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曉林
五十多年來,鄢家駿從未間斷過文學創作的不懈追求和探索。我的眼前,總會晃動著彩云之南、萬綠之中的那盞馱鈴,在熱帶驕陽的映射下,堅硬锃亮的銅鈴熠熠生輝,我的耳畔,也總是回響著發自遙遠群山的鈴聲,這是一位邊地作家的真摯心聲。
在美麗神奇的西雙版納,在突破植膠禁區、創造科技奇跡的我國第二個天然橡膠基地墾區,有這樣一支勤奮遒勁的筆,描繪著云南邊疆的奇山妙水,以及多民族居住地區人們的和諧生活,高揚起建設邊疆、發展經濟的鮮明旗幟。這位五十余年來筆耕不輟、創作成績豐厚的握筆人,就是被稱為“云南農墾作家第一人”的鄢家駿先生。
從全方位反映西雙版納國營農場兩代農墾人艱苦奮斗、勇于開拓的長篇報告文學,到描繪邊疆少數民族多彩生活的散文、散文詩;從敘寫南疆兵營新韻、緝毒勇士的紀實文學,到謳歌生態建州、暢想生物天堂美好前景的抒情文字;從記錄五彩繽紛、活色生香的熱帶雨林野象谷、勐倫植物園、傣族潑水節等特色旅游,到描寫蓬勃興起的茶葉、紅木家具、復混肥料的生態產業;從云南煙草三十年興業歷程的全面報道,到領導人對版納民族團結和保護發展的殷切期望和諄諄教誨;還有對于西雙版納文化底蘊的全新觀察,以及關于人與自然共生共長的深切思考……鄢家駿老師的文學創作,具有地域特色鮮明、取材廣泛、視角獨特、情真意切、神思飛揚、氣韻生動的特點,又兼具詩歌、散文、散文詩、報告文學、短篇中篇長篇小說等多種創作手法,讓我和不少與他交往數十年的作家友人至為敬佩:鄢家駿是一位從青年時代就懷揣文學夢想、將自己的理想信念植根邊疆,以獨特生活為自己唯一創作源泉的當代作家。
中學時代,鄢家駿已閱讀了大量文學名著和文藝理論圖書,人文精神一直導引著他的堅定理想。那天,鄢家駿裝著柯藍、郭風兩位前輩作家的散文詩集《朝霞短笛》《山溪和海島》,奔赴遙遠邊疆的黎明農場,成了一名種植橡膠的農墾工人。當他的新聞報道第一次在農場廣播站的喇叭中播出,當他在茅草屋昏黃的煤油燈下寫出第一篇散文詩處女作《路》,又在《西雙版納報》發表時,他歡喜得流下了眼淚。
對鄢家駿來說,自“三葉文學夢”萌發那天起,他便鐵了心——用自己的全部情感,用生動又具有感染力的文字,為云南農墾人書寫春秋,為我國第二個天然橡膠基地幾代奮斗者謳歌,與人民同心,跟時代同步,描繪西雙版納的特有風貌和特色發展。不論是當農工、記工員、統計員、宣傳隊創作員,還是中學語文教師、宣傳科報道員,他都沒有停過手中的筆,即便是在特殊年代也堅持文學創作。老鄢的妻子為此擔驚受怕,在那個夜晚痛心地撕毀了他的稿子,流著淚哀求丈夫:“莫寫了,我求你莫寫了!為了這個家,為了我和孩子……”鄢老師沉默不語,反復思量,永不死去的文學夢使他難以罷筆,他仍是偷偷地寫啊寫……也許是丈夫的執著感動了家人,妻子不再阻止他寫作,相反還默默地支持。那時兩個人每月五十六元工資,捉襟見肘,妻子憑著巴蜀女人的勤勞,硬是把這五口之家給撐起來。丈夫在山上勞苦一天之后還要看書寫作,若買不到煤油,妻子就找來松明子為其照明。鄢家駿的頭幾部短篇小說《鞭桿精神》《金色的春天》,就是在這樣艱苦的條件下寫出來的。
從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始,被譽為“植物王國”“動物王國”“多民族大家庭”的西雙版納,就吸引了眾多中國作家的關注,產生了不少為人稱頌、足以傳世的優秀作品:彝族老作家李喬的《歡笑的金沙江》,馮牧的《瀾滄江邊蝴蝶會》、《沿著瀾滄江激流》,白樺的傣族敘事長詩《孔雀》、電影劇本《山間鈴響馬幫來》……鄢家駿強烈感受到,傳承著名作家的高尚精神和優良傳統,正是后行者的神圣使命。
他忘不了,1982年初冬,八十高齡的丁玲,在離景洪四十多公里的東風農場參觀后,又乘船沿瀾滄江到橄欖壩農場釆訪,還擠出時間為景洪地區文學愛好者、州縣機關干部、學校教師進行文學講座。握手言別時,丁玲說:“家駿同志,西雙版納是塊寶地,可惜我來晚了!這里的橡膠事業是一個了不起的事業,你一定要好好寫一寫農墾人呀……”鄢家駿抑制不住內心激動,當天便寫下《西雙版納風景美,丁玲訪問橡膠工》,刊發在第一百期《文學報》,他就此牢記丁玲老人的囑咐,在之后創作發表的五百多萬文字中,有三百多萬字便是寫南疆橡膠墾區生活的。
他也忘不了,1980年1月30日,散文家吳伯蕭、雷加一行到黎明農場參觀采訪。吳老跟著大家徒步登上海拔一千五百米的南糯山看“茶樹王”,接著又到各分場采訪,還用四個多小時,同黎明農場中學的教師們親切交流,中午不顧休息,為一位中學教師看完兩萬多字的小說并提出修改意見。忙累中的吳老知道鄢家駿喜歡寫散文和散文詩,多次對他說:“要寫好散文或散文詩,最講究的是真情二字,要用真情去體驗和感受生活,才能寫出真情實意的作品。”
鄢家駿還無法忘記,上世紀九十年代初、中期,兩次到西雙版納農墾釆風的高齡作家李喬幾次對他說的話,“你很熟悉西雙版納的生活,最有資格最有條件寫西雙版納的橡膠亊業。家駿同志,你記住一定要寫人,寫人的思想、感情和命運。”
鄢老師更感激那么多到西雙版納的作家給予自己直接或間接的幫助:海夢、馮永祺、曉雪、張長、柏鴻鵠、范穩、湯世杰、劉綺、黃堯、張昆華、歐之德、柏鴻鵠、李納、菡子、丁寧、王宗才、秦兆陽、雷抒雁、葉辛、李敬澤、郭小東、王幅明、翟泰豐、吉狄馬加、胡平、關仁山、舒婷、孫惠芬……但凡到過西雙版納的作家,無不以嚴肅的創作態度、博大的人文情懷解讀西雙版納,他們滿懷激情,翻山越嶺,走村串寨,足跡遍及邊關山林,蒼茫膠園,軍營哨卡,遠山村寨。對于將自己的青壯年直至老年歲月都植根于版納熱土的鄢家駿來說,各地作家的到來,是天賜的學習良機,更是碰撞文學觀念、激活文學思考廣度和理解深度的極好機會。鄢家駿發自內心地感謝前輩、同輩、晚輩作家和中國作協領導對一個邊疆作者的關懷和培養!他虛心求教,比較對照,尋找差距,迎頭趕上。天津作家劉敏看了鄢家駿的幾部作品后,在《文學自由談》上發表文章《生命中的綠色激情》,文末一段話讓鄢家駿內心震動:“……但是,文學除了激動、激情之外,還需要冷靜的思考。以平靜之心,平常人之心,去思考我們的生存環境。因為常處于激動、激情狀態難免偏激,而偏激往往使人失去冷眼看世界的深刻透徹。”這成為他今后創作道路上的座右銘。鄢家駿深有體會:“作家友人在版納留下的足印和話語,多年來一直催揚著我文學追求的風帆,堅韌成我執著跋涉的力量。”
在多次交談中,他念念不忘的是德高望眾的著名作家、中國當代散文詩的開拓者,領軍人物海夢先生。他贊不絕口地說,30多年來海夢先生始終是自己尊重的良師益友。作為中外散文詩學會主席、《散文詩世界》雜志的主編,海夢先生一直鼓勵支持自己進行散文詩創作,使其在報告體散文詩這一文體寫作中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績。這使我很感動,長期以來,鄢老師在從事多種文體創作的同時,寫出了大量的報告體散文詩,不僅受到當地讀者歡迎,在全國也影響廣泛,被譽為“寫報告體散文詩的高手”。
長居版納首府景洪的鄢家駿老師,因為自己新聞宣傳本職工作優勢,也因著自己的作家身份,不只迎接著一批又一批前來西雙版納觀光采風的作家,也十分看重行走全國各地的文學交流活動,如今每年,他一方面不斷擴大閱讀面,同時積極爭取或受邀參加各地文學筆會和采風活動,北京、新疆、大連、四川、貴州、內蒙、福建、湖南、海南、吉林、山西……這不僅使鄢家駿的生活忙碌充實,同時也拓展了他的創作視野和題材。他認為,沒有不斷相互學習和交流的“充電”和“自補”,就沒有能力和底氣完成自己的長卷散文《追尋神奇的美麗》,也創作不出《放歌伊犁河》《在那遙遠的地方》《癡迷五彩城》《醉在草原》《放歌長白山》《南麗湖,物化的散文詩》《刮風梁子唱大風》《叩拜黃河濤聲》和《守望生命圖騰的高山》等一批連續獲得各種獎項的詩文佳作。
2010年10月,鄢家駿饒有興致地閱讀《文藝報》發表的《尋找文學理想的燈火》,童慶炳先生的文章恰如一盞明亮的燈火,讓他茅塞頓開,眼睛一亮,禁不住驚呼:哦!文學理想原來是這么回事,它在創作中發揮著如此重要的功能!也初步明白了歷史理智維度與人文情懷維度,在作品中的同時張揚、悖立,是文學理想的核心體現,尤其是文中對《洼地上的戰役》和《集結號》等作品的分析,使他堅信一個理念:支撐一部偉大作品的靈魂是崇高的文學理想。該文使鄢家駿自覺反思自己以前的創作水準,認為如果只是單純堅守歷史維度歌頌性的寫作模式,會失去不少還原生活真實、展現文學真諦的機遇。細讀這篇文章之后,鄢家駿參加了州文聯舉辦的文學創作筆會,將自己研讀童慶炳這篇文章的體會向文友們交流,反響強烈,很多人如夢初醒,好幾個文友準備打亂原來的作品構思,重起爐灶,試圖學習歷史維度與人文維度共同張揚的寫作方法,希望自己的作品能閃射出文學和人生的理想之光。
這就是鄢家駿在文學創作道路艱難跋涉、敢于攀登、自我修煉的姿態與精神!正因為此,他獨具特色的文學作品才獲得眾多作家和評論家的好評。評論家胡平在讀了鄢老師的邊地長篇小說《遠山會動》后,評說:“山寨、麻栗樹、‘擁熬’、多依果、炭火、苦茶、草排、背籮、裸著上身的愛伲婦女,這些景象構成了西南地區獨特的氛圍,與時下流行的都市小說場景迥然不同。老鄢描繪的是現代化背景下仍處于原始族狀態下的特殊群落生存狀態,講述他們的歷史和現狀,應該說老鄢的題材是相當獨特的,在開采生活金礦的創作上,他自有得天獨厚的優勢。老鄢的作品又是有著獨特的感情內容,寄托了漢族作者對少數民族兄弟的深情厚誼,在西南地區,像老鄢這樣的當地作家大概也不多見。”
因感動而欽佩,因欽佩而按捺不住地想提筆評述鄢家駿老師的作品。早在上世紀1999年,在上海那個霓虹交輝的夜晚,我禁不住想到遠居南疆油紅磚青瓦房里的云南作家鄢家駿先生。我的書桌上正擺放著鄢老師寄贈的新著《邊關馱鈴》。盡管在此之前,讀過鄢家駿的不少詩歌、散文、報告文學和小說,但這卻是我第一次連續、集中地閱讀他的中短篇小說。二十萬字,不算少,然而我幾乎是一口氣讀完了它。或許是因為我曾經在邊疆當過十年知青,又長期從事文學編輯這一行當,當我細讀完這本小說集后,一種格外親切的感覺,久久縈繞在我的心際。于是,我寫了一篇評鄢家駿小說集《邊關馱鈴》的文章,題目叫《萬綠叢中的那盞銅鈴》。這篇文章被《版納》雜志刊發后,很受當地文學界好評,還成了我當年申報高級職稱的論文之一。我贊賞:“鄢家駿的這部小說集,幾乎每篇都有一個特點,就是不僅敢于而且善于將作品中的主要人物,置于尖銳的矛盾沖突之中,從而使筆下不同身份和職業的邊疆人物,格外地引人注目并引起讀者情不自禁的關切之情。”這篇文章的寫作已近二十年了。但我在文中評述過的那些人物形象,至今仍躍然于胸,不論是《回吻》中美麗善良的憨姐和南山農場場長黃江,還是《親娘》中的生母王蓮和養母依金香;不論是《馬鹿塘情歌》中的傣女帕罕和哈尼族羅大,還是《岔河灣的“寡婦們”》中的胖嫂張秀芝;不論是《背野果的女人》中的山寨女沙娜,還是《曼哈頓,東方女神的懺悔》中那位曾經的當代女知青……鄢家駿筆下的人物獨特鮮活、血肉豐滿,“這一本《邊關馱鈴》,首先就是以其不太為人知曉、身處祖國邊陲的各族兒女的特殊生活層面和他們波動變幻的心靈世界而吸引我的。”要做到這一點,是與作者長期扎根分不開的,五十多年來,鄢家駿從未間斷過文學創作的不懈追求和探索。我的眼前,總會晃動著彩云之南、萬綠之中的那盞馱鈴,在熱帶驕陽的映射下,堅硬锃亮的銅鈴熠熠生輝,我的耳畔,也總是回響著發自遙遠群山的鈴聲,這是一位邊地作家的真摯心聲。
2015年10月,習近平總書記在文藝工作座談會講:“藝術可以放飛想象的翅膀,但一定要腳踩堅實的大地。文藝創作方法有一百條、一千條,但最根本、最關鍵、最牢靠的辦法是扎根人民、扎根生活。”猶如枝繁葉茂的密林古榕樹,深深扎根于西雙版納沃土,鄢家駿的文學創作,保持著半個多世紀如一日的馬拉松式激情奔跑狀態,他真誠地扎根基層——農場、農村、軍營、企業連同蒼茫的深山雨林,才得以有永不衰竭的熱情和源源不斷的作品。2006年,他被西雙版納州委宣傳部授予“西雙版納州弘揚先進文化突出貢獻人才”稱號。鄢家駿說自己的文學創作是“無法拒絕的情感書寫”,他深情的對我說道:“我一生的情和愛已經同這塊神奇美麗的熱土緊緊揉搓在一起,它已經融注在我的血液里,純凈著我的文學思維,升華成我靈魂中毫不動搖的審美理念——真、善、美永遠是我們生活的主旋律。”“我是很耐得住寂寞、清貧甚至委屈的人,但我卻按捺不住情感的澎湃和奔突。我的創作激情是西雙版納所恩賜、所孕育、所催化、所潮涌的。”
每次與鄢家駿暢敘,都能感受到他熱愛文學、努力創作的毅力、定力和向心力。鄢老師有著大山般沉穩的身軀,有著雨林般清純的內心,有著山澗般激情的作品,還有著如燦爛陽光下鮮花怒放般的作品。
在昆明機場,在景洪大街上,最醒目的旅游廣告詞是“幸福在哪里?西雙版納告訴您!”對于鄢家駿的生活經歷和創作碩果,我要說“文學的收獲在哪里?就在豐厚鮮活的生活里!”
鄢老師的文學生命,已與版納的青山綠水和藍天白云融為一體,他是真誠的,艱難的,也是幸福的。由此,我遙祝他在彩云之南生活土壤的懷抱中,在崇高文學精神的指引和感召下,更健康,更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