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涼”考

葉子葳

[摘要]“荒涼”在現代漢語中被視為合成詞，訓釋詞義時往往將“荒”和“涼”作為兩個地位對等的獨立語素各自加以闡釋后，再相疊加構成“荒涼”一詞的完整釋義。通過詞形及詞義變遷的梳理，發現“荒涼”或為疊韻聯綿字“??”之變體，其不應拆分訓釋，而應整體表示“空”義。

[關 ?鍵 ?詞]聯綿字;??;荒涼

檢《漢語大詞典》“荒涼”條云：“亦作‘荒涼。（1）荒蕪;人煙寥落。（2）凄涼;凄清?！薄冬F代漢語詞典》“荒涼”條下云：“人煙少;冷清。”由上可見，當代主流詞典將“荒涼”視為合成詞，在解釋詞義時將“荒”和“涼”作為兩個地位對等的獨立語素分別加以闡釋后，再將二者疊加構成“荒涼”一詞的完整釋義。通過對詞形及詞義變遷的梳理，我們發現“荒涼”應為疊韻聯綿字“??”的變體，“荒”與“涼”不應拆分訓釋，而實際上是一個整體表示“空”義的記音體。

《方言》：“?，空也?！惫ⅲ骸??，空貌?！薄墩f文》：“?，屋??也?！倍巫⒀a：“?，??也。”《玉篇》：“?，苦郎切。虛也。空也?！庇郑骸?，力蕩切，空虛也。又魯堂切，屋??也?！薄肚许崱ぬ祈崱罚骸?，??。”《廣韻》中“?”與“?”均有平（唐部）、上（蕩部）兩個讀音，且皆訓為“??”，表空虛之義。明末方以智所撰《通雅》即將“??”收入謰語之列，并從音理上說明了該詞意義的由來，云：

崀山、宀可通?！疄榭眨颉皩毧叼敝⒁病！稄V韻》分“??”為宮室空，“?崀”為山谷空。《爾雅》作“”，又作“漮，空也”。水、阜、山、宀皆可通用。蓋康、空一聲，皆屬溪母。今《正韻》孔字猶用“康董切”為音，和此為確證?！堕L門賦》“委參差以槺梁”注：“槺與?同?！眲t槺梁即是??。①

方氏認為司馬相如《長門賦》中的“槺梁”即是“??”。王念孫則明確指出“槺梁”二字疊韻成文，并舉出《說文系傳》中“?”“梁”同音，且《玉篇》“?”音郎，與“梁”音近，進一步證實“槺梁”與“??”同。②由此可見，“??”二字疊韻成文，是一個同義連用的“義合式”疊韻聯綿字③，且由康、空語之轉④而表“空”義。

聯綿字具有因聲見義、不限形體的特點，除“槺梁”外，“??”還有諸多變體，列之如下。（1）漮?：“空貌，言丘墟之空無也?！雹?（2）??/??：“虛弱曰??。”⑥“空室空山曰???！雹摺拔锎蠖鴥瓤仗撝^之???！雹嘟饕舜悍窖詫ⅰ拔锎笮〔幌噙m有間虛可移動”稱為“??”⑨。 （3）閌閬：“閌閬與??音義亦近，今人猶謂空為???！雹猓?）?崀/崀：“山空貌。”（5）??：“??俗又作???！保?）康郎：“舶鮮魚，一名康郎魚，一作漮?。注：漮?空貌，今此魚亦干而中空?！?（7）?蜋：“蜻蜓也?！雹伲?）硠：“石聲?！雹冢?）躿躴：“身長也?！雹?/p>

除以上形式，我們發現“荒涼”亦可能是“??”的變體?！盎臎觥币辉~于南北朝時期的奏疏、文集中少量出現。目前可見最早的應是北魏羊深所上奏疏，云：“四?；臎觯裎锏虮住！雹芷浜笥型跞跒槟淆R世祖北伐之事上疏，云：“淪故京之爽塏，變舊邑而荒涼?！雹莩嗍柰猓媳背脑娢闹幸渤霈F了“荒涼”一詞。北魏溫子昇所撰碑文中有“寂寞銷沉，荒涼磨滅”⑥及“蕭瑟神道，荒涼墓田”⑦。此詞在北周文壇宗主庾信撰作的神道碑、墓志銘中多次出現，如“宅帷荒涼”⑧“荒涼宅兆”⑨“荒涼封域”⑩“荒涼象設”等。北周王褒亦有“陵谷俄遷變，松柏易荒涼”。南齊孔稚珪所作名篇《北山移文》云：“磵戶摧絕無與歸，石徑荒涼徒延佇?！蹦狭荷蚣s《齊明帝哀策文》云：“經原野之荒涼，屬西成之云暮?！奔爸撂拼盎臎觥币辉~開始大量使用，駱賓王、陳子昂、李白、韓愈、白居易、李賀等諸家詩文皆見其跡。

“荒”與“康”古字通，皆表空義。《說文》：“荒，蕪也。從艸，?聲。一曰艸掩地也?！薄盎摹迸c“蕪”一聲之轉，此以雙聲取義。錢繹于“漮，空也”條下云：

漮、空，聲之轉也?！夺屧b》：“漮，虛也。”郭注引《方言》云：“漮之言空也?！薄墩f文》：“漮，水虛也。”“?，饑虛也。”“?，屋??也?！薄?，?也。”“穅，谷皮也”，或省作康。谷皮去米則康，亦空也?！缎⊙拧べe之初筵篇》“酌彼康爵”，鄭箋：“康，虛也?！毕宥哪辍稑b梁傳》云：“四谷不升曰康。”范甯注：“康，虛也?！薄稄V雅》作??！痘茨稀ぬ煳挠枴罚骸笆q而一康?！薄俄n詩外傳》作荒?；囊酀o也。郭氏《爾雅音義》云：“漮，本或作荒。”《泰》九二“包荒”，鄭讀為康。《急就篇》：“輜軺轅軸輿輪康?！笨?，顏師古本作，注云：“，謂輿中空處，所用載物也。”……蓋字異義同。

陳玉樹亦舉出不少“康”“荒”相通之證，如：“《爾雅釋器》：‘康瓠謂之甈。李巡注：‘康，空也。《釋文》康，《埤蒼》作，《字林》作?，《玉篇·瓦部》?，重文作?！庇缮峡勺C“康”與“荒”音義皆同，可以互通，而從“康”之字皆表空虛之義。“荒”亦通“巟”。《易·泰》釋文：“荒，本亦作巟?！鼻矣小洱堼悺ゅ膊俊贰?，?也。”《玉篇·宀部》：“，呼晃切。?也。”《廣韻·蕩韻》：“，?也。”《五音集韻·蕩韻》：“，?也?！庇?“?”“涼”均屬來母，“涼”屬陽部，“?”屬唐部，音近可通。因此，“荒涼”亦是“??”的一個變體，其詞義是整體表示空的含義，而非“荒蕪”與“凄涼”的組合。

綜上所述，“??”作為一個同義連用的“義合式”疊韻聯綿字，“凡以聲為形容，各為所讀”，隨著語境的變化而有諸多變體。我們日常使用的“荒涼”一詞或亦為其變體之一，在解釋“荒涼”之詞義時不應拆分訓釋，而應視為整體，訓“空”之義，聊備一說。

作者單位：武漢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