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鵬山
一
人類歷史上,大概沒有一個國家像中國這樣,其現代化過程如此波瀾壯闊,又如此曲折淹蹇;如此讓人贊嘆,又如此讓人唏噓。在野士子,在朝官僚,西洋留學生,東洋同盟會;國民黨,共產黨,一代又一代人持續奮斗,拋頭顱灑熱血,蹈深海引快刀,可謂君子無所不用其極,只求舊邦維新。而作為一個大國——無論其歷史之悠久,還是其幅員之遼闊,人口之巨量,中國的現代化,在某種程度上,應該是世界現代化的一具標尺,一個分界點,她的成功,世界才可以說成功;她的步入現代,世界才可以說整體上步入現代。
令人嘆息的是,中國抬腳起步并不晚:1912年1月1日,孫中山在南京宣誓就任臨時政府第一任大總統,宣告中華民國臨時政府成立,亞洲的第一個民主共和國就此誕生。中國,這個世界上歷史文化積淀最深厚的國家,儒家文化的發源地和大本營,成了亞洲第一個建立共和政體的國家。
正如《共產黨宣言》所說,“資產階級……把一切民族甚至最野蠻的民族都卷到文明中來了。……它迫使一切民族——如果它們不想滅亡的話——采用資產階級的生產方式;它迫使它們在自己那里推行所謂文明”。在西方強大的現代文化和現代技術的碾壓下,世界上絕大多數國家和民族,根本沒有接招的能力:既不能引入、理解、消化和融入這種現代文化,也無力抵抗,只能被動麻木的卷入。而中國,則是另一番情景:她竟然具備了面對新世界新文化新時代的能力:既能審時度勢,判斷世界大勢,通曉古今之變,認知到國家的落后;又能把握未來方向,化被動為主動,融入接納,迎頭趕上。
中國為什么有這樣的能力?
我的答案是:古老的中國為中國的現代化準備了夠格的知識分子。他們既有來自體制外的士人商賈,也有來自體制內的官僚大員。這些飽讀傳統經典的知識分子,其思想空間足夠開闊,其文化視野足夠遠大。我在《儒風大家》雜志的專欄文章《孔子過時了嗎》里,有這樣一段文字:
①?《為傳統辯護》一書為四川師范大學李競恒先生新著,將于2019年末由四川文藝出版社出版。
在中國的現代化歷程中,那些先知先覺者,從龔自珍到嚴復,從康有為、譚嗣同、梁啟超到孫中山,從蔡元培到胡適陳獨秀魯迅,還有那些因各種方便,可以就近觀察西方的徐繼畬、薛福成、郭松濤、王韜們,他們豈不都是飽讀傳統文化經典?他們思想活躍的事實,就已經證明:傳統文化不但不會成為人們思想的禁錮,恰恰是革命者的溫床。
這些傳統中國的傳統知識分子,他們以及他們的知識并不是為了中國的現代化而儲備,而是為了管理和運行一個古老帝國而準備。但是,當中國猝然面對一個全新的西方世界和西方文化時,當古老的帝國必須面對無可選擇的現代化而不是在老路上行進時,他們那些來自傳統的學術訓練和文化儲備,竟然足夠讓他們對一切應付裕如。他們有能力認識和面對“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有能力理解一個新的世界,有能力面對和走進新的時代。在對現代西方和現代文明的理解上,他們的理解力、接納力,其實是超過今日中國很多缺乏傳統經典儲備的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的。
這,足以證明,中國的傳統文化,有足夠的現代性,至少,有對現代性足夠的接納融通空間。
而傳統文化培育出來的知識人,實際上成了一個民族走向現代世界的先知先覺者、領路人、拉纖者,甚至殉道者。
這是中國文化的光榮,更是中國的幸運。
二
但是,中國有中國的不幸,一個很大的不幸。
這個不幸就是秦制。雖然秦制在秦朝滅亡以后被主流價值觀質疑,從而在后來的時代——自漢至宋——得到了很大的改善,在宋朝,中國幾乎已經看到了現代政治的曙光,但是,很不幸,這種君主政體在和金、元游牧奴隸制結合以后,其專制獨裁,其傲慢顢頇,在明清時期達到了登峰造極的程度。如果說,元朝之前中國的君主制,其君主統治國家,還是法家倡導的“通過固定的和確立的法律”(孟德斯鳩《論法的精神》第二卷第一章)來統治,還有相當的制度設計來制衡君主一人獨大;而元朝及以后的君主制,則是典型的孟德斯鳩所說的,君主“在沒有法律和規則的情況下,從他自己的意志和隨意的念頭里面引出所有的事情。”(同上)我當然不是說元明清并無相應的君主行使自身權力和意志的規范,但問題在于,這些規范只有在他們愿意遵守的時候才是有效的。
于是,中國的君主政治,就成了缺少有效制衡的真正的專制體制。
從這個意義上說,中國歷史,從宋朝以后,是逆向行進的。常常是:進一步,退兩步。
而這種倒退,恰恰是中國文化——以儒家為中心的文化——逐步被抑制、扭曲、改造甚至被擯棄的結果。
與之相應的,則是外來的較為落后或野蠻的文化入主中華。與先秦時代的秦來自較為落后的地區一樣,金元等游牧文化之影響中國,都是先例。并且,不是最后的例子。
一個更大的悲劇性事件,是我們把自家的傳統文化當成了自己的敵人。
我們面對著不請自來的西方資本,以及為資本開道的堅船利炮,我們首先看到的是:我們的技術落后了。接下來,我們意識到:我們的制度落后了。人家有民主政體,而我們,是君主專制。
再往下的邏輯看起來非常順暢:那為什么我們沒有一個更好的制度呢?因為我們有一個糟糕的文化傳統。
于是,結論是:為了中國的現代化,必須否定中國的傳統文化。
這其實還是義和團思維,只不過是——逆向義和團。
本來,我們除了專制君主,我們還有作為對這種專制君主進行制約的儒家文化——雖然這種制約的有效性并不總如人意,但“爾愛其羊,我愛其禮”,畢竟這是一種高懸政統之上的道統??鬃?,作為道統的代表,一直擁有至高的地位,以至歷代帝王都必須對他進行祭祀。在帝王的祭祀對象里,除了天地、祖宗,就是孔子。孔子,是全體中國人的最大公約數。
對于統治者來說,他們固然需要一個教化人民的偶像;但對于下層人民來說,他們也需要一個高于政統的道統,需要一個高于權勢的道義,需要一個評價權勢的標準,需要一個起訴暴政的理由??鬃泳褪沁@樣的一個“理由”,人民制約、反抗、推翻暴政的“天理之由”。當歷代那些骨鯁士大夫和人民對著暴君喊出“無道昏君”這四個字并挺身反抗或揭竿而起的時候,他們依據的這個“道”,就是孔子之道。無道就是無孔子之道,無孔子之道,就是昏君、暴君,就該被推翻。孟子說:“賊仁者謂之‘賊,賊義者謂之‘殘。殘賊之人謂之‘一夫。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弒君也?!保ā读夯萃跸隆罚┻@個作為君主統治合法性的“仁義”,就是孔子的“仁義”,就是孔子之道。殘賊孔子之道,就是獨夫民賊,人民就有推翻他的權力!
在中國文化里,在中國的政治倫理里,孔子,是道統的核心象征,是社會正義的基本詮釋,是苦難民眾的最后希望,是人民反抗暴政的合法性來源。
今日很多論者,動輒文化決定制度。其實,文化和制度之間,不是這么簡單直接的母子關系——文化是母,制度是子。制度壞,那一定是文化的原因,要改變制度,必先變革文化。這是“新文化運動”的倫理思路,也是他們的邏輯思路。這種思路,到現在還在很多中國知識分子——尤其是一些自詡自由主義知識分子那里頑強的存在著。
我想問的是:為什么不是一種制度造就了一種文化,造就了民族性?
為什么同一種文化傳統,東、西德國民性不一樣,東歐、西歐不一樣,南、北朝鮮國民性不一樣?
其實,新文化運動的先賢們,他們已經指出了:長期的君主政體,尤其是元明清以后的專制政體,養成了我們民族性中的諸如奴性、愚昧、野蠻、迷信等等文化問題。他們在批評國民性的時候,已經有意無意地說明了:制度才是根本,制度往往造就文化。
三
但不幸的是,面對中國的現代化問題,新文化先賢們的批判鋒芒,卻一致對準了傳統文化。
當然,他們這樣做沒有問題。因為,中國傳統文化確實有很多問題,對中國文化的反思也確實非常必要。但是,造成中國歷史中國現實中國民性諸多問題的,是鼓吹君主獨裁,致力于建設權力通吃社會的法家,而不是儒家。如果我們能區分這些,對孔孟之儒手下留情,我們未必不能從發生學的角度,從原始儒家的“三代”描述和向往中,找到自家的思想資源,走進現代。
秦暉先生指出過,最早睜眼看世界的中國知識分子,當他們發現歐美的時候,他們的感覺是發現了中國一直夢寐以求的“三代”。儒家心目中的“三代”,當然還不是西方的“現代”,但是,這些飽讀儒家經典的知識分子,在西方的“現代”中看到的竟然是他們在經典中讀到的“三代”,這至少可以證明:他們理解的“三代”,與西方的“現代”至少是不抵牾的,是可以直通的。
所以,即便我們從文化的角度去找中國的病根,我們也還有機會避免最壞的情景出現。
但是,最壞的事情還是發生了。我們喊出的口號是:“打孔家店”。
是的,我們沒有去“刺秦”,我們去“刺孔”了。我們看起來痛恨專制君主,但是我們干了一件專制君主——比如朱元璋——試著干卻沒有干成的事:我們終于把孔孟打倒了。若朱元璋地下有知,當額首相慶:唯一制約君主的力量,被我們毀掉了。權力被松綁了,從孔子以來的政教分離,終于又一次如權力者所愿,政教合一了。專制君主不僅代表了世俗政權,還代表了天道真理。而權力輪子下的我們,則失去了文化的紐帶,失去了文化共同體及其保護,我們成了原子狀態的單個的人,心靈無有安頓,人身無處依托,而我們還以為我們擺脫了一切羈絆獲得了自由。
這是中國的悲劇,也是世界的噩夢。
“打孔家店”,現在已經成了完成式,成了“打倒孔家店”。孔家店已然坍塌,已然不再成為我們的生活尤其是精神生活政治生活的信念或約束,我們的政治中已經沒有了儒家道統,我們的國民生活中也不再有孔教和禮制。但是,即便如此,今天仍然有很多人把諸多社會問題歸咎于孔子和儒家。這很諷刺和荒謬,但卻是確確實實存在的事實。
今天的中國社會,對中國文化——尤其是孔子為代表的儒家文化——抱有偏見以至敵意的人,非常普遍。概述之,有以下幾種人物類型:
第一,深受上一世紀新文化運動影響,接受其既定結論,而沒有進一步思考者;
第二,深受上一世紀文革、批儒評法尤其是批林批孔運動影響而沒有走出來者;
第三,民粹主義者。他們認為孔子講禮制,講等級差別,從而與他們理解的現代平等思想相沖突;其實,他們既不能理解古代中國的禮制,也并不真正了解現代西方的平等;
第四,一些自由主義知識分子。他們的知識結構主要來自于西方經典,其中不少人對中國經典知之不多,隔膜嚴重,視中國傳統文化為中國現代化之障礙;
第五,其他并無深入思考而人云亦云者。
這些人中,除了第四類,其余的幾類文化層次和社會階層普遍不高,理性思考能力不強,但他們人口基數大,數量多,憑借著數量優勢,再借來第四類人的現代西方文明的大旗,幾乎凝聚成了我們這個時代對孔孟儒家的基本認知和態度。
中國的文化悲劇和國運悲劇在延續。
四
當然,對這個悲劇性的歷史,國內的學術界實際上已經有了相當明晰的反思。
問題是,這種反思,并未獲得一致認可,并且,由于這種反思只是在高峻的學術圈子里發生,在專業的壁壘里自說自話,還無法以它的智慧之光照亮現實,無法糾正大眾的公共認知,從而無法改變公共話語和公共生活。
也就是說,學界中的人,應該不止滿足于圈子內部的研究和沙龍式交流,不止滿足于在艱深而狹窄的專業學術雜志上發表自己的成果,而是應該走出來,讓自己的研究成果得以傳播,并且是向大眾傳播。
李競恒先生本書所做的,就是這樣的糾正和傳播。我以為,這是中國現在最迫切需要做的工作。
李競恒先生學術基礎扎實,學術訓練規范,學術視野廣闊,對李競恒先生的學問,我是欽敬的;對他的著作,也是抱持學習的態度的。當李競恒先生給我發來微信,希望我給他這本書寫個序的時候,雖然我覺得自己不是合適的人選,而且最近幾年我也一再表示不再為人寫序,但我一刻也沒有猶豫,馬上答應了。因為,這本書里的一些文章,我已經在其他地方讀到過,我知道他的學術關注點在那里。而且,我們有共鳴。我前幾年也在《儒風大家》開設過為孔子辯護的專欄“被誤解的孔子”,恰好也是二十幾篇,恰好也要結集出版。他為傳統辯護,我為孔子辯誣,我們做著同樣的工作,有著同樣的關懷。
這本書不難讀,李競恒先生要解決的,都是一些具體而微的問題。但是,見微知著,他的學術指向卻非常宏大。通讀全書,我的感受是:
這是一部憂患之書。
這是一部溫情之書。
這是一部責任之書。
這是一部學術之書。
“作易者,其有憂患乎”。今日學術從業者,從憂患角度著書立說,有強烈的問題意識和現實關懷者,有,但比例不高。我說李競恒先生這本書是憂患之書,是因為我讀出了他的現實指向和學術關懷。顯然,他的興趣不僅僅是從學術的角度去澄清一些長期以來被廣為誤解的問題,他的真正目的,其實是對一個更大問題的關懷,這個更大的問題,是中國的現代化,是本民族幾千年的文化及其命運。所以我又說它是一本溫情之書——他對中國文化,有一種同情之理解,又有一種來自于理解的同情。
在本書的前言《告別“五四”的有色眼鏡》中,李競恒先生說:
“五四”及其后學的思維方式與知識生產,其實占據了長期的優勢,我們還需要更好地挖掘和整理本國歷史文化傳統,才能獲取有效的認知。有鑒于此,筆者曾在一些刊物上發過一些小文章,對一些常見的誤會稍微做出了些解釋……希望對五四這一百年來的反思做一點點小補充。由于這一主題過于龐大,這本小書未必能給出一個整體性的全面解釋,但筆者希望達到的效果是,一些讀者能從更客觀的角度來重新審視中國的歷史文化傳統,告別這一百年來的有色眼鏡。
一百年來,有多少學術累積,又有多少觀點已經成為先驗的存在,成為不證自明的共識。正如李競恒先生所言,“‘五四及其后學的思維方式與知識生產,其實占據了長期的優勢”,對中國傳統文化的現代性做整體的否定性鑒定,對中國文化現代化轉型做整體性消極判斷,這種‘五四以來主流的宏大敘事已經到了不證自明的程度,并且彌漫于中國的輿論場。要“告別這一百年”,告別一百年的成見,這是多大的學術志向?正如魯迅所問的,“從來如此,便對么?”敢于對一百年來的學術和話語體系發出這樣的疑問,正是李競恒先生這本書的價值所在。本書涉及到的二十多個問題,看似很小,其實都對應著‘五四以來的諸多宏大敘事,每一個小問題都輻輳這樣的大主題。‘五四以來對中國文化的整體誤判,都建立在對這些具體問題的誤判之上,李競恒先生把這些問題集中起來,一一加以化解,這種做法,比用宏大敘事去反駁宏大敘事更加有效??此扑鉀Q的是一些具體而微的小問題,實際上是一點一點銷蝕掉‘五四以來對中國文化整體否定的基礎,瓦解了否定中國文化這種大論調的立足點。
魯迅先生說,“要我們保存國粹,也須國粹能保存我們。”(《隨感錄》三十五)李競恒先生對中國傳統文化的溫情,乃是源于對這種文化的信任——相信這種文化乃是我們安身立命之根,生生不息之源,走向現代之起點和法門。中國文化的命運,其實就是中華民族的命運。以拋棄本民族文化,全盤移植外來文化來換取國家的現代化,代價巨大,且付出巨大代價之后亦不可能成功。而從本民族文化中闡發現代性,生成現代化,才是正當之路,也是當今世界所有現代化轉型成功國家的通例。中國這樣歷史悠久幅員遼闊人口眾多的國家,當更該如此。這是今日人文學者的責任,擔當這樣的責任,需要他們的學術能力和價值生成力,更需要他們繼往開來的愿力。
其實,做學問的人都知道,越是具體的問題,越是難做,越是難以做踏實,做成鐵案。做這類事,需要老實的態度,需要扎實的學問,有幸的是,李競恒先生有充分的學術準備,使他有能力出色地完成這項工作。所以,我說這是一本學術之書。
還有一點很重要:本書的語言顯然是學術的。但本書涉及的問題,因為是大眾輿論常常涉及以至耳熟能詳的,所以可以引發更廣泛的讀者的興趣。為了照顧這些非專業讀者,更好地讓思想之光在大眾中傳播,他的語言又是努力活潑和通俗的。
所以,我覺得,這本書具有了這樣兩個特點:第一,致力于解決具體問題;第二,致力于更加廣泛的傳播。
這是這本書相比很多壁壘森嚴的學術大部頭可貴的地方。
拉拉雜雜寫了這么多,是我讀了全書之后,深感其價值,深感其憂患,這些,觸動了我。我相信,這本書討論的問題,對今天所有關心中國文化、關心中國現在和未來的讀者,都是重要的。而更多的讀者,也會和我一樣,在李競恒先生冷靜客觀的筆下,感受到他的情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