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明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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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狂奔在小縣城的大街上……
這個從僻遠的小山窩里跑出來的十五歲的小男孩,從小跟著年事已高的爺爺奶奶長大。他的年輕的父母不知道在哪個遙遠的大城市打工,而且已經離異。他這是第一次逃出大山來到縣城。他站在縣城第一中學的大門口,突然覺得對自己逃跑的行為有些后悔。因為“西縣第一中學”這六個金黃色的大字,正在向他“煊赫”、向他“召喚”:“快來考這所學校,這是全縣最好的學校,考進這里的娃娃都是厲害娃娃,以后才有希望考大學,才有希望過上好日子,才有希望一輩子不做農民不打工……”(《花城》2019年第3期,第99頁)但是,他進不去,他沒有準考證,他還是第一次聽說有幾個考區分布縣城的幾個中學。所以,他只能在大街上狂奔,去尋找自己所在的考點。他多么希望自己的老師和同學能夠突然站在他的面前說,這是你的準考證,快跟我們進去考試。但是沒有??h城所有考區外面站著的家長、老師、學生和保安的熱情和親切,都冷漠而無情地與他無關?!斑@里沒有他的親人,他只是孤零零的一個人,像幽魂一樣飄蕩。人群里的熱鬧,和他一點關系都沒有,人多制造出的熱鬧,也似乎再也不能溫暖他的心,給不了他渴望的那種東西?!保ㄍ希?01頁)絕望中的他,突然想去大城市尋找自己的父母。但是,他走不出去,因為他沒有身份證。他只能透過窗玻璃擦出的那一小片清亮上,看見黑壓壓的腦袋,排著長長的隊,拖著大大小小的行李,爬上火車,奔向要去的地方。絕望的他,只能“變成一棵樹”,“像窩窩梁崖背上的那棵柳樹,風霜雨雪從不叫苦,黑暗孤獨也不害怕,從白天到黑夜,從春夏到秋冬,始終站在高處,在堅強的成長,在守望著那個院子,和院子里的人?!保ㄍ?,第103頁)
這就是他的宿命嗎?
這就是那些鄉村留守兒童的宿命嗎?
合上小說,他,小小哲布的形象卻怎么也難以在我的心中放下……
我忽然想起作家胡學文2006年在他的小說創作談中寫過的一段話:“鄉村這個詞一度與貧困聯系在一起。今天,它只發生了細微卻堅硬的變化。貧依然存在,但已退到次要位置,困則顯得尤為突出。困惑、困苦、困難。盡你的想象,不管窮到什么程度,總能適應,這種適應能力似乎與生俱來。面對困則沒有扺御與適應能力,所以困是可怕的,在困面前,鄉村茫然而無序?!保ā侗本┪膶W·中篇小說月報》2006年第8期)馬金蓮的長篇小說《孤獨樹》寫的正是中國偏僻鄉村的這種深重而廣闊的“困”。她寫出了這個時代與現實社會中“緊迫而重大的人生問題”。她寫出了小小的孩子哲布的“困”,寫出了六七十歲的木匠爺爺和奶奶的“困”,寫出了打工農民馬向虎和梅梅的“困”。
謝有順說:“真正的寫作者不應該是地域風情或種族記憶的描繪者,他所面對的是人類共有的精神事務?!保ā段覀儍刃牡臎_突》自序,廣州出版社2000年版,第27頁)所以說,《孤獨樹》寫的正是中國廣大的農民打工者以及他們的父母和孩子“共有的精神事務”,寫出了他們正在面臨的“緊迫而重大的人生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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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這是十分清晰的小說。但是,盡管十分清晰,卻也十分沉重而充滿憂郁之情,可以說是一部反省之書,也是一部意味深長的小說,同時更是一部和這個時代與現實互動對話的小說。
經濟化、城市化乘上了一體化和全球化的時代快車,使得中國的廣闊鄉村越來越快地凸顯出了它“時間上的滯后”與“空間上的特異”。這種時間的滯后與空間的特異,很快使中國的景觀出現了這樣的迥然不同的“差異性”:進入21世紀以來,當好多都市已經接近發達國家的時候,更廣闊的邊遠地區和農村其實還處于落后的17世紀。在現代城市與發達國家生活圖景幾近相同之時,中國最廣大的鄉村甚至還沒有告別“前現代”的生活,在極端化的地區,由于生存環境等因素的制約,生存境況依然十分艱難困苦。于是,城市和鄉村的巨大反差就以不可抑制的力量,激發出了人本能的“到城里去”的強烈欲望。早在20世紀80年代,作家路遙的中篇小說《人生》,通過高加林這個優秀的農村青年形象,把這個“緊迫而重大的人生問題”提了出來。遺憾的是由于路遙把同情心完全偏移于鄉村姑娘劉巧珍一邊,而對高加林“到城里去”的“現代”訴求進行了批判,并通過德順老漢最后把一把黃土送到失敗而歸的高加林面前,這一象征喻象告訴我們只有鄉村烏托邦才能拯救人類。加之小說和改編后的電影與讀者、觀眾見面后,社會輿論因那個時代的美學原則和鮮明的道德意識幾乎眾口一詞地偏向了劉巧珍而斥責高加林,使得這部小說僅僅流于傳統而對“人類共有的精神事務”漠然視之。但是,路遙隨后的長篇小說《平凡的世界》,在呈現農村改革開放的時代特征的同時,在不經意間又展現出了中國在全球化時代中的特殊處境,并對社會轉型時期城鄉二重結構的變動進行了形象化的書寫。孫少安、孫少平,還有他們那個常年流浪在外的姐夫,都不再滿足于做一個視野狹小的農民,作為“個人”的價值理想成為他們“到城里去”的強大動力,使他們很快成為全球化時代的組成部分。他們不正是《孤獨樹》中所寫的馬向虎和梅梅等數以萬計的打工者們的原型寫照嗎?只不過是,原來強烈的個人奮斗的“個人主義”思想,“生產”出一個個不安于鄉村現狀的農業勞動者,擺脫了土地的束縛,紛紛來到現代大都市,成為全球化大移動創造的最大量的“勞動力”。現在的馬向虎和梅梅們卻是成為無路可走的只能奔赴大都市的真正的失去主體意識的“勞動力”。因為在全球化時代,中國的鄉村已經從整體上被置于附屬的地位,被置于被剝奪的地位。全球化將其深刻敏銳又無所不到的觸角,伸向了中國的每個村莊。即便是像馬金蓮小說中所寫的寧夏一個地理位置十分遙遠而渺小的“窩窩梁”,也同樣如此。當然,更悲傷的是原先孫少安們所擁有的“個人奮斗”的“個人主義”思想,到了馬向虎和梅梅們的時代,已經被洶涌澎湃的城市化浪潮徹底淹沒。你只能成為“一個小小的鳥”,心中“想飛得更高”卻落得更慘。
于是,面對強大無邊的城市化和全球化,《孤獨樹》開始了作為一個人、作為一個鄉村農民的反省與思考。木匠老漢對兒子馬向虎質問道:“打工,打工,掙錢,掙錢!眼里就認得錢啊?不想叫哲布跟我們一樣活?啥意思?聽你這話,你先人我,我先人你爺爺,你爺爺的爺爺,我們都沒本事,沒讓后人過上好日子?難道我們一輩輩的,過的那都不是日子?”(同上第3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