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娜
《山本》是賈平凹的第16部長篇小說,賈平凹說山本的故事也是他的秦嶺之志,對秦嶺充滿敬畏之心的他尊重自然法則,秦嶺中的人事物都順其自然,似乎是有其注定的宿命,用虛構歷史的方式將殘酷無情的世道揭示出來引人深思,動蕩的亂世里人命如草芥,什么是黑?哪些又算得上白?荒唐過后,這世道又剩下什么呢?
故事由陸菊人帶到婆家的三分胭脂地展開,龍脈鎮地必出官人,井宗秀正因這風水寶地搖身成了馮玉祥軍隊所屬的預備團團長,后為了給哥哥報仇與紅軍對峙,導致全軍覆沒,渦鎮也在戰火中化為廢墟,揭示出農民革命的的殘酷性和局限性。小說沒有章節約束,人事渾然一體,用井氏兄弟革命的兩條不同道路為線索推動故事情節的發展,也以陸菊人和井宗秀惺惺相惜的知己般情感貫穿全文。起初的渦鎮雖小,鄰里之間卻一片祥和,每個人都忙著生存,難以想象充滿溫馨又樂趣叢生的小鎮最后竟如《紅樓夢》的結局一般“白茫茫大雪真干凈”。在這場浩浩蕩蕩的起義中,賈平凹用輕描淡寫的方式剖析人性的多面性,很多血腥殘暴的場面他云淡風輕的一筆帶過,也許正是用這種方式才能讓讀者直觀感受到戰亂年代里生命的不堪一擊,人本性是殘暴的,獸性一旦釋放便一發不可收拾,難以想象的酷刑和哀怨悲嚎,像黑夜里追趕你的豺狼虎豹,越想拼命逃跑越是精疲力盡。
渦鎮的水是黑河白河交匯形成的渦潭,像極了太極圖中的雙魚狀,渦鎮的店鋪門板是黑色的,棺材漆黑發亮,豬狗是黑色的,樹皮是黑色的,雞也是黑色的,烏到骨頭里都是黑,陸菊人有一只黑貓,眼睛極大但深邃犀利,像是能洞察一切,陸菊人遇事拿不定主意的時候都去問黑貓,預備團擴建時軍裝顏色拿不定主意,當天井宗秀吃了黑熊掌,見到了黑蛇,黑線子來投靠,又有突如其來的漫天黑風,陳先生便說“黑在五行中主水緣,黑是上天賜予的大吉之兆!”從人的視覺來看,黑色是夜晚的來臨,它象征著神秘,死亡和恐怖。對于神秘和不可知的事物,人往往會心生敬畏,像夏朝人以黑為貴,祭祀用黑色的動物。喪事,戰爭,祭祀全是神圣場合,皆選黑色,夏朝人心中的美女也是黝黑黝黑的膚色,《左傳》中說:“昔有仍氏生女,黝黑而甚美,光可以鑒,名曰玄妻”。中國文化的源頭《易經》中把黑色定為“天”的顏色,古人覺得北方的天空長期都是神秘的黑色,而北方的北極星代表著天帝的位置,所以黑便是眾色之首。而在道家的思想里,玄黑是本源,一切顏色都是從玄黑中生出來的,就像老子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
即是吉祥色為何又會全軍覆沒呢?井宗秀從起義到接手預備團,逐漸擴大成預備旅成為渦鎮保護神的過程中,心理也從清明正直變得渾濁扭曲,性功能有缺陷卻仍讓大批的婦女送入他家,吃喝玩樂,殘忍暴虐,他如玄黑般讓渦鎮人民敬畏,陳先生卻不止一次說過人是有毒的,除了井宗秀,還有渦鎮不起眼的小人物們,可世事總是禍福相依,玄黑本源就是提醒我們,再復雜的變化,都有一個原點。
大毀滅時井宗秀的死讓讀者猝不及防,沒有了主角光環才具有強烈的真實感,給人以最切實的沖擊和失落感,再浩大的預備團在紅軍的炮火面前迅速崩塌瓦解,“鹵肉店掌柜看到了,喊‘井宗秀,你把渦鎮就變成了這樣?渦鎮幾百年出了你這樣的英雄呀,井宗秀,你怎么就沒有炮呢?’”渦鎮是黑色的,荒唐了一場歸入塵埃回到原點,始于玄黑,歸于本源。安仁堂的陳先生知道初八是毀滅性的一天,順應自然規律,就像寬展師父吹的尺八,音同“初八”,他“說不得,也沒法說”,正是“人法天,天法地,地法道,道法自然。”130廟的寬展師父信佛,可她是啞巴,佛法云:萬法歸一,一歸何處?歸于自性。“八萬四千法門皆指歸于自性”,那才是真我,回歸本源妙明的自性方能成佛。渦鎮的自性是什么?渦鎮人的自性又是什么? 終歸一堆塵土,“一堆塵土也就是秦嶺上的一堆塵土么。”
三分胭脂地是西漢時期一個武士的古墓,風水寶地讓井宗秀發家致富,他獨留下了一個銅鏡給陸菊人,“內清質以昭明,光輝象夫日月,心忽穆而愿忠,然雍塞而不泄。”圓形圓鈕漢式圖樣的銅鏡流行于西漢宣帝至王莽前后時期。稱為“昭明鏡”,又名“內清鏡”,銘文意思是:“品質高尚而清白坦蕩,忠貞不二堪與日月同光,雖滿懷忠直恭謹之心,卻因君臣隔閡難以通暢。”相傳昭明鏡的背景源于漢景帝聽信讒言佞語冤殺晁錯,井宗秀將昭明鏡送給陸菊人,表明愛意也是有意讓她時時警醒自己,忠言逆耳的故事只能交由陸菊人去做,寬展師父啞著說不出,陳先生瞎著看不見,實則他們才是最眼明心亮的,這也就注定了渦鎮最終的悲劇發生。
成為旅長后的井宗秀也認定自己是渦鎮的一方保護神,不顧陸菊人的勸阻處事陰狠毒辣,貪圖奢靡享受,兩人之間是有情的,并非是轟轟烈烈的愛情,細流一樣的知己惺惺相惜,也像景帝和晁錯,楚懷王和屈原君臣間的悲劇故事。渦鎮幾百年出了像井宗秀這樣的英雄,沒成想導致了渦鎮的大毀滅,楊掌柜臨死前沉思:井氏兄弟與阮天保都是一起長大的,為什么要鬧得自相殘殺,讓鎮子上死了那么多的人?陳先生說人有毒,我想井宗秀并非是當了團長旅長之后心理發生變化,而是權力財富激發出了他的獸性,不難看出早期他就是一個野心勃勃,心思深沉的人,他選的龍,狐,鱉三種動物正是他自己的象征。渦鎮人把井宗秀當英雄,他改變了渦鎮的面貌,帶領渦鎮變得繁榮昌盛,可人與人之間充斥更多的是猜忌殺戮血腥和暴力,個人英雄主義過于鮮明。渦鎮的毀滅也有中國農民起義的局限性,沒有先進的武器裝備,死守一方固步自封,普通人也肆意發泄殘暴的欲望,以暴制暴的渦鎮必然走向滅亡。
剩剩抱著老貓和陳先生存活下來,毀滅后剩下的希望也是渦鎮人的希望,陳先生的存活給讀者一個慰藉,他可以治療更多人的疾病,留下希望和光明。愿昭明鏡能照明人生方向,清楚世道荒唐過后還剩下什么,回溯源頭皆為空,卻也要照亮去時的路。《山本》用虛構歷史的方式譜寫了一本秦嶺志,賈平凹尋找歷史題材對社會和時代意義進行闡釋,無論時代怎樣變遷,最偉大的山也會延續著飄零后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