均質的物理時間在沉積歷史的重量后往往不再勻齊與對稱。在一些特定的節點,它失衡乃至失序,重鑄抑或偏離歷史軌道,烙下雜亂而沉重的時代印痕。在百年現代性進程中,此類歷史節點不多,但它們裹挾一切,改寫無數親歷者的人生軌跡。正史、日記、影片、教科書、口述史、回憶錄、文學文本都簇擁在這些節點周圍,或以此為據,或以此為方法與認知裝置,形塑出形形色色面目不一、聚訟不已的文化歷史語義。任何歷史節點本身既非認知絕緣體,亦非純然自明之物,有關闡釋與爭訟常如延展的時間流一樣無法畫上一個休止符。77級就是20世紀70年代末那一歷史節點的見證者。這一群體的人生履歷正是這一歷史圖景在個體生命上的投射。不少智識者都試圖探明這一歷史時段演進的邏輯及其與個體互動的內在機制。但90年代以來思想界、學術界的深度分化表明,有關這一時段的學理闡釋常陷入傳統/現代、救亡/啟蒙、自由/平等、左/右等二元論認知模式中。
作為77級一員的韓少功,曾以思想性隨筆多次涉足這一歷史時段,對上述認知模式多有批判。隨筆明快凌厲,在拓展思想縱深的同時,往往難以觸探主體的困境、疑難以及歷史隱晦的多重面向。歷史的親歷者在檢視過往時,難在客觀,更難在獲具自反性(蘇格拉底式的“認識你自己”)品格。韓少功新近的長篇《修改過程》通過交疊式互文(聲音互文、視角互文、結構互文),建構起一種對話性認知詩學,對文本、主體、群體、時代展開深度的自反性追問。
一
韓少功在《修改過程》中多維度采用交疊式互文言說方式,這顯然與該方式所具有的意義解放功能密切相關。克里絲蒂娃借鑒巴赫金對話理論提出系統性“互文”概念:一種文本間對話關系,任何文本的產生與存在都取決于它與其他文本的相互影響。作為后結構主義核心概念,“互文”并非形式主義詩學范疇,而是溝通形式與意識形態的重要中介。借由“互文”,《修改過程》文本意義的生成具有了自反性特征,并有效抵拒外在意識形態的自然化與固化。
《修改過程》聲音層面的互文言說方式具有全局性影響。聲音是敘事學中的一個基本概念,它重點研究敘事文中“誰講”的問題。作者意識與文化觀念的滲透與傳達往往借助敘事“聲音”來達成。《修改過程》中,作者聲音、敘述者聲音、人物聲音構成一種交疊式互文關系。不同于《修改過程》,韓少功的多數創作在聲音層面都呈現出干預型特征。比如在《日夜書》中,作者經常替代敘述者出場,就“泄點”“醉點”“準精神病”等話題展開學理化討論。這在《馬橋詞典》《暗示》等作品中亦多有體現。原敘述者在此時完全退場,作家聲音具有箴言性,呈現出獨語一元的超敘事特征。多數時候,韓少功憑借見識的深刻可以為這類敘事高危項目及時救場。一元化敘事聲音適于外向批判,而疏于內向自省,并一定程度上損耗文本意義的多元性與開放性。而交疊式聲音互文在韓少功的創作中尚不多見。他在形式上煞費苦心,正為突出言說困境之重圍,進而開拓全新語義空間。《修改過程》言說之難與其題材有關。與其他作品之不同在于,這部長篇將敘事聚焦于M大學中文系77級2班。“附錄一”中提及班上十二個年輕人的合影,名之曰“東麓十二賢”。意味深長的是,《夜深人靜》中曾收錄韓少功在大學期間的一張照片,照片上方落有一行字“麓山十二賢”,并用略小字體標注“辛酉立冬前四日”。顯然,《修改過程》具有很強的自傳色彩,但又不限于作者本人,它還具有群體性。作為“文革”后第一屆大學生,這個獨特的群體與歷史節點有著頻密的互動。韓少功無心為自身立傳,亦無意于為這個班級銘寫功勞簿。他更樂意以此為樣本,探尋那一代人的人生軌跡及其與歷史互動的深層機制。這段歷史遠未沉寂,親歷者的人生還處在“修改過程”中。在幽幻莫測的歷史布景前,任何個體試圖充當歷史邏輯裁判者的角色都是不明智的。交疊式聲音互文將利于生成對話性語義形態,亦便于呈現歷史的當下性、復雜性與開放性。
《修改過程》中,作者聲音與敘述者聲音間的對話性互文貫穿文本始終,并左右了文本的敘事進程。肖鵬是引發爭議與訴訟的網絡文本敘述者,但在這一敘述層次之上,還有作者聲音與敘述者聲音對話互動組構的超敘述層。這一超敘述層構成另一重文本空間,并成為推動敘事前行的動力。在一定意義上,“修改過程”與這一超敘述層有著內在的同一性。在訪談中,韓少功談及“間離效果”“入戲出戲”手法以及生活、人、小說之間的多重修改關系①。這些論述與文本中相關表述有高度重合性,這意味著作者聲音在其與敘述者聲音形構的互文性超敘述層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文本多處涉及對小說哲學、功能、技法的討論與反思。可以說,這一超敘述層構建起了一種有關小說本體的認知詩學。兩種互文性聲音又充分呈現了這種詩學的多義性乃至悖論性。肖鵬與惠子討論名實之辯,實乃作者與敘述者就小說功能問題發聲。世界上確有“事實”,但更有意義的是“可知事實”。若不借助后者,前者就是一片無謂和無效的黑暗。而文學正是將“事實”轉化為“可知事實”的基本工具。在此意義上,文學可彰顯存在之真義,是人類立身之本。不過,“名”亦有局限性,也可能畸變。小說特定的敘事機制從諸多維面縮減作家自主空間,人寫小說轉化為小說寫人。作為一種認知裝置,小說過濾客體世界并最終生成小說化的現實。在此認知背景下,小說與現實的真理性雙雙變得可疑。
顯然,活躍于超敘述層的聲音并不只限于作者與敘述者,眾多人物(尤其是原型人物)也興致勃勃參與其中。這就在文本內部滋生出多聲部戲謔化效果,同時從多個層面拓展了文本語義空間。在兩重文本空間中,人物被賦予了雙重身份。以肖鵬為敘述者的主敘述層中的人物在超敘述層中以人物原型出現。在第五章“訴訟要件”中,陸一塵、馬湘南兩個人物原型打算控告肖鵬名譽侵權。在鮑律師羅列的多條侵權事實中,有許多細節在主敘述層中并未出現,這就在兩重文本間形成了更微妙且更深層次的互文。這當中最有趣味的當屬肖鵬,他有四重身份:作者代言人、人物原型、敘述者、人物。作為敘述者的肖鵬,在敘事聲音變異的情況下常與作者聲音交叉與混同。因年齡的增長,作為人物原型的肖鵬記憶力日漸衰減。他書寫的網絡文本《修改過程》(一學生命名)正是其自我救亡的副產品。作為敘述者的肖鵬,在承認歷史語義的多義與或然性的同時,頑強地借助敘事去抵近與探查歷史本質的幽微之處。而通過人物原型,文本又提供了一種具有消解意味的反諷性互文。肖鵬的腦疾患以及對疾患近乎強迫性的療救,都帶來了有關記憶/歷史的復雜的敘事后果。第十九章“現實很骨感”提及一封學生寫給原型人物肖鵬的電子郵件。從中可知,肖鵬與惠子有關名實的討論不過是他在研究生課堂神情恍惚下的離奇產物。顯然,“名”之畸變不僅僅是小說寫人的問題,更來自非正常主體所帶來的敘事危機。
二
對小說與現實真理性的質疑以及肖鵬的記憶危機均為多重互文性視角的合法介入提供了可能。原型人物間有關網絡文本的反復爭執亦多演變為對敘事路徑(包括視角調整)的再三修正。敘述者、人物視角的位移與切換促成了多重交互性文本世界的生成。比如,第一章“作者你別躲”主要敘述人物原型陸一塵就網絡文本名譽侵權一事向作者肖鵬興師問罪。肖鵬送別陸一塵后,反復思量,最終刪除了陸一塵車禍致殘后與舉重銀牌得主小蓮相遇并喜結連理的故事。這一被刪除的故事依舊通過敘述者視角呈現出來。被刪節的有關陸一塵的可能世界與未刪節的文本世界以及超敘述層人物原型陸一塵的現實世界構成了三重互文關系。小說中還有其他類似情況,如不同敘述視角下樓開富迥異的生命路徑(第十二章A、B)、史纖精神分裂式的命運交叉與閃回(第二十章A、B)。
就韓少功而言,通過視角互文呈現多重世界圖景已非首次。在短篇小說《第四十三頁》中,敘述者說,他的年輕主人公阿貝想家了,便讓他上了一列毛時代的火車。列車展現了一幅充滿溫情與人間正義的世界圖景。阿貝在火車上讀到一本充滿預言意味、名曰《新時代》的雜志,在其指引下,為躲避泥石流帶來的車毀人亡,他決然跳車躍回了充滿暗算與欺詐的現實世界。在幾經曲折,祭奠了那些早被人們遺忘的傷亡人員后,阿貝又上了一列有高清電視屏與旋轉沙發座的新時代火車。阿貝視角數次轉換,其應激性的言行既體現了對革命德行的有限度的詢喚,又暗喻了物質烏托邦與革命烏托邦的內在斷裂與復雜糾葛。在這部韓少功戲稱玄幻體的小說中,不同世界圖景由歷時性轉換為了共時的互文形態。于韓少功而言,這種形式實驗已轉化為一種敘述范式。當然,《修改過程》的時空坐標不同,其視角互文也會產生迥異的修辭學效應。
視角互文下的多重世界的交會其實是一種時空對位法。在共時性文本空間中,不同世界圖景的結構性重組帶來了或和諧或沖撞的復調效果。《第四十三頁》意圖借橫向重組探討現實中縱向構建不同世界圖景之連續統一的可能性。而《修改過程》則重在反思大時代背景下個體命運的偶然與必然。當敘述者在第十二章(A)敘述完樓開富的悲情人生后,人物毛小武發聲反駁:樓開富早拿綠卡移民美國了,哪有為照顧腦癱夫人瘋狂健身被車撞死一事?第十二章(B)就開始以毛小武的視角敘述樓開富的另一可能世界。此為樓開富成功移民美國,夫人黃玉華已改名詹妮弗·黃,夫妻還聯袂當上了專業化的偷渡人販子。在韓少功看來,第十二章的“A和B之間互為倒影和底片。樓開富的老婆在A與B中都得了基因性的小腦萎縮癥,但差別僅僅在于發病時間前后:早幾年發,A就成立了;晚幾年發,B就成立了。“人的命運有時取決于某一個偶然性。一個時間節點的悄悄移動,有時就可能使龐大的真實轟然坍塌。”②個體命運終究不可改寫,這是古希臘悲劇的詩學邏輯,也是現實世界運轉的必然律。不過,通過視角互文,我們隱約觸探到一個生命的痛點:不同個體命運的差異乃至巨大懸殊往往只是命運之神一次偶然卻不失沉重的玩笑。
第二十章A、B兩節則以人物視角互文呈現了史纖令人慨嘆的坎坷命運。來自農村、家境貧寒的史纖頗有詩才,又有點神神道道。他的好心反倒成為盜竊事件的最大誘因,毛小武因此而鋃鐺入獄。羞愧與自責時刻噬咬他的心魂。歸鄉的史纖成為一個神情迷亂的花花太歲,他的詩篇如那滿山搖曳的花朵一般爭奇斗艷。同學聚會,史纖進城了。在學校的林蔭道上,他碰到了回校講座的古文字學家史纖,兩人外部形象近乎一模一樣,只是后者戴禮帽抹圍脖、架深度眼鏡且有些駝背鬢白。震驚之余兩人一番撕扯,復歸平靜后,又一起談境遇聊人生,令人唏噓不已。在火車站過安檢時,花花太歲分明又見一商務史纖擦肩而過。敘述者申說,花花太歲聽過飄魂的故事,準是在接二連三做那飄魂的迷夢。這詼諧明快的敘述筆調中潛藏著酸楚與無奈。若未患病,他種人生路徑于學業優異的史纖而言可能并非迷夢。在韓少功筆下,史纖這類生存競逐的失利者還有毛三寅(《山歌天上來》)、郭又軍(《日夜書》)等人。這些人皆非庸才且品性純良,但人生之路崎嶇而多艱。史纖迷夢中的多重世界并非純形式景觀或俗套的精神慰藉,它隱含著韓少功沉潛多年的人生與道德哲學。在一篇憶高考的隨筆中,韓少功無法注目一己的幸運。一個老高三的高才生同伴,聰明且好學,因家庭原因沒有參加那次高考。后來,他下崗靠喂豬謀生。人生的困窘讓他面容憔悴、背過早地彎曲如弓。韓少功設想:“如果全國恢復高考能早一年,早兩年,早三年……大學教室里的那個座位為什么不可能屬于他而不是我?若干年后滿身酸潲味的老豬倌,就為什么不可能是別人而不是他?一個聰明而且好學的人,為什么不可以成為教授、大夫、主編、官員或者‘海歸博士,從而避開市場化改革下殘酷的代價和風險?”“正是從這一點出發,我無法向自我中心主義的哲學熱烈致敬。我從老朋友一張憔悴的臉上知道,在命運的算式里,個人價值與社會和時代的關系,不是加法的關系,而是乘法的關系,一項為零便全盤皆失。作為復雜現實機緣的受益者或受害者,我們這些社會棋子,無法把等式后面的得數僅僅當作私產。”③這種草根立場的命運算法不同于啟蒙詩學,也迥異于時下流行的贏者通吃的市儈哲學。
三
如同視角互文,文本結構互文也促成了多重世界的生成。《修改過程》中,主體性結構互文是由附錄與正文組構的。附錄一為“1977:青春之約”,附錄二為“補述一則”,后者主要記錄肖鵬、小蓮圍繞前者之真實性所展開的論辯。在主敘述層、超敘述層基礎上,附錄又構造了另一重文本世界。圍繞兩個敘述層,聲音、視角互文總體上聚焦文本內部,探討文本詩學、關注個體命運的起伏與變遷。附錄一作為M大學77級2班入學四十年紀念班會視頻的腳本,具有群體回憶錄性質,其中還穿插不少歷史文獻資料。這一記錄性腳本與正文之互文不同于聲音、視角互文,它更具群體性與開放性,是文本與時代、詩與歷史互文的文學投射。
依循文學慣例,附錄部分似乎有點突兀與僵硬。不過,在韓少功的創作中,附錄作為一種方法并不鮮見,《暗示》《日夜書》《革命后記》中均有嘗試。在《修改過程》中,韓少功對塑造陸一塵、馬湘南、史纖等三兩個傳奇式人物并不滿足。這些人的線性人生難以呈現全景式的77級。或者說,韓少功有為77級中一個特定群體塑像的野心。附錄一就是這一野心的產物。顯然,在《暗示》等書中,附錄并未承擔如此重要的敘事功能。《修改過程》中的附錄文本略顯單薄,且內容支離松散。為此,人們有足夠的理由擔憂這一文本遂行相關敘事功能的潛力。
群像塑造難在兼及殊像與個性,而這些在附錄中恰恰是闕如的。正文與附錄互文的方式在一定程度實現了點面結合。這些殊像的“點”并未全然游離群像的“面”。附錄一具有紀實性,同時又與虛構性正文交互創生。正文中的主要人物均再現于附錄一中;而班會作為一個事件還一定程度上參與了正文敘事進程:史纖因班會而回母校,就好比一個楔子嵌入附錄,實現了屬性迥異的兩重文本世界在敘事上的整一與連貫。在此互文性結構基礎上,附錄分有了正文屬性,變得亦真亦幻;正文也分有了附錄特征,耦合了歷史文化時空。人物間據此形塑出詩學同構性。在讀者頭腦中,附錄中那些未曾在正文拋頭露面的人物如曹立凡、耿文志、侯瑞彬等,將在肖鵬敘述的虛擬世界中漸次豐滿而生動,如陸一塵、史纖般走來。附錄一提供了一個詩學想象空間,人物依托正文/附錄互文在兩個文本世界穿梭往來,最終樹立起立體的總體性群像。
附錄一是個班會視頻腳本,但其中穿插不少歷史文獻資料。這一班級群體與歷史語境深度交織在一起,他們已然匯入時代,成為歷史進程的一部分。附錄從更高層面激活了文本內蘊的社會歷史能量。以附錄方式通達更寬廣的歷史時代是韓少功常用的創作技法。長篇理論隨筆《革命后記》亦曾以附錄形式詳錄“文化大革命”大事記。作者的立場與態度就體現在歷史資料的擇取與闡發上。這一附錄形同正文的資料索引,兩者間的互動是有限的。《修改過程》在附錄中穿插歷史文獻,在敘事功能上倒與《暗示》有幾分近似。在《暗示》附錄二中,作者不滿知識從書本到書本的“合法旅行”,特在附錄主體部分描述了作者介入歷史現場的切實經驗。茲摘錄一二:“作者在大學時代參加過知識界的民間社團,參加過學潮;重新走向社會以后參加過一些與文化有關的商業活動,接觸到一些下海從商的知青朋友;主持過兩個機構的管理工作……書中對中國傳統和現實的看法,對社會巨變時期朋友們人生遭際的感慨,與這些經歷不無聯系。”④《暗示》以附錄/正文互文的方式構造了知行合一的詩學結構,是對文本言/象辯證主題的經驗化、歷史化。其中對個人經驗史的書寫無疑與《修改過程》所涉大致相吻合。
不過,比之于《暗示》,《修改過程》遠未止于對群體/歷史關系的現象性描述,而是聚焦關鍵性歷史節點,借助正文/附錄互文方式,充分敞露這些節點隱伏的歷史文化語義。附錄一中,第二篇“理想的修辭”記載了這一群體積極介入的諸種社會政治文化活動(辦刊、創社團、介入“真理標準”問題、抗議“八禁”、揭黑反腐等等)。與第二篇對舉的是第三篇“世俗的語法”,這對前者構成別有意味的消解。但敘述者似又表現出足夠的寬容:“這種消極和頹唐顯然足夠可疑。但事情的另一面是,如果清高者對各種世俗利欲都蒙上眼睛,捂住耳朵,那么這種清高會不會過于脆弱?又能挺住多久?如果任何崇高理想都是為了讓人民大眾吃好、穿好、玩好,那么吃好、穿好、玩好本身又錯在哪里?”⑤附錄提及的諸種活動,很多在正文中不便表述,只能策略性地擇取一二。雖如此,正文的小說筆法依舊呈現了“理想”/“世俗”互文境況下更為復雜的語義形態。在“驅張事件”中,陸一塵是學生抗議活動積極組織者之一。肖鵬冷眼旁觀,認為陸一塵等人在伸張權利的同時又肆意侵凌他人權益,不過是一幫偽自由民主愛好者。塑造肖鵬這樣置身事外的評價中介,顯然是為了提供一個相對客觀的審視視角。類似的還有尚年少的人物寶寶,他向“吃白米飯”的馬湘南哭訴領頭人因爭權而背叛的問題。此一情節充滿反諷意味。總之,在這些人物身上呈現的歷史景觀不無陰暗。由此反觀附錄部分的敘述,似可見出紀實性內容隱約受到現實的多重規約與“修改”。不難看出,韓少功正身處互文交叉地帶,文本亦指向了作者的自我內省。誠如《暗示》附錄一所云:“書中人物是作者的分身術,自己和自己比試和較真,其故事不說全部,至少大部分,都曾發生在作者自己身上,或者差點發生在作者自己身上。”⑥作為上述歷史進程的深度介入者,種種激憤、猶疑或不堪不過是韓少功自身經歷的詩化表征。他對曾經崇奉的新啟蒙主義意識形態的痛苦反思正源自于此:一種光鮮的主義往往演變為陰暗與齷齪,因為其踐行者總是有限的。思想的龍種收獲現實的跳蚤。《修改過程》中,林欣是敘述者的暗戀對象,某種意義上也是作者心儀的人物。她牢記一場所有人已經遺忘了的十年前的約定。這種固執與堅守也許就是那個時代留給我們的不多的正面遺產:“不難發現,當時很多爭議只涉及對與錯,不顧及利害;只說應該怎樣,不說怎樣才有用——分歧后面其實有共同的青春底色。”⑦也許,這才是韓少功回顧再三的青春與理想。
【注釋】
①②韓少功、王威廉:《韓少功對話王威廉:測聽時代修改的印痕》,《作家》2019年第3期。
③韓少功:《1977的運算》,見《人在江湖》,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第156-157頁。
④⑥⑦韓少功:《暗示》,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第382、380、276頁。
⑤韓少功:《修改過程》,花城出版社,2018,第278頁。
(廖述務,湖南師范大學文學院。本文系湖南省教育廳項目“韓少功海外暨港臺接受研究”的階段性成果,項目批準號:16B1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