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淖 柳
汪曾祺作品國內外好評如潮,行情不斷看漲,各類作品一版再版,除魯迅之外,鮮有如汪曾祺這樣持續走俏的。汪老在世和過世之后,都有導演和編劇欲把汪老的小說改編成影視作品搬上銀幕,但成功率不高。張藝謀也曾動心動手,但琢磨了幾年之后,還是因難放下。本文試就汪曾祺小說改編與拍攝難的問題,作些回顧和分析。
汪曾祺主導改編的京劇《沙家浜》,以及他參與改編的《杜鵑山》等被搬上銀幕,就其戲劇文學成就而言是可以載入影視作品史冊的。高郵電視臺陸續將汪老的《受戒》《陳小手》等,拍攝成微電影播映,社會反響較好。高郵電視臺、江蘇電視臺、南京燦景影視傳媒有限公司、吉林電視臺、深圳電視臺等拍攝的傳記式紀錄片:《汪曾祺》《永遠的汪曾祺》《汪曾祺——筆底波瀾》等,受到廣大觀眾、聽眾的好評。汪曾祺的小說依然有人在精心改編之中,其作品的微電影拍攝亦有增多。
1986年1月,汪老在致家人信中說:“珠江電影制片廠的導演胡炳榴(《鄉情》和《鄉音》的導演)想把《受戒》拍成電影……青年電影制片廠半年前曾說準備拍《大淖紀事》,后來沒有再來聯系,也許‘吹’了。”①
1989年,汪老在致陸建華信中說:“北京徐淦生同志把《歲寒三友》改成電視劇,丹東臺表示愿意拍,但他們資金奇缺……”②1989年4月,“林汝為(拍《四世同堂》的導演)要拍《大淖記事》,說了有一年了。我也不催她。”③
1992年3月,“我將陪北影攝制組到高郵,大概可以肯定。具體日期還沒有和他們商量。系列片是要拍的,北影已把改編權的報酬給了我”④。據陸建華介紹:早在1992年初,北京電影制片廠錄音錄像公司就與汪曾祺正式簽約,買下《受戒》《大淖記事》和《徙》三篇小說的三年改編權,并邀請曾經創作過電影《都市里的村莊》《逆光》的上海劇作家秦培春來京具體負責改編。三年時間很快過去了,后又續約三年,最后因未能拿出改編好的劇本,未投入拍攝。
據說,被稱為中國一導、世界十大著名導演之一的張藝謀,“曾經考慮過要把汪曾祺小說搬上銀幕,他讀了《受戒》,也讀了《大淖記事》,更讀了《黃油烙餅》和《故里三陳》,他琢磨了好幾年,最后還是放棄了這一計劃”⑤。
《戲劇電影報》總第729期報道,北京電影學院《受戒》參加法國朗格魯瓦國際學生電影節,并入圍法國克雷芒電影節。早于1992年獲得《受戒》獨家改編、拍攝權的北影錄音錄像公司看到報道后,認為北京電影學院侵權,將其告上法庭,獲得勝訴。
據施行老先生介紹:上海電影制片廠的著名編導葉丹也對我說,汪曾祺的著作,文學很美,但情節過于簡單,他幾次想改編成電影劇本,都沒有成功。這真是遺憾!
由上可知,欲改編汪老作品的導演、編劇有:張藝謀、胡炳榴、林汝、葉丹、秦培春、王好為、徐淦生等。欲改編的作品有:《受戒》《大淖紀事》《徙》《黃油烙餅》《故里三陳》等。欲將汪老作品搬上銀幕的電影廠家有:北京電影制片廠、北京電影學院、上海電影制片廠、珠江電影制片廠、青年電影制片廠等,電視臺:丹東電視臺等。汪老部分小說被成功改編成影視作品的,有在國內上映的,也有走出國門的;有入圍獲獎的,也有反映一般的。但多數欲改編和拍攝汪老作品都難于劇本和資金問題,動意早,熱情高,期望大,動手慢,成功的比例不高。
影視是繼文學、音樂、美術、舞蹈、建筑、雕塑之后的第七類藝術,也是一門綜合性較強的藝術。文學作品尤其是小說電影創作重要手段之一。資料顯示:小說改編的電影所占比例,1-82屆奧斯卡最佳影片獎,29 部,占35.40%;1-27 屆金雞獎最佳故事片獎,16 部,占43.20%。⑥影片因小說成就輝煌,小說因影片走向遠方。汪曾祺對小說改編電影劇本有著自己的見解:“有些小說,浪漫主義小說,有時也帶有戲劇性情節,如雨果的小說。他的小說情節性強,而且帶戲劇性,改成戲、電影是很方便的。”⑦“她⑧(注:導演林汝)讓我自己改劇本,我沒有同意。改編自己的東西,限制性很大。”⑨汪老對改編、拍攝自己的作品是很重視的,從客觀和主觀上也希望讓那些送小溫的作品,通過銀幕進一步社會化、溫潤化,以便更廣地有益于世道人心。汪朗、汪明、汪朝合著的《老頭兒汪曾祺》,描述了汪曾祺觀看江蘇電視臺為他拍攝的電視片《夢故鄉》時,他“直直地盯著屏幕,眼中汪汪地飽含著淚,瞬間,淚水沿著面頰直淌下來!”⑩從而勾起了他的深深思鄉之情,以及對人生況味的回憶與反思。對提出改編和拍攝小說,汪老基本上是認真和配合的,只是對改編自己的小說積極性不很高。他曾將別人的小說改編成戲劇、電影劇本,也改編過自己的小說。
汪老是將小說改編成戲劇、電影的高手,尤其是對小說改編成戲劇有過許多精彩的論述,這里就不贅述了。1954年,汪老將長篇諷刺小說《儒林外史》第三回“周學首校士拔真才,胡屠戶行兇鬧捷報”,改為《范進中舉》,1957年獲北京市戲曲調演京劇一等獎。汪老將古今小說改編成戲劇的還有:取材于《聊齋志異》的《小翠》,據浩然同名小說改編為京劇《雪花飄》等。
1965年10月,北京市委要求京劇團創排幾個現代小戲,趕在春節上演,讓群眾在新年看到新東西。汪老接受新任務,法眼瞄中了當紅作家浩然,決定著手改編他的短篇小說《雪花飄》,在忠實原創的基礎上,有所創新。大名鼎鼎的裘盛戎看到汪老改編后的京劇劇本《雪花飄》,很是青睞,即組織彩排,一周就排演成功。公演后,深受觀眾的喜愛,演出效果很好。
如果汪老改編《雪花飄》是為了“完成任務”的話,那么他將孫犁的小說《荷花淀》改編成電影劇本《炮火中的荷花》,則是自覺自愿的,這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將別人的當代小說改編成電影劇本。我們不清楚汪老改編的最初動因是什么?是不是他的傲勁、犟力上來了,誰說以水為背景的、詩意的、文氣的、散淡的和無激烈沖突情節的小說,不能改編成影視作品的?我改一個看看!孫犁與汪曾祺雖然個性不同,但都德藝雙馨,可謂雙峰并峙,相互欣賞。汪曾祺評價:“相當多的新筆記小說的感情是平靜的,如秋天,如秋水,敘事雍容溫雅,淵淵汩汩,孫犁同志可為代表。孫犁同志有些小說幾乎淡到沒有什么東西,但是語簡而情深,比如《亡人逸事》。這樣的小說,是不會使人痛哭的,但是你的眼睛會有點潮濕。”?孫犁在《讀小說札記》第五部分中,點評汪曾祺的小說:自己去年讀了汪曾祺的一篇小說,名為《故里三陳》。這篇小說是由三個小故事組成的。說他很喜歡讀這樣的小說。因為讀之省時省力,可得到的享受,得到的東西卻很多。
據孫犁的女兒孫曉玲和《福建文學》施曉宇回憶:汪曾祺在去世前不久,把自己關在屋子里三個月,改編孫犁的抗戰小說,題目叫《炮火中的荷花》)。汪老的改編,不僅保留《荷花淀》小說的原有特色,還滲透了自己對生活發現、體悟,改動和拓展了原著中的一些情節,使得畫面語言更為豐富,使電影劇本更好拍、更耐看。劇本完成后,北京電影制片廠非常滿意,一次通過。《作家報》記者謝海陽曾發布消息:老作家汪曾祺近日在接受記者采訪時透露,孫犁的名作《荷花淀》已由他改編為劇本《炮火中的荷花》,將由北京電影制片廠搬上銀幕。著名導演王好為看到劇本很是興奮,并期盼著電影早日開拍并公映。卻終因遲遲籌不到資金沒能投拍。《荷花淀》很美,汪曾祺改編后依然很美,更有看頭,比現在有些瞎編一氣的所謂的抗日影視神片,不知好了多少倍,是很值得導演們拿來研讀和開拍的。這里,值得一提的是,汪老還將自己的小說改編為劇本,這也是唯一的自我改編。汪老的小說《郝有才趣事》,主要是寫文革間“講用”的荒誕“趣事”,發表于1985年第9期《大西南文學》。1987年,在收于《汪曾祺自選集》時,汪老特地將其改名為《講用》。汪老念念不忘這篇五千多字的小說,可能也怕社會失去對文革十年的慘痛教訓記憶,于7年后,又動手將其改編為喜劇小品《講用》,發表在1996年第6期《新劇本》上。
通過汪老改編以及他參與、了解拍攝小說的情況看,首先,他十分看重導演的創造性勞動。很看重導演的氣質、拍攝藝術特點與原小說的風格是否大體相近,據悉可能是汪曾祺向沈從文建議由伊文思拍攝《翠翠》。?荷蘭電影大師伊文思,善于抒情性畫面語言,擅長“直接電影”的手法,很適合改編和拍攝沈從文小說。其次,他高度重視電影劇本的改編與再創作。散文化的小說能否成功改編成電影劇本,從沈從文小說走上銀幕、汪老親手改編的實踐以及馮小剛的創作、拍攝體會來看,大體有以下六個方面值得把握:其一,保原木。要保持、“保全”原木(原著)的質地、特征,不動大手術,不弄得面貌全非、里外不是,吃力不討好。如電影《邊城》對“原木”做了些改動,盡管在情節、風俗上,與沈從文的原著保持一致,但藝術火候把握不夠,靈動不足,風格走樣,觀眾反映一般,沒有收到與原著相得益彰的效果。其二,增枝杈。從原木身上伸展必要的根須、枝杈,從內生、外延上豐滿原木的自然生態。汪老在改編《荷花淀》時,還調用了孫犁其它作品中的情節、細節,并依據事件發展邏輯增加了一些情節和道具,如撐船老人“打仗不用槍”,將游水的鬼子引進設有暗樁、暗鉤的水域,靈活而機智地殲滅日寇。再如原生騎著高大的棗紅馬回來,并被摁在馬背上參加慶祝游行等,這些都豐富了情節、豐滿了形象,烘托了主題,也增強了“看頭”。其三,剔瑕疵。剔除原木中的不適宜制作電影的部分,如瑣碎的難以轉換的鏡頭語言等,用創新的語言、細節取代。其四,修樹瘤。對基礎好的樹瘤,予以加工、打磨,強化“特寫”,凸顯其天然美的“幾何形狀”,因勢利導、愈發生輝。其五,補膩子。不能就小說拍攝小說,要調動多種手法表現原著的獨特性,使特色更特、更具原始風格。張新穎曾經介紹:汪曾祺說過,求《邊城》電影上的成功,純粹用現實主義的方法恐不易見功,或許應照伊文思拍《霧》的手法,鏡頭必須用一種新格調,不側重在故事的現實性。其六,罩油漆。經過幾個步驟的挖掘、研磨、修飾、整合與新塑,既保持原生態又有順勢而為的嫁接、創新,一件件賞心悅目的木雕藝術品(影視劇本)就呈現在觀眾的面前了。
劇本的好壞是一部電影的根本。張藝謀也說過,文學是電影的拐杖。小說是寫給人讀的,不是供改編成影視作品給人看的。“抗拍性”的小說,文學性強,影視性弱,自然增加了改編者的難度,再難還是要緊握文學這根拐杖,再難也要知難而進,進有所創,進有所成。汪老的散文化小說,文學性大于影視性,以創意、文氣、氛圍、詩意、水韻等為特色,以風俗、畫面、在場見長,畫面切換、鏡頭語言也較豐富。改編和拍攝起來,說容易實為不易,說困難確是艱難,其門檻主要有四:
一是難以精準把握主題的豐富性和不確定性。電影是一個民族的精神寫照。完美的影片不僅是內容和形式的統一與和諧,還必須是敘事與聲畫兩個系統的融合與完整。主題思想、民族精神才會得以完美體現,以達到敘事、造型與主題思想的渾然一體。電影主題一般是單一的、直接的,當然也有多元的、暗示的,但就其豐富性遠不如小說。電影《白毛女》的主題思想就是,舊社會把人變成鬼,新社會把鬼變成人。在歷史上,以“泰坦尼克號”沉沒這一類災難為題材的影片,先后有7 部之多。主題大體圍繞“至死不渝的愛情和災難來臨時人性的表露”而進行,或同時展開,或有所側重,或夾著其它副思想。
就小說主題的混沌化、豐富性、多義性而言,汪老以為應當允許主題“相對的不確定性和未完成性”。散文化、風俗化、筆記體小說改編成電影,在主題上值得好好打磨與表現,否則難以達到原著的效果。主題歌應該最能體現作品主題。上世紀80年代,上海電影制片廠改編《邊城》后,主題歌沒有著落。為此,他們專門請教了原著作者。沈從文認為不應該有主題歌。《邊城》最好的配樂應是由各種鳥的叫聲和三種不同的勞動號子相互交疊形成,這比什么主題歌都好,比什么美妙的配樂要更妥貼更動人。1986年,導演謝飛、編劇張弦將沈從文的《蕭蕭》《貴生》合起改編成《湘女蕭蕭》。由于未能完整把握原著的主題思想,違背了原作的意愿和韻味,正如一些評論者所言:這部片子把沈從文的希臘小廟(注:人性的小廟),拍成了魯迅的鐵屋子。
關于《受戒》的主題,說法頗多,比如愛情說、風俗說、尋根說、鄉土說、佛教說、人性解放說等等。筆者認為:《受戒》主題是多元的、綜合的。捋捋主干,最突出有兩個,一明一暗,明的是:人性彰顯,愛情自由;暗的是:破除清規戒律,追求思想、人性、精神的自由與解放。明線:突出小明子和小英子兩個主人公的愛情(明線也為暗線服務,小和尚的愛情,本身就是破除清規戒律的破戒行為);暗線:描寫、肯定和宣揚思想、人性與精神的自由與解放。暗線要“暗”,暗線精當運用了“暗示”“留白”“節制”的小說藝術,使讀者在意會中得到啟迪和浸潤。有意思的是,汪老在談創作意圖與體會時沒有說或不想說,但他唯恐讀者看不出思想解放、破除清規戒律的主題,在作品中還是忍不住站出來說話了:“這個庵里無所謂清規,連這兩個字也沒人提起。”?
《受戒》以廟宇反映社會,以回憶反思現實,以歷史觀照未來,表面上示戒、擺戒、受戒、力求持戒守戒,實際上則是偽戒、蔑戒、抗戒、犯戒、破戒。小說的題目具有反諷性,“受戒”本來是表明佛門嚴守戒律的儀式,而在明海受戒的同時,男女主人公的愛情也成熟了,受戒之時就是破戒之日。《受戒》以自己“異秉”式的獨特的政治考慮(這種政治不是極左政治,不是任人隨意拼捏的“政治”),將文學與思想、人性與政治的關系,做了最絕妙的藝術處理,非大師不能也。《受戒》是將情感、人性、思想、藝術統一得最精當的小說。與其說《受戒》是愛情、風俗、佛教、鄉土等小說,不如說是那個年代,寫得最早最好的追求人性自由與解放的思想精深、藝術精湛、創作精良的現實主義小說(含有浪漫主義成分),它為進一步沖破極左政治的束縛,為深入推動思想、文藝、創作大解放,起到了不可低估的令人誠服的重大作用(也許作者的主觀意識不是這樣,但實際效果確是如此)。思想解放永遠在路上,《受戒》人性美和思想解放的藝術魅力永遠不會過時。正如馬風先生在將汪曾祺的這篇小說與劉心武的小說作了一番對比之后,大聲疾呼:“依我看,真正使新時期小說步入新的歷史門檻的,應該是手里擎著《受戒》的汪曾祺。”?若在改編和拍攝《受戒》影視時,能像汪老那樣把明暗、主副、直率而又含蓄的主題,處理得天衣無縫、盡善盡美,肯定堪稱大家中的大家。
二是難以描摹“水”的意蘊與變幻。水的具象形式和意象內涵廣泛而復雜,水的鏡頭語言是變化莫測的藝術語言。沈從文說:“我認識美、學會思索,水對我有極大的關系。”?汪曾祺也說:“我的家鄉是一個水鄉,我是在水邊長大的,耳目之所接,無非是水。水影響了我的性格,也影響了我的作品的風格。”?這一對情深似海的師生的緣分是“水”,作品和風格也離不開“水”。張藝謀說:“我長在大西北,那里是干旱缺水的地方。而汪老生活在水鄉,作品里全是水,我始終拍不出水的感覺。”?汪老的作品文字如水洗一般的干凈,人物如水中生長似的水靈,文氣如溪水般的流暢、浸淫,細節像流水一樣的清澈、散漫,意韻如清泉一樣的透明、空靈,情節恰不似瀑布一樣沖決而來,高潮迭起,有時甚至是淡化情節或無情節,確實給改編、拍攝者帶來相當的難度。汪曾祺的小說在沈從文風格基礎上打有自己創新的烙印,但在詩意、意蘊、缺少情節沖突上屬同類型的。現代文學史上許多“大家”的作品都被搬上過銀幕,沈從文的小說被改編的頻率卻不高,如此高的文學成就和如此少的改編嘗試顯然不成正比。盡管不成正比,也還是有被成功改編、拍攝的。沈從文的小說成功搬上銀幕的有:1953年,李翰祥改編沈從文《邊城》為《翠翠》。1984年,凌子風改編《邊城》為同名電影。1986年,謝飛改編《蕭蕭》為《湘女蕭蕭》。2000年,黃蜀芹改編《丈夫》為《村妓》。上述四位導演中,謝飛、黃蜀芹是南方人,李翰祥、凌子風是北方人,也少有湖南水鄉的體驗,但還是拍出一些水的感覺。近年來,張藝謀導演了系列山水印象紀錄片,如《劉三姐》《黃果樹》《麗江》《雪山》《海南島》《普陀》等,融合人文、山水、民俗、歷史、音樂、舞美、戲劇等,也采取舞臺燈、光、影等高科技組合,收到了時空交錯、空靈悠遠、夢幻浪漫、輕松愉悅的效果。在積累了拍攝水韻的豐富經驗之后,若將汪老作品成功改編成影視劇本,張藝謀可能會欣然拍出一流的汪味電影來。
三是難以拍攝恰到好處的藝術“氛圍”。R.L.史蒂文森對他的傳記作者說過:“小說有三種寫法,第一,或者你先把情節定了再去找人物。第二,或者你先有了人物,然后去找于這人物的性格開展上必要的事件和局面來。第三,或者你先有了一定的氛圍氣,然后再去找出可以表現或實現這氛圍氣的行為和人物來。”汪老可能屬第三種寫法,或幾種寫法兼而有之。汪老說過:“我以為氣氛即人物,一篇小說要在字里行間都浸透人物,作品的風格就是人物的性格。”?汪老善于用氛圍、風俗、文氣、環境、物象等,來描摹情景、展開細節、助推情節、塑造人物、烘托中心,給影視改編和拍攝帶來了嚴峻考驗。
汪老小說的“抗拍性”是情節散淡,他說:“不能把小說寫得像戲,不能有太多情節,太多的戲劇性。如果寫的是一篇戲劇性很強的小說,那你不如干脆寫成戲。”?汪老的作品是以創意、氛圍、語言取勝的。汪老的一些小說開頭常用大段關于環境、植物、風俗、典故等描寫或考證,在不經意中把讀者帶進一種氤氳的靈氣與醇厚的韻味中。例如,在《橋邊小說三篇·茶干》《戴車匠》《異秉》等小說都有這些精當的描摹。《大淖記事》用了占總量一半篇幅展現大淖特色風情之后,才引出具體的人物和故事。在小說中可以不厭其煩地展示大淖人們的生活場景、獨特風俗,用以展示區域民眾的精神和心理的文化形態的特殊性。如果影視作品也這樣寫、如此拍,除非是改編高手、拍攝圣手,否則很難把觀眾留在影院里。
四是難以用鏡頭描述“散淡”的故事情節。電影四要素要求:電影劇本必須在懸念、劇情沖突上有“戲”。情節散淡既是汪老小說的風格,同時又成了改編和拍攝電影的“短板”。汪老寫故事、人物的特點是,很少有完整的情節,一般都是先概括介紹,接著是具體事情的推送,事與事之間也少有因果關系,不受統一目的制約,所寫事件很少危機四伏、高潮跌宕。汪老筆下多數是市井人物,雖有喜怒哀樂、酸甜苦辣,但都是小事小情、細波微瀾,少有大悲大喜、驚天動地。但他又不甘于平淡、散淡,常常在描述之中或之后,插入非常有趣的單元,或寫一個美麗的愛情故事,如《大淖記事》;或從天而降的突發事件,如《八千歲》;或在結尾時主人公有出人意料的舉動,如《陳小手》《職業》《講用》等,既讓人不禁驚喜,又恰好水到渠成。部分小說詩意濃郁,如《釣人的孩子》《職業》《求雨》等小說具有散文詩的味道。汪老的小說很少寫矛盾沖突,尤其很少寫激烈的外部沖突。只有《八千歲》《大淖紀事》《金冬心》等,少數幾篇正面描寫沖突的場面。
《大淖記事》較為典型,小說綜合運用了散文、抒情詩、民間曲藝等手法,寫得從從容容、散散淡淡,但在時空轉換中,又透現出緊扣、緊湊的“苦心經營”。小說共六節,前三節對大淖環境及在這一空間里生存、活動的人物的敘事,恰好對應于曲藝舞臺上的道具布景與序幕說明。大淖水域成了舞臺的中心,由此生發出獨特的文學地理,沙洲上的實物分布,往東往北及南岸的地貌與境、景、物等,最后落腳點還是人,一切都貼著人來寫,賣天竺筷的、賣眼鏡的、賣山里紅的、打制錫器的、挑稻子的、抬桐油的……熱鬧非凡,生生不息。那些淘氣的小孩,在碼頭上站成一排,齊齊地往水里撒尿;那橫溢的炊煙,在大淖的水面上飄散不去;那挑鮮貨的姑娘媳婦,風擺柳似的嚓嚓地走過……即便是到后面三節,情節也不復雜,內容也不動魄,高潮也不十分明顯。作者始終如一位高明的編導,布置好舞臺奇異而古樸的道具,指揮著各種人物活動起來,使這舞臺充滿生氣。這樣的布局、文字用來閱讀和意會是可以的,如果拍成影視作品,也可切出若干分鏡頭,但藝術處理不當、情節改編不到位,怕難有較高的票房收入。
改編和拍攝汪曾祺小說是有難度的,但不是難不可攀。沈從文在給徐盈的復信中,談到研讀和改編其作品時說過:“你們見我作品太少,不妨看到十本作品以后再研究。”那么改編和拍攝汪曾祺的作品呢,當然也應該這樣。汪老的作品放在那兒,時代書寫、歷史厚重,思想精深、容量頗大,人物鮮活、溫暖人心、引人向善,堪稱藝術經典。眼前是水靈的,若干年之后,既使成了化石依然鮮活。電影作為國際化程度極高的文化名牌,一直是詮釋民族精神的重要通道。據悉,2018年,我國電影總票房突破六百億元,都快趕上北美電影總票房了。這么龐大的文化市場及影視舞臺,應該有汪曾祺小說影視作品的一席之地。張藝謀在拍攝山水系列紀錄片之后,能動手改編、拍攝汪老的小說自然很好。如果張藝謀終究不敢、不能動手的話,倘若有王藝謀、陳藝謀出世、出手也好。倘若實在不能被改編、拍攝成影視作品也罷。如果違背了汪老的意愿,硬改、硬拍,硬是弄得串味或沒有了汪味,還是不改編不拍攝為好。
中國電影比之中國文學,還有相當大的差距。電影從最初盧米埃爾兄弟收費放映開始,就宣告了它不可忽視的商業性、產業性。目前,電影的資本力量過強、商業性過重,有些影視作品越創越宏大、越構越高科(濫用高科技手段),越拍越昂貴、越演越空虛,想象力貧乏,表現力做秀,“大制作、小影響,近熱鬧、遠寂寞”的作品不在少數,遠不及汪老小說“未改編、大影響,少制作、深影響”的藝術生命力和市場消費力。讓人們繼續原汁原味地品嘗汪老藝術作品吧(當然也包括今后成功改編汪老小說的影視作品)。中國乃至世界文學發展史上,有這么一場永遠不散的汪味宴席,真好!在我國和全球文壇上,汪曾祺經典作品是一簇常開常艷的花朵,更是彰顯中國文化深厚底蘊和滿滿自信的杰出代表之一。
①②③④⑨汪曾祺《汪曾祺全集》(第1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154頁,第263頁,266頁,第298頁,第266頁。
⑤?陶方宣《最后的士大夫》[M],北京:新華出版社,2016年版,第146頁,第146頁。
⑥徐兆壽、劉京祥《中國現當代文學電影改編概論》[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6頁。
⑦??汪曾祺《汪曾祺全集》[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9卷,第264頁,第152頁,第202頁。
⑧“她”,指導演林汝。
⑩汪郞、汪明、汪朝《老頭兒汪曾祺》[M],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2012年版,261頁。
?汪曾祺《汪曾祺全集》(第10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192頁。
?黃子平(思勉人文講座第408 講)《沈從文小說的視覺轉換》。
?汪曾祺《汪曾祺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96頁。
?馬風《汪曾祺與新時期小說——一次文學史視角的考察》[J],《文學評論》,1995年第4期。
?沈從文《沈從文文集》[M],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9卷,第104頁。
?汪曾祺《汪曾祺全集》(第5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31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