰居們經常半夜三更聽到他刷衣服的聲音。他怕馬舒云營養跟不上,就跑到山上去掏鳥蛋,有一次不小心招惹了馬蜂,讓馬蜂給蜇了,尖嘴猴腮的臉變成了個冬瓜,回家抹了些醬油,又去山上找蘑菇。馬舒云有一段時間還賞臉吃過他做的飯菜,但有一次,王樹林在生產隊挑糞的時候,舀糞的勺子從勺柄上脫落了,他在旁人驚訝的目光中伸手從糞缸里撈起了勺子,按在了勺柄上,然后去附近的池塘里洗了洗手。這一幕恰好被馬舒云看見了,她沒想到自己每天吃的飯菜是由這雙手做的,感覺胃里有東西往上涌。她回到家里,毫不可惜地將家里的剩菜剩飯全部倒掉了。從此她再也沒吃過王樹林做的飯菜。
幾個月后馬舒云生產了,生了個兒子,馬舒云給兒子取名王樸。王樹林挺高興,收工后就抱著兒子到處走,跟狗似的不停地在王樸身上嗅來嗅去。
別弄臟我兒子。馬舒云在屋子里厲聲叫囂。
王樹林高興的時候喜歡喝口酒,他喝的是自己釀的老白酒。每年生產隊分的糯米,他都用來釀酒。這天王樹林在稻田邊的水溝里抓了一尾鯽魚,還有幾條泥鰍,中午他讓馬舒云燒了,然后招呼著馬舒云一塊兒喝點兒。馬舒云經不住王樹林的勸,就陪著王樹林一起喝。這酒不錯吧,再來點兒,喝不醉的。王樹林給馬舒云倒酒。這老白酒入口不錯,卻后勁足。馬舒云喝了不少,不知不覺就醉了,她睡著了。等她醒來,發現自己躺在床上,感覺身上不對勁,一摸,知道自己著了王樹林的道了。她發現自己沒有傷心,也沒有生氣。她一直是個接受事實的人,她知道這一天總會到來,她遲早必須對王樹林有一個交代,她想象過這一天到來時的恐怖情景,只是沒有想到它會以這樣一種方式到來。她有些鄙夷和可憐王樹林。
也好,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她想
闖了禍的王樹林整整一個下午不見人影,天快黑時,馬舒云發現門外有個鬼鬼祟祟的人影,縮頭縮腦地向屋里張望。
回來啦?吃飯吧。馬舒云說。
吃飯,吃,吃飯。王樹林走進屋子,眼睛不安地望著馬舒云,說。
王樹林現在在山上守寺廟,寺廟是一個建筑老板捐資建造的,老板發家后,他的兒子在曹娥江游泳時淹死了,他的老婆生乳腺癌死了。有高人指點他:你有罪,修座廟吧。廟修好了,老板找到王樹林,說,你替我去守著,每天上炷香,點點蠟燭。于是王樹林一個人住到山上去了。為了她的回來,王樹林下了山。
他們到達時王樹林已經炒好了菜擺在桌子上。看來他們不得不吃這頓飯了。兩個兒子基本沒動筷子,他們是嫌王樹林臟。馬樸對著筷子上下打量一番,然后跑到自來水龍頭下把筷子洗了洗。屋子顯然剛翻新過,墻壁很白,椽子都是新的杉木。
家里為什么不裝個電話?馬素問。
沒人給我打電話。王樹林說。
你們叫爹了沒有。她忽然問。
爹。兒子們含含糊糊地從嘴里吐出這個字。
沒關系,來了就好。王樹林笑呵呵地說。你們吃,吃。
來之前,我們吃過了。馬素說。
哦。王樹林顯然有些失望。
為了不讓王樹林難堪,馬舒云盡量地吃了一點。
你知道嗎?劉建華被抓起來了。王樹林說,王樹林瞟了一眼馬樸。據說他貪污受賄三千多萬,他的老婆兒子幫著他受賄,也被抓進去了,一家人在牢里團聚了。
哦,他不是退休了嗎?馬舒云淡淡地說。
被建設局一個局長的受賄案牽出來的,聽村里人說他在位時在國都大酒店有一個包房,每天都有老板給他安排女人,跟皇帝三宮六院似的。
劉建華是這個小城的前任市委書記,正如他自己所期望的那樣,他后來真的當上了公社革委會副主任,鄉黨委書記,直至這個小城的一把手。只是他沒有記得對馬舒云的承諾,甚至沒有來看望一次自己的兒子,仿佛馬舒云這個人和他毫無瓜葛。他的家還在白馬湖大隊時,馬舒云經常叫上王樹林故意抱著王樸經過他家的門口,嘴里喊著:王樸,王樸,叫爸爸,你爸爸叫王樹林。劉建華從來沒有對此作出任何反應。劉建華后來把家安在了縣城,他們就再也沒有見過面了。馬舒云知道自己被徹底拋棄了,以一種冷漠和無視的方式,那種深入骨髓的凄涼和絕望浸淫了她的全身。她發現自己嫁給王樹林就是一個自作多情的笑話,她嫁給什么樣的人人家壓根無所謂。她向著一個痛恨的人影狠狠地揍出一拳,卻打在了空氣里,還摔了個嘴啃泥。
所有對劉建華的痛恨都轉化為對王樹林的厭惡,現在,這是個多余的人,馬舒云懶得再理睬王樹林。馬舒云承認自己一直看不起王樹林,這種輕視在她的言行舉止里表現出來,都傳輸給了兒子們。從小,兩個兒子在她嘴里聽到的總是這樣的話:怎么這么不講衛生哪,跟你爹似的一身臭味;你真懶惰,跟你爹似的,怎么一點不像我;做人要上進,不要像你爹那樣被人看不起;你可別像你爹那樣,喜歡貪小便宜……總之,爹是什么?爹是骯臟、懶惰、爛泥糊不上墻、貪小……而王樹林,也確實沒那么爭氣,耳濡目染,他的形象在兒子眼里一落千丈。
因為王樹林在村里被人看不起,所以他的兩個兒子也被小孩們看不起,經常被人欺負。在馬樸馬素的記憶里,每次孩子們玩游戲時,他們被分派的都是反動派的角色,被抓住了要挨一頓痛打。后來他們漸漸明白了,他們的這種待遇源于他們的父親,于是他們就有些看不起甚至恨自己的父親。
媽,你怎么會嫁給爹這種人。王樸有一次忍不住問馬舒云。
馬舒云嘆一口氣,說,唉,別提了,沒想明白,讓你爹這只癩皮狗給啃了。
老年的王樹林白發蒼蒼,倒有了一種慈眉善目之相。他從木櫥里拿出一個罐子,對馬舒云說,自己摘自己炒的茶葉,喝了消食,你拿去喝吧。邊說邊給馬舒云泡了杯,炒茶的鐵鍋我洗了三遍,炒茶前我用肥皂打了手,干凈,本來想給你寄去的,怕你嫌臟不要。
茶葉碧綠晶瑩,在水里飄了幾下,浮上水面,一股清香散開來。馬舒云喝了一口。好茶。她說。她知道王樹林炒得一手好茶,以前,每年的清明前后,王樹林都會被人家請去炒茶。她們自家也有茶山,她喝的茶葉,都是她自己炒的,盡管炒的不好,但她還是不想喝王樹林炒的茶,嫌他不衛生,手沒洗干凈,炒著炒著,就擤鼻涕。
你們想喝自己泡。王樹林對兩個兒子說。
我們不渴,我們不渴。兒子們說。屋子長期不住人,有一股霉味兒,兩個兒子待不住,到外面抽煙去了。
其實一切都是因果報應。王樹林說。話題又回到劉建華。
不提他了好吧。馬舒云說。歲月是一條淘沙的河流,它會淘走許多東西,所有棱角分明的恩怨情仇,都會被沖刷得光滑圓潤,直至成為沙土,沉淀進時間的河里,模糊一片。而那個叫劉建華的男人,已經成為馬舒云人生中一粒若有若無的沙子,她不想仔細看,就看不見。
好吧。王樹林說。
此次回虞城,除了王樹林,馬舒云哪個熟人都不想見,甚至不想提,包括劉建華,包括馬哲民。她想起在她離開虞城的好多年里,每到楊梅時節,馬哲民都會托人給她帶來幾筐楊梅。也許馬哲民是想告訴她:我還記得你。她拒絕對他的善意做出任何回應,連一句謝謝都沒有。
樹林,這些年我一直在想,如果當初你娶的是馬淑鳳,你的人生也許就不一樣了,你會和村子里其他農民一樣,有自己的家,種一塊地,去打打工,兒子孫子都在身邊…‥馬舒云說。馬舒云重新看待了她和王樹林之間的婚姻,在此之前,她一直認為是自己給了王樹林一個婚姻,如果不是因為自己走投無路,做出了那個荒唐而沖動的決定,王樹林就是一條光棍,老死了都沒有人知道的光棍,就像村里那個聾子阿三那樣,大冬天凍死在茅草屋里都沒人知曉,直到臭出來才被人發現,由村里收了尸。
王樹林好久沒聲音,過了一會兒,說,舒云,我給你講個故事吧。從前,有一個男人,他的老婆有一天離他而去,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對老婆這么好,老婆還要離開他。他去找大師,大師告訴他,這一切,都是因為他們的前世。她的前世是個快餓死的乞丐,她眼睜睜地看著路人,乞求路人給她一點吃的,這時,一個男人正好路過,他的手里拿著一個燒餅,他看見女乞丐可憐,想把燒餅遞給她,可他又舍不得,就掰了半塊給她。這個女乞丐后來還是餓死了。那個女人之所以沒有把她全部的人生給那個男人,是因為前世那個男人只給了她半塊燒餅。大師說。
你聽來的吧?
嗯,廟里來過的師傅講給我聽的,我也講不好,大概就是這樣的。我想,其實我就是那個男人,你就是那個女乞丐。一切都是前世的因果。
馬舒云想,看來廟里的師傅也上網,這不是網上的段子么。
廟里還來過一個大師,他說我這輩子有牢獄之災。王樹林說。
老二王素是馬舒云一不留神的產物,因為王素經常生病,馬舒云家的經濟有些困難,一家人吃飯干的少稀的多,喝得最多的是玉米糊。馬舒云燒開一大鍋的水,一只手往窩里撒玉米粉,一只手拿筷子攪拌,稀稀拉拉的一鍋,等個半個鐘頭,玉米糊發漲了,就黏稠了,吃起來結實,可是容易消化,沒多久肚子就餓了。馬舒云在地里干活時,常常餓得眼冒金星,冒虛汗,兩腿像踩在棉花上,渾身的力氣被抽得干干凈凈。這時候她就想念上海的老家,真想狠狠心扔下兩個兒子回城,但看看兩個面黃肌瘦的兒子,又不忍心。
你一個男人有個屁用,連兒子都養不起。馬舒云經常這樣罵王樹林。
有一天晚上,馬舒云在床上輾轉反側。王樹林說,你燒餅似的翻來翻去,讓不讓我睡了。
我想燒餅。馬舒云說,你有嗎?
我也想,王樹林說,我不能讓你餓著。
第二天,王樹林天還沒亮就起床了,馬舒云迷迷糊糊地聽見門“吱”的一聲響,又“吱”的一聲響。到了八點多鐘王樹林才回來,手里拿著四個用報紙包著的包子,遞給馬舒云,又從口袋里掏出三塊兩毛錢,得意地拍在馬舒云手里。
你哪來的錢。馬舒云吃驚地問。
知道我這么早干嘛去了嗎?我去白馬湖捉魚去了,大清早的魚呆頭呆腦的,好捉,我捉了好幾條魚去集市賣,得了三塊多錢,順便給你們買了幾個包子。王樹林說。
馬舒云將信將疑。但她也實在想不出王樹林除此之外還有什么賺錢的途徑,去人家屋里偷,他沒那膽,再說凌晨時分去偷,時間不對。馬舒云收下了包子和那錢,她現在確實需要這些錢來改善生活。后來王樹林經常天還黑著就起床去白馬湖捉魚,每次都能給馬舒云幾塊錢。有一天,馬舒云剛起床,同村的阿娥氣喘吁吁地跑了進來,對馬舒云說,舒云,不好了,你家王樹林偷上岙村魚塘里的魚,被上岙人抓住了,你快去看看。馬舒云趕到上岙村村委會,只見那個不爭氣的王樹林被捆在村委會外面的樹上,見了馬舒云,沮喪地低下了頭。王樹林一大早捉魚去賣是真的,但魚不是白馬湖里抓的,是魚塘里偷的。
馬舒云求上岙村的人不要把王樹林送派出所,上岙村的人同意,但有一條件,必須把以前偷魚賣的錢交出來。
按他的交代,他從上個月開始偷魚,就算他每天賣三塊錢,一共三十四天,算一百零二塊吧。那個顯然是村長的人說。
哪有那么多,我哪里拿得出這么多錢啊。馬舒云說。馬舒云平時為人比較清高,不太愛搭理人,跟王樹林的親戚們關系不是很好,村里也沒什么朋友。她不知道該向誰去借錢。
不要還錢,我寧可去坐牢。那邊王樹林喊了起來。
馬舒云借不到錢,王樹林被送到派出所去了,看在馬舒云苦苦哀求的份上,上岙村報上去的損失不多,王樹林被行政拘留。
馬舒云覺得丟人現眼,她躲在家里好幾天不敢出門。村里人對馬舒云印象不是很好,于是謠言四起,都說是馬舒云指使王樹林去偷的,就王樹林那膽,打死他他也不敢去偷魚。馬舒云成了教唆犯,她那個氣啊,又沒處去說,她沒朋友。
王樹林行政拘留是十五天,但十五天到期,他沒回來,馬舒云去派出所問,派出所的人說,你老公改造態度不好,和人打架,還得在里面待幾天。馬舒云想這個王樹林,膽子越來越大了,居然在派出所和人打架,老天怎么會派給她這么個男人,早知如此,就不該結婚,大不了未婚生子被人看不起。
王樹林回家那天居然心情很好,哼著一首很難聽的小調進的屋。馬舒云白了他一眼,沒理他。王樹林看看他,小心地遞給她一卷東西。
錢,你數數,二十五塊。他輕聲說。
你哪來的錢?是不是又去偷了?你還嫌不夠丟人啊。馬舒云抖著手里的錢說。
掙的,掙……掙的。他說。我在山塘里勞動,砸石頭,抬石頭,每天可以拿一塊血汗錢。他說。
我……我……我本來想多掙點,想在里面多待幾天,他們不讓我呆了,他們把我的行李扔了出來,兩個民警架著我,把我也扔了出來。王樹林看著馬舒云的眼睛,小心翼翼地說。
我故意和人打架,他們只讓我多待十天,二十五塊,我一個子沒花。他說。
累嗎?馬舒云愣愣地看了他一會兒,過了好久,問。
累,每天累得跟死狗似的,早上起不來,粘在床上了。見馬舒云臉色好看了些,王樹林松了一口氣,話也多了起來。
我還想再進去。王樹林說。這句話馬舒云沒放心上。哪知王樹林這個想法是真的,以后幾天,他三天兩頭地帶東西回家,有時是幾條魚,有時是一堆廢鐵,有一回他居然背回來一蛇皮袋的黃瓜,都是偷來的,大搖大擺明目張膽地帶進家門。王樹林成了一個有名的賊,村里人都罵馬舒云,不知道管束自己的老公,縱容老公偷東西,以前的王樹林可是老實人。王樹林真倒霉,討了這么個老婆。馬舒云比竇娥還冤。
每一次王樹林偷東西回來,馬舒云都罵他,你還要不要臉啊?坐牢很光榮嗎?臉都讓你丟盡了。
能掙錢哩。王樹林說。
馬舒云把王樹林偷來的東西扔出屋。王樹林不再把東西帶回家了,她以為王樹林懸崖勒馬就此收手了。
一天,幾個公安敲開了馬舒云家的門。王樹林如愿以償,終于又被抓走了。不過這次他沒有回到他想去的地方,他成了一個慣犯,被判了一年徒刑。警察在她家屋后的一個山洞里,找到了王樹林偷的東西。他把偷來的東西都藏在了這兒。
馬舒云再次在村里人面前丟人現眼。她的生活也陷入了困境,一個人拉扯兩個小孩,地里的農活沒人干。
一九八四年夏天,馬哲民走進了馬舒云的生活。那時候白馬湖村的知青大都已經回城,馬舒云因為已經結婚,舍不得扔下孩子,所以她沒有回上海。她覺得命運把玩笑開大了,不但扔給她王樹林這個怪物,還打算把她變成一個農民。她一個人帶著兩個孩子住在這小平房里,房子是新翻過的,已經不漏雨了,風也進不來。一天,馬哲民敲開了馬舒云家的門。
你家真難找,我問了好幾個人才找到這兒。
你有事嗎?開門的是馬舒云。
我叫馬哲民,我要辦一個針織廠,請你去當會計。馬哲云說。
為什么是我?
你知道,農村里有文化的不多,我也是沒辦法了才來找你。你來不來?
來。
你老公呢?馬哲民向屋子里望了望問。
坐牢去了。
哦。明天你來吧,廠子在鄉鎮府旁邊。
好的。馬舒云想,看來得把孩子放到村幼兒園去了。馬舒云不喜歡村里那個幼兒園,老師沒文化,什么都不教,放任孩子跑來跑去,馬舒云覺得還是自己教孩子比較放心。現在,她不得不送兒子去村幼兒園了。
在馬舒云漸行漸遠的記憶里,那是個晴朗的早晨,空氣中飄揚著晨蟬的鳴叫,屋后山上的松樹散發著松脂的香味,晨風吹過小院,槐樹搖曳。馬哲民站在她的面前,他穿著雪白的的確良襯衣,下擺系進皮帶里,顯得干練利落,他的牙齒很白,讓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王樹林那一嘴令她作嘔的大黃牙。這是個斯斯文文的男人。
進來喝口水吧。她說。
不了。他沖她笑了笑,騎上自行車走了。馬舒云發了一會兒愣。
馬舒云到白馬湖針織廠報到,在鄉鎮府旁邊找到了幾間平房,然后他看見馬哲民走出了平房。歡迎歡迎,熱烈歡迎,馬哲民說,你是我們廠的第一個職工。馬哲民把她迎進了平房,指了指一張很小的桌子,說,這是你的辦公桌。這張桌子顯然是學校的課桌。他掏出一疊錢交給馬舒云,說,別弄丟了,這是我們的全部資金。馬舒云數了數,正好三百塊。
這就是你說的針織廠?馬舒云回過神來了,問。她瞅瞅馬哲民,不像個騙子。
對,你是目前唯一一個肯留下來跟我干的,其他人看了一眼就走了。馬哲民說。多年后馬舒云問自己當時為什么會留下來,她認為這是她的宿命,馬哲民是一個和王樹林完全不同的男人,王樹林的世界骯臟、丑陋、猥瑣,而馬哲民讓她看到了生活陽光、美好的一面,她被吸引住了。
馬哲民顯然是個考慮問題很細心的人,在針織廠開辦之初最艱難的日子里,不管廠里資金多么困難,他每個月都按時給馬舒云發工資,這讓馬舒云感到很溫暖。王樹林坐牢去了,那幾畝承包地都讓別人去種了,馬舒云一家全靠這幾塊工資度日。
馬哲民思維超前,那時候大家穿的都是大褲衩,農村里稱為牛頭褲,馬哲民卻提出生產三角褲,不知他從哪兒弄來了一條樣褲,親自當設計師,設計并生產出了一批三角褲,還有胸罩,發給女職工,讓她們去試穿。然后把意見反饋給他。結果女職工和她們的老公都罵他流氓。馬舒云帶回去穿了,第二天,馬哲民來到她跟前,一本正經地說,我們談一談產品的設計問題。
馬舒云笑了,說,跟你老婆去談不就行了。
她也罵我是流氓。馬哲民說。
流氓。馬舒云笑罵。
感覺怎么樣啊?三角褲有沒有需要改進的地方?馬哲民見她沒生氣,就整理出嚴肅的表情繼續問。
你對女人很了解啊,穿著挺舒適的。馬舒云說。
尺寸會不會太大了,改小一些是不是好看些?馬哲民問。
嗯,改小些會更女人味一些。馬舒云說。
布料也太厚了,薄一些,緊身一些,女人們會更喜歡。
你們男人們會更喜歡吧?
胸罩太大,干嘛整個都包起來啊,又不是包粽子。馬舒云又說。
嗯,露一點好。馬哲民若有所思地說。馬哲民看看馬舒云,不懷好意地笑了,問,你今天穿了嗎?
穿了,怎么啦?想實地考察一下?馬舒云笑著瞄了他一眼。
你愿意的話……
兩人的話越來越曖昧,越來越挑逗,都想試探對方,想拿捏住分寸,又禁不住誘惑,不敢露出自己的真實想法,卻得寸進尺,欲罷不能,平靜的湖面被扔了幾塊小石子,頓時波光粼粼,春光搖曳,馬舒云在春光里心馳神搖。
以后的日子,許多事情順理成章。馬哲民總會找到合理的借口,送馬舒云禮物,馬舒云心安理得地收下,她知道收下禮物意味著什么,她的內心告訴她,她樂意收下這些禮物,她沒有感到愧疚,為了那個還待在牢房里的男人,相反,她感到甜蜜,她看到了人生的另一條路,那條路花團錦簇,她毫不猶豫地踏了上去。
你想送我禮物,不用找借口。她對馬哲民說,我就是理由。
她身陷情網不能自拔,馬哲民讓她看到了換一種生活的可能。她可以真切地感受到馬哲民對她的感情是真實的,他不是想玩弄她,他看她的目光是清澈的,她可以一眼看到底,看到里面到底有些什么,是溫暖、迷戀、占有的欲望,還有克制。
一天早晨,一個女人走進了白馬湖針織廠,廠里的女工告訴馬舒云,這個女人叫馬愛紅,馬副鄉長的千金,廠長的老婆。馬愛紅走到廠長辦公室門口,看看沒人,轉身拐進財務室,一屁股坐在了馬舒云的辦公椅上。這是個瘦瘦長長的女人,馬臉,沒有笑容,一臉的霸道和冷漠。
把你們廠長給我去叫來。馬愛紅對正在掃地的馬舒云說。
馬舒云看她一眼,沒動。她對馬哲民的另一個女人很好奇,也有些心虛。
還不快去?
馬舒云連忙去車間找馬哲民。你老婆來了。馬舒云對在胸罩和短褲堆里翻來翻去的馬哲民說。
馬哲民一愣,放下手中的衣物,三步并作兩步往辦公室走。看見自己老婆坐在財務室里,又拐進了財務室。于是馬舒云看到,那個叫馬愛紅的女人昂首挺胸地踱出了財務室,屁股后頭跟著她們的廠長馬哲民,如同一個小跟班,仿佛馬愛紅才是這個廠的主人。半個鐘頭后,馬愛紅從馬哲民辦公室出來了,路過財務室,她又走了進來,站在馬舒云面前,上上下下打量馬舒云,直看得馬舒云心慌意亂坐立不安,然后她又轉過頭去看看馬哲民,馬哲民顯然有些不知所措。馬愛紅轉過身去挪動腳步,走到門口,又回頭看一眼馬舒云,走了。馬哲民跟在她身后,把她送出廠。
馬舒云明白,這個女人才擁有對這個男人的主權,那一刻,她有一種如夢驚醒的感覺。
后來她從女工的嘴里了解到,馬哲民在鄉辦的中學讀過幾年書,考了兩年大學都沒考上,在村里務農,郁郁不得志。有好幾個長得挺漂亮的姑娘向他表示好感,他都拒絕了。他和馬愛紅之間是他主動追求馬愛紅的,馬愛紅長得不漂亮,脾氣也不好,很急躁,愛動怒,但她有個當副鄉長的爹。結婚后馬哲民先是在鄉里當文書,后來鄉里搞鄉鎮企業,他主動要求出來辦針織廠。
馬舒云完全明白馬哲民的選擇,現在,是她必須做出選擇了,她和馬哲民之間,是選擇結束,還是選擇做婚外紅顏,沒有第三種可能。她現在必須讓自己冷靜下來,在做出她的決定之前,她想和這個男人保持距離,因此,她拒絕了馬哲民見面談一談的邀請,為了避開馬哲民,她還請了一段時間的假。
那年春節,馬哲民帶著馬舒云去上海,給那些客戶拜年。馬舒云原本不想去的,但她想去看望年邁的父母,和幾個剛從海外回來的親戚,所以答應去了。她把兩個兒子也帶上了。到了上海,馬舒云先去拜望了自己的父母,把孩子放在了父母家里,然后和馬哲民跑客戶家。馬哲民住在一家旅店里。在路上,馬哲民說,舒云,去我那里坐會兒吧。
馬舒云看看他,沒有作聲。
我住在哪兒你知道,如果你愿意,就來旅店找我。馬哲民說,我很想你。
馬舒云坐上了公交車,回到父母家,她坐在床上發呆,往事的碎片鋪天蓋地地向她撲來,各種念頭,各種可能,還有幻想折磨著她,生活就像一輛不斷顛簸的拖拉機,把她顛的五臟俱碎。她唯一沒有想到的是她還有一個老公,那個叫王樹林的丑陋男人。然后,她走進衛生間,洗了個澡,走出家門,坐上公交車,找到了馬哲民住的旅館,敲開了馬哲民的房間。
其實她早就做出了選擇,她覺得生活一片灰暗,需要有陽光照進她的人生,使她的人生姹紫嫣紅。
王樹林現在住的平房,是他爹留給他的,翻修過好幾次。他們在山腳下還有一座房子,兩間三樓,外面貼著瓷磚,院落很大,圍著高高的圍墻,里面種著些花花草草和一棵橘子樹,堆著一座假山。那是用馬舒云掙的錢造的,王樹林種田掙的錢八輩子也造不起這屋。馬舒云帶著孩子離開虞城去了上海后,王樹林就搬離了這屋,回到了小平房。王樹林對馬舒云說,這屋子不是我造的,我不住,你不回來了的話,把這屋賣了吧,錢我不要。馬舒云當時覺得王樹林很可笑,兩人關系都這樣了,還耍什么性子,反正鑰匙我給你了,你愛住不住。這次馬舒云來信說要帶著孩子們來鄉下住幾天,王樹林就打開了那座樓房的門,打掃了一下屋子,清理了一下院落。
我帶你去樓房吧。王樹林對馬舒云說,你在那里多住幾天,我要回到山上廟里去了,你自己照顧自己。又回頭對兩個兒子說,你們隨便,反正你們也不想住在這里。
馬舒云安頓好以后,在樓里轉了一圈,樓還是原來的樓,連擺設都是當初的模樣,所有的東西都連接著她的往事。馬舒云是個講究生活品質的人,房子的設計和布置都遵從她的意愿,但王樹林卻和這房子格格不入。就像電影里資本家家里的客廳那樣,馬舒云在客廳里鋪了地毯,但王樹林卻喜歡隨地吐痰,似乎隨地吐痰是他與生俱來的習慣,屢教不改。以前屋里是泥地,王樹林吐了痰用腳蹭一蹭,也就消滅罪證了,現在他把痰吐在地毯上,馬舒云看見了,就罵他,有時候還會隨手操起個東西扔過去。其實王樹林也是吐出去后才想起后果,可惜覆水難收。幾頓罵下來,王樹林就不再踏進客廳了。
馬舒云的房子是村里第一個安裝抽水馬桶的。王樹林以前蹲茅坑蹲慣了,用抽水馬桶不習慣,常常忘了沖水,而且抽水馬桶口子太小,不像茅坑那么天高地闊,王樹林經常把屎拉在馬桶的邊沿,衛生間被他糟蹋得臭烘烘的。馬舒云捂著鼻子收拾,邊收拾邊罵王樹林,連泡屎都拉不準,吃屎去算了。罵了幾回,王樹林就不再進衛生間,想拉屎撒尿了,憋著,跑出屋去找茅坑。
至于臥房,王樹林從來不進馬舒云的臥房。馬舒云自從和馬哲民好了以后,就不再和王樹林睡一床,她不愿意自己同時屬于兩個男人,她認為自己現在屬于馬哲民,她應該忠于自己的感情,而不是婚姻,因為她的婚姻沒有感情,是不道德的。
王樹林在新房的樓梯邊給自己找了個住處,這個房間縮在一個角落里,很小,安放他小小的身軀足夠。沒事的時候,王樹林就待在這個小房間里,哪兒也不去。平時家里人根本不知道他在不在家。王樹林住在這所房子里很不自在,正如當時他那個讀了幾句書的大兒子說的那樣,就像一只土雞住進了孔雀宮,無地自容。
王樹林要回廟里去了,去之前,他把兩本結婚證掏了出來,交給馬舒云。結婚證已經發黃,紙頁上有一個個黑色的霉斑,紙張之間有些粘,打開結婚證,上面寫著:王樹林年31歲馬舒云年23歲自愿結婚,經審查合于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關于結婚的規定,發給此證。下沿一行紅色宋體字:讀毛主席的書,聽毛主席的話,照毛主席的指示辦事。一切恍若隔世。
今天就去把離婚手續辦了吧,王樹林說,拖累你了。
是我牽累了你,馬舒云說,離了吧,讓你背了個有名無實的婚姻,對你不公平。是我在利用你,你也知道,在那個年代,一個女孩子未婚先孕是什么后果,是你救了我。
兩個人被兒子們送到婚姻登記處,兒子們在外面等,對于父母離婚,兒子們認為是理所當然的,兩個人其實早就跟離婚一樣了,現在只不過補辦一個手續而已。進了婚姻登記處,工作人員看看他們兩個。你們是夫妻?她驚奇地問。接著她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捂住了嘴。她還年輕,顯然還沒結婚。
不像嗎?馬舒云和藹地問。
你看我們結婚確實不合適,這婚真結錯了。王樹林說。
工作人員沒再多問,給他們辦了離婚手續。他們離婚的原因不用問,只要看看就知道了。
出了登記處的門,馬舒云抬頭看見了馬路對面的一間小飯店,門玻璃上貼著水餃、餛飩、蛋炒飯、炒菜。馬舒云說,樹林,我們去吃一碗餛飩吧。當初他們去公社登記結婚,辦完事已經是中午,在公社的飯店里買了兩碗餛飩,馬舒云沒胃口,全讓王樹林吃了。
算了吧,王樹林說,當初那碗餛飩就不應該吃的。說完,從香袋里掏出一串佛珠,送給馬舒云,說,普凈寺的智正大師來廟里講經時,我向他求得的,戴在身上驅邪,你拿著吧。
馬舒云接過來,套在手上。佛珠烏黑晶瑩,沉甸甸的,是個好物。馬舒云內心涌起了一絲愧疚,她此次回虞城,是想把王樹林安頓好。現在,她是個雍容華貴,慈眉善目的老太太,過著養尊處優的生活,如果能把王樹林的生活安頓好,她這一輩子就心安理得了,她不想欠任何人。
回家之前,王樹林跑了一趟農村合作銀行,他的香袋變得沉甸甸的。到了家里。王樹林對馬舒云和兩個兒子說,我要回青云寺了,沒什么事的話,我也不下山了,你們什么時候想走,就走好了,不用跟我打招呼的。說著,把香袋里的東西倒了出來,是一沓沓的錢,堆了一小堆。王樹林對兩個兒子說,這些錢都是你們這幾年來寄給我的生活費,我不知道你們是孝心還是可憐我,我想,你們在給我寄錢的時候,一定在說,給那個鄉下老頭寄幾個錢吧,就當自己少用幾個。我這人是挺麻煩的,半年幾個月就要你們惦記一次,匯幾個錢過來,其實我能養活自己,這些錢,你們拿回去吧,我留著也沒什么用,廟里什么都不缺,老板每個月還給我錢,下個月,智正大師就要給我剃度了,我就是出家人了。
兩個兒子愣在那里。每次給鄉下匯錢的時候,他們都拿自己教育兒子,你看你爹我多孝順,在給自己的爹寄錢,你爺爺老了,靠我們養。這次他們回虞城,也準備給王樹林一些錢,算盡孝道。他們一直以為王樹林應該感激涕零,在鄰里面前炫耀兒子們的孝順。
馬舒云沒想到王樹林會有這樣的舉動。兒子們和父親不親。小的時候,為了杜絕兒子們接受王樹林的影響,變成第二個王樹林,她總是有意讓兒子們和王樹林保持距離,兒子們的生活起居都是她在管,包括教育,她從來不準王樹林去兒子的學校。兒子們的世界里只有她這個母親。兒子們也羞于在別人面前提自己的父親。有一次,一家人在路上走,碰上了王素的一個同學,同學和王素打了招呼,然后看了王樹林一眼,問王素,王素,這是你爹啊?王素頓時紅了臉,說,不……不是。王樹林的臉也紅了,等兒子的同學走遠了,王樹林才對王素說,你……你怎么可以這樣說話呢。
二十多年前,馬舒云對這個小城心灰意冷,決定離開這個讓她傷心的地方回上海定居,她想把自己的過去留在這里,但她決定帶走自己的兩個兒子。王樹林不同意。你得給我留下一個,王樹林說,把我親生的那個給我留下。
不行,你要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讓兒子留下,我帶他們去上海,可以讓他們進私立學校念書,受到好的教育,出人頭地,如果留給你,他們就會變成一個和你一樣的農民,這太可怕了。
可老二是我親生的。
正因為是你親生的,你就更應該為兒子的前途著想,你想讓他一輩子種地?馬舒云說。
要不,征求一下孩子的意見吧。馬舒云緩和了口氣說。
算了,不要為難孩子了。王樹林泄氣地說,你,都帶走吧。
我給你留下五十萬。
我一分錢都不要。王樹林說,這是你的錢,你不要惡心我。
馬舒云和馬哲民之間的關系,鄰里人人皆知,許多人在背后說,王樹林這么難看的男人,也可以吃軟飯。在王樹林看來,馬舒云的錢,是給馬哲民做姘頭得來的,馬舒云給他錢,那等于在打他的臉,他已經被打了那么多年的臉,現在,他要硬氣一回。
馬舒云回到上海,第一件事就是給王樸和王素改姓,改成姓馬。她只要一看到兒子的姓,就會想起王樹林,想起以前自己屈辱的婚姻,還有她在虞城的令她傷心的往事。現在,她遠離了那個叫王樹林的男人,她可以主宰這件事情。她征求兩個兒子的意見,兩個兒子都沒有意見,他們對于原來那個來自父親的姓沒有一點兒留戀。多年以后,馬舒云在給王樹林的一封信中,提到了兩個兒子的現狀,她在信中稱兩個兒子為馬素、馬樸,王樹林這才發現,兒子已經改了姓,他的兒子姓馬了。這個叫馬舒云的女人,徹底地將兒子占為己有了,這個女人在他的人生中匆匆而過,占有了他十多年的生活,最后像一陣風席卷而去,什么都沒有給他留下。他曾讓人寫信給馬舒云,要求至少把王素的姓改回來,畢竟,這是他的親兒子,但馬舒云沒理他,他的要求等于對著空氣放了個屁。他想趕到上海去和馬舒云論理,但上海這么大,沒人來接,他根本找不著路。
兩個兒子結婚,他沒有去參加婚禮,馬舒云給他寄來一包喜糖,告訴他兒子結婚了。
孫子出生了,他想去上海看孫子,馬舒云說,算了吧,我寄張孫子的照片給你。
馬舒云其實是想和她的過去劃清界限。
馬舒云對王樹林說,樹林,孩子們給你的錢你留著,你是他們的爹,他們沒良心你就罵他們,錢你還是留著,以后也許用得著。
王樹林說,我是真的不需要了,我馬上就是出家人了,錢財是身外之物。
馬舒云對兩個兒子說,你們兩個要有良心,小時候你爹對你們不錯,有什么好吃的東西,自己舍不得吃,都省給你們兩個白眼狼吃。有一年,縣里圍海塗,你爹被村里派去參加圍塗,分了半桶月餅,他忍著餓舍不得吃,都帶回來給你們吃了。馬樸,你小的時候,有一次發高燒,是你爹背著你去的衛生所,那時候的路不是現在的路,都是山路,你爹背著你跑了十來里山路。到了衛生所,累得都癱倒了。馬素,你從小調皮,沒少給我惹禍,你在山上玩,讓蛇給咬了,是你爹把你腳上的蛇毒吸出來的,把你背回家后,他又上山去找治療蛇毒的草藥……
馬樸和馬素很詫異,母親對父親的態度怎么和以前完全不一樣了。他們對待父親的態度,完全來源于自己的母親。他們一時不能適應母親的變化,他們不知道發生什么事了。
王樹林佝僂著身子走了。
二十多年前一個陽光明媚的清晨,王樹林同樣佝僂著身子回到了家,他出獄了。他發現,自己在家里的待遇更加惡化,馬舒云不讓他上床了。他以為是馬舒云嫌他坐過牢,丟人現眼。他的地也讓馬舒云送人了,沒有地他這個農民怎么生活?他好說歹說,把地給要回來了。人家不情愿把地還給他,說,王樹林,你還種什么地,你靠老婆就能過日子了。王樹林沒聽出話里的意思。
王樹林再傻,也能看出馬舒云身上的變化,馬舒云以前連塊豆腐都舍不得買,現在用上了雪花膏和花露水,每次出門前總要往臉上涂抹雪花膏,往胳肢窩里噴花露水。而且,馬舒云發慈悲了,她說,王樹林,等會兒我要出去一下,兒子交給你了,看著點。他居然暫時擁有了看管兒子的權力。
馬舒云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出去了,王樹林就琢磨開了,她這么晚去干什么?什么時候回來?山里走夜路她不害怕嗎?有一次王樹林跟蹤馬舒云,跟蹤到了后山的樹林邊,只見有一個男的推著自行車在一棵樹下等,見了馬舒云,蹬上了車,馬舒云跑幾步,坐上了自行車后座,兩個人在山腳轉了個彎,消失了。
王樹林回到家里,轉彎抹角地想從兒子們嘴里套出些什么,比如有什么叔叔給你們買過東西啊,我不在家誰來過咱家啊等,結果一無所獲。王樹林讓兒子們睡下,自己偷偷回到了后山樹林邊。晚上八點多鐘的時候,有一輛自行車騎了過來,走近了,借著月光,王樹林看見那個男的把馬舒云送回來了。馬舒云跳下車,那個男的調轉車頭騎走了。
王樹林走到了路邊,馬舒云嚇了一跳。
你來干什么,你想嚇死我啊。
這么晚了,我怕你出危險,來接你回家。王樹林說。
我能有什么危險,誰要你接了!讓你看孩子,你跑出來干什么!馬舒云惱羞成怒。
那個男的是誰?王樹林問。
哪個?
就是剛才送你回來的那個。
我們廠里的,今天廠里來了個客戶,帶了老婆來這兒玩的,廠長讓我去陪陪人家。怎么啦?有問題嗎?
沒,自己小心些,都是山路,萬一跳出個人來怎么辦?
除了你,誰會跳出來。馬舒云氣惱地說,以后廠里這樣的應酬多著呢,你少來管我。
由于馬舒云的原因,王樹林一家的生活有了很大的改善,王樹林盡管口袋里沒有零錢,但三天兩頭能吃上肉了,有時馬舒云發慈悲,還會給他一些酒錢,王樹林就去村里的小店舀半斤老酒,買三粒糖,一粒糖給王素,一粒糖給王樸,還有一粒自己下酒。王樹林坐在門檻上,前面放一條小凳,凳子上放一碗老酒,他嘴里含著糖,抿著老酒,很是得意。路過的人和他打招呼,樹林,喝酒哪,享你老婆的福,我怎么沒討到這么好的老婆?王樹林很不自在地“哼哼”幾聲,把凳子搬進屋里。
有一天,馬舒云上班前給了王樹林幾塊錢,說,去,買斤肉,買條魚。王樹林買肉的時候和賣肉的阿彪吵起來了,王樹林認為阿彪騙秤,那塊肉根本沒有一斤。阿彪卻說稱肉的時候秤翹得很高,那塊肉不止一斤。王樹林讓阿彪再稱一下,阿彪不肯。阿彪說,你王樹林錢來的那么容易,還這么斤斤計較干什么。王樹林說,錢來得再容易也是自己掙的。阿彪哈哈大笑,說,什么自己掙的,去問問你老婆這錢怎么來的。旁邊的人跟著笑。王樹林臉色醬紫,拳頭都捏緊了。他站了一會兒,垂頭喪氣地走了。
王樹林由此開啟了對馬舒云長達數年的跟蹤生涯。經過長時間的跟蹤,王樹林基本掌握了馬舒云平時的行走路線,這些路線中,有幾條去向可疑,是王樹林重點蹲點守候的對象。有時候馬舒云騎車走在路上,半路上會截出王樹林。
你去哪里?王樹林問。
你怎么在這兒?馬舒云被攔下了,問。
問你去哪里?
去街上,百貨大樓,怎么啦?
去街上怎么走這條路?
我喜歡,關你什么事?
我陪你一起去?
掃興,不去了。馬舒云調轉車頭,騎上車走了。
如果馬舒云是步行,王樹林會一直遠遠地尾隨。馬舒云知道王樹林在跟蹤她,她又好氣又好笑,這個猥瑣的男人,除了跟蹤,還能干什么?即使知道她在外面有男人,他又能怎樣?頂多說幾句:你怎么可以這個樣子。想離婚?可以,如果不是因為一不小心有了王素,她早就跟他離婚了。離了婚,她可以再嫁,他呢?誰愿意嫁給這樣一個男人。馬舒云和王樹林玩起了貓捉老鼠的游戲,她故意到處亂鉆,一會兒跑進去廁所,一會兒走進百貨大樓,逛一會兒,回家。有一次她跑到曹娥江邊,脫掉鞋子,一步步往江中走去。
王樹林嚇得跑了出來,三腳兩跳地跑進江里,一把抓住馬舒云的手,說,你干什么,為什么要跳江?
馬舒云甩掉他的手,說,誰想跳江,有脫了鞋跳江的嗎?你來干什么?
真真假假,幾次耍下來,王樹林糊涂了。他跟蹤追擊的積極性大打折扣。
王樹林對馬舒云的跟蹤給馬舒云帶來了很大的困擾,有時候馬舒云在辦公室里做賬,一抬頭會看見王樹林鬼鬼祟祟地向屋里伸腦袋,見了馬舒云,又把頭縮回去了。你找誰?你來干什么?外面有人問。幾次下來,廠里人都知道王樹林是馬舒云的老公,是來盯梢的,都說,這么年輕漂亮的老婆,不看緊點怎么行。馬舒云成了大家的笑柄。有一回下班前,王樹林蹲在廠門口等馬舒云,被馬哲民看見了,馬哲民邀請他去辦公室坐坐,王樹林知道這就是傳說中搶了自己女人的男人,是這家廠的廠長,不敢進去。兩人在廠門外聊了一會兒。事后,馬舒云問馬哲民,你們聊了些什么?
我向他暢談國家大事國際風云,聯合國五大常任理事國,改革開放經濟特區。
他沒說什么嗎?
什么都沒說,估計是暈了。
這個沒用的東西。馬舒云憤憤地說,這種老實人你也欺負!
以前馬舒云沒有和王樹林離婚,是因為王素的出生,現在,則完全是為了馬哲民,一旦她離了婚,人們就會議論她離婚的原因,那時,她和馬哲民的關系就徹底暴露了,她需要王樹林這個掩護。
馬舒云是信奉愛情至上的人,她認為自己和馬哲民之間就是愛情,為了愛情她可以不顧一切,即使他有老婆,她有老公,那又怎么樣?當時馬哲民在城區買了一套六十多平方米的房子,里面生活設施一應俱全。為了便于進出,不引起別人的注意,馬哲民把房子買在了一樓。白天,馬舒云經常找去銀行或者去辦稅等借口,從廠里溜出來,蹬上自行車騎上一陣,然后在某個拐彎處稍做停留,看看王樹林今天有沒有跟蹤。她把自行車停在銀行或稅務局的門口,在街上溜達一會兒,再去那房子里等候馬哲民。大概半個鐘頭后,房門響起了門鎖轉動的聲音。馬哲民戴著寬邊墨鏡出現在門口。
你找誰?
找我老婆。馬哲民關上門,一把把馬舒云拉進懷里。
有一回,馬舒云忽然推開正在她身上亂拱的馬哲民,問道,說,馬愛紅重要,還是我重要?
馬哲民正在興頭上,想也沒想,說,你跟馬愛紅比什么?她是她,你是你,有意思嗎?說著又糾纏馬舒云。馬舒云一把推開他,說,在你看來當然沒意思,我算什么,姘頭?你花幾個錢就可以打發的女人?她是結發妻子,姘頭當然沒有結發妻子情深義重。
馬哲民一看馬舒云認真了,想了想,說,你想聽真話?
馬舒云點點頭。
馬哲民說,你是我的愛情,馬愛紅是我的婚姻,我信奉愛情至上。
馬舒云笑了,一把把馬哲民壓在身下。馬哲民喊,救命啊!
馬舒云覺得,有馬哲民這句話就夠了,她不想改變馬哲民的生活現狀,這對馬哲民代價太大。她愿意讓在婚姻中無處安放愛情的馬哲民把愛情寄放在她這兒,當馬哲民在路燈下孤獨彷徨的時候,她是那個默默走到他身邊沖他微笑的人,她也心甘情愿地看著馬哲民離開她的懷抱回家,她知道,他的心在她這兒。
有一年楊梅時節,上海一家商場的經理來虞城摘楊梅。這是家大型商場,它的下面還有許多分店,馬哲民有一大筆訂單捏在這個經理手里,他怎敢怠慢?馬哲民陪他們在楊梅山上玩了半天,他又讓馬舒云搞了十多筐楊梅,塞進了經理的轎車。馬哲民曾打聽到這個經理的祖籍在虞城,他太祖父的墳在山溪的山上,于是花了一筆錢,把經理太祖父的墳修葺一新,又雇人修了山路。摘了楊梅,馬哲民便帶著經理去了山溪,經理看著修葺一新的祖墳,感動得一塌糊涂,當即表示回飯店就簽那份訂單,而且,今后他們商場和下屬分店將長期銷售白馬湖針織廠的產品。
哪知道在飯店吃飯時出了狀況。馬舒云坐在經理旁邊,經理聽說馬舒云是上海人,就顯得特別熱情,當即認下了這個妹妹,邀請她回上海時到他的商場找他,還對馬舒云動手動腳的,要和馬舒云喝交杯酒。馬哲民的臉色有些不好看了。后來經理的手不老實了,他借著酒勁,抓著馬舒云的手摸來摸去,說著一些很曖昧挑逗的話。馬舒云不敢得罪他,不知該怎么辦才好。
把她的手放下!馬哲民厲聲說。旁邊的人都嚇了一跳。
經理一愣,說,你,你說什么?
把她的手放下!
你,你怎么敢跟我這么說話?你,你訂貨協議要不要簽了?
不簽就不簽,把她的手放下!
不就一個女人嗎?老子玩過的女人多了去了。經理放下馬舒云的手,叫上司機,揚長而去。
連老子的女人都敢碰,活膩了。走出飯店,馬哲民對馬舒云說。
不后悔?這么大一筆訂單呢?
犧牲自己女人的色相,去換一筆訂單,我成什么人了?他想玩女人,老子給他找一個嘛,碰老子的女人,不行。馬哲民說。
馬舒云情不自禁地想,要是王樹林碰到這種事,他會怎么樣?
馬哲民的白馬湖針織廠越做越大,后來成為了順泰集團,馬舒云也成了集團副總兼財務總監,有了自己的車和司機。她禁止王樹林再去種地了。王樹林也知道自己再挑著大糞在田間行走有損馬舒云形象,就把地送給了別人。他被徹底邊緣化了,他什么都不會,打牌、打麻將都沒興趣,他這輩子唯一能干的事是種地,卻被馬舒云剝奪了。他無所事事,成天待在屋子里,一個人一坐就是半天,人也變得呆頭呆腦,害得馬舒云擔心他會提前得老年癡呆,拖累一家人。
在這個家里,王樹林更像是給馬舒云看門的。
在馬舒云和王樹林十余年婚姻生涯中,王樹林只見過馬舒云的父母兩次,一次是馬舒云的父母想見一見女婿,馬舒云怕父母見了王樹林為自己傷心,一直拖延著,后來她的母親說,孩子,不管你嫁了個什么樣的老公,我們總要見一見的,你不給我們帶來,我們就去鄉下你家。馬舒云沒轍了,過年時只好帶著老公和孩子去了上海。王樹林一進家門,馬舒云的父母呆了一下,然后才熱情地招呼王樹林,請王樹林坐,問長問短的。王樹林顯得很拘束,呆頭呆腦的不知說什么才好。馬舒云的父母的眼里充滿了悲傷。晚上睡覺時,馬舒云的父母給馬舒云夫妻安排了一個房間,王樹林看看馬舒云,說,媽,我一個人睡吧,你給我在這兒打個地鋪,我睡客廳。王樹林指了指客廳的角落說。
哪有夫妻不睡一個房間的呢。馬舒云的母親說。
媽,他想睡客廳就讓他睡吧。馬舒云說。
她的父母看出了什么,臉上充滿了憂郁。她的母親把馬舒云拉倒一邊,嘆了口氣,輕聲說,我們已經把情況想得很糟很糟了,沒想到比我們預料的更糟。
孩子,你受苦了。她母親說。
后來,馬舒云的父母來過一趟虞城,在馬舒云家里沒住幾天就走了,此后再也沒來過虞城。
馬舒云把兩個兒子打發走了,她打算在鄉下住兩個月,讓他們兩個月后來接她。她決定去青云寺看看王樹林,兩個人婚是離了,但有些事情馬舒云還沒有向王樹林交代清楚。她給了同村一個老太太幾塊香皂,讓她帶自己去青云寺。老太太很高興,說,你換雙鞋,山路不好走。
沿著白馬湖走了一段路,翻過一座山,又沿著山路往上走,沿途是稀稀疏疏的松樹、灌木叢,一條山溪潺潺流下。眼前的山林茂密起來,出現了連片的毛竹。馬舒云回頭,白馬湖攤在山下,在晨曦中一片明亮。
山上傳來悠揚的鐘聲。
往上爬一段路就到了。老太太說。
你先回吧,我自己能找到。馬舒云說。
馬舒云又走了一段山路,松林間出現了一坐廟宇,橘黃色外墻,總共四排屋子,成回字形,正中大殿高高聳起。廟宇旁邊有一個亭子,里面掛著一口銅鐘和一根木頭,王樹林正一下一下地推動著木頭,敲響晨鐘。
山上只有你一個人嗎?馬舒云站住,問。
王樹林沒回答,繼續專注地敲他的鐘。鐘聲停下,王樹林放下手中的木頭,問,你怎么來了?
馬舒云跟隨王樹林進了寺廟,見佛跪拜。跪拜完了,隨王樹林往后面廂房走,迎頭碰上一人,頭發花白,瘦骨嶙峋,兩人四目相對,都愣住了——馬哲民。
阿彌陀佛,施主,我給你講個故事吧。馬哲民攔住馬舒云說,有一個男子畏罪潛逃,因追捕他的人迫近而使他陷入絕境,忽然看到腳下有一口古井,且垂著藤蔓,他想順著藤蔓下井,卻看到井底有一條毒蛇張開大嘴等待著他,無奈之下他抓住藤蔓,吊在空中。不久,雙手開始疼痛,又出現黑白兩只老鼠嚙咬藤蔓,藤蔓被咬斷,他一定掉下去被毒蛇吃掉。這時,他抬頭一看上面,蜂窩里滴著很甜的蜂蜜,一滴,兩滴,滴落到他的口中。于是,他忘記了自己危險的處境,陶醉在蜂蜜的甘味里。施主,你能聽懂這個故事的意思嗎?
馬舒云搖搖頭。
那你來干什么!馬哲民說。說完,走進了一間屋子,關上門。
馬舒云沒有料到自己竟會以這樣的方式,在這樣的地方和馬哲民再次相逢,時間的流淌是如此的安靜,二十來年過去了,當年意氣風發的馬哲民看上去已經風燭殘年了,馬舒云五味雜陳。在馬舒云離開虞城之后,馬哲民曾幾次來上海找她,她都避而不見,斷了就斷了,她不想藕斷絲連,她不是那種優柔寡斷拖泥帶水的人。現在想來,當初的那種決絕,是因為怨恨。
唯一一次見面是為了她在順泰的股權事宜。馬哲民打電話給他,鄉鎮企業要搞股份制改革,順泰要理清股權,當初的集資都將作為公司股份,你離開順泰的時候,沒有將自己在公司的集資款取走,考慮到你是公司元老,你擁有順泰集團1%的股份。
1%,她知道自己占的股份多了,多了不止一點點。也許馬哲民想以此作為補償吧。
賣了吧。她說。
為什么?
你說呢?
好吧,賣給我吧。馬哲民說。
不行,誰出價高我賣給誰。她知道馬哲民是個控制欲很強的人,一直想把公司牢牢地控制在自己手里,她做過順泰的財務總監,知道順泰的股本結構,馬哲民想要控股,有點懸。電話那頭好久沒有聲音,然后,撂下了。
除馬哲民外,還有兩個人要買她的股份,最后,馬哲民以兩千萬的價格,買走了她1%的股份,顯然,這是他賭氣的結果,他出的價高出了她的心理預期一倍。至此,馬哲民就再也沒有來上海找過她。
你們怎么會在一塊兒?他做和尚了嗎?馬舒云驚愕地問。
在她日益遠去的記憶里,馬哲民和王樹林是相互厭惡的。那時候馬哲民經常請客戶和領導在白馬湖飯店吃飯,吃完飯會給他們開個房間休息,有時候也給他們叫個小姐。白馬湖飯店名聲不好。馬哲民請領導和客戶吃飯,都會叫上馬舒云作陪,場面上的事,馬舒云兜得轉,而且她酒量好,可以替馬哲民擋酒。馬舒云來飯店吃飯,王樹林跟蹤追擊到飯店,蹲在樹下等,趕也趕不走。幾次下來,弄得馬哲民很不高興。有一次,馬哲民陪領導在白馬湖飯店吃飯,王樹林在外面喊:馬舒云,馬舒云。
馬舒云很尷尬,無奈走出飯店,問他,你來干什么?還不回去。
王樹林不作聲,蹲在樹下不肯走。馬舒云只好進去了,不一會兒,外面又傳來王樹林的喊聲:馬舒云,馬舒云。
馬哲民走了出去,說,王樹林,里面客人們都在吃飯,要不你也來吃吧。
王樹林蹲在地上,抬起頭說,把老婆還我。
這時領導們都走了出來,看看王樹林,又看看馬舒云,其中一個領導問馬舒云,這人是你老公?
馬舒云點點頭,她真恨不得從地下遁走。也就在那時,馬舒云下定了和王樹林離婚的決心。
把我老婆還給我。王樹林對馬哲民說。
沒人搶你老婆,馬哲民說,待會兒吃完飯,她就回去了。
這件事讓馬哲民極其惱火,從此他就不在白馬湖飯店請客了。白馬湖飯店少了一個老客戶,老板火了,找人把王樹林打了一頓。王樹林認為這頓打是馬哲民指使的,一直念念不忘,懷恨在心。
沒想到二十多年后,他們居然住在了同一座廟里。
我讓他來廟里住幾天,他生癌了。王樹林說,生癌的人喜歡到處拜菩薩。
王樹林走到馬哲民房門前,敲了敲房門,說,老馬,給你采草藥去了,一起去吧。門開了,馬哲民走了出來,看了看馬舒云,沒理她。
王樹林背上小竹簍,給了馬哲民一根竹棍,自己也拿了一根,然后對馬舒云說,要不,你在廟里歇會兒?
馬舒云獨自一人在廟里轉了一圈,只見庭院里攤著一只只大竹匾,里面曬著各種各樣的草藥,有樹皮,有葛藤,有葉子,院落里飄散著一縷縷若有若無的藥味。馬哲民的房間門虛掩著,馬舒云推門而入,里面一張小床,床邊放著馬哲民的換洗衣服,一張方桌,桌上放著筆墨紙硯,還有一本《金剛經》。
過了大半個鐘頭,馬哲民和王樹林回來了,王樹林把采來的草藥曬上。然后開始給馬哲民煎草藥。馬哲民則沐浴,焚香,然后靜坐一會兒,合掌,口中誦到:南無本師釋迦牟尼佛;無上甚深微妙法,百千萬劫難遭遇;我今見聞得受持,愿解如來真實義。誦畢,拿起毛筆,開始抄寫經書。
這些藥都是給馬哲民吃的嗎?馬舒云走到廚房,問王樹林。
嗯,我跟他說了,這些藥吃完了,他的病也就好了。王樹林說,這藥,是一個民間郎中的偏方。
管用嗎?
這要看針對什么,如果針對身體那病,我看并不管用,如果是針對心病,那就管用,人的病其實也是心病,吃藥,不僅僅是治身體的病,也是治心病。王樹林說,他認為管用就行。
王樹林,這么多年不見,你長見識了。
伺候過幾個高僧,聽他們講過一些道理。王樹林說,你也在這兒住幾天吧,我等會兒去給你收拾房間。
馬舒云說,老王,我有一個決定告訴你,我想讓馬樸馬素的兒子,也就是你的孫子把姓改回來,讓他們姓王。我會立下遺囑,誰把姓改成王,我死后財產就歸誰,兩個人都改回來,就兩個人平分,我的財產數額不小,我想他們會考慮的。
王樹林看看她,說,智正大師說了,世上的事,都不可強求,隨他們的愿吧,姓不姓王,都一樣。
馬舒云一直以為這是王樹林夢寐以求的事,當初,為了兒子改姓的事,他曾經托人給她寫過十多封信,一次比一次強烈地要求維護自己的權益,她沒理他,他也沒辦法。她事后想想,兒子改成他姓,對王樹林來說該是多么丟人現眼的事,他一定會成為村里人的笑柄,并被人看不起。
你可以不在意,但我還是想這么做。馬舒云說。
隨便。
吃中飯的時候,馬哲民從房間里出來了,邊走邊對王樹林說,《金剛經》抄完了。馬哲民和馬舒云互不理睬,王樹林嘆了口氣,對馬哲民說,你經書白抄了。
二十多年前那個陰雨綿綿的早晨,馬舒云走進了順泰集團的辦公室,秘書告訴她,王秘書來通知,董事長說八點鐘在第二會議室開會。第二會議室是集團總部最大的會議室,在這里開會,說明參加會議的人范圍比較大,討論的也不是什么機密的事。馬舒云到了會議室,在自己位子上坐下,不一會兒,馬哲民帶著兩個人走進會議室,馬舒云愣住了,一種不祥的預感升上心頭。走在馬哲民旁邊的,一個是馬愛紅,還有一個年輕的女孩,她不認識。
馬愛紅在馬哲民身邊坐下,沖馬舒云點點頭,笑了笑。馬愛紅坐的位置讓馬舒云預感到有什么事已經發生了,風雨欲來,空氣凝滯。那個女孩隨便找了個位子坐下。
今天召集大家開會,是要宣布一項重要的人事任命,主持會議的副總說,下面請馬董事長宣布人事任命。
馬哲民拿起文件,宣讀道,經研究決定,任命馬愛紅同志為公司副總經理,負責公司日常管理。任命馬曉燕同志為公司財務副總監,協助馬舒云同志負責公司財務工作……
經研究決定,你馬哲民找誰研究了,我是公司副總兼財務總監,我怎么不知道這件事?看來主持會議的副總事先是知道的,其他人呢?那幾個馬哲民的心腹是一定知道的,這事就瞞著我一個人。馬舒云懵了一會兒,內心翻騰起來,馬愛紅,她在白馬湖中學教書教得好好的,難道她辭職了?她來干什么?財務部不缺人手,為什么要安排一個副總監?馬曉燕姓馬,馬愛紅也姓馬,她們是什么關系?
在整個會議過程中,馬哲民自始至終沒有看馬舒云一眼。會議一結束,馬愛紅就走到馬舒云跟前,拉著馬舒云的手,說,舒云,總是聽哲民談起你,說你有能干,有魄力,是女中豪杰,他能走到今天這一步,全仗你的支持,今后工作中我有什么不懂的,就來請教你。馬舒云忙說,大姐,看你說的,你才是女中豪杰,今后還是要你多關照小妹。馬愛紅把馬曉燕叫了過來,說,曉燕,以后多跟舒云阿姨學習,要服從阿姨的領導,不能因為你是我的侄女,就搞特殊。馬舒云一愣,馬曉燕是馬愛紅的侄女,她把侄女派到了我的身邊!馬曉燕鞠了個躬,說,舒云阿姨好,向阿姨學習。
舒云,有空帶上你老公來我家,我們兩家好好聚聚。馬愛紅說。馬舒云相信自己的臉一定一陣青一陣紅。
回到辦公室,馬舒云就給馬哲民打電話:今天的事,你難道沒有要解釋的嗎?
不要多想,正常的人事安排。
給我安排個副總監,為什么事也先不跟我說?
那邊沒聲音了。過了一會兒,那邊說,舒云,你帶著全家去旅游一趟吧,新馬泰,日本都行,錢公司出。
想支開我?
不要多想,你去散散心吧。
這件事其他人都知道,只瞞著我一個人,是不是?說著,馬舒云摔下了電話。
馬舒云傷心透頂,馬哲民的行為表明,她馬舒云在他眼里只是一個外人,他和馬愛紅才是一家人。也是,人家是夫妻,她算什么?她一直占用著人家的領地,現在,人家要收回領土宣示主權了,她有什么好說的,香港澳門也有個收回的期限呢。問題是,你馬哲民再為難,好歹事先跟我說一聲,讓我有個準備。你現在這么做,就是背叛。
馬舒云和馬哲民的關系,公司里盡人皆知,心照不宣。誰都知道,馬舒云在公司權力很大,當半個家。馬哲民為人比較嚴厲、專制,不好溝通,下屬們遇到難辦的事,不敢跟馬哲民直說,就走馬舒云的渠道。馬舒云作為公司財務總監,十萬以下的支出,她都有權審批。她對公司決策影響很大,公司其他主管的一番慷慨陳詞,馬哲民不一定聽得進去,馬舒云柔聲私語的兩三句話,馬哲民就聽進去了。現在,來了個馬愛紅,正宮娘娘駕到,公司里的人際關系就顯得微妙起來。大家都自覺與馬舒云拉開了一段距離,敬而遠之以觀事情的發展。
開始幾個月,什么事情也沒有,馬愛紅和馬舒云都是客客氣氣的,馬愛紅見了馬舒云,總是說,舒云,什么時候帶上你老公,我們兩家聚聚。但這話讓馬舒云怎么聽都刺耳。
馬舒云是聰明人,自從馬愛紅辭職踏進公司的第一天起,她就已經知道自己的結局。她之所以堅持,是想看看馬哲民的態度。馬哲民才是事情的關鍵。馬舒云一眼就看穿了馬愛紅的心機,這幾個月的風和日麗只不過是一種表象,馬愛紅一直在布局,忙著收買人心,把她的心腹安插在重要崗位。那個馬曉燕可不是省油的燈,她在馬愛紅的支持下,正在逐步掌控財務部,蠶食她馬舒云的權力。馬舒云無意抗擊,她知道,只要馬哲民不出手維護她,她根本不是馬愛紅的對手,她是個自尊的女人,不想胡攪蠻纏,讓別人笑話。她一直在靜等馬哲民的態度。但馬哲民什么態度也沒有,聽任馬愛紅肆意妄為。馬舒云知道,沒有態度就是態度。她的心掉進了冰窟窿。
漸漸地不再有人來向她請示工作,然后,她手里的財務支出審批權也不知不覺轉移到了馬愛紅手里,財務部的日常事務也逐漸被馬曉燕掌控。沒有人做任何宣布,但一切就這么發生了。誰都看明白了怎么回事,都心照不宣。
有一次,她走進財務部辦公室,問一筆資金的去向,結果沒有一個人理睬她,都埋頭干活,仿佛什么都沒聽見。她知道她這是自取其辱。
有一個老朋友來找她,想在她的公司進一批貨,希望她批個條子,給點兒優惠,她無奈地搖搖頭,說,現在,我說了沒用了。
她在等待那個人來跟她說點兒什么,她認為他應該對她說點兒什么的。但她總是失望。直到有一天,公司高層開會,卻沒有人來通知她參加,她明白,是該下決心離開了。
她收拾了自己的東西,把鑰匙放在了辦公桌上,沒有跟任何人告別,走出了公司。她這么做,就是給一個人看的。她是如此的不堪一擊,面對馬愛紅的打擊一潰千里毫無還手之力,因為她名不正言不順。
一個月后,馬哲民給她打來電話,看來他是在確認她已經自動離職后才給她來了電話。
這段日子你怎么不來上班?
這不是你希望的嗎?她想,明知故問。
她說如果我們不一刀兩斷,你就會死于一場車禍。馬哲民說,她是個言出必行的人,我不想害了兩個人。
馬舒云一愣。
我在上海給你買了套房子,一百四十平方。他說,你的銀行卡里,我先給你打入了一百萬。
是補償還是打算包養?
我的日子很不好過。馬哲民說,等過了這一關,我再來看你。
我不是你的什么人,我不要你的錢。馬舒云說。她撂下了電話。
她已經決定,帶著兩個兒子回上海,離開這個讓她傷心的地方,再也不回來了。在離開之前,她決定和王樹林,這個跟蹤騷擾了她這么多年的男人做一個了斷。
樹林,離了吧,都別為難自己了。她說。
好吧。他說,我留不住你。他坐在門檻上,嗚嗚地哭了,她第一次看見他哭的樣子,感覺有些恐怖和心酸。
哪知道要離婚了,結婚證卻找不著了,兩個人翻遍了所有箱子,就是找不著。
這是天意,馬舒云想。反正自己再也不會回來了,也不想再結婚了,離不離婚又有什么關系呢,既然找不著,那就不離了吧。確實,在馬舒云回到上海的日子里,曾經有各種各樣的男人走進她的生活,也有幾段讓她動心的感情,但一走到婚姻的門檻邊,她就退縮了。
馬舒云此次回虞城,完全是臨時起意。她原本以為這輩子再也不會回到虞城,虞城所有的人與她已經漸行漸遠,變得面目模糊。一個月前,她的一個老朋友死了,死不瞑目。在離開這個令她紛擾的世界之前,她拉著馬舒云的手,回憶起了她人生的一些片段,馬舒云震驚于這個看似平和的人居然有這么多不可告人的往事。這讓她回想起了自己的往昔歲月。當往事沿著時間的隧道再次光臨她的面前,她越來越清楚地看清了自己人生的真正面目,她現在已經可以心平氣和地對待那段不堪回首的人生,以前她一直認為,自己的人生被王樹林搞砸了,因為他,她的人生成了一個笑話,歲月讓她變得善于自省,回首遙望那些逐漸遠去的腳印,她發現,其實是自己讓王樹林的人生成了一個笑話。仿佛是從睡夢中驚醒,她忽然明白,自己必須對王樹林做最后的交代。于是在這個楊梅紅了的季節,她回到了虞城。
那套房子歸你,馬舒云對王樹林說,你不要再住在那破平房里了,住樓房去。
我以后就住廟里了,房子給我也沒用。王樹林說。
我給你了,怎么處理你自己決定。還有,我想給你一筆錢,五十萬,給你養老,孩子的錢你不要,我的錢你一定要收下,你得讓我心里好過些。
我馬上要出家了,錢真沒什么用。王樹林說。
那個女人埋在什么地方?我要去看看她,給她燒一些紙錢。馬舒云終于問出了這個她一直想問,又害怕觸及的問題。
算了吧,都過去了。王樹林說。他嘆了口氣,好久沒說話,目光散亂,他走神了。
十年前,王樹林曾經收留過一個安徽女人,兩人一起生活了兩年多。馬舒云收到過王樹林的一封信,在信里,王樹林向馬舒云提出借五萬塊錢。
我還不老,能干活,去年我替別人炒茶,掙了五千多,地里收成也好,可以掙不少錢,我現在在工地上做小工,每個月也有二千左右,所以,這五萬塊錢,我有償還的能力。王樹林在信中保證,借她的錢,他一定會還的。王樹林沒說錢的用途,她也想不出他的錢有什么去向,她認定他是賭博輸了錢,所以就沒有理睬這封信,也沒有把信的內容告訴兒子們。事后,她才得知,王樹林收留了一個安徽女人,這個女人后來病死了。想必王樹林向她借錢,是給這個女人看病。而他向她開口,大概是因為他走投無路了。
馬舒云在青云寺已經住了半個月,在這半個月里,馬哲民抄寫經書,馬舒云替他研墨、煮茶,王樹林上山采藥,打理寺廟。沒事的時候,三個人坐在庭院里,有話說話,沒話呆坐,誰都不提過去的事。山林很寂靜,他們的人生也很寂靜。
王樹林,我想死后安葬在白馬湖邊,城里太擁擠了,這里清凈。我跟兒子們說一聲,我死后,就葬在你的墳邊,我們做不了夫妻,就做鄰居吧,這樣,每年兒子們給我上墳的時候,順便也能給你燒一些紙錢,免得你死后,連個上墳的人都沒有。馬舒云說。
王樹林指了指遠處的一處公墓,那里,原本綠油油的青山,已經被各種墳墓覆蓋,層層疊疊,灰蒙蒙一片。王樹林說,人心都是貪的,活著的時候,房子要住的大,死了,墳要修的大,人還沒死,墳已經做好了,把死了時的那塊地先霸著,也沒想想,你霸占的,都是子孫后代的東西。我要是死了,就在山上挖一個坑,把我扔進坑里埋了,再在上面栽一棵樹。
馬舒云一愣,坐在一邊一直不吭聲的馬哲民也一愣。
馬舒云想,自己當初為了報復劉建華,嫁給了王樹林,哪知劉建華根本無所謂,讓她撲了個空。現在,面對這個當初自己利用過,然后像手紙一樣扔掉了的王樹林,她想做出補償,人家卻已經什么都放下了,她又撲了個空,她的人生真的越來越像一個笑話。
馬舒云要下山了,馬哲民把他抄的經書包好,送給她,說,抄經書是積功德的,抄好了,送給有福之人。
馬舒云接了,說,保重。馬哲民一直目送她走下山去,卻不見王樹林出來。馬舒云走到半山腰時,山上響起了敲鐘聲,此時夕陽西下,山間暮歸的鳥兒一片喧嘩,悠悠揚揚的鐘聲清脆而純凈,馬舒云覺得自己的心靈被這山林和鐘聲洗凈了,她相信,只有內心清澈的人,才會把鐘聲敲得如此純凈。
她回過頭去,不覺雙手合十,跪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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