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學遠征——北極之光（上）

趙致真

“地理大發現”無疑是世界近代文明的重要里程碑。當哥倫布、達·伽馬、麥哲倫高掛云帆，搏擊滄海，實現環球航行的歷史性壯舉，人類便對自己居住的這顆行星有了更清晰的概念。奧特利烏斯和墨卡托分別于1564年和1569年繪制的地圖冊，生動記證了當時的“全球視野”，歐、亞、美、非各洲大陸已經有模有樣，初具形骸。但地球的“頂部”和“底部”卻仍是一片混沌和一個猜想。待到時序進入19世紀，航海先驅們的雄心壯志再不是跨越藍色的海洋尋找陸地和航線，而是跨越白色的海洋征服北極和南極了。

羅斯發現北磁極

《馬可·波羅游記》曾經在歐洲掀起持久的“東方熱”，隨之帶來了空前的“北極熱”。當年人們確信，能夠從北極的凍島浮冰之間行曲走折，開辟連接大西洋和太平洋的航線，找到通向亞洲和中國的捷徑。1745年英國國會宣布，對任何發現“西北航道”的人獎勵2萬英鎊。風靡一時的科幻小說《弗蘭肯斯坦》和敘事長詩《老水手謠》都描述了北極探險的生動情節。正是在全社會的激勵和期待下，幾代航海家前仆后繼、北去南歸，大舉開拓了人類的知識疆界，也演繹了許多傳奇故事和生死經歷。

被稱為“北極萬事通”的英國航海家和地磁學家詹姆斯·羅斯12歲參加海軍，1818年便開始和叔父約翰·羅斯一起尋找西北航道。他先后在北極度過了15個夏天和8個冬天。詹姆斯·羅斯最著名的成就之一，是發現和到達了地球北磁極。

當五洲四海的磁針統統指向北方時，并非準確指向地球自轉軸和地表面相交的“北極點”。地球鐵鎳核心液態外核的電流使地球成為一塊具有偶極子磁場的“大磁鐵”，地磁北極實際上和地理北極并不重合，兩者相距約1000千米，地軸和磁軸約呈11.3度夾角，并且地磁極的位置不斷移動。英國女王伊麗莎白的御醫希爾伯特1600年最早建立了地磁的理論體系。羅斯在多年航海實踐中對磁場研究頗有造詣，并率先提出不同地區“磁差”和船舶本身“自差”的概念。

1829年5月，羅斯叔侄發起新一輪北極遠征。他們得到金酒制造商布茲贊助的18000英鎊，購置了歷史上第一艘北極探險蒸汽船維克多利號，重啟11年前未竟的考察。不料卻被重重浮冰封堵在布西亞半島，而且一困就是整整4年。羅斯叔侄被迫在冰天雪地里安營扎寨，雖然身陷絕境生死難料，他們卻沒有驚慌失措和束手待斃，仍然不失時機地進行一系列科學活動。他們和因紐特人建立親密關系并虛心請教地理知識和生存技能，乘坐狗拉雪橇勘測和繪制了方圓數百千米的詳細地圖。1831年5月15日，根據反復計算，詹姆斯·羅斯率領一個小隊沿海岸向西南進發。6月1日，在北緯70°5′17″、西經96°46′45″的冰海雪原里，細絲線懸吊的磁針終于以89°59′的傾斜角垂直指向地心。這里雖然不如世人想象中有一座高聳的磁鐵礦山峰，但卻正是科學家追尋多年的地磁北極！全球磁力線的箭鏃四面八方從天而降，都在這里匯合聚焦并“鉆進”腳下的“靶心”。羅斯和同伴歡呼雀躍，載歌載舞，他們豎起一面英國國旗并壘起一座石冢，把裝著測量數據的瓶子小心掩藏，并驕傲地宣稱“今生有此一項成就足矣”。

1832年5月，羅斯叔侄破釜沉舟，果斷丟棄維克多利號船，乘坐救生船和雪橇前往300英里（約482千米）外的海灘，找到一艘7年前失事的舊船福瑞號，以此為依托又度過第四個冬天。最終在蘭卡斯特海峽碰巧遇到捕鯨船伊莎貝拉號，約翰·羅斯又碰巧曾當過伊莎貝拉號的船長。面對蓬首垢面、人形鬼貌的羅斯一行，昔日的同伴完全不能相認。倫敦用盛大的儀式歡迎羅斯船長的凱旋，國會還全額奉還了布茲的贊助經費。

搜救富蘭克林

羅斯船長這樣的逢兇化吉遇難成祥確實并不常見，更多的北極探險者有去無還。其中最創巨痛深的記憶，要數富蘭克林船長的“死亡之旅”了。

隨著北極的各路信息源源而來，英國海軍部決定在1845年組織強大的陣容，最終查明西北航道究竟是否存在。幾經權衡和篩選，決定聘請59歲的富蘭克林船長執掌大局。早在1818年，富蘭克林便作為副手隨巴肯遠赴挪威斯匹茨卑爾根島，創下早期北極探險多項紀錄。此后又兩次深入加拿大哈德遜灣和科珀曼河地區，跋涉1100多英里（約1770千米）丈量“北極海”的海岸線，曾經落入激流、埋進積雪、陷于饑餓，以“吃皮鞋的人”而聞名一時。1829年富蘭克林被封為爵士并獲得皇家地理學會獎章和牛津大學榮譽學位，后被政府任命為塔斯馬尼亞總督。如此驕人的履歷和耀眼的光環，更贏得公眾的高度關注。

富蘭克林船長一行的座駕是排水量372噸的埃里巴斯號和325噸的特洛爾號。這兩艘炮擊船從南極凱旋后余勇可賈，雙雙安裝了倫敦格林尼治鐵路公司的25馬力火車頭驅動螺旋槳，靜水無風中能達到4節航速。為提高破冰能力，特別用鐵板加固船體，并為艙室安裝了水暖系統以抗拒嚴寒。充足的給養包括13.6萬磅面粉，6萬多磅牛羊肉，9000磅巧克力和3600加侖酒。剛剛誕生不久的聽裝食品廠商提供了8000聽不同規格的罐頭。船上還開設了藏書2400余冊的圖書館。一應配置可謂達到了當時歐洲科學文明的最高標準。

1845年5月19日，富蘭克林和副手克羅切爾信心百倍，率領軍官和水手134人從英國格林海斯揚帆起航，在軍艦萊特勒號和供應船小巴雷托號陪同下駛向格陵蘭。到達迪斯科島后，萊特勒號和小巴雷托號完成物資交卸，帶著被除名的5位水手返回英國。最終隨富蘭克林船長出征的隊員減為129人。7月26日，捕鯨船威爾斯王子號看到埃里巴斯號和特洛爾號在巴芬灣升火待發，這對姐妹船翩若驚鴻的雙影是留給世界的最后一瞥。

富蘭克林船長從此便杳如黃鶴一去無蹤。公眾的迷惘和焦慮也與日俱增，富蘭克林夫人簡·富蘭克林更心急如焚，開始四處奔走呼號，敦請海軍部派船只營救。鑒于羅斯曾經在北極困阻4年，而富蘭克林團隊的物資儲備至少能維持3年，因此海軍部直到1848年才開始行動，一舉派出3支搜救隊伍：羅斯取道蘭卡斯特灣駛往北極群島；凱利特從美洲阿拉斯加駐地沿白令海峽相向搜索；理查德遜和瑞伊則進入馬更些河向內陸進發。最終全都無功而返。英國政府為尋找富蘭克林懸賞2萬英鎊，僅1850年便有公私背景的11艘英國船只和2艘美國船只咸集北極。

1850年8月，英國奧斯丁、歐曼尼和潘尼船長先后發現富蘭克林團隊1845年至1846年在比奇島越冬的基地和3名水手的墓葬，但卻沒找到其他線索。1852年，海軍部發起最大規模的搜救行動，由巴爾徹船長率領5艘艦船222人浩蕩出征，結果4只船被凍在浮冰中不能動彈，僅剩1條船落荒而歸，巴爾徹受到軍事法庭審訊并結束了航海生涯。更尷尬的后話是，美國捕鯨船發現被巴爾徹丟棄的堅強號并將它完璧歸趙送還英國，這成為改善兩國關系的契機。伊麗莎白女王1880年用堅強號的木材做了4張書桌，其中之一送給美國總統海斯，直到今天，這張桌子一直是白宮里美國總統代代相傳的辦公桌。

尋找富蘭克林的新突破出于一次“無意插柳”的機緣。1854年春天，瑞伊受哈德遜公司委托在布西亞半島測繪地形時遇到幾個因紐特人，得知“4年前有大約40名白人用雪橇拖著救生船，在一名掛著望遠鏡和雙筒槍的軍官帶領下向南方行進”，他們的大船已被堅冰夾碎。因紐特人曾用一只小海豹和這群白人交易，次年“在大魚河一帶發現30多具遺體”。最可驚可怖的是，破碎的遺骸和鍋中的殘留物都表明這些遇難者在最后時刻出現了“人吃人”的現象。瑞伊不敢耽擱，盡可能購買了因紐特人保存的餐具和徽章，并立即于1854年7月29日在北極淺水灣駐地給海軍部寫了報告，接著很快被捅到媒體。北極的兇耗不啻晴天霹靂。公眾對英雄富蘭克林的厄運心碎不已，而對“人吃人”的殘酷和丑惡更無法接受。富蘭克林夫人拍案而起，指責瑞伊是對富蘭克林團隊的誹謗和抹黑，并找到最有話語權的英國文豪狄更斯出來擺平。狄更斯立即在其主編的《家常話》周刊上連續兩期發表長文，憤怒指出“天性野蠻、奸詐、殘忍的因紐特人”完全是一派胡言甚至是謀殺兇手，聲稱“飽受文明教育的白人在饑餓、凍餒、孤獨、痛苦中只會平靜而高貴地迎接死亡”，并和柯林斯共同創作戲劇《冰凍深淵》，對皇室和公眾演出。瑞伊雖然得到1萬英鎊獎金，卻成了最不受世人歡迎的“報喪鳥”。

英國政府決定終止搜尋行動，但富蘭克林夫人絕不放棄。她花2000英鎊購買了177噸小型快船福克斯號，雇請麥克林托克船長率領25名隨員，1857年7月1日從亞伯丁再次向北極進發。麥克林托克在淺水灣、迪斯科灣等地兵分三路乘坐狗拉雪橇巡弋搜索，幾次遇到因紐特人都證實了瑞伊的報告所言不虛。1859年5月，副手霍布森在威廉國王島西岸發現了一條綁在雪橇上的救生船，里面蜷曲著兩具遇難者的遺骸。船上還有大量隨身衣物、銀質餐具、日用物品、槍支彈藥。6月又在維多利角發現一座石冢，小心挖開后找到了富蘭克林團隊1848年4月25日留下的絕筆，一張常規的海軍報表寫滿了副手克羅切爾和菲茲賈米斯的字跡：“特洛爾和埃里巴斯號4月22日棄船。它們從1846年9月12日以來受困。 105人在克羅切爾帶領下登陸于此，富蘭克林船長1847年6月11日逝世，已有9名軍官和15名水手喪生。明天26日將向貝克河進發。”麥克林托克此后又從因紐特人手中購買了大量富蘭克林團隊失散的遺物，1859年9月21日回到倫敦。富蘭克林的悲劇至此才算三證俱全再無懸念。

10多年間共有30多路軍艦民船輾轉北極，耗資200萬英鎊，損失生命超過了富蘭克林團隊。但這種空前規模的拉網式搜索極大豐富了人類對北極的交通、地理、氣象、生物學知識。1874年，倫敦雅典神廟旁豎立起富蘭克林的銅像，銘文題寫著“西北航線發現者”。富蘭克林夫人先后贊助7次搜救行動，為了丈夫的生命和榮譽而鞠躬盡瘁，被尊為“英國的帕涅羅珀”。

其實，瑞伊才是真正完成西北航道最后1千米測量的人，卻因為“烏鴉嘴”而未能冊封爵位，巨大成就也湮滅不彰。“丑陋的真相勝過美麗的謊言”，這一古訓的真正踐行談何容易！蘇格蘭柯克沃爾的圣馬格努斯教堂里安放著一尊瑞伊的花崗巖雕像，沒有偉岸挺拔的身姿和高瞻遠矚的器宇，雕像是躺著的，如同一尊疲倦而透達的臥佛，笑納著世界越來越多的歉疚和敬意。

當代科學家也從未停止對“富蘭克林之謎”的破解。1981年至1982年，加拿大阿爾伯塔大學人類學教授貝蒂對威廉國王島富蘭克林團隊罹難者的遺骨進行化驗分析，并對比奇島凍土中3處墓葬逐一開棺研究，發現他們體內鉛含量比當地因紐特人高10倍，認為罐頭盒和濾水管的鉛焊料引起了致命的鉛中毒；1992年，加拿大威爾遜王子北極遺產中心的考古學家波圖利在威廉國王島西海岸稱為NgLj-2的地方發現400多片人類的骸骨，還有富蘭克林團隊散落的各種物品，大量骨頭的斷口和刀痕再次證實了“人吃人”的慘劇；2014年9月9日，加拿大園林局在威廉國王島用水下遙控聲吶探測器發現了一艘海底沉船，加拿大總理10月1日宣布為富蘭克林的座駕埃里巴斯號，并認定這是“歷史性事件”。170多年過去了，幾代人仍然鍥而不舍，試圖揭開北冰洋之下最大的“維多利亞時代之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