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大鳴
一
一個名字突然從廣告牌上跳到我的眼睛里。那是一張訃告。逝者為大,為了不掠擾在天之靈,以下的敘述,我就用A老代替那訃告上的名字。也許是一個月,或者兩個月,反正是不久前,我還看到那諂媚的背影,我像見到債主似的,閃到他看不見的墻角旁。我沒借他的錢也沒借他的物,我是怕他用一副卑躬的面孔和我說話。A老即算只叫我一聲,再不說第二句話,那聲道里的氣流,早就形成了奴隸的腔調。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見到A老那奴隸般的面孔,我就恐懼。
二
A老退休前是總務處長,正處級。福利分房的年月,總務處長掌管分房大權,申請住房的報告只要簽上他的大名,影響家庭溫暖、幸福的鑰匙就能安詳地睡在手心里。每天都有人叫他做爺爺,哪怕遞報告者從年齡上可以做他的爺爺,也情愿降為孫子交換他在報告上的簽名。那時我不到三十歲。剛認識A老時,他正當壯年處在權力巔峰,眼睛仿佛被螺絲鉚在頭頂,整天望著天空,只看得見藍天上行走的云彩,至于在地上行走的孫輩們,則一概看不見。
那年我剛結婚,愛人在一家市辦企業上班。對夫妻另一方不在本廠上班的職工,不知是誰發明了一個名字,寫在大廠的文件里,叫單邊戶。文件上說單邊戶不能分樓房,但,特殊情況可以分平房。平房是建廠時遺留的,雖簡陋卻比沒房住還是多些幸福感。那時我已從車間調宣傳部做了個小干事。我拿著申請特批平房的報告,找主管宣傳的黨委副書記簽了字。副書記的官比處長大。A老接過報告,連看都沒看,往文件簍里一丟。我提醒他副書記簽了字。他陰笑說,我這里書記簽的都壓著呢,誰簽字你找誰,都找我要房子,我又不生房子。
我有絕對的準確情報,帶廚房廁所一房一廳的平房還有三套,不帶廚房廁所的至少還有十套。
最后部長幫忙找了廠長。部長說,莫急,下午就會把鑰匙送來。果然,他下午就把鑰匙送到了部長辦公室,是一套帶廚房廁所的,在洞庭湖邊上,風景像旅游區一樣。
A老見到廠長,就像皇權時代大臣見到皇上,只差下跪的一個環節,有人說他的總務處長就是跪來的,但只是傳說,故事講得生動,也符合廠長和他的性格,我問他們是不是親眼所見,都說只是耳聞。他低著頭,像做了錯事在父母身邊悔過的孩子,一臉眼淚、鼻涕,那形象我見過。我沒聽到廠長如何訓他,為什么訓他,只聽到他一連說了三次保證:保證聽您的話、保證聽您的話、絕對保證聽您的話。
要不是有廠長撐腰,總務處長的烏紗早從他的頭上飛了。有年開職代會,一半以上職工代表聯名要求撤換總務處長,廠長對工會主席說,這事你壓不下來,就要認真想一想勝不勝任得了工會主席一職。剛聽說職工代表聯名要求撤換A老,我想他應該正焦慮萬分,沒想到他倒像剛升官發財似的滿臉笑容,而且還示威似的哪里人多哪里就有他的身影。當時我想,他高興不了幾天一定會被撤換,全廠除了廠長外,幾乎都希望把他撤了,民意所向。近些年我才明白,他何以面對如此巨大的民意壓力,還像升官發財似的笑容滿面,是他早已揣度明白了那一直未變的銅墻鐵壁似的官場生態。他認為只要認定一個主子,就能穩坐總務處長的“釣魚臺”。
三
后來,我又找過他一次。這次不是私事,我不再把自己當孫子了,可他仍把我當孫子,也許他的潛意識里,除了廠長是爺爺外,其他人一概是孫子。這次去找他時,我已不是小干事,在廠報負了一點小責,也算是有行政級別的人了。我是奉命采訪。廠長交給宣傳部長的任務,部長又把任務交給了我。我那套洞庭湖旁風景秀美的房子,是部長找廠長特批的,廠長部長層層交下來的采訪任務,盡管被采訪的人是我最不想見的,但,我必須硬著頭皮挺上去。
A老辦公室的門半開半關,關的半邊把臉擋在里面,開的半邊把翹起的雙腳露在外面。他在接電話,笑聲像球一樣滾到了走廊上。我輕輕地在門上敲了兩下,沒有請進的提示,只有笑聲和說電話的聲音,我又在門上敲了四下,前兩聲和第一次一樣溫柔,后兩聲“嘭嘭”的帶了一些固執和不耐煩的情緒,也脆了許多,鼓一樣響。里面雖沒了笑聲,說話聲也只是一個字一個字地“嗯”“嗯”,但仍沒回應我,敲門聲仿佛是一陣風,在A老聽來還比不上一陣風,一般聽到風聲也許會習慣性地抬頭望一望。我只好推門而進。
他將電話話筒放在右肩上,肩往上聳,腦殼往右偏,話筒夾在肩和耳朵之間,左手食指和中指夾著煙,“嗯”一兩聲后,抬起左手將煙送到嘴邊,嘴唇上就有火星閃亮,兩個鼻孔煙筒一樣縷縷煙霧飄出來。我站在他面前仿佛是空氣,他仍舊“嗯嗯”地和話筒說話。我叫了他一聲,他沒理睬,連嘴角也沒翹一下。他把手中的煙抽完,左手把煙蒂摁滅在煙灰缸里。我不失時機地又叫了一聲,他仍把我當無色無味看不見也摸不著的空氣。朝話筒說了三五句話后,又從煙盒里掏出一根煙,大拇指和食指搓弄煙桿,有幾根煙絲仿佛忍受不了那般虐待,逃到了桌面上。第二根煙抽完后,終于聽到:掛了啊,有事你找我。
他放下話筒,仿佛剛看見我似的,找我?什么事?快說,等下我還有個會。我真想轉身就走,這樣牛逼的人,從此都不想見到,但,想到此行任務,暫且忍下這口鳥氣。部長明確交代,給他寫五千字以上的人物通訊,發廠報頭版再轉三版,而且必須堅決不打折扣發在后天的廠報上,我和他電話預約了,他居然問我什么事?!
要是現在,我會認為是對人格的羞辱,如果手中有一支槍,說不準就走火了,但那時我不敢,不是不敢打而是連想都不敢想,當年黑五類的家庭出身和知識分子的家庭教育,只剩下了忍耐,即便是今天,仍自認為有著不同常人的忍耐能力,不到萬不得已,憤怒的火山就不會噴發。少年時練會的忍耐功夫,讓我在領導的印象中留下了做事沉穩的美名。其實,這是我個性中最大的弱點,在權力橫行和權力膨脹面前首選忍讓、躲避。過分的忍讓是畸形的人格,是懦夫,事情過后,我常常懊悔。
父親以“歷史反革命”的身份接受批斗,下放勞動改造的日子里,我每去看一次父親,他就對我講一次韓信忍受胯下之辱的故事,那時,胯下之辱不只是一個故事,而是一劑藥方,是父親面對強權堅定地活下去的精神支柱。幾千年來,胯下之辱的故事,仍在一代一代傳誦,或許正因為如此才成就了A老之類的人物。
給他寫完人物通訊后,我就發誓,從今往后,不再踏進他辦公室半步,不再和他說一句話,即算是睡在馬路上,也不找他求一平米房子;即算領導再交代采訪他的任務,不執行哪怕丟烏紗、丟飯碗,也要兌現誓言。我素來尊重自己的誓言,我僅發過兩三次誓。十多年前,我發過一次誓。我不記得當時口袋里有幾分錢,但我全部買了煙,十多根,而且一次抽完。我被煙醉了,害一場大病似的,從此發誓,今生不再抽煙。在外應酬常有朋友引誘我抽,我都經受了考驗。剛從知青點招工進廠時,每天就兩件事,下班就打牌,打完牌就上班,對這段生活,我在散文《有夢無夢》里說過。后來發誓不再打牌,果真就從牌桌上下來,鉆進了書齋里。
一諾千金。我把誓言看得比金子更貴重,那是生命的一部分。
四
耳邊突然響起一聲:“總編,您好!”嗓子的發聲口朝下似的,氣流仿佛往山谷里運動,沉悶而壓抑,帶著一種擔心被人拒絕的膽怯。聲音是從哪里發出的?低低的,怕驚擾了什么人似的。那時,我已做了廠報總編輯,手下有五個編輯,兩個打字排版操作工。我循聲尋找,只有A老站在身邊。我根本不可能相信,這是A老叫我。我有某種錯亂感,太陽從西邊出來了。我沒有理他,像去醫院誤進了傳染病房轉身就走,我想他一定也呆了,很想回頭看看他那一臉窘態,但我沒回頭,我不愿見到他那張嘴臉上的任何神態。后來我才知道,剛好是那天,領導找他談了話,到了退二線的年齡,總務處長要易人了。待他搬出總務處長辦公室后,他的輩分就變小了,只是我沒想到,小得不僅是孫子輩,仿佛還成了曾孫子輩。
A老目空一切的霸道面孔,像一幅粗俗的瓷畫燒制在我的記憶上,我一直以為這幅畫面就代表了A老的形象,沒想到幾年以后,他又在我的記憶里烙上一幅卑躬屈膝的畫面。至少有半年時間,我都無法把這兩個畫面統一在同一張面孔上。川劇變臉一樣,手往臉上一抹,就成了另一副面孔。川劇變臉之前至少還有一個動作的過程,而A老的變臉,完全是沒有預警的,后來我終于明白了,也就知道A老根本沒有變臉,是恢復原形,以前那張霸道的面孔,實則是服用權力春藥后的變態亢奮,一旦沒了權力的春藥,那種亢奮一秒鐘內就失去了脊梁的支撐。
他第二次對我說“總編,您好!”時,已正式退休。那天我下班后,走在生活區公園里的一座小山下,山上的嫩枝綠葉間開出一朵朵映山紅,空氣清新而甜潤,辦公室的枯燥與疲憊像酸和堿相遇,立馬就中和了,我感到肺腑間流淌著清新的樹汁和泥土的芳香。這時,身后突然一聲膽怯的鳥語聲,音量比以前更低啞更輕,“總編,您好!”我不回頭,讓開一邊路面,等他從我身后走到前面去。我那時心情舒暢,待他那副笑臉到了我面前時,給了他一個微笑,但我沒有違背不和他說話的誓言,僅是一個笑,一個沒超過十秒的笑。后來,再遇上那聲問好,只要我心情愉快,也會給他一個笑臉,或點點頭,但仍不和他說話。
后來,我兼任了廠電視臺臺長。有年春節前夕,我交代維修班長,把兒女不在身邊的退休老人的有線電視網絡檢查一遍。A老的一對兒女都在一千多公里的外省上班,又恰逢A老家的電視屏幕下了一個月雪花,維修班長進門就對A老說,是我讓他去的,說我如何如何關心老同志,說我是如何如何的好人,總之,打著燈籠在全世界都難找我這樣的好人。維修班長回來后,對我說,A老一聽是我叫他去的,感動得流了眼淚。
后來我到了市里的媒體,但仍和A老住一個小區。那件區區小事轉眼就成了過去的往事,本該安分地待在記憶的角落,被每天發生的新鮮事覆蓋,但我和A老同居一個小區,稍不留神就遇上了,而A老每次都把那件區區小事當廣告一樣掛在他的口邊。這本是一次普通的工作安排,A老卻把它當成了我對他的額外關照。他佝僂著腰,一張卑恭的小圓臉,隨著年歲的增加,小圓臉從菜碗向飯碗發展,愈小倒還有了幾分慈祥。每次遇到我都少不了對我十年一貫的贊頌。贊歌一旦成了流不盡的泉水,“叮當”之聲也就成了負擔。我能躲則躲。
我的躲讓并非是二十多年前在他那里受了屈辱而生出的仇恨,A老那副曾經霸道的面孔,在我的記憶里因時間的打磨而褪色,仇恨也就沒了生根的土壤。我之所以躲著他,是看到那副卑恭的面孔有些心痛,不忍。為A老心痛,也是為自己心痛,更是為這一片土地心痛。權力對人類靈魂的腐蝕多么可怕?它把人類的靈魂裝進魔鏡里,讓他扭曲,變態,最終喪失自我。我們誰又敢說自己的靈魂沒有在這塊魔鏡里掙扎過?不同的是有人不懈地逃離,終于成功地從魔鏡里越監逃跑了;有人還躺在魔鏡里亢奮,任靈魂霉爛、病變。
五
我從包里掏出手機,準備和A老親近的熟人聯系,詢問吊唁路線,這時有人伸手就把訃告撕了下來,說A老的追悼會開完了,遺體快進火葬爐了。按照習俗,吊唁是不能后補的,也只能作罷。
想起當年,對A老發下的誓言,在今天,在剛撕下的訃告面前,是何等的幼稚可笑!其實A老也是那塊魔鏡里的犧牲者,受害者。他從權力的巔峰上下來,最后徹底與追求一生的權力無緣,內心的痛苦和無奈,只能藏在晚年的卑恭和媚態里,至死他的靈魂都困在魔鏡里無法解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