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 超
2017-2018年間的黑龍江作家堅持從俗世中來、到靈魂里去,用諸多結實飽滿的中篇小說記錄著時代的新變與多變,不同代際的作家頑韌書寫了世界的差異性和生活的豐富性。飲譽文壇的遲子建、阿成、張抗抗、張雅文、何凱旋、陳力嬌、王鴻達等名宿佳作不斷,始終保持著旺盛的創造力,佳作頻出;老長、楊勇、劉浪、苦瓜、薛喜君、楊中華等青年作家靠堅實的作品走向了全國,頻獲獎項,為黑龍江文學拓邊,爭得了榮譽。
孟繁華先生說:“文體自身的優勢和載體的相對穩定,以及作者、讀者群體的相對穩定,都決定了中篇小說在物欲橫流的時代獲得了絕處逢生的機緣。”黑龍江作家骨血里渾厚蒼勁的品性,最適宜選擇中篇小說這個藝術渡口來擺渡靈魂,抑或是中篇小說天然的穩定質素與黑龍江作家的訴求不謀而合。百年文學的迅捷變革也惟有中篇小說一直堅持誠實多思。此間,投身黑龍江中篇小說創作的作家行列年齡齊整、思維多元、多重敘事風格匯聚,呈現出迅跑沖擊的發展態勢。老長的《死亡證明》《殘年》,楊勇的《夏天掉了塊骨頭》,孫彥良的《一地雨水》,奮力揮別固有的敘事傳統和框架,在小說的無限可能性、敘事的能指、敘事結構、敘事語言上競爭靈智,有了不同程度的斬獲。
近二年來,全省人民重整行裝奮力奔向新振興,留下了許多春風里破冰、浴火重生等可歌可泣的奮斗故事。黑龍江獨特的空間特征和新時代農墾、林業、農村、城鎮建設的新變新容,已經化作文學創作牽涉的物、場、事。盛滿故事的空間,將幫助讀者形成深刻的場所記憶、增強主體的空間參與度。大都市、大森林、大油田、大平原、大草原不僅是黑龍江文學的背景,更是決定黑龍江文學氣質的文化血脈。
地處東北邊陲的黑龍江地貌特征突出,礦產物產豐富,本土世居少數民族民俗文化斑斕多彩,古老的農業生產與全面機械化操作并行,大工業、大行業等經濟社會結構長期嵌入,生成了傳統與現代的沖撞與融合、地方與全國的交互接榫,在文學創作中體現為多種文化視野與美學價值的碰撞。無論是歷史故地,還是真實現場,這二年間的黑龍江中篇小說既有蒼茫悠遠、寧靜致遠的堅實表達一面,也有持續關注著靈魂的震蕩、記錄著世界的裂變、一貫撻伐平庸的一面,作家們堅持在世俗生活披堅執銳而通往良知慈悲,帶著杜鵑啼血式的痛苦行在追求天問的路上。以上二者,合力裸裎了黑龍江文學的地理空間與精神空間。
眾所周知,空間場域因其鮮明的生存實踐性,而對文學創作產生了顯在或潛在的影響。鄭重打量黑龍江中篇小說空間經驗的敞開,將有助于我們勘察中篇小說意蘊與樣態的種種變化。
鄉土世界是眾多黑龍江作家出生地、成長地,是他們賴以存放情感的地理空間和精神空間,藏著作家們永遠書寫不盡的“藝術潛能”。一如既往的是,作家們筆下的鄉土世界,成為人與自然、人與社會和諧相處的見證,是真善美生長的土壤。“萬物美好,我在中央”,在觀看鄉村物象、物事時,黑龍江作家如同患上了“戀物癖”。作家們對鄉村風物的熱戀一如既往。他們總是將故鄉浪漫化、審美化處理,這里的“詩意地棲居”是一種藝術化選擇策略。
遲子建是日益走向開闊與雄渾的優秀作家,始終不渝的是懷戀故鄉山水田園的自在時光,哼唱自然而忘憂解愁。《候鳥的勇敢》甫一發表即刻收到熱切關注,這篇八萬多字的大中篇體大思沉,如一闕在歲月的演進中感傷自然凋敝的挽歌。遲子建勸誡世人:生態系統的大廈吱嘎作響搖搖欲墜,卻喚不起酣睡不醒的人。這部小說同時講述多個故事,呈現為多個敘事結構:德秀師父與張黑臉的情愛故事為表層結構,老葛與周鐵牙們的故事是隱性線索,而瓦城的市井人物與上述主要人物的交往為敘事第三脈絡。如追溯小說的題名,可見遲子建的深意。“候鳥”是作家在現實世界守持的美好事物,更是作為理想寄托的象征之物。“紅塵拂,寒暑來去,所有的翅膀都渴望著飛翔”,在冰雪中殞命的候鳥,與徘徊于痛苦里的人物何其相似乃爾,“飛翔”幾與救贖同義,均有超拔生活的理想化傾向。如蘇童所說:“大約沒有一個作家會像遲子建一樣歷經二十多年的創作而容顏不改,始終保持著一種均勻的創作節奏,一種穩定的美學追求,一種晶瑩明亮的文字品格。”
遲子建筆下的小人物形象纖細卻飽滿,他們平凡卻不無故事,平常但有心底波瀾,這些人物姿態萬千而絕不雷同。以慈悲心打量這些尋常可見的人物,遲子建深刻挖掘他們命運的成因,并持續探討時代變遷對心靈的強烈撞擊。她對時代變遷保持著警覺,甘心做一個守夜人,而“守夜人的更鼓聲是一個警報——呼喚人們從睡夢中醒來,迅速聯合起來對抗危險”①。小說結尾中的一對東方白鹮斃命于冰雪之上,張黑臉與德秀師父的滿心悲傷,就像夜深人靜時分守夜人的更鼓發出的求援召喚,久久撞擊著閱讀者的心靈,閱讀者也滿眼悲傷——悲哉,世上再無天心明月般的鄉愁!僅就這部小說本然的詩性書寫來說,遲子建溫暖的文字接近“忘適之適”,擺脫了欲望和概念化的日常,作家才可在現世“詩意的棲居”。如此,遲子建小說中不斷敞開官能感受,不但在親近自然的同時找回了主體已經失去的感性,還可以此擺脫終極思考的緊張狀態。縱觀《候鳥的勇敢》,遲子建深情描繪了金甕河周遭的美麗,但世間好物不堅牢,維護純美的守持在現代化大背景下尤為艱難;現實如銹劍,須思想之布反復擦拭才可見鋒芒。遲子建傾情呼喚的“勇敢”,是直面現實、破解困厄的道德擔承。唯有如斯不斷與現實對撞的寫作,才能維護文學的尊嚴。
山河依舊在,鄉情已不同。黑龍江作家多半有著深厚的鄉土情結,在近年的社會演進中他們的鄉土經驗表達增添了新的表現。出生地與居住地的迥異,派生了豐富的鄉愁、城愁,這幾乎是黑龍江中青年作家一致的情感走向。王鴻達的《同桌》、薛喜君《秋風漸涼》、呂占明《大山兵》、尹群的《公社往事》、張大朋的《三花》等,一貫有著伸向大地的根須和親近鄉情的觸角,在作家筆下鄉土是一個完美的世界,鄉土倫理價值支配了作家的精神大廈。陳力嬌的《布控》聚焦卑微的生命圖景,在如螻蟻般艱難生存的人們身上發現生命的頑韌。陳力嬌在濁世中沒有歷練出巧慧、機巧,她心思專注,澄心以冥思,時時拷問俗世背景下靈魂是否在場。《布控》禮贊了在黑白較量、善惡角力中高貴的人性,我們仿佛聽見毅然赴死的男孩寧死也不作惡的內心呼喊。作品的張力堪比昌耀的《慈航·愛與死》里的名句:“是的,在善惡的角力中/愛的繁衍與生殖/比死亡的戰殘更古老/更勇武百倍。”決然不肯與劫匪同流合污的男孩形象躍然紙上,然而作家巧妙省略了人物靈與肉對峙的心理活動:“他不會水,會水也不可能在大冬天從這條江游過去,那要橫跨一公里,一公里寒冷刺骨的江水,會輕松吞噬人的生命,這誰都知道。”在陳力嬌的相關作品中,道德底線(或者說是底線倫理)燭照世人靈魂,是不可或缺的敘事因子。陳力嬌的小小說不可能窮盡全部的道德底線故事,她采取滴水藏海的方式,廣泛調動了個人經驗。扯起拒絕媚俗的旗幟,用小說對抗世界性的平庸化潮流,喚回對被遺忘的人性記憶,陳力嬌毅然舉起了堂吉訶德的長矛,向現實的沙塔沖擊。
劉浪的《沒有幾個人知道我們曾經寫詩》述寫的是日常生存空間下的飲食男女生活。他秉承悲憫情懷,為小人物的時代生活畫像,描摹了如蟻族群在盛世華彩之外飽受的心酸情狀。劉浪的小說如同本人一樣充滿智慧,充盈著一種笑對人生的智慧。世界的可笑、可憐、可愛、可憎等諸種面孔,統統攝入劉浪的智慧之眼。劉浪悉心塑造的小人物身上具有“不幸中的超然”“磨難中的堅韌”“苦難中的逍遙”等品性,道德閃射出的希望之光使文藝“美學”與“神學”聯姻。
黑龍江高天厚土的鄉土空間幾千年來具備均質性,至20世紀末鄉土世界的外在物象仍具備穩固的同一性,黑龍江文學對故鄉主題的書寫變化無多,蓋因其心理基礎穩固頑韌,所能變化的唯有不同的生命細節。黑龍江作家甫一寫作的基點就是堅定的鄉村吟唱者。故鄉,在文學經驗仍呈現為時與空的結合與心理經驗。鄉野雖闊大,但均質的空間屬性,適合安靜幽閉的詩性言說。隨著現代化的深入,時間的重要性降低,而空間的重要性凸顯。空間造成的時代焦慮更為常見,空間的變遷牽扯著大時代的象征秩序的重組。隨著我省城鄉二元結構的不斷變化,空間不再是均質的空洞容所,而開始成為能體現社會生產關系的位所。面對鄉土世界的荒蕪與空疏,黑龍江人到異地的城市謀生更為常態。從熟悉溫暖的鄉土空間置身陌生冷酷的城市空間,他們對新空間的體感與認知刻骨銘心,這樣的生命經驗鮮活、沉痛,為黑龍江文學書寫注入了滔滔不絕的現實流水。
吳極的《飛鳥各投林》寫的是林區走出去的游子在異鄉艱難生存,返回故鄉卻如“萬箭穿心”。出生地似藏有無限力量,不斷撕扯著吳極們頻頻向故鄉遙望。在吳極的故鄉書寫中,故鄉被一再神圣化,往昔帶著久違的溫馨和持久的詩意,而生存現實粗鄙不堪、面目猙獰。尹群《公社往事》的主題也是對故土往事的詢喚,舊人舊事重新映現,依然是與現實互動后的產物。作家們這種城鄉二元對立的思維,是對現代性的“誤識”。城市潛藏的無限含蘊,對作家來說更像是一個重要隘口,突破了則進入另一番天地。對城市的當下性之思,仍然是黑龍江作家寫作的短板。
黑龍江作家直面現實的努力體現為在平凡中發現久違的詩意,呈現世界的龐雜性與生命的豐富性。在平常生活空間里,作家們的寫作難度在于艱難挖掘隱藏在生活層面之下的“意義”。薛喜君《秋風漸涼》《雪夜晚鐘》《花事》涌動著小說家特有的謹慎與悸動,仿佛勸誡世俗生活空間里的凡人抖掉塵埃,繼續帶著光亮活下去。她為筆下人物保存了夢想的活力及現實中精神的閃電。這些謹慎、悸動與內心的匆忙,讓作家擺脫了一切俗世的羈絆,從而領略心靈的自由與思考的樂趣。鋪陳文字其間的瑣屑與庸常,并不是作家的本意,薛喜君總是引領主人公們不拘囿于生存的狹促而坦然活著。
申長榮的《橋頭堡》雖有人性的微妙博弈,但講述的故事含有樸素動人的溫情與光亮,生活的艱辛終被人性之光所釋解。這些生活瑣事含藏的人生經驗,可以幫助作家接近寫作的意義——通過寫作尋找生活本就存在的價值。申長榮堅持書寫底層故事,與無限愁苦籠罩下的底層人物同悲共泣。不論筆下的人物面臨多少困厄,申長榮還是給冷酷世界留了一絲溫暖,普通人的良知從未被這個蕪雜的社會全部泯滅。
趙仁慶“看目光流盼多嫵媚,入紅塵俗世盡風流”。他將生活橄欖咀嚼出香味,讓小說“凡俗不俗,庸常不庸”。他講述的街道辦故事并無多少傳奇,也沒有敘述的精巧與奇崛,流溢其間的是對身邊常人的體恤、撫慰、勸誡。趙仁慶放棄了對小說人物的啟蒙、教化,為小說留下柔軟、友善的肉身,他讓小說中的人物在涼薄中尋覓快樂,在傷痛里迎來愛與暖。《融雪劑》同時獲得第26 屆“東麗杯”梁斌小說獎評選中篇小說一等獎和黑龍江省文藝獎。這篇小說敘事語言上呈現出一種中國文化的民間幽默和智慧,那是一種對人生的看透,對社會的調侃,對歷史的反證,使小說文本更加具有感人的力量和閱讀的趣味。趙仁慶的作品有口語表達的魅力,對民間話語的藝術化為小說增添了“悅感”和“樂感”。
身在鄉土空間的王善常小說堅持原初的生命表達,他的《追風人》《撂荒地》篇幅短小,卻有足夠的中篇含量,也許作者寫作的把控經驗不足而壓縮致此。編輯家韋健瑋認為王善常的文字有溫度:“在他那里,你可以驚喜地發現他對世俗世界和文字世界的那些非常新鮮的有別于他人的感覺,常常會令你在耳目一新的同時又有會心的一笑。”王善常描摹鄉村事物給人以緩慢的感覺。“每一個季節的陽光都有重量,比如冬天的陽光就像羽毛一樣輕,甚至落不到地面,只在半空飄飄悠悠地打著轉。夏天的陽光卻很沉重,砸在皮膚上火燎燎地疼,箍在胸膛上讓人喘不過來氣,壓在脊梁上吱呀呀地響。”他述寫人事、描摹物事的致思基點不在當下,而是回望“過去”。
與史家筆法不同的是,作家其意不在展現真實,表現心理上的履痕才是核心所在。因緩慢而生成的靜態之美,實際上是由時間綿延生成的。這種主觀化手段,如同讓古老的時鐘凝滯一般,作家通過場面調度或蒙太奇手段,賦予現實生活一種美好的詩性,從而讓疲憊的靈魂于此時此地漫游,又可以在短暫的“飛升”期獲得愉悅、滿足感。
尹群的小說《公社往事》依然是舊聞舊事,守著他的信仰與理想,守護著一片純粹清潔的精神世界。黑龍江作家還會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書寫故鄉,回眸朗笑或大放悲歌,均是自我原宥為迷亂的生活薄奠。
所有的歷史都是當代史。黑龍江近現代歷史雖談不上波譎云詭,但自有其獨特逶迤之處。阿成、何凱旋、王鴻達、申志遠、楊中華等作家不直接采用宏大的歷史視角,拋棄了后來者回望歷史的高傲與批判慣性,從尋常事件中叩問本相,以“偶發”來見證“必然”。凡是曾有記憶的地方,就該有歷史。阿成的《逃離地震帶》依舊是小人物見證大歷史,個體卻有著強烈的創傷記憶表達。作品以唐山大地震為大背景,講述了這次災難對一個普通家庭所造成的影響,其中摻雜著眾多的情感糾結,它不是單純的重現災難,更注重于人文關懷,注重于對生命的關懷。《逃離地震帶》看似拉雜,而內里則是一段生死之間的心靈晤對。阿成突破了對重大事件的簡單圖解,注重心靈省思,在災難文學表現中別具一格。這篇小說凸顯了個體生命在大災大難中的心理軌跡,展現了豐厚的人文關懷與人文內涵。對不能預知命運的當事人來說,每一刻的活著都深具意義,當機變到來前,人們才能從容處置。類似的歷史書寫還有王鴻達的《英雄喋血決戰前》、王玉波的《抗日英雄張甲洲》《俠虎仙蹤》,朱法成《江山萬里圖》,王躍斌的《沉重的九連環》等作品。
歷史是對過去的再現,帶著真實客觀的外貌;記憶具有情感色彩,有時還會有錯誤和偏差。“我們今天所稱的記憶,全都不是記憶,而已經成為歷史。我們所稱的記憶的火焰,全都已經消失在歷史的爐灶中。記憶的需要就是歷史的需要。”②何凱旋的小說有一種獨屬的“荒寒”美學風格,他在《大益文學·戲》發表的《興凱湖》散發著荒涼、死寂、干枯的氣息。主人公桃兒、光、疤拉張隊長各自沉浸在不同的記憶空間中,而置放他們的記憶的地理概念,無疑作為“邊緣空間”之一種,作為異質性的一種存在,帶有強烈的規訓色彩,它是誕生創傷記憶的產床。對親身經歷的過來者來說,那些難以名狀的記憶,反而在最初的詩歌創作中并不多見,成為一種選擇性的遺忘,需要外界偶然刺激才可能顯現。記憶作為苦難的寶藏,是有選擇性地朝向文學敞開。記憶書寫是有選擇的,突出一部分記憶的同時就意味著要刻意遺忘一些痛苦。這樣的回憶始終與遺忘相隨,如同手舉蠟燭進入角落,反而會使房間其他地方變得更黑暗。
何凱旋一直堅持以先鋒的姿態復現歷史、拷問人性,本篇有中篇小說的樣貌與容量,大量對白與場景描摹又頗具戲劇之風。桃兒、光、屠夫均有不同的文化經歷,講述他們的故事以“他說”總覺得似有障礙,而自我言說才更適合接近幽閉空間。“興凱湖”非上帝的應許之地,作家通過講述者與追問者歷史狂歡化敘事而深刻反思。顧左右而言他的敘事風格,無疑是一種先鋒的姿態,但比先鋒更決絕的是主題的深刻鉆探。這部作品,與見證文學頗為相似,而作家的創作雄心是在撥開歷史埋藏著廢棄物,在無用的東西和被遺忘的東西的深淵里造出了新的物質的檔案。還要提及的是,作為“幸存者”的桃兒、光,內心始終存有入骨入肉的歷史傷痛體驗,也烙印著深深的回憶體驗,這些經由作家的藝術處理隨時由回憶變為歷史。小說涌動著幾個豬舍、樹林、湖水等“主觀意象”,這些充滿主觀的“意象”是經驗與超驗的混合體,可稱為“思想的荷載物”,歸屬為歷史的返照與超脫。
申志遠出版的《亞歷山大伯爵的巴揚》收錄中篇小說9 篇。《擊斃1909》敘事舒緩,移用影視畫面頻閃的方式,徐徐切入往昔,切入歷史空間。世事如煙,彌漫著模糊一切的偉力。他的小說則是在吹開迷霧、展示本相、諦聽歌哭的藝術化努力,這讓他小說的“歷史想象力”綿長豐富起來。這部小說集故意不去講述完整的故事,而精微記述時空中的瞬間。它對現實的有效介入,增添了深邃的歷史感,也使得其小說創作獲得了意義承載。
墨凝的《江界情迷》在平穩的敘事語調中,已透露出驚心動魄的歷史深處的往事。“每當這個時候,在后面推車的女人總是淚流滿面。而他從沒回過頭去看一眼站在他身后的女人,即使看了他也許不會想起這個女人是誰。”一般情況下,記憶通過書寫被賦予的意義和書寫行為本身的意義相疊加,我憶故我在;與尋求存在意義相聯系,回憶是一種抵抗,也是回憶者的諾亞方舟,這篇小說的主人公賈商即是如此。
天地有大美,人心藏幽微。木糖的《煙火記憶》《出城記》探入往昔,小說中的“他”或“他們”可能沒有真正“放下”,回憶中的抒情或許既意味著創傷的紓解,又暗示著創傷的永不痊愈。所有從時間深處走出來的人都樂于回憶美好,“越是在回憶美好的東西,就只能說明當下情狀(特別是靈魂)越是困窘、無奈和凄惶,越是需要向往和想象中的世界來存放馳騁他們的心靈;越是在紙張上建筑寧靜、祥和、恬淡,只能說明他們有多么厭倦、苦惱而無能為力;越是在筆尖堆砌力量、斗志和情愫,就只能說明他們此在的消沉、疲軟、孤獨無援和對溫暖與情愛的向往”③。木糖切近的是身邊年輕一代的生存處境與價值判斷,與其說木糖在關注他們的青春故事,毋寧說他在勾勒一代青年面迎時代的“情感形式”。沒有任何一段人生不值得打量,木糖近年來一再將寫作的觸點降低,推移到少年經歷的人生書寫。他重視描寫青春個體意識的萌芽與瞬間多變,不回避少年成長中碰見的青春困惑,將青澀酸楚與叛逆純潔鑲嵌在一起,玉成了別具一格的青春敘事。
楊中華的小說《洗心經》似在致青春,不斷回望20世紀90年代青春故事,場景蕪雜,混合著強烈的青春荷爾蒙氣味,文字間充盈著追憶似水年華的痛惜。在敘述語言上,淡雅的書面語和東北方言的融合貼近了20世紀90年代中學生的現實生活,形成了如在左右的敘事效果。“那天,元狩上路了,去尋找女兒小環,畢竟是蘇白的遺愿。可是,茫茫大地,到哪去找呢?”慌亂與迷茫中生存的元狩、蘇白、吳可、戚戚,踏入新時代的他們成為迷途浪子。美國思想家愛默生曾言:“一個時代的經驗需要一種新的懺悔,這世界仿佛常在等候著它的詩人。”楊中華的青春回溯肯定有一種“懺悔”,他試圖以回憶支撐起舊日時空,在慢放舊事的節奏里品味生活、生存的意義。他竭力綴連過去、現在與將來,而現實的慣性卻一再將這個完整鏈條沖碎,寫作的一切努力就是為駐留一份美好的記憶。
反映時代,提高介入現實的能力,為存在尋求救贖的出口,這是我對小說的一貫期待。二年間數量頗多的黑龍江中篇篇什,不約而同地把自己關注的視野投向了日益復雜的現實生活,并在表現現實生活的同時,有著對于人性世界的深度挖掘與勘探。“相對于時間,空間的焦慮在這個時代更為醒目……空間的變遷更為常態化……空間越來越多地參與到了大時代象征秩序的重組中。”④不可否認的是,黑龍江遭逢的空間轉向有著鮮明的獨特性。大時代似乎要拋棄作家,可作家們卻依然在心中對故鄉、生活保存了一份留戀。不可否認的是,黑龍江出現了以人口向外流動而造成的“空村”“空鎮”等異態化現象,留守兒童、留守婦女、空巢老人并不鮮見。當異態化為常態,麻木的人們則發掘了更低的底線并安之若素。多種文體的插入也是小說產生空間效果的重要原因。黑龍江作家依然一如既往地恪守其關于小說、歷史和記憶與現實的觀念,深耕具備多種可能性的現代小說。如上存在的多重異質空間,引帶黑龍江作家以現代主義多種手法的交互性使用和自覺性探索,來積極探入社會生活的各個“里層”,對時代的快速新變與艱難把控有著入骨的領悟。
楊勇的《夏天掉了一塊骨頭》依然沒有完整的故事走向,全篇賴由無數個片段串成。如作家自己所說:“這些東西會在閱讀中暗溢出來,它勾連著小村的歷史與恩怨,也平行地引導著事件的進展。另外,線性的敘述中因為穿插了平行的敘述,仿佛是一株縱向的樹干,又多了一些橫向的枝葉,這是出于小說內在旨意飽滿的需要。我以為:形式也是內容,生活就是這樣。小說故事的邊界一旦打破,你會發現,小說的天地很廣闊無邊。”楊勇有上佳的詩歌寫作表現,他在寫作中賦予了先鋒意識。他要追索的不是故事本身,而是表現無數個偶然。楊勇故意讓一種敗壞從環境向人心蔓延,他描摹了人文環境的淪落導致的人與人、人群與人群的互害形成新的反噬鏈條,人與環境的另類互害也就此呈現出來。
老長《死亡證明》《殘年》書寫那些城市生活中的失意者、失敗者、無奈者、患病者,并讓這些人物吐露自我心聲。老長有著多年的美術修為,他的小說創作深具團塊意識。在小說語言表述上,老長借鑒了色彩構成、參差對照等法則,讓小說多了繪畫感。他的小說敘事采用繪畫塑造人物性格,以美術思維推動故事情節發展。近年來,老長在代際沖突上用力頗多,他對老年境遇的細致描繪有青年一代孝親意識的淡化、傳統倫理的消散、老年生存的艱辛。老長不僅關注無處安放的身體狀態,還刻畫了他們長期處于游離、尷尬、寂寞、痛苦的心理情境。
孫彥良說:“探索文學史博大的可能,一定是個案,是少數作家,而且是少之又少的獨特作品,火山一般突然呈現出來。”這篇小說變形較大,題旨跳躍,敘事含混,很難一下判清意義走向。于作者來說,它也是不可復制的“異數”,蘊涵著兩種隱喻:一是如春曉、王元等人一般,本來河水顧自流,奈何尋常百姓的正直善良總被雨打風吹去,終而被澆滅被踐踏;另一層則是雨水匯聚成河流去,人的命運如一滴水一樣不可預知下一刻的結局。孫彥良故意將有些小權力的東衣賦予權力的魔力,讓其有了上下其手的能力,以期抖開權力結構對人性的侵蝕。對權力結構與人性的書寫還有瑚布圖的《冒頂》、任青春的《山雨欲來》、廉世廣的《病樹前頭》,這些小說世界有著強烈的沉重感與傷痛感,在閱讀過程中使人難以喘息。它們打開官場說世情,注重用小說與現實劈面相迎,關注了權力結構中的人性糾結,期望權力空間下的公務員們走出禁錮與自我封閉的誤區,以開放、公平、陽光的積極心態參與到文明昌達、社會和諧、吏治清明的建設當中去。空間本是純粹物理學或地理學概念,當它轉變為權力運作的場域時,空間與權力之間就出現了不可避免的張力。尤其是廉世廣的《病樹前頭》的訴求和題旨非指官場之內,拓展了現實主義寫作的內涵,其意在喚醒走偏的靈魂。它的“內驅力”著重于世情、人情、人性的精微呈現和深刻觀察,而充滿人性的敘述基調能引導人們對政治清明、社會治理的正確理解。
空間常常是作為打斷“時間流”的描述或作為情節的靜態“背景”,或作為小說事件在時間中展開的“場景”而存在。深味此道的一些作家在空間轉向的書寫中強調了空間優先于時間的主導地位。孫且的《偏臉子詞典》以詞典的體例,將非虛構的地方志和虛構的小說融合的實驗文本。以偏臉子為核心的地理志書寫,關于哈爾濱的斷代史與風物展示,恰恰是以文證史、以史證文的絕好證詞。他將地方經驗納入筆下,在其獨特感知的記憶空間下自由轉換,此中的風俗、傳統、想象交融,投射在個體履痕與情感蹤跡里,如同建設了一個不斷分叉的花園。《偏臉子詞典》頗似小說地域性的文化尋根,但也有作家的野心——小說中的地理學附帶著作家強烈的感知與認知,增添了文化意義,實現了文化增值,從而讓文學地貌升華為文學景觀。
張偉東的《多余》、張望朝的《家殤》書寫的都是特殊家庭內部的往事,但作家讓人物始終向光亮處走,力爭讓世界漠視、輕視、忽視的事物從幽暗處閃光。紅岸的《傻瓜之書》采用動物敘事,對精神困境的暗喻展示,使得小說更像是藝術真實的矗立之所。王芳的《火紅的薩日朗》關注了蒙古族青年命運走向與情愛故事,這種由向外追尋到向內回歸的題材選擇,描摹了外鄉人的逐夢之旅,也展示了多面人性的展示與博弈。李文方的《玻璃屋》寫的是哈爾濱俄僑與太陽島當地原住民的交往故事,幾多離愁和人際間的溫暖深情繾綣。
如賀紹俊所說:“小說并不是為了告訴人們現實發生了什么事情,而是要告訴人們,作家是如何對待現實的。小說正是以這種方式,抵達了現實的縱深處和隱蔽處,我們從小說中看到了別樣的風景。”黑龍江作家對奇險巧妙的情節設置,實際上是要鋪展別樣的風景,而這些風景恰恰發生在不同的空間背景下,黑龍江作家們還需要繼續努力,提升“思力”,用多變的小說形式為世人立心,替世界立德,始終以熱烈擁抱時代的介入性和開放視野,實現黑龍江文學創作在精神與技藝的雙重拓展。
①麗貝卡.d.科斯塔《守夜人的鐘聲:我們時代的危機和出路》[M],李亦敏譯,北京:中信出版社,2017年版,前言第8頁。
②皮埃爾·諾拉《記憶之場——法國國民意識的文化社會史》[M],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13頁。
③王昌忠《在精神的鄉土上——試論“兩棲人”鄉土詩的詩歌意緒指向》[M],《當代文壇》,2002年第1期,第29頁。
④戰宇婷《異質空間理論與吉林空間記憶》[M],長春:時代文藝出版社,2018年版,第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