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夢想

這個冬天的早上，我最終還是沒能忍住內心的怒火，不管不顧地跟父親爆發了。

父親坐在沙發上，從始至終都沒生氣。他笑著看著我，就當我的發火跟他毫無關系。

“出氣了？你這個丫頭，跟你老爸發這么大火，長本事了啊！”

父親說完，還沒等我說話，一個人優哉游哉地走了。

我能不生氣嗎？為了更好地照顧父親，緩解他晚年獨自生活的孤寂，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他從老家接到了南半球，可好日子還沒過幾天，父親卻要一個人跑到荒郊野外去種地，天下哪有這樣的道理？

想來，母親走的那一年，我8歲，哥哥15歲。做小學教師的父親一個人將我和哥哥拉扯成人，肩負著父母的雙重責任，其中的滋味一火車的話難以描述。為了幫助父親挑起生活的重擔，哥哥17歲高中一畢業，就直接走上了從商路。因此，家里的日子漸漸地好起來，不但在村里蓋了新房，哥哥還陸續在城里買了幾套房子。然而，多年的辛勞還是使父親看上去比同齡人多幾分滄桑。現在我也終于有能力來照顧他了，可以讓他盡情安享晚年生活，也想減輕一下哥哥的負擔。

到澳洲后，我努力讓父親適應澳洲大農村式的生活。我盡量用更多的時間陪伴他。陽光燦爛的日子，或帶著父親去郊區，或坐在庭院的陽光下閑聊，那是一種最美的幸福。每次出去，看到那大片大片的草地，無邊無垠地延伸在天地之間。父親總是久久凝望著自語：“那么多土地，怎么只長草呢？這多浪費啊。”

父親時時發出這樣的感嘆，我勸他說：“澳洲地廣人稀，空著的地多著呢。您別老想那些空地，這不是環境與國情不一樣嗎！”

父親總是搖頭嘆息說：“國情再不一樣，土地空著也是浪費！”

原以為，他就這么說說而已。可誰知道，一次出游卻改變了父親的生活。

那天，我帶父親去維多利亞州的鄉下散心。出城，一望無際的田野，綠草如茵、生機勃勃。人的視野立刻也得到了無限延伸。萬里碧空之下，是數不盡的綠草與樹木，鳥兒自由自在地在草地上、樹枝間飛舞與歌唱。離城越遠，這樣的草地越多。父親站在路邊，遠遠地望著那草地說：“你看，那么大面積的土地怎么又空著呢？這里怎么就沒有人種地呢？”

“哎喲，爸啊，澳洲本來就國土遼闊且人煙稀少，您就別老想著種地了。”

“哦。”

父親應著，深深地嘆口氣，若有所思地搖頭。

這一整天，父親都一副心事重重的表情。回來時，途經一個小鎮，路邊一個出售農場的廣告牌，引起了父親的注意。他說：“停下，停下！那個是要賣的嗎？”

“是啊，爸爸。”

“那咱們買下來吧。”

“啊？”

我驚訝地張大了嘴巴，半天說不出話來。

父親沒有聽我的話，他居然下了車拍下聯系方式，一副嚴肅的樣子。我一路上都在跟父親說：“爸，您可別開玩笑，我現在的工作好好的，不會養牛種地，也根本沒有興趣。您辛苦一輩子，好不容易熬到了退休，就好好地在家里待著，養養花，寫寫字。到了假期，我就帶著您游山玩水，與大自然親密接觸，您說您這是多美的生活啊！”

我一路上都在極力地說服父親，但他卻始終沉默無語。我想：都說老小孩老小孩，過兩天等他忘記這碼事也許就消停下來了。可誰知，一回到墨爾本，父親就找出照片，并要求我按照上面提供的聯系方式打電話。我這才傻了眼：“那地方在墨爾本200公里外，您去那里去干嗎？”

我死活不同意，反正父親語言不通，我不幫他聯系，他一個人還能折騰到哪里去？

可是我真是低估了父親，他竟然通過中文報紙找到能講中文的中介，去幫他談農場的價格，事情辦得出奇順利。因為父親是唯一的買家，因此他很順利地用15萬澳元以分期付款的方式買下了那片農場。

從此以后，父親就開始為搬到農場去做準備。他今天買回來一塊毯子，明天又買回來一套餐具，他買回來的東西堆滿了車庫。而我，卻百思不得其解，哥哥對父親可以說是百依百順，對我這個唯一的妹妹也是疼愛有加。要不是有哥哥的堅持與幫助，我是根本不可能到澳洲讀大學的。哥哥還幫我付了50%的首付，讓我在澳洲有了屬于自己的居所。

因此，面對父親的做法，我絞盡腦汁也無法理解。無奈之下，我給哥哥發了信息，希望他能在這關鍵的時刻，攔住父親，打消他的念頭，徹底放棄那些不切實際的想法。哥哥很快就回了信息說：“一定要攔住爸爸，絕對不能讓他一個人去那么遠受罪。”

但是，父親卻直接包了一輛車，在我上班后，拉著他的那些家當去鄉下的農場了。

哥哥聽到這個消息，并沒有太過指責我。他處理好手頭的事，以最快的速度趕到了澳洲。周日，我帶著哥哥去父親所在的農場，遠遠地，就看到父親瘦弱的身影，在農場上穿梭忙碌。當我們的車到父親身邊時，他先是一愣，接著臉上就露出了笑容，望著那一望無際的農場說：“這里很快就是一片豐收的景象。你們看看，這么多土地怎么能空著呢。好好的土地空著不是犯罪嗎？”

我和哥哥沒有說話，看著父親。父親說：“你們別覺得我是放著好日子不過。我們那里的學校，是幾十年的老房子了，更別提里邊的設備有多簡陋了。人家城里教學都用上電腦、互聯網等先進設備了，我們還是傳統的教學方式。等農場收獲了，賣了錢能夠買一些電腦和先進的教學設備，改善一下孩子們的學習環境，那該多好啊！”

父親說得滿臉憧憬，太陽照在他縱橫交錯的臉上，一片金黃。

哥哥淚流滿面地摟住父親說：“爸，您怎么不早說呢？”

【作者簡介】王若冰，澳洲華人作協理事，《澳華文學》總編輯。出版有長篇小說《跳蚤女人》《祈禱一季的愛情》，散文集《我們家族的女人》《純情傾訴》《對面的少年》等。文學作品時見于海內外報刊，累計發表作品300余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