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詞中女性形象所反映的“清曠”境界

楊博

摘 要：詞在傳統文人筆下一直難脫婉約柔媚的風格限制。然而蘇軾詞跳出這種限制，塑造了許多不同的女性形象。蘇軾在自己詞作中，常常通過對女性形象的冰雪之姿，對其所處環境的潔凈無塵，來表達內心深處對于俗世紅塵的厭倦，對自己內心清白的剖明。而這種對至清至潔的追求也影響了蘇軾的詞風，使他的詞風帶有了“清曠”的特點。

關鍵詞：蘇軾；女性形象；清曠

出現于花間樽前的詞，從誕生之時便帶有歌筵酒席不可磨滅的印記。宋代鼓勵官員蓄養歌妓，游宴玩樂。宋代歌妓行業十分發達，對當時的宴樂風俗，文學創作產生了深遠的影響。作為宴席上為歌兒舞女演唱的詞，也就自然而然的具有濃厚的脂香膩粉的氣息，詞也很自然的多以形形色色的女子為描寫對象。然而蘇軾作詞卻超出了原本的詞所局限的“花間”氣氛，他筆下的女性，蘇軾都給極大的尊重。蘇軾雖寫歌兒舞姬，“一洗綺羅香澤之態。”[1]蘇軾詞作中有大量的女性形象，但是蘇軾并不用大量篇幅來描寫女性的外貌姿態，或者以代言的口氣代她們抒發相思離別之苦。不管女子的身份高低，蘇軾總是以一腔真情體驗她們內心的思想與情感，觀察她們富于個性的一面。

1 “藐姑射神人”的仙子形象

詞作為酒桌歡宴場合下的特殊作品，取材上多以描寫女子的生活為主。在蘇軾之前的詞作多為撰寫女兒情態，這種撰寫方式無法逃脫香艷綺靡的感覺。在此之前詞作的典型為花間詞。溫庭筠作為唐代詞作大家，其筆下的女性有著十分典型的華麗奢侈的裝飾。“新帖繡羅襦，雙雙金鷓鴣”描寫女子衣飾富麗堂皇，華美深秀，襯托出一個香艷秾麗的氛圍。出現在這其中的女子，本身也是世俗的華貴的。此后承繼花間詞風的馮延巳的詞作中，女子洗去溫詞中濃重的脂粉氣息一改為“手搦杏蕊”的清麗嬌羞。春水垂柳，小橋鴛鴦，杏花微落，所有的一切都是清新而簡素的。

蘇軾卻一改詞專門作為歡宴之作的風氣，他固然有在酒場應酬為歌女所作之詞，卻也不吝于以詞來抒寫自己的思想和日常生活。蘇軾的詞作中的女性形象則超脫了詞體一般綺錯婉媚的風格限制，在他筆下，多出現一些高雅高潔的形象，即使是歌宴酒席的歌妓，也有著不同以往歌妓的極為飄逸的形象。

蘇軾常以仙女的形象來比擬他詞作中出現的女性形象。《江城子·湖上與張先同賦時聞彈箏》中出現的箏女，蘇軾以“湘靈”為喻。“湘靈”乃是傳說中善于鼓瑟的仙女，又有傳說“湘靈”乃是湘水女神。不管蘇軾所取到底是偏向哪個意象，將箏女比為“湘靈”，既稱道了箏女彈箏的技藝的高超，可以和善于鼓瑟的仙女相媲美；也表現了箏女如湘水女神一樣擁有嫻雅的風姿。這個時候的蘇軾使用女神的形象，并不一定有此后刻意營造苦心追求高雅出塵的意味，但也有下意識的對此種境界的向往。《永遇樂·彭城夜宿燕子樓》中“紞如三鼓，鏗然一葉，黯黯夢云驚斷”[2]則以朝化為云，暮化為雨的高唐神女比擬關盼盼。除去為歌兒舞女應酬之作中出現的女子形象，蘇軾對他所關注所愛的女子，更是以各種女仙的美好形象來為之作比。

冰雪透香肌。姑射仙人不似伊。濯錦江頭新樣錦，非宜。故著尋常淡薄衣。

暖日下重幃。春睡香凝索起遲。曼倩風流緣底事，當時。愛被西真喚作兒。

——《南鄉子·有感》[1]

這首詞是蘇軾寫給妻子閏之的。上片以姑射山上的仙子作為比喻，贊美妻子的冰肌玉骨。《莊子·逍遙游》："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2]姑射山仙子，歷來在文學作品中都是作為極為高雅圣潔，飄然出塵的形象出現的。姑射山仙子“不食五谷，吸風飲露，乘云氣，御飛龍”1，嚼冰唾雪，自然與塵世間一切污濁相隔。即使是這樣清冷高潔的仙子，在蘇軾眼中也不足以比擬妻子閏之的美好，而道出：“姑射仙人不似伊”的感慨，可見，在蘇軾眼中，妻子閏之的美好是一種脫離了塵世的，不染任何一絲污垢的神女一樣的美。《洞仙歌》中花蕊夫人的嬌怯與澄凈也來自綽約多姿的姑射仙人。“冰肌玉骨”來自于“肌膚若冰雪”這一句。這樣的美人是仙人風姿，是冰雪凝鑄的。

蘇軾并不是不作艷詞，只不過他的艷詞，也帶有較為清爽明朗的氣息，更不要說本身就并非艷詞的詞作了。名作《定風波·南海歸贈王定國侍人寓娘》刻畫了一個重情重義的歌女柔奴，在此詞中，蘇軾稱贊了柔奴的歌吟妙絕，稱贊其“自作清歌傳皓齒”[4]以至于使人感到“風起，雪飛炎海變清涼”[3]。歌曲是“清”的，而人更是皓齒明眸，唱歌的時候能使所有人忘去了炎熱，感覺有雪花簌簌落下。這樣的柔奴，雖然沒有以高潔的女仙為喻，卻也帶出空靈潔凈超越塵俗的感覺。

《賀新郎·乳燕飛華屋》中出現的是另一位高潔的女子形象。“乳燕飛華屋。悄無人，桐陰轉午，晚涼新浴。”[6]特意強調出了這是剛剛洗過澡之后的美人，是無汗無垢且清涼的。《洞仙歌》里也強調過這樣一位美人是“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的。佛教經典中很強調這種無垢的境界，仙佛的特征之一就是遍體清凈，沒有污垢，既然沒有污垢，那么這樣的身軀自然就不是可鄙視的臭皮囊。而天人五衰，則強調的就是衣服垢穢，腋下汗流，身體臭穢這樣不再超脫不再清潔的情景。扇手如玉，玉石突出了扇子的白和手的潔白無瑕，玉同時又在中國傳統文化意象里還有華美瑩潤，堅硬高潔的意思。

2 清涼宮殿的環境

除卻詞中對女性外貌形象的高潔出塵的描寫，蘇軾在這些詞中用來烘托的環境，也是一個冰雪般明凈的琉璃世界。

蘇軾除去好為以女仙來比擬筆下女子之外，這些女子所處的，也多為蕊珠宮殿蓬萊仙山。

《南歌子·紺綰雙蟠髻》中稱贊舞妓“蓬山才調最清新”2。《南歌子·海上乘槎侶》又有“仙人萼綠華”3句，《南歌子·雨暗初疑夜》又有“藍橋何處覓云英”4句，《洞仙歌》“水殿風來暗香滿”5，所處之地乃是水流飛濺，透明清澈的水殿，這就一下有了水的清澈和流動的感覺，而暗香浮動，是因為所處其中的女子身上的香味撲鼻，單從嗅覺就能感受出花蕊夫人的靈秀。在這樣一個冰清玉潔的環境中，作為非靈秀象征的蜀主被隱去了身形，只有一句簡單的“起來攜素手”，可以認為是蘇軾不愿意蜀主出現破壞這種夜涼如水，美人清雅的局面。

蘇軾在寫這些恍若神仙妃子的女性的時候，也給她們創造了適合她們的形象存在的環境，創造出詩意而空明的意境。這樣純粹干凈的意境是蘇軾內心中的偏好與向往。蘇軾之詞，往往能創造出不似人間的飄渺意境。《卜算子·黃州定慧院寓居作》描述的場景既清且冷，又暗合了蘇軾的心境，孤鴻既是寫鴻鳥，也是寫人。處于這樣環境之中的人，也必然是冷而空的。寫贈人的詞，不至于十分表露心境，但蘇軾仍然偏好于為她設置一個空明美麗的意境。

形成蘇軾這種精神上追求清潔高潔的原因是復雜的。

首先，蘇軾儒釋道三者結合的思想使得他不自覺向往神仙境界。

蘇軾一家三代信奉道教，道教在蘇軾的生命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記。蘇軾本人的性格和莊子就有很多的相似之處，以至于他在讀到《莊子》的時候發出“吾昔有見，口未能言，今見是書，得吾心矣”6的感慨。同時，道教的修煉以及仙話傳說，也使得蘇軾能夠熟練地運用這些仙話傳說中的女仙形象來形容自己筆下的女子，為她們塑造出更飽滿更有內涵的形象。老莊思想還能給蘇軾帶來一些人生的慰藉，使他的思想能夠更為超脫而放曠。《臨江仙·夜飲東坡醒復醉》中道：“長恨此身非吾有，何時忘卻營營”7。人生倦客對于此身此世發出的感慨，使他長嘆“人生如寄”，因而境界上就更追求超脫與豁達，追求比俗世紅塵更為高明的境界。

其次，蘇軾本人具有傲岸的風骨。

后人談論蘇軾，多以為蘇軾乃是放曠之人，然而蘇軾本人作為才子，其本身傲岸風骨猶存。這種傲然風骨并非一般意義上不與“俗人”相處來往，而是表現在對俗世汲汲營營毫無興趣，追求精神上的自由和放曠。表現在詞上，就是對世間風月的欣賞，對清空境界的追求。蘇詞追求的這種清潔空靈的境界有一部分原因在于，蘇軾自己便不是一個能夠違心同流合污的人。《卜算子·黃州定慧院寓居作》中的孤鴻形象，一直以來解釋眾多，議論紛紛。有認為這是為女子所作，也有人認為這是蘇軾自我的寫照。不管這首詞是為女子所作，還是蘇軾自身想法的寫照，至少，這首詞所體現的感情是符合蘇軾當時的心情的。“缺月”“疏桐”所處的環境，就是夜間那種靜謐，甚至有幾分空寂。而不見“幽人”往來，更添幾分孤冷凄清之感。處在其中的“孤鴻”形象，則處于被這種凄冷包圍之中。鴻雁本來是群居動物，如今卻只剩一只，離群索居。而此孤鴻卻又品行高潔，不愿隨意棲息于枝頭之上，唯見沙洲寂寞，孤鴻哀鳴。

蘇軾在實際生活中也是不愿意站隊的人，可謂是“揀盡寒枝不肯棲”了。即使后來在宦海中沉浮，蘇軾也從來沒有失去本心，失去他從來所具有的傲骨。就是因為他本心如此，所以一直以來追求的都是清明潔凈的境界，他對于自己的本心是十分堅守的。

人不染凡塵，凡塵自擾人。蘇軾詞中這些對空凈明澈之景的追求和偏好也影響了他的部分詞風，使得人們對他的詞風評價多了“清曠”二字。也許最開始只是為了辯白自己的清白，蘇軾卻能在人生的發展中將對“天上”之境的追求轉為對自己自由的追求，這也使得他的詞境更上了一層。

參考文獻

[1]吳熊和：《唐宋詞匯評》（兩宋卷第一冊）.浙江教育出版社2004版.第393頁。

[2]鄒同慶，王宗堂著：《蘇軾詞編年校注》，中華書局2002年版，上冊，第247頁。

[3]鄒同慶，王宗堂著：《蘇軾詞編年校注》，中華書局2002年版，下冊，第831頁。

[4]莊子著，陳鼓應注譯：《莊子今注今譯》，中華書局2009年版，上冊，第25頁。

[5]同上。

[6]鄒同慶，王宗堂著：《蘇軾詞編年校注》，中華書局2002年版，中冊，第578頁。

[7]同上。

[8]鄒同慶，王宗堂著：《蘇軾詞編年校注》，中華書局2002年版，中冊，第766頁。

[9]鄒同慶，王宗堂著：《蘇軾詞編年校注》，中華書局2002年版，上冊，第9頁。

[10]鄒同慶，王宗堂著：《蘇軾詞編年校注》，中華書局2002年版，中冊，第620頁。

[11]鄒同慶，王宗堂著：《蘇軾詞編年校注》，中華書局2002年版，上冊，第367頁。

[12]鄒同慶，王宗堂著：《蘇軾詞編年校注》，中華書局2002年版，中冊，第413頁。

[13]（元）脫脫等撰：《宋史》1977年版，第10801頁。

[14]鄒同慶，王宗堂著：《蘇軾詞編年校注》，中華書局2002年版，中冊，第46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