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水濤
談及文學,現代人首在小說,古人則說詩。在中國傳統文化的語境里,文學的典型樣式無疑是詩。中國是詩歌的王國,但以抒情性的短詩見長,少有敘事性的長詩。《詩經》也詠嘆戰爭,但沒有描寫戰爭場面和過程的,因此,沒有《伊利亞特》那樣淋漓盡致地描寫戰爭的敘事詩。
厄爾·邁納說:“對‘文學的概念下定義究竟是以抒情詩為出發點,還是以戲劇為出發點,這似乎是構成各種文學批評體系差異的根本原因。”顯然,與西方的戲劇和戲劇化敘事不同,中國古代文學理論的立足點在詩歌,是以抒情詩為出發點而建立起來的理論體系。
“文學是什么”,在中國古典文論里即“詩是什么”。詩是什么?《尚書·堯典》云: “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詩言志”不是定義,并不揭示詩的內涵與外延,而是從詩有何用的角度來回答詩是什么。詩是有節奏的音樂語言,詩是用來表達意愿的。孔子說詩可以“興觀群怨”,這也是從詩之用的角度展開的。詩是什么?另有訓詁學上的解釋,許慎《說文解字》曰:“詩,志也。從言,寺聲。”這是從字源學意義上考察,探究詩的概念形成和演變。
但無論是從詩之用的角度,還是從訓詁學的角度,都把“詩”和“志”聯系到一起。近現代有不少學者,都主張“詩”和“志”原本于同一字根“出”,其意義一方面是“之”,一方面是“止”。志和詩二字,一從心,一從言,在古文字中,“心”和“言”屬于偏旁互易之例,很可能原本是一個字。
有某種感受在心上,那是志;把心中的感受訴諸語言,那是詩。“詩”是“志”的載體或符號,由此而有“詩言志”的定義。《詩大序》: “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言為詩。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詠歌之,詠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
與“詩言志”相對,另有“詩緣情”說,“言志”與“緣情”也多有爭論。其實二者并無區別,都強調詩是內在的情感和外顯之語言的融合。從“志”到“詩”,其動力與伴隨者都是“情”(“情動于中而形于言”)。李澤厚主張“情本體”,是說情為文學的本質之所在。情既是詩發生的直接動因,又是詩內容的基本構成。
最早提出“詩緣情”的是陸機。陸機《文賦》說:“詩緣情而綺靡。”“言志”或“緣情”,表述之重心或有不同,考其本質并無差別。自南北朝開始,論詩文者常常用一個新詞“情志”:劉勰《文心雕龍·附會》:“夫才量學文,宜正體制。必以情志為神明,事義為骨髓,辭采為肌膚,宮商為聲氣。”
孔穎達疏云:“在己為情,情動為志,情志一也,所從言之異耳。”現代論詩者,過多糾纏詩的“言志”與“緣情”,過分著意“情”和“志”的差別,似乎二者勢如水火,互不相容。在古人看來,這或許屬于作繭自縛。“志”并非現代之所謂 “志向”“理想”之類,有那么強的政治色彩,而是“情”的另一表達。情志互通,亦可互文,但后人論詩文較多用“情”。
鐘嶸《詩品》是第一部古典詩歌評論的專著。他把“情”在詩歌中的重要性作了進一步的強調:“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蕩性情,形諸舞詠。照燭三才,暉麗萬有。靈祇待之以致饗,幽微借之以昭告。動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詩。”鐘嶸指出,詩的本質是人的本質的外化,即“搖蕩性情,形諸舞詠”。
詩源于人對自然的一種感發和體察。自然之氣觸發人的生命之氣,生命之氣又表現為作品之氣。曹丕說:“氣之清濁有體,……雖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從這個意義上說,詩的本質即生命的本質,文學的情性奠基于生命的本真,“言志”或“緣情”均為“天人”的“合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