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健

2019年9月,法國斯特拉斯堡舉行歐洲議會全體會議,議員們就英國脫歐問題進行討論。
對歐盟來說,2019年是重要決定之年,最大的決定不是英國脫歐或法國“黃背心”運動,而是借助街頭政治和網絡動員獲得力量倍增的各類民粹主義政黨紛紛進入廟堂之上,從而影響未來歐洲發展進程。
英國《衛報》曾進行“自我調查”:1998年,該報發表約300篇含有“民粹主義”或“民粹主義者”詞眼的涉歐文章,2015年有約1000篇,而2018年的數字翻了一番,超過2000篇。這并非偶然,1998年,只有兩個歐洲小國——瑞士和斯洛伐克——的政府中有民粹主義者,如今達到9個國家,而至少有一名民粹主義部長入閣的政府統治的歐洲人口從1250萬增至1.7億。超過1/4的歐洲人在2018-2019年選舉中把票投給民粹主義者,20年前僅有7%。73歲高齡的捷克籍聯合國大會前主席揚·卡萬是歐洲政壇常青樹,見過太多政治悲喜劇的他說:“從有政客的那一天起,就有了某種形式的民粹主義。它贏得選舉。但……我們現在看到的一些‘純粹民粹主義,甚至在10年前都還不存在。”
這一回,民粹主義入侵歐洲的特征很鮮明——排外民粹主義極右翼政黨(DRPX)掌握話語權,包括意大利聯盟黨、法國國民聯盟、德國選擇黨等等,他們當政或參與執政聯盟,共同點是反體制特征,自詡為“反對傳統精英的人民的完美代表”。然而,它們所代表的“人民”概念是非常寬泛的,從消沉的熱門行業人群到流離失所的工人,再到失業的年輕人或失去競爭能力的小商販,而失去職業競爭力和失敗者身份認同構成了上述人群不滿的軸心。
荷蘭阿姆斯特丹大學政治社會學家馬泰斯·羅德因發現,歐洲民粹黨派在抵制全球化上形成共識,他們基于這樣一種信念,即全球化代表“零和游戲”,新興經濟體以犧牲發達經濟體的經濟和造成其社會惡化為代價進行強勁增長。他們攻擊歐盟推動了快速而不穩定的全球市場,并相信自己將成為這一市場的最大受益者,但當幾十億第三世界國家勞動力被納入全球分工方程式后,在降低生產成本的競爭環境中,歐洲變成“被圍據點”。不僅如此,在他們的語境里,歐盟財政緊縮政策也不得人心,一方面是負債累累的歐元區國家違心接受條件苛刻的紓困貸款,另一方面是布魯塞爾嚴格的財政紀律,前者主要影響歐盟南方國家,北方債權國攫取大量信貸抵押品,以期收回貸款,可不顧及債務國的民生(特別是就業崗位消失);后者影響到了聯盟所有成員,為了不超過聯盟內部商定的3%的最高財政赤字,各國不得不對其公共支出大力收緊,社會中最脆弱的群體受財政緊縮政策的影響最大。
與反全球化相呼應,DRPX加緊排外,正如《紐約時報》評論家大衛·布魯克斯所指出的:“在焦慮時期,對‘我們和‘他們加以區別,比對文化多樣性的寬容簡單得多。”DRPX所鼓吹的排外與反對歐盟其實是“一卡雙帶”,首先,歐盟組織持續東擴,帶來了人員在聯盟內部自由流動,大批中東歐勞工進入西歐,帶來中低端就業市場巨變(像英法果園采摘業基本被波蘭、羅馬尼亞農業工人壟斷);其次,歐洲盲目追隨美國武力介入“阿拉伯之春”風暴,導致數百萬逃離中東和北非難民的到來,歐盟不得不實施難民配額制度,迫使成員國開放。
在歐洲,如今,借助臉譜、推特等社交媒體,歐洲政治市場的入門限制很低,不再需要復雜的組織,抗議運動能迅速聚集起來,新政治組織得以形成,老牌政黨被惡意分化。
香港龍洲經訊咨詢公司首席經濟師阿納托爾·卡列茨基嘲笑DRPX“欺軟怕硬”,“把經濟困難怪罪到外國人頭上,是懦夫行為”。回顧2008年歐債危機爆發后,曾有人試圖將新自由主義經濟崩潰所引發的民眾怒火轉到“貪婪的金融寡頭”頭上,這種轉移矛盾的做法失敗了,因為金融業可調動巨大資源辯護。況且,拿銀行家開刀,不能平息大眾怒火,因為打擊金融領域并不能提高工資、縮小差距、避免被社會忽視。于是,一通邪火全撒在最脆弱的人群身上,可就是不解決問題。
眾所周知,西方選舉政治離不開金錢,號稱“人民代表”的民粹主義政黨特別是DRPX上臺也離不開“金彈”幫襯。日本《選擇》月刊報道,跨大西洋之間,數十億美元規模的活動經費正流向那些宣揚仇恨思想的民粹主義團體,以至于催生出“仇恨產業”這一名詞。最初播下“仇恨種子”的是名叫雷諾·加繆的法國小說家,他在2010年前后提出的“大置換”理論引發反響,核心思想是有色人種移民大舉涌入,歐洲和美國公民生育率低下,法國人正處于瀕臨滅絕的危險境地。這一理論迅速在極右翼人士尤其白人至上主義者中引發“大置換熱潮”。社交媒體上,有著模特般姣好面龐的美國保守派評論家坎達絲·歐文斯(她自己卻是黑人女性)和邁洛·揚諾普洛斯靠著刺耳的極右民粹思想和辛辣的人身攻擊,聚攏了超高人氣,兩人的“中東難民陰謀論”更是給歐洲煽起“陰風”。
可真實的調查卻讓人意識到,歐文斯、揚諾普洛斯這樣的年輕評論人受追捧,是因為得到歐美富裕階層明目張膽的資金支持。截至2017年,揚諾普洛斯在歐美巡回演講的所有經費,都由美國猶太裔億萬富翁羅伯特·默瑟提供,他憑借對沖基金文藝復興公司總裁的身份揚名立萬,也是特朗普參加總統競選的大金主。他的女兒麗貝卡更成為“極右獵頭”,為父親尋找值得投資的新極右翼人士。一家美國研究機構研究員說:“這取決于如何定義極右翼,如果僅指新納粹團體,他們就得不到什么資金實力,如果擴展到‘反中東阿拉伯團體的話,那錢數會多到離譜。”美國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的附屬研究機構2016年完成的一項調查顯示,從2008年到2013年,74個歐美“反中東移民”團體合計獲得的捐款超過兩億美元,包括“中東論壇”這類只具研究性質的團體和“圣戰觀察”“我們行動吧!”這些名字里就帶著火藥味的團體。伯克利分校研究人員內森·林表示,極右翼民粹主義者和白人至上主義者的活動“如今已經成長為一大產業”。
極右翼民粹主義者和白人至上主義者的活動“現在已經成長為一大產業”。

2018年3月10日,法國里爾,“國民陣線”領袖勒龐出席政黨大會,美國前白宮首席顧問班農現身參加。

意大利副總理兼極右翼政黨聯盟黨領導人馬泰奧·薩爾維尼。

2019年5月27日,英國倫敦,英國脫歐黨領袖法拉奇在歐洲議會選舉結束后的新聞發布會上對媒體成員發表講話。
為了開拓財源并規避法律風險,歐洲極右翼還把目光投向加密貨幣。2018年5月,在老主顧、美國總統特朗普那里失寵的前顧問斯蒂芬·班農來到布魯塞爾,協助名為“運動”的組織造勢,其宗旨就是讓歐洲民粹主義聯合起來,破壞歐盟的根基。7月18日,班農透露自己正在創建一種加密貨幣,為“政治斗士”提供一種現行金融體系的替代辦法,甚至這種代幣將來要用于支持全球范圍的民粹運動。初創企業代幣公司(Token)首席執行官雅辛·特拉指出:“目前加密貨幣主要是由一些初創企業推出,實際上任何人都可以做。鑒于班農的知名度,可以設想他可能讓某一個群體接受其加密貨幣,并讓該貨幣獲得一定價值。”要知道,替代貨幣的主要風險是削弱各國銀行監管系統,因為金融資本會大肆向數字貨幣轉移,這正是班農想要達到的目的,他表示:“加密貨幣是具有破壞性質的金融民粹主義,控制了貨幣,就是掌控了一切。”特拉提供了一個線索,2017年8月美國夏洛茨維爾發生種族沖突后,很多極右翼支持者都表示抵制貝寶、蘋果支付和谷歌錢包等在線支付形式,并且抵制信用卡,轉向了替代貨幣,以便能安全、匿名地進行支付。
現實經濟和社會危機讓民粹主義者大行其道,但他們并非沒有上升的“天花板”。2019年5月,五年一度的歐盟歐洲議會選舉落下帷幕,經過組織和輿論動員的極右翼政黨均斬獲最多票數,合計拿到議會25%的席位數,比上屆增加5%,但未達到班農等人預期的30%。過半數的歐盟國家選民對統一的歐盟懷有困惑與不滿,但仍支持歐盟一體化進程。
實際上,極右翼政客們已聞到政治氣味的微妙變化。選舉中,瑪麗娜·勒龐領導的法國國民聯盟以微弱優勢戰勝總統馬克龍的前進運動,可得票率比上屆降低1.55個百分點,他們在選舉中不敢繼續高喊“脫歐”,甚至放棄要求法國脫離“歐元區”的主張,轉而謀求在歐盟內恢復各國更多“主權”,希望改“歐洲一體化”為“歐洲主權國家聯合”。而在意大利,副總理兼聯盟黨魁薩爾維尼欲成為新一代歐洲極右翼黨派領袖,5月18日,也就是歐洲議會選舉前一周,他發起歐盟史上最大規模的跨國極右翼黨派串聯,近20個極右翼政黨領袖或代表齊聚米蘭,高呼“保護歐洲文明,打擊非法移民”口號,為歐洲議會的極右翼黨團一一民族和自由歐洲拉票,可他們沒能成為歐洲議會第三大黨團。

2019年1月22日, 德國亞琛,德國總理默克爾和法國總統馬克龍簽署《亞琛條約》,該條約旨在深化兩國之間的合作,并有效遏制當前歐洲范圍內出現的國家利己主義與民粹主義。
頗具諷刺的是,為防對手揪住“里通外人,搞亂歐洲”的小辮子,歐洲極右翼政黨紛紛和那位“美國師爺”班農劃清界限,“歐盟選舉背后的政治力量有且只有我們”。勒龐還特別指出班農“不是歐洲人,是美國人”,并稱班農不該在“拯救歐洲”運動中扮演領導角色。但一些歐洲媒體認為,美國對歐盟聯合向來忌憚,原本通過安插在歐盟中的英國制造事端擾亂一體化進程,現在直接派出班農坐鎮歐洲,力圖將歐洲極右翼勢力拼湊起來,赤裸裸地展開“拆解歐盟”的“運動”。
然而,從歐洲議會以及接下去多國選舉結果看,支持歐盟一體化的中間派和左派力量有所上升,它們與中右、中左派依然掌握歐洲議會大多數席位,反映了一體化仍是歐洲政治和歐洲民意的主流。更重要的是,在戰后歐洲一體化的60多年歷史中,特別是歐盟正式成立以來,各成員國經過多年的交流與融合,已就歐洲一體化的經濟、社會、政治治理形成清晰的理念和模式,建立了比較完善的體制、制度和機制,這使得從根本上顛覆歐洲一體化進程難上加難。希臘前財政部長亞尼斯·瓦魯法基斯還總結出幾大抗衡極右翼民粹主義的“良方”,其中最有效的是自己設定議題,不跟民粹主義者跑,“反移民、反‘中東宗教威脅等議題是DRPX喜歡的,可我們可以多講經濟改革和收入二次分配”。另外,不要挑動焦慮議題,而是要喚醒熱情,“就像勒龐與馬克龍的每次較量,前者的話語體系全是焦慮,對社會衰退的恐懼、對阿拉伯移民改變法國社會的恐懼,對恐怖襲擊的恐懼,而后者用樂觀主義的語氣回應,用完整的建設高度發達而均衡的國家經濟去喚醒很多年輕選民對改變生活的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