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獵諜

2019-12-29 00:00:00呂虎平
延河 2019年2期

列車員拍拍我的肩膀,催促快上車。就在這時,一扇車窗“嘩啦”一聲打開了,劉雪芬趴在窗口,焦急地喊,親愛的,快上車。我沖上前,抓住扶手,跳進車廂。列車員收起踏板,猜測似的附和道,夫人來遲了,她一定是從后面車廂上來的。我點點頭,用眼神表達了謝意。

順著過道走到劉雪芬所在的硬臥車廂,包廂門半開著,我側身進去,鄭重地說,劉雪芬同志,你能不能矜持些?劉雪芬嘟了嘟嘴說,不能。這個女人太過張揚,無論什么場合愛喊“親愛的”,每次讓她打住,她總要辯解,說是演戲就要入戲。實在拗不過,只好由她瘋去。

被劉雪芬稱作“親愛的”的人,叫佟劍飛,正是潛伏在廬州國民政府工務局的地下黨,代號白鶴,任工務局特勤科長的我。關于諜報,古已有之。史書載:“故邊臣皆富於財,以養死士,以募諜者。”到了南宋初年,朝廷專門設立了海上傳遞情報的機構“水坼堠”,招募水性極好的“蛙人”當間諜。宋人將情報嵌入四十字的詩中,叫作“字驗”。

以歸國華僑的身份,我與劉雪芬執行一項特殊任務——“C計劃”。透過玻璃反射的模糊身影,我一身白,唯有襯衫是黑色的,絲麻面料,此時,在這趟列車上,我眼帶悲憤,胸含怒火。臨行前,得知設在拱宸街的我黨情報站,遭受了保密局特工的嚴重破壞,舅舅老何為掩護其他同志犧牲了。這個視我如己出,領我走上革命道路的舅舅,就這么沒了。每每念及,我的心仿佛被一把生銹的鈍刀撕扯。

此刻,顧不上悲傷。

拱宸街位于廬州城區,因緊鄰城北的拱宸門,老百姓習慣叫北門大街。街道不寬,細細長長,最能反映出古廬州淳樸的市井民情。從明清開始,這里便車水馬龍,川流不息,吆喝聲、砍價聲、嬉笑聲不絕于耳。民國二十八年五月,日本侵略者制造了著名的拱宸橋血案,使得原本淳樸的市風民情消失了。拱宸街情報站原為母親娘家老宅,姥姥姥爺相繼去世后,舅舅將它改做釀酒作坊,并以它為掩護,開展地下工作。

我責備劉雪芬,語氣不是很好,你咋回事?差點兒把我心臟病急出來了。我真替她著急,擔心她拎走手提箱,沒上火車。劉雪芬睜著無辜的雙眼看著我,反問道,你真在乎我?她壓低了聲音,我敢肯定,你感興趣的是那玩意兒,說著,她朝旁邊的箱子努了努嘴。

順著劉雪芬所指的方向看去,兩邊行李架放著兩只同樣的手提箱。這是我事先做好的安排,即使一只出了意外,另一只還能確保安全地送達目的地。臨上火車前,我將一只交給劉雪芬,但她上洗手間耽擱太久時間,我替她著急,看她上了車,一顆懸著的心也就落地了。你總算平安無事,我一語雙關地說。事實上,我的判斷是錯誤的,多年以后,還為自己的失誤而懊惱。

“C計劃”是一場大行動,異常艱巨。這一走,能否回來與舅舅相見,都是未知數。舅舅時常說,革命者的頭是在褲腰帶上拴著,隨時可能被敵人拿走。出發前,去拱宸街向舅舅告別,發現幾個路口已經戒嚴,直覺告訴我情報站出事了。正在考慮如何脫身,一個人從身后拽了我一把,定睛一看,原來是小李子。小李子眼含悲傷地說,老何同志犧牲了,襲擊情報站的頭頭是個麻子。我讓小李子盡快出城,不要再出意外。小李子答應著,速速離開了。

哦,我曾聽說過他,此人姓竇,叫竇槐寅,曾仼安慶保密局特勤處長。舅舅臨犧牲前告訴小李子,組織內部出了叛徒,他懷疑兩個人,一個是秦剛,另一個是劉雪芬。兩只手提箱分別交由秦剛和劉雪芬帶上火車,是我的臨時決定。如果誰動了心思,誰就是叛徒。我在箱子里分別安裝了同頻共振爆炸裝置,如果兩只箱子距離足夠近,打開其中一只,兩只會同時爆炸,十米之內非死即傷。這也是我的獵諜計劃,既能查出內奸,也能消滅內奸,一箭雙雕。

我真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與秦剛這么多年槍林彈雨并肩作戰,怎么可能是他?我和劉雪芬假扮夫妻朝夕相處,如果真是她,那我也早該被出賣了。看到兩只手提箱都安然無恙,我的心里仿佛石磙摞在石碾上,沉穩而踏實。

我懷疑舅舅搞錯了。

黑皮列車一聲鳴笛,匆匆駛離車站。坐在窗邊,望著窗外快速閃過的房屋、樹木和無邊的稻田,有些睡意,但盡力克制著自己,保持十萬分的清醒。雖然熬了兩個通宵,睡過小半會兒囫圇覺,但此時不敢有仼何懈怠。我告誡自己,在正義到來之前,一個人必須懂得在黑暗中隱忍。

一個多時辰過去了,我保持著固定的姿式,像一口鐘,紋絲不動。每當過道有腳步聲響起,我會豎起耳朵,仔細聽,生怕出一丁半點兒紕漏。這是職業特工的本能,而且,也是為了保持旺盛精力,錘煉出我的堅強體魄。

天剛擦黑,過道的腳步聲顯然稀疏了。越是此時,越要保持高度警覺。秦剛原本和我同一個包廂,但他始終沒有進來。我多次示意他進包廂休息,都被拒絕了。作為暗餌,他必須履行好職責,這讓我感動。火車過道設有折椅,秦剛坐在上面,一雙警覺的眼睛,環伺著車廂內每一個可疑的人。我想,秦剛真是值得稱贊的我黨優秀同志啊!

劉雪芬將溫暖的頭重重地枕在我的腿上,側身躺在臥鋪一側。我斜靠在專供上鋪上下的梯子,瞇縫著眼睛,上下眼皮總在打架,但我極力克制著保持清醒。秦剛守在包廂外,“門神”似的。他愛喝酒,一喝就醉就誤事。出發前,我特別強調不能喝酒,否則換人。秦剛工作有激情,對他任何處罰都不管用,唯獨換人這招最靈。組織上剛剛“喚醒”這個“睡狐”,他不想讓組織失望。

窗外,殘陽如血,將無數光束集聚于劉雪芬這個睡美人身上。我低下頭,凝視著她優雅的睡姿和姣好的面容,心中滿是柔情。雖然我們是假扮夫妻,但天天在一個鍋里攪勺,寒冰也化成了春水。我對劉雪芬動情了,這既是革命者之間的革命感情,又是同志之間的同志友情。我的這份感情是純真的、高尚的,像山澗的清泉,清澈得不摻任何雜質。

列車員例行檢查,敲開包廂門。就在列車員準備檢查手提箱的瞬間,劉雪芬撒嬌似的說,親愛的,你不摟著我,我就睡不著。我想笑,感覺她如果是個演員,一定是個好演員,真會演。她繼續說,我要你時刻都在我身邊,如果我醒來發現找不到你,會害怕的。此刻,她將女人的扭捏作態展露無遺。我身上癢癢的,快要起雞皮疙瘩了。列車員是個年輕帥哥,聽到劉雪芬嗲嗲的撒嬌,他有些臉紅。畢竟是青春勃發的年齡,他放下手提箱,順手拉上門,去了別的包廂。就在列車員關門的瞬間,她快速在我臉上吻了一下,我嚴正警告劉雪芬,因是非常時期,姑且就原諒你出格的行為,不過,下不為例。

天完全黑了下來,我伸手從頭頂的行李架取下一只箱子,脫了西裝,疊好,平放在上面。我半倚著把腳抵住箱子,手槍放在伸手便能夠得著的枕頭下面,瞇了眼睛,不知不覺就睡了過去。一群特務撲向我,一個個面目猙獰,張著血盆大口。一個激靈,驚出一身冷汗,摸摸自己的額頭,定了定神,發現又是一場噩夢。此時,被褥已經被汗液打濕,身上黏乎乎得有些不自在,雖然已經做過無數次的噩夢,但是每次醒來依舊是滿身大汗。受此驚嚇,睡意全消,我站起身趴在車窗,望著漆黑的夜,一個人發呆。

月光淡如水,星輝閃爍其詞。整個大山被月色籠罩著,犬牙似的山峰,給人更加神秘朦朧之感。火車就要開出大別山了,我在皖北打過游擊,對這里的地名幾乎了如指掌。抬手看看表,估摸著快到聽風樓了。這是一個小站,極具徽派建筑風格,名字也叫的特別。

1948年的一個午后,秋天來了。

在廬州,秋天總是說來就來了。

三天前,廬州工務局。我下意識地瞥了一眼臺歷,1948年9月10日。這是一個值得紀念的日子。兩年前的今天,我以“逃兵”的名義從東北營口潛回廬州。由于專業對口,順利進入工務局,負責城防工事驗收工作。負責的科室搞外勤,每個人都有通勤證,正好利于我開展工作。

在那條隱蔽的無聲戰線上,只能把思想包藏起來。一個人寂寞的時候,需要尋找宣泄的路徑。一次,在梨花街一家書店,看到一本由上海中原書局刊印的《三國演義》,這是一本講權謀的書,無聊時看看它,也是一種排遣寂寞的良方。地下工作者既需要在蕓蕓眾生中保持清醒,又需要在漫漫長夜中耐得住寂寞。那年月,沒人知道憂郁癥,把這種癥狀混同于癔癥和瘋子。干我們這行,因承受不了精神壓力,有的變節投敵,有的患上了憂郁癥。而我,好久沒有接到新任務,以為組織把我遺忘了,這讓我焦慮,真擔心自己會急瘋了。與劉雪芬扮作“夫妻”,又不能過正常的夫妻生活,那種提心吊膽,那種孤獨寂寞,是需要堅強的毅力才能抵抗。我是一個身上有不少毛病的人,不夠高尚、不夠偉大,但絕對坦坦蕩蕩,磊落光明,忠于職守。當舅舅何英儒拉著我的手,又拍了拍我的手背,親切地說,孩子,是時候該啟用你了。聽到舅舅的話,你根本想不到我有多激動。是啊,終于可以為組織工作了,能不激動嗎?

端起茶杯,發現茶葉已經泡得寡淡。我踱步到茶水柜,找來黃山云霧茶,沏上一杯新茶,這是朋友送的上等“雀舌”,色、香、味俱佳,聞一聞,心里泛起一絲清爽的漣漪,像流暢的圓舞曲突然增加的休止符。仰躺在沙發椅上,一只腳搭在辦公桌邊,把身子蜷縮成蝦仔,這是我遇困時緩解焦慮的習慣動作。一次,被局座看到,批評我懶懶散散不成體統,像個蝦仔。科室的人取笑我:科長不是小蝦仔,是大龍蝦呀。

接到“C計劃”指令,三日內“盜”取城防工事圖,以配合廬州和平解放。這是組織上給我出的難題。三天啊,怎么可能?盜取設計稿,需要一個過程。準確地復制出來,需要一個過程。套繪其他工事,需要一個過程。拍成微縮膠片,需要一個過程。每一個環節,都比登天還難。指令是舅舅老何下達的,他一邊強調這個任務的極端重要性,一邊叮囑注意安全。在我們這個組織里,舅舅是同志,是上級。上級的指令就是命令,絲毫怠慢不得。

我表面看似隨意懶散,內心卻如火烤般煎熬。突然想起一個人,就是我的下線,隱蔽在鐵路局機務段的白狐。白狐和我單線聯系,“沉睡”一年多了。組織上有要求,不到萬不得已,不得啟用白狐。白狐就是秦剛,一年多來,他同樣沒有接到新任務。他滿腹牢騷,說自己像池塘里的野蘆葦,長荒了,長瘋了。這次任務重大,工作龐雜,既耗時又費力,沒有他的支持,我一個人恐難完成。于是,我向組織提出申請,激活他。

我這個“大煙鬼”,在工務局出了名,只要說外出買煙,同科室的人也不會懷疑。走出工務局大門,右轉至街角電話亭,給秦剛打電話,指派他盡快調查鐵路沿線的碉堡實況。像我們這種機構,保不準裝有竊聽器,我不用科室電話聯絡他。一個職業地下工作者,必須時刻保持警覺。秦剛有一個特長,不用尺子,僅用目測和步測,就能得出準確的資料數據。不用筆記錄,一切都會刻在腦子里。秦剛是個奇才,留法期間學習西方文學,卻偏好工科,對數據具有超強的敏感力。

秦剛說話沒正經,我便一本正經地說,你呀,平日大大咧咧,這次事關重大,千萬千萬不可掉以輕心。電話那頭傳來果斷的聲音,是,白狐保證完成任務。我搖了搖頭,掛了電話,說了句,這個秦剛呀……

工程師程達軒負責碉堡驗收,他手中掌握著全部碉堡圖紙。雖然我是他的上司,但他的工作直接向局座負責。夢寐以求的圖紙就在眼前,只能是可望而不可即。即使搞到圖紙,沒有照相偷拍的條件,唯一現實的辦法就是手工繪制。不過,我是燕京大學土木工程系畢業,這一點難不倒我。只是這么繁復的城防圖,僅繪制就需要一整天,又如何才能保證占用圖紙一天時間。程達軒是搞技術的,政治上保持中立,平時做事膽小怕事。即使被他發現是我盜取了圖紙,應該不會做出過激反應。交往兩年以來,這是我對他的一個基本判斷。經過深思熟慮、權衡利弊,我做出了大膽決定:想盡一切辦法盜取碉堡圖。

女秘書小王招呼程達軒,局座有請,她扭動著動人的腰肢,領著程達軒七拐八拐地走過四五道門。局座最近心情不爽,時常黑著一張驢臉,稍有不慎就罵人。程達軒正在更新碉堡圖,他不敢怠慢,跟著秘書小王去找局座。這簡直就是天賜良機,瞌睡找著了枕頭。我悄悄將圖紙鎖進抽屜,慢條斯理地踱步到衛生間,制造了不在場的假象。從洗手間回來,發現程達軒驚慌失措地翻來翻去,臉黑得像蘸了墨。我假意問找什么,他支支吾吾,說是沒找什么。既然他不敢張揚出去,我也就放心了。畢竟,丟失城防圖不是鬧著玩的,若被上峰知道,即使不掉腦袋,也要吃官司。

拿到底稿后,連夜繪制。雖然和劉雪芬假扮夫妻,但我們分房住。熬夜趕工,也不影響她休息。還有一個原因,未經組織許可,我們互相不打聽對方工作,也就是說,同在屋檐下,關了門,誰也不知道対方在做什么。我老家在陜西渭南,民間盛行皮影戲。借用皮影原理,在桌上放一張大玻璃板,四角用書本墊高,把底圖放在玻璃板上,再鋪一張白紙,玻璃板下接上電燈,白紙上的圖樣便清晰可見。吃過晚飯就開工,黎明時分便大功告成,手累得有些僵硬,但我如釋重負又異常興奮。

喝過咖啡,不敢多耽擱,草草洗漱一番,騎上車子便去上班。趁著其他人還沒到,我把圖紙放回原位,又去臨街吃早點,順便打電話告訴秦剛,碉堡圖已到手,他那邊不必再費心。當然,我也批評了他動手太慢,我這邊已弄到了手,他那邊還沒結果。返回工務局,感覺時間尚早,與門衛閑聊了幾句。跨進門檻,發現了程達軒輕松愉快的表情,我為自己天衣無縫的謀劃暗自竊喜。

我負責軌道建設工程驗收,這一部分圖紙不用說,手頭有現成的。我將繪制的碉堡圖,與軌道建設圖一并套繪在城防圖上,包括大堡、小堡、明堡、暗堡的準確位置、距離尺寸、射擊彈孔、兵員人數、火力配備,標注得一清二楚。又按同比例廬州地圖,將國民黨黨政機關、醫院、倉庫、工廠等用不同顏色進行了標注,編繪了圖例,加注了說明,繪制出一張廬州國民政府黨政機關交通樞紐全圖。

這是一項浩大的工程,組織上交給我三天的任務,僅僅用兩天時間完成,甚至比組織上的要求更到位、更完備,我都為自己感到驕傲。秦剛從來對我沒好話,如果讓他知道我在自我夸獎,他一定罵我無恥。在白色恐怖的敵占區,語言的暴力是戰友間親切的表達,我把它歸結為暴力美學的自我呈現。城防圖到手了,我騎上車子,去何記酒坊交由舅舅拍照,并微縮成四寸左右的膠片。在工作中,我和老何是上下級關系,是親密戰友;在生活中,又是甥舅關系,是親人。本來,城防圖可以由交通員送出城,但該圖來之不易,融入了我的心血。怕圖紙出現閃失,我向舅舅提出申請,希望派兩名同志,一明一暗,配合我將城防圖送往西安辦事處。組織上便指派秦剛和劉雪芬協助我完成任務。

安靜的拱宸街,突然鬧騰了起來,剃頭的,修鞋的,拉洋車,賣煙卷的,吆喝湯包油條雞蛋灌餅的,呼啦啦冒出一大幫陌生面孔來。自從當年發生了“拱宸橋慘案”,千余名老百姓慘遭日本鬼子屠殺,十年來,這條街一直冷冷清清,生意蕭條,除了原住居民,很少有人光顧這里。

酒坊伙計小李子像往常一樣拆去拼接的門板,一頁頁整齊地碼在柜面后的墻角,然后掛出招牌,雙手正了正,確認沒有掛偏,才返身準備清掃店內衛生。后來我才知道,就在小李子返身清掃衛生時,一個黑壯漢沖進店里,差點與他撞個滿懷。黑壯漢直奔柜面,對著舅舅老何叫嚷,來一壇“女兒紅”。“女兒紅”可是危險的暗號,舅舅不由一驚,四下里看看,便喊小李子招呼生意。灑坊老板只是舅舅的職業掩護,真實身份是中共安徽特委常委、廬州支委書記。老何是他的代號,真名何英儒,他還有一個令保密局“聞狼色變”的代號“白狼”。

多年以后,當我與小李子相遇,坐在一家小酒館聊起當年的情形,已擔任淮陽縣縣長的小李子告訴我,老何同志聽到“女兒紅”,知道事情不妙,急忙撩起隔間的印花布簾,閃身進去,從來人付賬的新券幣中翻出便條,借著窗戶透進的微弱亮光,看到上面寫著:有盯梢,速撤離。字跡潦草,明顯是緊急狀況下匆忙草就的。

來人是秦剛,他是油坊巷秦記油坊老板的大公子。秦剛的公開身份是鐵路局機務段段長。廬州老油坊的歷史悠久,秦記油坊是老城區最有名的手工榨油作坊。一百多年前,油坊巷可是廬州最繁華的街道之一。秦剛的父親接受過西學,思想開明,早年送他赴法國留學。在法國,秦剛經人介紹加入了中國共產黨。歸國后,組織安排他在上海從事地下工作,由于內部出現叛徒,上海聯絡站被破壞。考慮他是廬州人,組織上便安排他到廬州鐵路局機務段工作,并以秦記油坊為掩護開展地下工作。雖說秦剛留學歸來,但他卻不似大多數留學生的油頭粉面,更像匯聚水泊的梁山好漢。

就在半小時前,幾輛黑色轎車駛入油坊街,一群黑衣人紛紛跳下車,將秦記油坊圍了個水泄不通。一個戴墨鏡、滿臉麻子的頭頭一揮手,黑衣人蜂擁而止,亂槍掃射,兩名老聯絡員倒在血泊中。秦剛因為晨跑,躲過了一劫。他沒敢停留,以百米沖刺的速度,直奔拱宸街。到了拱宸街,發現有盯梢,他裝作買酒的主顧,把消息傳遞給了舅舅老何。

作為秦剛的上級,舅舅老何和他之間是通過拱宸街南口的勞務市場信息公示欄以招貼廣告形式傳遞情報,發布指令。但因情況危急,秦剛不得不鋌而走險,順手撕開香煙盒寫了便條,搶先把消息傳遞給何書記。即使這樣,還是晚了一步,他還沒走出拱宸街,三輛黑色轎車呼嘯而過。

事不宜遲,舅舅沖上閣樓,用炭盆焚燒了重要資料,尤其是涉及特委成員以及我黨廬州地下組織分布圖,順手將便條扔進炭盆里,眼看著燒為灰燼,他又匆匆跑下樓,喊小李子招呼其他同志速快撤離。小李子還沒來得及問出了什么事,三輛轎車“戛然”而止。仍舊是那個滿臉麻子的頭頭走下車,從兜里摸出一包雪茄,抽出一根,在煙盒上敦了敦,叼在嘴里,一副裝腔作勢的派頭。審訊1室主任顧興很有眼色,掏出打火機,一臉諂媚地幫他點上。看到這陣勢,路人便四散而逃了。

舅舅認出了這個麻子,雖然沒見過面,但特點明顯,很容易被認出來。他是安慶保密局特勤處長竇槐寅。此人心狠手辣殺人如麻,舅舅在安慶情報站的老上級金啟明同志就是被他殺害的,身中六刀,刀刀致命。安慶之前是安徽的首府,抗戰結束后遷入廬州,不知竇麻子為什么大老遠跑到了廬州?第二天,廬州最具影響力的報紙《公正報》刊出消息,因廬州共產黨分子活動猖獗,保密局長王德貴剿共不力,被召回重慶老巢,由竇槐寅接任局長。僅僅到任一周,端掉共產黨三個聯絡點。

竇槐寅獨斷專行,飛揚跋扈,對王德貴曾經的手下,整天吆五喝六、罵罵咧咧。沒有好臉色。有幾個手下喝多了酒,借酒壯膽發牢騷,背地里罵他瘋狗。顧興是王德貴最欣賞的手下,此人見風使舵,如墻上的蘆葦,突然調轉了風向,給竇槐寅打小報告。竇槐寅說,瘋狗有啥不好的,嗅覺靈敏,逮誰咬誰。不過,他拍了拍顧興的肩膀,夸贊他做得好。竇槐寅如此這般,這般如此地安排顧興,要對這幫龜孫子多加留意,發現有什么動向及時報告。他又拍了拍顧興的肩膀,意味深長地說,好好干。不久,竇槐寅提拔顧興為保密局特勤處審訊1室主任,這可是保密局最重要的崗位。許多人摸不著頭腦,相互打問。按理說,竇槐寅新官上任,調整人事很正常,但不知為什么提拔了一個平日避奸溜滑的家伙?

竇槐寅狠狠地吸了一口雪茄,吐出一個漂亮的煙圈。他面對酒坊靜默幾秒鐘后一揮手,幾個穿黑衣戴墨鏡的爪牙餓虎撲食般撲了上去。忽然,店內響起槍聲,一個爪牙應聲倒地,其他人在竇麻子的指揮下對著酒坊開始狂射。竇麻子躲到一棵老香樟樹后,眼睛發紅,眼圈發黑,像吃了死人肉一樣,一臉兇相。他惡狠狠地喊,打,給老子狠狠地打!

舅舅早年留學日本,就讀于京都大學醫科專業。在他長達十年的革命生涯中,曾以行醫為掩護開展地下斗爭,打入敵人心臟搞到敵方情報。抗戰期間,以安徽特委名義組織除奸隊,鏟除了大漢奸大惡霸大叛徒,成為令敵人咬牙切齒的“紅色間諜”。特工們“聞狼色變”,一心想除掉舅舅,卻沒有找到準確線索。這次,竇槐寅終于逮著機會,下了死手。

舅舅老何有著豐富的對敵經驗,他清楚遇到了硬茬,硬拼下去,必然兇多吉少。他一邊還擊,一邊命令其他同志迅速撤退,并讓小李子轉告我,速查內鬼。不久前,因設在廖家巷的聯絡站被一鍋端,我黨三名優秀同志慘死亂槍之下,上級已讓我暗中查實,追查到了秦剛和劉雪芬之間,線索斷了。小李子希望舅舅先撤,舅舅一把推開他,大聲呵斥,這是命令!

小李子還在猶豫,舅舅說,你沒看到嗎?竇麻子這是要將咱們一鍋燴的。娘的,算他狠。小李子明白舅舅老何說的沒錯,憑他們幾個與特務硬拼,誰也出不去。他只好聽從舅舅的安排沖進隔間,挪開木柜,帶著其他同志從暗道跑了出去。

出了暗道就是后街,左側是廬州八景之一的逍遙津。小李子不放心舅舅老何,他吩咐其他同志繞過逍遙津先出城,并約定了會合地點,自己繞道拱宸街口。他看到竇麻子一邊喊,一邊向酒坊射擊,子彈把小李子掛出的牌匾打了幾個窟窿。街上的行人跑光了,一大早冒出的那些“生意人”,一轉眼掏出槍,齊刷刷向店里射擊。

竇麻子仍舊躲在香樟樹后,一邊射擊一邊喊話,里面的人聽好了,你們已經被包圍了。現在投降還來得及,黨國不計前嫌,會給你們一個光明前程!槍聲密集,竇麻子聲嘶力竭的喊話,混雜在槍聲中異常刺耳。

舅舅的子彈不多,他得節省著用,瞄準了開槍。保密局特務中,有的是臨時招來不久的流氓混混,有的剛剛從三青團成員中改組合并過來,雖然出手狠,但缺乏專門培訓。憑著舅舅的槍法,六七個特務已被打翻在地。

竇槐寅是個非常自負的家伙,他以為憑幾個共產黨分子,幾把爛槍,根本應付不了他的精良裝備——清一色的美式勃朗寧,連發20的盒子炮。誰知耗了半個時辰,沒抓住共產黨分子,反而損失了幾個弟兄。他氣急敗壞,胡亂抓狂,從旁邊一爪牙手中抓過機關槍,對著酒坊一陣亂掃。又過了半個時辰,槍聲終于停歇,空氣中彌漫著血腥氣。舅舅身負重傷,他無路可走,緩緩地舉起槍,抵住了太陽穴。最后一顆子彈,他留給了自己。

當小李子講起舅舅的這段經歷時,竭力克制住滿腔憤怒,淚水在他的眼眶打轉。

汽笛一聲長鳴,黑皮列車開始減速,車站的輪廓已清晰可見。有人準備下車,過道里亂糟糟的。秦剛坐在折椅上,順手掏出證件遞給列車員。列車員見寫著“白蓁”,便低頭仔細打量,光線太暗,看不清長相。列車員有些不耐煩,手指著秦剛喝道,你,哎哎,站起來!

糟了,秦剛帶了兩個身份證件,不小心掏出了。萬一列車員記起兩次查驗名字不一致,會招致不必要的麻煩。秦剛倒是沉得住氣,他一面悄悄觀察周圍,一面慢慢地站起身來。火車駛過彎道,突然一陣搖晃,我裝作一個踉蹌,跌倒在秦剛身上。秦剛眉一橫,眼一瞪,對我要揮手動拳。我急忙道歉,他仍舊不依不饒。列車員一看這架勢,訓斥了我倆幾句,沒好氣地將證件往他手上一摜,又對著我喊證件。這時,一個中年婦女抱著半歲大小的男孩拉了屎,車廂一股騷臭氣。列車員一臉嫌棄,罵罵咧咧了幾句,把證件還給我,繼續檢查下一個乘客。

火車繼續向前行駛,中間又停了兩站,期間上來幾個傷兵,二十啷當歲,穿著殘破血污的國民黨軍服,有的頭上包著紗布,有的手臂捆得結結實實,用布條掛在脖子上,有的腿上纏著繃帶直直地伸在過道上。一個頭上纏著紗布的傷兵拽住抱孩子的中年婦女,嬉皮笑臉地問,大嫂,是不是沒座位呀?他拍了拍大腿,語氣輕佻地說,坐這兒呀。他一說完,幾個傷兵哈哈大笑。我攥緊拳頭想打抱不平,一個黑鐵漢往幾個傷兵跟前一橫,鐵塔似的,不說話都有幾分威勢。他說,夫人,老爺讓您過那邊車廂。黑鐵漢就是秦剛,他怕我惹事,采取這樣的妙招,唬住了這幫傷兵。望著秦剛遠去的背影,我深深地點了點頭,對他的信任更進了一步。那么,內鬼不是秦剛,難道是白鴿?我一頭霧水,理不出頭緒。

凌晨一點,列車搖搖晃晃地帶著車廂之間掛鉤的咣啷咣啷聲響,開進了車站。小站的燈光昏暗,但能看到漸漸出現的立著四根柱子的簡易站臺,候車室的屋檐,懸掛的三個字清晰可見——聽風樓。一聲長長的汽笛之后,列車拉下了壓力剎車閘,在放掉剩余蒸汽的嘈雜聲中,停靠在月臺邊。一幫帶著大小包裹的乘客擠在柵欄口,等待檢票上車。

“溪云初起日沉閣,山雨欲來風滿樓”,聽風樓取其詩意,原本是朱元璋起兵的地方,自古以來在軍事戰略上具有重要地位。車站上來三個黑衣人,為首的是個麻子,他們相互遞交了神色,麻子進了頭等包廂,另外兩個進了隔壁包廂。秦剛站在車窗邊,好像望著漆黑的夜,實際上,他是憑借窗玻璃的反射,觀察著車廂的任何可疑動靜,因此,這一切,被他看得一清二楚。從他們的穿著和神態看,秦剛判斷他們是保密局的狗,于是“篤篤篤”磕了三下鞋幫,向我發出暗號。劉雪芬還在沉睡,我把她頭輕輕抬起,移到枕頭上,站起來,大腿有些發麻。抖一抖身子,松遲了一會兒,穿上襯衫,走出包廂。我沒有系扣子,胸肌凸出,有型有范兒。放在以往,秦剛會調侃我裝逼。但今天,他從窗玻璃的反光中看到我,裝作有意無意地轉過身,揚起一根眉毛,算是詢問圖紙是否安全。我眨眨眼,示意他正常。他掏出兩根煙,一根扔給我,一根叼在嘴邊。他向我借火,悄聲告訴我剛才看到的一切。

聽到“麻子”二字,我如遭電擊,背上一陣發麻。我握緊拳頭,憤怒到顫抖,雖然我一直暗自囑咐自己要忍耐,千萬不可輕舉妄動,但是不知怎么,我的體內仿佛生出無窮的力量,要以爆炸的方式釋放出來。但我還是強壓住內心的怒火,只是低聲感嘆,他們來得好快!

我問能否甩掉?如果甩不開,下一步怎么籌劃?當我用啞語向秦剛發出一連串的疑問后,他反而很冷靜,表示暫時還沒想好,走一步看一步吧。多年以后,當我構思回憶錄時,常常會想起:這一切實際是保密局的一個圈套,這個圈套一環套一環,既環環相扣,又步步緊逼。我沉默如枯敗的荷葉,想不明白問題出在哪里,也解釋不通保密局的人為什么趕到聽風樓才上車。而且,尚未甄別出奸細,又多出這三只尾巴,我暗自捏了一把汗。我心里明白,這一程,必將與狼共舞。

有一次,當我查閱解密的檔案時,有這樣一段描述:隱藏在廬州國民政府工務局的共產黨分子白鶴做事狡猾,臨出發前,他才將任務交給保密局內線白鴿。白鴿借口上洗手間,想方設法將情報傳遞給廬州保密局長竇槐寅,此時,已錯過了發車時間。

檔案詳細記錄了當時的情形:竇槐寅回到保密局,將破獲共產黨情報站的情況寫了一份專題報告,呈送給上峰。16時10分,機要秘書匆忙報告,代號白鶴的共產黨特工乘15點半的T336次列車送重要情報去西安。此人心思縝密,又敏感多疑,白鴿難以脫身,只好將計就計,隨同前往西安,并借此打入西安共產黨內部。她希望竇槐寅局長派出特工,協助她完成阻截“C計劃”。竇槐寅站起身,拉開墻上的黑絲絨幕布,一張巨大的地圖徐徐展開。他對著地圖注目良久,目光突然停在了“聽風樓”。按照火車時速及停靠站計算,開車抄小道,一定能在聽風樓趕上這趟火車。他們六個人駕駛了兩輛車,加足馬力一路狂奔,追了好幾站追到聽風樓。在趕火車時,有共產黨分子開車追殺,竇槐寅局長全力反擊。一輛車不慎墜崖,三人死難。

車站正面的建筑物是用廢棄的石頭砌成的,幾束燈光交互輝映,依然顯得陰沉灰暗。月臺還算開闊,但塵土飛揚,臟兮兮的。此時,我第一次覺得,大別山的秋天如此冰涼。幾個身穿卡其色制服的車站工作人員懶洋洋地站在那里。

請出示證件!當旅客完全進入車廂后,列車員又開始查驗車票和身份證件。弧光燈下,火車頭開始噴出一股股白煙,在車廂和九月寒涼的空氣中緩緩升起,像得了哮喘病快要死的巨龍,每一次沉重的呼吸都像是最后一次掙扎。

凌晨一點,這是我第十次看表了。一旦有重要任務,我總習慣看表。從醫學角度講,這叫神經官能癥,是內心焦慮的表現。我掏出手帕擦了擦臉,極力掩飾緊張的情緒,但心里一個勁地翻騰,像敲打的鼓,“咚咚咚”響個不停。不遠處,透過空曠的月臺,站長向司機和司爐打了個手勢,轉身關閉了車門。窗口探出不少頭,和柵欄外送行的人揮手惜別。月臺上,警察牽著的德國黑背狼犬拖著拖把一樣的尾巴,目光陰鷙,慢吞吞走過。沒有風,空氣像灌了鉛一樣沉悶。我心里慌慌的,總感覺有事情就要發生。

弧光燈關掉了,幽深的天空群星閃耀。遠處漆黑一片,在列車前方不遠的地方,信號燈已由紅變綠。我暗暗松了口氣,但臉還僵著。只要沒有到達目的地,一切皆有可能。

與秦剛單線聯系以來,出于安全考慮,我們之間走動不多,但我清楚他的一個習慣,晨跑。而且,在他出門時,往往看似不經意地踢倒門口的一根竹竿,竹竿橫在臥室內側,這才閃身出門。這樣的舉動,應該說在我們從事地下工作生涯中已經習以為常。我每次出門,也會以同樣的方式,在門口留下各種不同的記號,以防有人在我離開后進入房間。

秦記油坊地處廬州城區,交通便利,阡陌相通,有利于開展諜報工作。說起諜報,竇槐寅剛到廬州時做了一件糗事。下屬報告,說是有幾個疊報工,每天早晨在明教寺附近一家餛飩館吃餛飩,一定有什么貓膩。在自己眼皮底下,竟然還有幾個諜報工,也未必不把保密局當回事了。竇槐寅一聲令下,抓了那幾個穿粗布坎肩,正用早點的疊報工,對他們用盡了酷刑,才搞清這些人只是《公正報》的疊報工人,是賣苦力的。此事引起廬州多家通訊社的抗議,差點引起媒體大罷工,讓國民政府極為惱火。

秦剛的住處離何記酒坊不遠,隔一條街,這是他和舅舅最便捷的接頭地距離,看似危險,實則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他去鐵路局機務段上班,總是有意無意地往酒坊瞟上一眼,如果酒坊掛起某塊約定的特殊牌子,比如“黃桂酒售罄”,意思就是“盡快歸來”,需領受新任務。比如“玫瑰酒出爐”,意思就是“一切平安”。比如“女兒紅封壇”,意思就是“有暗探盯梢”。

秦剛晨跑結束,順便買了早點,剛到油坊街口,遠遠地看到竇槐寅帶了一幫爪牙包圍了秦記油坊并瘋狂掃射。有了“疊報工”的烏龍事件,竇槐寅這次做事更加謹慎,滴水不漏。他通過隱藏在共產黨內部的奸細,找到廬州共產黨線索,又設計了一場騙局,抓捕了代號為白鴿的共產黨,他又順藤摸瓜端掉了幾個共產黨聯絡站,深得上峰嘉許。

秦剛擔心舅舅老何的安危,他放下早點,飛快繞向拱宸街。

何記酒坊依然是往常的模樣,但秦剛本能地感到,身后似乎有幾雙眼睛死死地盯著自己。他來不及多想,直奔前臺呼喚掌柜的,來一壇“女兒紅”。付賬時,迅速將便簽夾入國民政府發行的新券幣中。他告誡自己,越是遇到反常的情況,越要做出尋常的姿態。就在秦剛離開不久,老何已橫死店里。秦剛記得何書記曾寬慰自己,干革命嘛,犧牲是難免的,隨處任風雪,一笑乃從容,早就做好準備了。

沒想到老何這是一語成讖。

從何記酒坊回來,秦剛遠遠地看到油坊已面目全非,他準備將這里的情況通知我。過拱宸橋沿濱河路右行,路邊一處氣宇軒昂的建筑就是國民政府工務局,是我工作單位,門口有兩名警衛把守,荷槍實彈,森嚴而神秘。秦剛并不知道,為了獵諜計劃,我躲在家里自制烈性炸彈。他為了盡快聯絡我,竟違反接頭原則,直接坐在工務局對面的臨街茶樓,等我從大樓出來。過了晌午,也沒看見我的蹤影。他再次違反紀律,用公用電話給我辦公室打電話,無人接聽,只好悻悻地離開了。

秦記油坊已經回不去了,秦剛在街頭漫無目的地溜達,以便能將信息傳遞給我。有個“酒鬼”一邊喝酒一邊搖搖晃晃迎面過來。他明顯喝多了,腳跟不穩,一個踉蹌向秦剛倒來,秦剛來不及躲閃,被他撞個滿懷。“酒鬼”撕扯著他,滿嘴酒氣,秦剛本能地伸手去攙扶。他迅速將一個信封塞入秦剛手中,又推了他一把。秦剛感覺“酒鬼”有點面熟,好像市政府的秘書劉致遠。他剛想仔細辨認,“酒鬼”已罵罵咧咧沿著梨花街搖晃而去。

秦剛鎮定地抖了抖衣角,走到背街,撕開信封,里面夾了一張火車票和一張紙條,秦剛驚出一身冷汗,紙條上寫著:白鴿叛變,速坐T336次火車策應“C計劃”。上級考慮解放戰爭已進入大轉折的關鍵階段,戰區需要各大城市的準確規劃情報,而“C計劃”目的就是為防止國民黨狗急跳墻,炸毀廬州城市設施。

秦剛看了一下表,再有一個多時辰T336次火車就要發車,時間緊迫,唯有開車才能趕上。他明知回家取車肯定危險,但為了搶時間,不得不鋌而走險。好在是自家車庫,熟門熟路。他從后院翻墻進去,悄悄繞到車庫。聽到轎車“嗚嗚”的發動聲,一個黑衣人快步往這邊跑,看到秦剛正在發動車,便舉槍瞄準射擊。秦剛來不及多想,一踩油門向黑衣人沖去。黑衣人躲閃不及,被撞飛在一棵老槐樹上。事不宜遲,秦剛直接撞開大門,幾個特務持槍追了過來,后面響起密集的槍聲。秦剛取出車座下藏著的兩顆手榴彈,隨手扔出去,身后騰起一團塵煙。

在火車站候車室,秦剛滿頭大汗地找到我。我將手提箱交由他,告訴他箱子里裝有重要情報,一定好好保護它。我反復強調,這次北行,我們是在陰陽兩界的邊緣行走,弄不好是要掉腦袋的。所以,一路上要格外小心謹慎。如果真出了什么問題,即使豁出命也不能弄丟手提箱。秦剛是個樂觀的人,不管什么場合總愛開玩笑,他將我一軍,要不放心白狐,干脆自己帶著好啦。

舅舅的犧牲,對我打擊非常大。透過車窗玻璃的反光,我看到一個人的面部和眼睛因為高度充血而赤紅,腮部的咀嚼肌因為咬牙切齒而隆起。這個人就是我,一張因為憤怒而變形的臉,連我自己都感到陌生。

當我轉過身,面對劉雪芬時,還得裝作什么事也沒發生。我心亂如麻,理不出頭緒,一會兒支持這個打算,一會兒又反對那個意見。綜合所有的理由,我最終說服自己,把這出戲好好地演下去。在我把手提箱交給劉雪芬時,我故意強調,箱子里裝有重要情報,在到達目的地前,千萬不要打開。

窗外一片漆黑,不遠處,信號亭在昏暗的夜中向眼前迫近。劉雪芬見我站起身打開車窗,把頭伸了出去。她站起來,依偎著我。我輕輕地關上窗子,微笑地看著她。見劉雪芬正無限依戀的眼神,我假裝一時激動,熱血賁張,立刻彎下腰,把她抱在了懷中。這時,傳來兩聲輕輕的敲門聲,我松開劉雪芬趕緊站起身來,掏出手帕,擦去臉上的紅印。我說,我出去一下,你待在這里,千萬不要亂走。看著劉雪芬沮喪的眼神和半張的嘴唇,我向她許諾,到了那邊,我們永遠在一起。

秦剛站在過道,嘴里叼著良友牌男士香煙,面帶憂色地凝視著窗外的夜空。他低聲道,情況不是很好,我幾次想除掉尾巴都難以下手。他又說,最近她有些反常,好些事都讓人莫名其妙。說著,他對包廂努努嘴。

我埋怨秦剛說,還以為什么事?大驚小怪的,我們最好不要輕易懷疑自己的同志。秦剛卻反駁說,大膽設想,小心求證,這不就是我們的工作嗎?我沒有接秦剛的話,返身回到包廂。劉雪芬看起來有點不大自然,這讓我有些納悶。我還發現,手提箱上的西裝被挪動過。

劉雪芬笑著問我,事辦得咋樣?

我沒有正面回答,只是讓她坐下,告訴她有話和她講。看見我面若冰霜一臉嚴肅,劉雪芬的笑容也不由收了起來。她順從地坐下,雙手疊壓在膝蓋上,認真地聽我說話。

我緊盯著劉雪芬的雙眼,希望從中找到她異樣的神態。沒有,什么也沒有。聽著,雪芬,我壓低聲音說,出事了,有特務跟蹤,我們務必要保護好手提箱,確保完成任務。我一邊說著,一邊從行李架上把另外一只箱子抱下來,放在鋪位上。我悄聲告訴她,車上有三個眼線,我先要弄清他們的目的。我既像自言自語,又像問劉雪芬,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嗎?我所說的話也是對她的一種試探,然而,在她臉上,看到的只有心安理得。

劉雪芬瞧著我,問我有什么更好的辦法。

我聳聳肩,攤開了雙手,表示無能為力。我說,也許只是個巧合,他們碰巧也坐這趟車。從現在開始,我們都睡不成了,必須保持高度警惕。劉雪芬有些憂心忡忡,我寬慰她,沒事的,一切都會過去的。我去找秦剛,他是個智多星,看他有什么好點子。記好,除了我以外,別人叫門一律別開。

秦剛仍舊站在過道里看著窗外。火車在夜色中疾馳,耳邊不時地響著刺耳的汽笛聲和窗玻璃的震動聲。秦剛一動不動,那雙映在窗玻璃中的眼睛看起來敏銳而堅韌。當談到劉雪芬的神色和我對她的判斷時,映在窗玻璃中的秦剛面帶譏諷。他嘆了一口氣說,你自己看著辦吧,畢竟和她打交道是你的事。她對你一往情深,你也成了她的俘虜。我不敢說你已被她征服,但至少可以說你過于信任她。現在,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先干掉這三個家伙,雖然沒弄清楚他們一路跟蹤又不急于動手的真實意圖,有一點可以肯定,他們是沖著“C計劃”來的。

秦剛繼續說,軟臥車廂那個家伙滿臉麻子,看起來非常丑陋,到現在還沒看到他的證件。聽到“麻子”兩字,心里不由“咯噔”一下,但我還是壓著滿腔怒火繼續聽秦剛講。秦剛沒注意到我臉上的變化,他扭過頭示意了一下,隔壁包廂的那兩個,已看過他們的證件,保密局的。秦剛說,我有督察證。秦剛說著,像個魔術師一樣突然從上衣口袋中摸出兩張臥鋪車票,然后又把它放回去,洋洋得意地對我笑了笑,怎么樣?

怎么回事?我驚奇地問道。

秦剛大笑說,你忘了我在機務段工作,我以督查身份查票,他倆自然就把票交給了我。當然,我是用了易容術,他們絕對找不出我來。我的代號是白狐,還有個綽號百變星。秦剛快活地揮了一下手,完全陶醉于自己設計的游戲中了。他繼續說,那兩個蠢蛋腦子一定是用豆腐做的,火車一晃就晃成了豆腐腦,他們以為車到西安列車員就會把票還回去,做夢吧,哈哈哈。他們怎么也不會想到,它們將化成灰,被風吹走了。秦剛向窗外揮了揮手,不管那倆傻瓜花多少錢,都會因逃票而被攆下車。

秦剛聳了聳肩膀,一副自信滿滿的樣子。他說,對付這些人,就得讓他們當眾出丑,我好借機下手。和秦剛正說著話,列車員走了過來。秦剛假裝向我借火抽煙,被列車員制止了。秦剛笑了笑,說聲對不起,不抽了,不抽了,然后向洗手間踱去。我遠遠地注視著秦剛消失在走道盡頭,陷入了沉思。我深切地感受到這次行動的非同尋常,后來的事實證明,的確有更多的意外在等著我。

我心事重重地坐回鋪位,停留在紛繁的思緒里,似乎忘記了包廂里還有一個劉雪芬。直到劉雪芬用紙扇在眼前晃了幾下,我才緩過神來。怕劉雪芬擔心,不忍告訴她實情,我故作鎮靜地將身子往后靠了靠,后背抵近車廂板。就在后靠的瞬間,后腰被手槍墊了一下。我伸手從枕頭下拿出來,掂量掂量,直覺告訴我,槍被人動過。我神經一顫,幾乎張大了驚訝的嘴。我疑惑地看了一眼劉雪芬,真不敢相信是她。如果真是她,那么,“C計劃”必在她的掌控范圍,想起來真讓人后怕。

兩天前,米樂咖啡廳。

白鴿坐在臨窗座位,等待“上級”到來。“上級”與白鴿接頭,把地點選擇在逍遙津附近的梨花巷。白鴿仔細打量了米樂咖啡廳,發現側面有個小門,便選擇了臨窗這個位置,遇有情況也便于抽身撤退。白鴿穿一件墨綠色短袖襯衣,右手拿一份《公正報》,左手夾一只咖啡色坤包。這是約定的接頭暗號。按照約定方式,“上級”到了。白鴿向“上級”領受任務,“上級”嘰嘰歪歪,顧左右而言他,似乎在拖延時間。這引起了白鴿的警覺,她想從側門出去,卻被“上級”堵住了去路。

竇槐寅坐在辦公室,竟得意洋洋地唱起京劇《空城計》:“我正在城樓觀山景,耳聽得城外亂紛紛。”這時,顧興匆匆跑來,附在竇槐寅耳邊咕噥幾句。竇槐寅一拍大腿,露出一臉獰笑,讓顧興速快召集弟兄們。于是,一幫荷槍實彈的黑衣人,兇神惡煞,直撲位于梨花街的米樂咖啡廳。竇槐寅吩咐包圍咖啡廳,等待時機到了,直接抓人。

與此同時,我舅舅何英儒乘著黃包車匆忙趕往米樂咖啡廳。有人從酒坊窗戶扔進一張小紙條,便匆匆離開了。小李子撿起來,遞給舅舅何英儒。他拆開一看,不由心里“咯噔”一顫。紙條上說,保密局設下圈套,欲抓捕米樂咖啡廳地下黨接頭人。情報很含糊,未說出接頭人是誰,也沒有接頭時間。舅舅心急如焚,一路上,不斷地催促黃包車夫快點,車夫回頭懟了一句,已經夠快了,你以為是騎馬坐洋車呢。忽然,迎面駛來一輛轎車,車夫躲閃不及,一不小心崴了腳。舅舅掏出一張新券幣,拍在車夫手上,車夫剛想找零,一抬頭,人已沒影了。舅舅換了一輛黃包車,匆匆趕到咖啡廳,卻看到門口站滿了特務。他意識到情況不對,讓黃包車夫拉著車走了過去。在舅舅回頭的瞬間,眼看著幾個特務押著戴頭套的接頭人上了一輛黑色轎車,看身材,是位女同志。

回到酒坊,舅舅如坐針氈,他急忙上到閣樓,打開發報機向上級報告了剛剛發生的一切,并詢問是否派人前來廬州接頭?組織回復沒有,這讓舅舅想不出所以然。既然上級沒有派人來,那么,被抓的又是誰?作為廬州支委書記,怎么一點情況都不掌握呢?舅舅微低著頭,背著雙手在閣樓上來回走動,像是在大山里迷路似的,偶爾停下腳步,在思考什么。舅舅已向上級報告,準備設法營救白鴿,上級指示他不要輕舉妄動,先摸清情況再行安排。舅舅抓耳撓腮,也想不出好辦法。他不斷做自我檢討,認為自己作為廬州支委書記沒有盡到責任。如果當時他再加快速度,提前趕到米樂咖啡廳,我們的同志也許就不會被捕。

保密局共設有五個審訊室,1號為特別審訊室,往往是重刑犯,或者是共產黨高級干部。就在特務們將白鴿押進1號特設審訊室時,幾個打手正抬出兩具血淋淋的尸體。白鴿清楚這是被酷刑折磨而死的同志,她心里不免一懔。

這時,審訊1室主任顧興趴在竇槐寅耳畔悄聲告訴他,白鴿的真名叫劉雪芬,她的父親是商會會長,與市政要員多有交往,在廬州混得風生水起,可以說獨自一個人就控制了廬州所有的經濟命脈。顧興語氣帶著艷羨,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白鴿,又低聲道,市政好多官員沒少拿他的好處費,就連我們的辦案經費半數都是由他負擔的。當竇槐寅竇麻子得知白鴿的家世背景后,立刻換上了一副嘴臉,并主動套近乎。面對竇麻子的訊問,白鴿胡編了一通理由,他當然也不會相信那一套說辭。這時,有手下匆匆來報,市政辦公室秘書劉致遠打來電話。別看竇槐寅平日飛揚跋扈,但對市政要員一點不敢怠慢。他匆匆回到辦公室,一臉堆笑地接聽電話,語氣唯唯諾諾。劉致遠在電話里語氣很強硬,要求盡快釋放白鴿。竇槐寅初到廬州,因“疊報案”鬧得沸沸揚揚,重慶方面對他很不滿意,他不想放過這次扳回僵局的大好機會。他表面答應劉致遠,但是一轉身,立刻吩咐手下,速速提審白鴿。

保密局的審訊室本來就是人間煉獄,被慘叫聲籠罩著的黑屋子,陰氣森森。水泥地上、磚墻上以及刑具上沾滿的腥血,發出腐臭的氣味。白鴿與竇槐寅針鋒相對,大罵他卑鄙無恥。竇槐寅卻嬉皮笑臉,不對她直接用刑。白鴿咬著牙罵道,做出卑鄙無恥的事,你還是個男人嗎?唔,對了,你不是男人,是太監。竇槐寅仍舊嬉皮笑臉,不接她的話。一個矮壯的劊子手押來一名戴手銬腳鐐,渾身血跡的年輕共產黨分子。幾個打手七手八腳將他綁在刑具上,對他輪番用刑,老虎凳、辣椒水、竹簽、電刑、烙鐵、皮鞭,年輕人咬緊牙關,忍受著劊子手的折磨。一個滿臉橫肉的打手惡狠狠地說,進了我們保密局,就沒有一個人敢不交代的,你不說是吧,我們有的是招數讓你說。他一邊說又一邊用蘸了水的皮鞭抽在年輕人身上,一鞭子下去,竟帶下一塊皮肉,傷口處頓時血流如注。隔壁的幾個審訊室也在審犯人,慘烈的喊叫聲、痛罵聲不絕于耳。刑具上,一個個犯人被酷刑折磨得面目全非,血肉模糊。白鴿身子不由抖顫了一下。竇麻子之所以這樣,是想從精神上打垮白鴿,讓她從心理防線上決堤崩潰。

竇槐寅感覺時機差不多了,這才吩咐手下將白鴿綁在電椅上。一個面目猙獰的打手,光著脊梁,兇相畢露。他一邊恐嚇一邊旋轉電鈕,觀察著白鴿臉上的表情。白鴿身子一陣陣痙攣,接著呼吸急促,嘴唇抖動,心臟好像快跳到了嗓子眼。電刑具儀表上已經到了一定強度,再加大電流,就要使她暈厥過去。白鴿感到心跳氣短,呼吸緊迫。打手不斷狂叫,軟硬兼施,威逼利誘。一個打手從炭火上操起燒紅的烙鐵,啐了一口唾沫,“嗞啦”一聲,騰起一股白煙。他一邊壞笑著,一邊說一些下流的話,快招了吧,只要我輕輕一放,你想想,你的這張臉,你的……哈哈哈哈。白鴿手腳冰涼,渾身開始發抖。

她痛苦地閉上眼睛,一行淚水無聲地掛在腮幫。她的內心無比煎熬,像是有無數個魔鬼向她伸出了魔爪。竇槐寅抵近白鴿,用手捏著她的下頜冷笑了一聲。白鴿在他身上聞到了血腥的氣息,她下意識地掃了一眼,發現他的左手握的長刀上竟然在滴血,原來,竇槐寅一刀下去,捅在了綁在刑具上的年輕共黨分子的胸口。他從上衣口袋掏出手卷,擦拭著刀刃上還在滴答的鮮血,滿臉凹坑的臉上流露出駭人的殺氣。白鴿的精神防線徹底崩潰了,她發瘋似的哭喊起來,結結巴巴地說,我、我、我說……

就在這時,劉致遠驅車趕到保密局,女秘書請他先到局座辦公室稍事休息。劉致遠一臉不耐煩,說不用,我去找!他娘的,這竇麻子也太張狂了,我的話都不好使了。女秘書既得罪不起劉致遠,又怕未及時通知局座而遭臭罵,她一路小碎步,跑著去給竇槐寅報告。

竇槐寅對政府官員似乎沒什么好感,一聽劉致遠到了,“呸”了一口,罵道,他娘的,市政府管天管地,還管到老子頭上來了。他嘴里嘟囔著“蛀蟲”“敗類”之類的話,走出審訊室。看到劉致遠,竇槐寅滿臉堆笑,兩腮的褶子皺在一起好似含苞待放的菊花。劉致遠臉色冷淡,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問道,怎么,竇局對市政府有意見?那我回去稟報市長,將保密局獨立于廬州市管轄之外,與市長平起平坐?竇槐寅討好般地說,哪敢哪敢!劉秘書大駕光臨,有失遠迎,有失遠迎!請到辦公室坐坐,有上等的鐵觀音,我們喝杯茶,敘敘舊。劉致遠說,水就不喝了,也沒什么舊可敘。市長發話,我那邊耽擱不起,接上人就走。竇槐寅碰了一鼻子灰,心里發恨,但依然諂媚地笑著說,好,好,馬上,馬上放人。

竇槐寅并不知道,其實,劉致遠是隱藏在國民政府的地下黨,接到上級安排,希望他借助市政府的“虎威”給竇槐寅施加壓力,營救被捕同志。之前,扔進何記酒坊的紙條也是他所為,但他根本不知道,白鴿已叛變投敵。

雖然釋放了白鴿,但竇槐寅卻像捕魚撒網一樣,將特務們撒出去,對白鴿實施秘密監控,目的就是為了放長線釣大魚,抓捕更多共產黨分子。

根據白鴿的交待,竇麻子破壞了我黨三個重要聯絡站,給廬州黨地下工作造成了重大損失。好在白鴿隱瞞了我的身份,不至于影響“C計劃”。事實上我又一次判斷失誤,多年以后,解密的保密局檔案記載,白鴿不但出賣了我,還供出了“C計劃”,只是她不清楚這個計劃的詳情,希望通過從我身上套取“C計劃”,再對我實施抓捕。

火車轟鳴著穿越山川河流一路北向奔馳。我異常興奮,再過兩個小時,就到目的地了,“C計劃”眼看要完成了,這是大決戰的前奏。

后來,我才知道,就在我們出發不久,劉致遠收到一份密報。他在市政府附近的小賣鋪買香煙,回到辦公室,從抽屜中取出一個小瓶子,又找出一小團棉花,蘸了蘸瓶子里的碘酒液體,棉花立即成了黑褐色。劉致遠小心地將棉花上的液體輕輕涂抹在煙盒上。很快,兩行小楷在碘酒的化學反應下顯影了,內容是“白鴿叛變,竇槐寅欲在聽風樓阻截圖紙,速攔截。”事不宜遲,劉致遠急忙開車出城,向聽風樓方向狂奔,在七丈崖追上了竇槐寅。一個對六個,力量懸殊,但為了“C計劃”,劉致遠只能硬拼了。在山崖間穿行原本就很困難,何況還要瞄準射擊。他剛瞄準后車輪胎,一個轉彎,子彈打偏了。特務們開槍還擊,劉致遠一邊躲閃,一邊再次瞄準后車輪胎,“嘭”的一聲,終于打中了,輪胎爆了,三個爪牙隨車翻下山崖。竇槐寅駕駛著前車,不斷加油掛擋,他的目標不在劉致遠,而在“C計劃”。劉致遠拼了命似的緊追不舍,與竇槐寅咬合得很緊。劉致遠越拼命阻截,竇槐寅越發感覺到“C計劃”的重要。竇槐寅有些焦躁,他命令兩個爪牙拼力打,打掉尾巴,以絕后患。在盤旋的山路,車輛顛簸搖晃,兩個爪牙瞄來瞄去,總是打偏。竇槐寅氣得牙齒咬得“嘎嘣”響,罵一句蠢貨,喊一聲坐穩了。他猛踩油門,提高了速度,在急轉彎處突然急剎車,劉致遠猝不及防,猛打方向盤,撞在崖邊一棵樹樁上,車熄火了。竇槐寅冷笑一聲,迅速發動車。眼看著竇槐寅絕塵而去,劉致遠一拍方向盤,罵了句,狗娘養的!

劉雪芬睡得很沉,鼻翼一動一動的,發出均勻的呼吸。我悄悄打開包廂,所有的旅客還在睡夢中。秦剛高度警覺,坐在折椅上,一個人抽煙岔心慌。看到我出了包廂,他用眼神詢問有什么事。我示意他隔壁的兩個家伙還在,怎么辦?秦剛攤了攤手,聳了聳肩膀。他表示只要他們不釆取行動,我們盡量不去打草驚蛇。我說把督察證用一下。秦剛以為我想查驗竇槐寅的證件,說是這種小事由他來辦。我沒說話,但態度十分明朗。雖然過道的燈光很微弱,秦剛還是看出了我不可更改的眼神。他說,好吧。

有了督察證,我大搖大擺向軟臥車廂走去。我輕輕地敲了敲車廂門,里邊稍有響動,門閂就打開了,看來這家伙沒有睡。我亮了亮督察證,說是例行檢查。竇麻子嫌我打擾了他,一臉的不快。他剛想發火,我手起刀落,一道寒光閃過,他的喉管被割破了,一股黏稠的腥血噴濺在車廂里。

我打開車窗,想將他拖起來扔出窗外。但這廝過于肥胖,死沉死沉的,即使使出吃奶的勁,也沒扛起來。這時,包廂門打開了,我驚覺地回身,看到一個黑鐵漢,正是秦剛。我高興地說,原來是你,快搭把手。秦剛嘿嘿一笑,一反手,一把匕首刺向我。說時遲,那時快,我反手一格,肘關節抵住他的下頜。我大聲斥責,秦剛,你瘋了嗎?秦剛一閃身,又一次刺了過來,就在這時,一名年輕的乘警閃身進來,一刀插在秦剛的后脖頸。秦剛斷斷續續說,你不應該叫白鶴,應該叫白狐,狡猾的狐貍。我問他為什么沒帶手提箱走,他說他太了解我了,手提箱一定有機關,我也留有多手準備。秦剛有氣無力地說,在上海臥底時,他因叛徒出賣被捕,被迫加入軍統局。原本想借我的手除掉竇槐寅,自己好上位,這個如意算盤落空了。秦剛無奈地笑了笑說,你知道我為啥愛喝酒嗎?其實,我的內心也一直無比煎熬痛苦,我是借酒澆愁啊。自從進了軍統,我恨死了自己,也做好了被暗殺的準備。唉,有句古話,叫作盡人事,聽天命。我沒有盡到人事,命該如此啊!

乘警問我,是白鶴同志吧?我是王陸。原來,劉致遠未能除掉竇槐寅,返回廬州急忙致電西安地下組織。西安地下組織安排隱藏在三門峽鐵路局的王陸同志暗中協助我。因此,秦剛在火車上的一舉一動,全被他看得一清二楚。

有了王陸的幫忙,很快處理了竇槐寅和秦剛的尸體。我又從竇槐寅的行李箱翻出幾件衣物,從上到下將車廂擦抹了一遍,直到確認沒有留下血跡,才將這些衣物連同行李箱扔了出去。這一幕,正巧被劉雪芬看到了,她的心中立刻警鈴大作。

做完這一切,我長長地舒了口氣,輕聲說,舅舅,我為您報仇了,您安息吧。

列車開始減速,該到潼關了。潼關是關中東大門,歷來為兵家必爭之地,素有“第一關”的美譽。乾隆帝游歷于此,也不免感慨潼關之險峻,并于城樓外橫額上留下“第一關”的鎏金御書。過了潼關,就是西安了,“C計劃”關鍵一步棋就要落子了。想到這里,我從心底涌出無限歡樂。

機車停火噴氣,自動安全閥放出多余的蒸汽,緩緩地停靠在潼關車站。請出示證件。王陸以乘警身份查驗乘客的車票和證件。快到西安了,我異常興奮,劉雪芬也許看出了我的神態,下意識地瞟了一眼。我將證件遞給王陸,他隨意看了一下,眼睛卻盯著別處問道,你們一起的?

是的。這是我夫人。我一邊回答著,一邊下意識地將劉雪芬攬過來。

謝謝,先生。王陸行了個禮,祝我們一路順風,接著去敲隔壁包廂的門。幾分鐘后,隔壁的門一下子被拉開了,王陸走出來,站在門口,聲色俱厲地呼喊遠處的列車員過來,說是有人逃票。接著,他又沖著里面不耐煩地叫嚷道,出來、快出來!我聽到隔壁包廂大聲吼了起來,但他們的聲音馬上被王陸更粗暴的呵斥壓了下去。

列車員趕過來查驗證件,他身手敏捷,有著專業訓練的素養。先生,請把證件拿來。請站過來點兒,我得核對照片。請把證件打開,對著窗外的光亮處,請再往前來一點。

一個黑衣人極不情愿地走上前去,他面色慘白,怒火沖天,一雙死魚眼惡狠狠地瞪著列車員。列車員合上證件,先生,您的證件沒問題。不過,對不起,得查一查您的行李。他說著,走進包廂,王陸緊跟其后。檢查完后,知道是保密局的人,列車員不便得罪,只是冷冷地行了個禮。

劉雪芬聽到爭吵出來湊熱鬧,趁亂向隔壁包廂發出信號,但她的一舉一動沒逃過我警覺的眼。王陸已向我轉達了組織決定,處決叛徒白鴿。劉雪芬強裝鎮靜,轉身回到包廂,“嘭”的一聲關上了門。不知是有意還是無心,將我關在了門外。

真可惜,沒把這兩個家伙趕下車,我發出輕輕的嘆息,但王陸卻說,已經處理了竇槐寅這條毒蛇,兩只小魚小蝦算不了什么。我不置可否,轉身敲了敲包廂門,里面沒有反應。推了推,反鎖著。再敲,還是沒反應。王陸找來鑰匙打開包廂,發現劉雪芬失蹤了。短短幾分鐘,劉雪芬就失蹤了,同時失蹤的還有那兩只箱子。王陸迅速打開隔壁包廂,發現那兩個家伙也消失了,他很著急,要跳車追擊,我攔住了他。王陸不理解,我笑了笑說,東西不在箱子里,我又指了指襯衣領子,暗示他縫在衣領了。

一聲長長的汽笛,火車啟動了。大約過了五分鐘,不遠處傳來兩聲巨響,即使在旭日初升中,也能看到霎然四濺的紅光。許多年以后,我查閱潼關舊警察辦案筆錄:兩男,穿黑色制式服,戴墨鏡,佩有手槍,年齡均為三十歲上下,疑似保密局成員;一女,穿藕荷色百褶裙,年齡大約二十五六,身份不詳。三人均被烈性炸彈所傷,血肉模糊。看著那冷冰冰的文字,我的淚水奪眶而出,曾經的一切蒙太奇般在前眼浮現。

遠處,一輪紅日正冉冉升起,在剛剛蘇醒的大地上撒下橙紅色光芒。多好的一天!我瞇起了眼睛,抬手對著陽光,金色的光束穿過指縫,噴薄而來。打開窗戶,將半個身子探出窗外,迅疾的風,掀動著我的頭發。我輕輕將手指蜷縮起來,又緩慢地打開,如此重復了好多遍,讓陽光從指縫快速飛過,一股暖流在周身奔騰洶涌。

責任編輯:李畑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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