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賽
摘 要:沈從文結合自身的生活體驗,敘述了湘女蕭蕭在童養媳制度文化、男權文化、湘西民俗文化三種文化形態交織碰撞下的悲劇人生,并從中窺探人性的純美,找尋人生的真諦,也揭露古老文化的殘酷與丑惡,使小說具有了極其豐富的文化意蘊和獨特的審美價值。
關鍵詞:蕭蕭;童養媳婚姻;男權主義;民俗文化
沈從文的《蕭蕭》一文蘊含著豐富的文化內涵。無父無母的少女蕭蕭,從小被寄養在伯父家,在12歲時嫁給了一個3歲的孩子當童養媳。每日辛勤勞作,無微不至地照顧小丈夫,也因此得以度過無憂無慮的少女時期。后來,情竇初開的蕭蕭在花狗的引誘下失了身、懷了孕,花狗畏懼懲罰一走了之,留下蕭蕭獨自面對“沉潭”或“發賣”命運,最終蕭蕭因為生了男孩幸免于難。蕭蕭的兒子長到6歲時也娶了媳婦,蕭蕭最終成了婆婆。文化是一個復合的整體,包括知識、信仰、藝術、道德、法律、風俗以及人作為社會成員而獲得的任何其他能力和習慣[1]。國學大師梁漱溟將文化劃分為3個層面,即物質文化、制度文化和精神文化。童養媳婚姻就是一種制度文化。
從中國古代到近代,男女的婚姻大多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產物,但是,也會出現一些特殊的婚姻關系,最常見的便是童養媳婚姻。所謂童養媳,即由婆家領養的女嬰、幼女、少女,等到法定婚齡或習慣婚齡便正式結婚的成年女性。童養媳婚姻最初現于北宋,當時被稱作“養婦”。關于童養媳題材的文學作品有很多,譬如說蕭紅的《呼蘭河傳》,再例如沈從文的《蕭蕭》。作為一種文學現象的童養媳母題作品,也有著共同的審美理想和文化意義[2]。
童養媳婚姻一直以來遭人詬病,原因在于:一者,童幼過門,違背人性倫理;二者,童養媳常被視作勞動和生育工具,甚至還會遭受打罵虐待,嚴重摧殘女性身心健康;此外,童養媳婚姻本質上是一種封建包辦婚姻,違背了廣大女性的婚姻自主意志。同情童養媳,表達對這一類女性命運的憂慮與深思是現代作家關注童養媳題材的重要原因,但是揭示封建制度和這些落后傳統背后的社會心理與文化依托才是作家們的意趣所在。
蕭蕭是童養媳題材中的一個矛盾所在,同一般的鄉土小說一樣,童養媳題材的文學作品在展示“自然的美好”的同時會揭露“人事的丑惡”。蕭蕭在如花的年齡,嫁給了一個年僅3歲的小男孩,別的小女人在轎中哭,蕭蕭卻不哭。沈從文偏愛蕭蕭,設定了一個先決條件:蕭蕭無父無母,本就是寄養在別人家中,她出嫁不過是從這家轉到了那家。蕭蕭不諳世事,保留了人性最純真的一面,這也是一個很重要的原因。相較于其他童養媳,蕭蕭是幸運的。沈從文這樣寫道:“蕭蕭嫁過了門,做了拳頭大小丈夫的小媳婦,一切并不比先前受苦,這只看她半年來身體發育就可明白。風里雨里過日子,像一株長在園角落不為人注意的蓖麻,大葉大枝,日增茂盛。這小女人簡直是全不為丈夫設想那么似的,一天比一天長大起來了。”[3]她沒有遭受打罵虐待,勤勞踏實,有著無憂無慮的少女時期。蕭蕭最大的幸運莫過于失了身、懷了孕卻沒有被“沉潭”或“發賣”,還因為生了個兒子過上了闔家歡喜的日子。這是沈從文對蕭蕭的偏愛,可也是蕭蕭的不幸所在。如果說蕭蕭曾經的“女學生夢”是蕭蕭人權意識和自由意識的覺醒,那么這團圓的結局無疑宣告了覺醒意識的覆滅。曾經的蕭蕭不諳世事,純真美好,結尾的蕭蕭看似依舊天真,實則已然麻木,她已經完全接受了童養媳婚姻,完全進入了童養媳的角色扮演,完全接受了自己的命運。只看結尾便知,“牛兒十二歲時也接了親,媳婦年長六歲”,“這一天,蕭蕭抱了自己新生的月毛毛,卻在屋前榆臘樹籬笆看熱鬧,同10年前抱丈夫一個樣子”。這也正是其中一個矛盾之處。沈從文縱容蕭蕭,想創造一個天真無邪、自然美好的少女形象,想展示湘西世界的美好,是他心中的人性的“希臘小廟”。在人性與制度的對抗中,看似是人性取得了勝利,可是深思之后會發現,勝利的仍是制度。童養媳婚姻制度仍然在施行,蕭蕭更是成為一個冷漠旁觀者,她從天真的少女變成了一個麻木無知的中年村婦,從一個受害者變成一個施暴者,親自給自己的下一代安排新的悲劇命運,可謂見者悲憫,聞者哀嘆。本該是心中神圣的“希臘小廟”,最終變成了社會淵藪,觸目驚心,飽含了對不合理的婚姻制度的泣血控訴。
中國的傳統文化彌漫著濃重的男性文化色彩,男性文化本質上是男權主義意識形態長期居于中國歷史與社會主導地位進而演變而成的。在這樣的社會中,男性是主體,主宰著一切,女性在物質和精神上都依附于男性,只能在同男性的關系中實現自己的價值。
蕭蕭也不例外,沒有逃脫依附于男性的命運。花狗看似喜愛蕭蕭,實則不然。究其深層次原因,有如下幾層。第一,蕭蕭正值花季,年輕美好,勤勞善良,是男性的審美對象,符合作為男性的花狗的審美傾向,因而花狗引誘的目標是蕭蕭,而非他人,女性的審美工具性價值便體現出來了。第二,女性的價值還在于其性客體工具價值。盡管花狗賭咒不辜負蕭蕭,末了還是拂袖而去,留下蕭蕭獨自面對一切,花狗的行為僅僅是源于對美好的喜愛,將蕭蕭視作性工具。發人深省的莫過于同樣違背了道德規范的男性共謀者花狗卻未曾受到任何懲罰。在如何處置蕭蕭的問題上,或“沉潭”,或“發賣”,其決定權仍在當地族長和家庭中的權威人士手中,而這些權威人士均為男性。蕭蕭無權決定自己的命運。蕭蕭獲救仍然與“男權”有關。蕭蕭生了男孩,男孩為“尊”,夫家有了繼承香火的人,蕭蕭自然不用再被“發賣”了。傳統社會認為女性最重要的價值是生育工具性價值,因而蕭蕭在家中的地位也發生了變化,成為了“功臣”。
歷史是男性的歷史,男性是主宰者,女性始終是依附于男性存在的“第二性”。男權社會下男女地位的不平等并不是最可怕的事情,女性不自知、甘之如飴的態度更令人悲哀,發人深省。在處置蕭蕭的過程中,蕭蕭沒有反抗,想過自殺,默認命運的安排。沒有一個女性為蕭蕭發聲,在她們的思想中,蕭蕭的確罪不容赦,家族中男性的決定是正確的,甚至是正義的。蕭蕭的兒子長到12歲時,蕭蕭也為他接了親,她沒有意識到她的悲劇正在重演。蕭蕭已經完美地融入現實生活,代入了婆婆的角色,成為麻木人群中的一員。這些女性自始至終處于麻痹的狀態,一切按男性制定的“規矩”走,她們不知道什么是“自尊”,什么是“人格”,只知道應該合乎“規矩”。身為女性,卻不自覺地認同男權社會的傳統價值,認同女性的附庸地位,認同女性的工具價值,還心甘情愿地做男權制度的代理人,這才是更為可怕、更為可悲的。
人們的行為習慣以及民俗事象背后都隱藏著特定的文化意義。由于民俗文化積淀了傳統的層面和豐富的內涵,因而創作文學作品往往會深受民俗文化的影響。沈從文的作品《蕭蕭》是其中的代表,蘊含了極其豐富的文化意蘊。
沈從文出生于湘西,那是一個少數民族和漢族聚居之地,加上其頗具有傳奇色彩的經歷,使得他對故鄉的風土人情和下層社會民眾的生活狀況了解頗深。解放前的湘西農村是一個原始的社會群體,既能看到落后的經濟文化,也能找到外界難以留存的純真人性。沈從文借助作品記錄湘西農村普通人民的生活方式及倫理道德,展示當地民俗,并利用眾多民俗事象反映當時社會的生活面貌,從中發掘淳樸的人情美、質樸的道德美以及自然的靜穆美,同時也通過描述底層人民的生活展現自己的人文悲憫情懷,進而對民俗文化作更深層次的追問和反思。
蕭蕭作為一個童養媳,應在10年后與丈夫圓房,但不幸的是,她壞了“規矩”,按照湘西古老的風俗,蕭蕭面臨的是“沉潭”和“發賣”兩種命運。這古老的風俗罔顧人性,極其野蠻,讓人看到的是被摧毀的“希臘小廟”。《蕭蕭》一文中令人困惑的蕭蕭地位改變。蕭蕭因為生了男孩獲得了新生,還在丈夫長大后圓了房,地位有了質的改變。中國古代的“男尊女卑”思想固然起了作用,可以作為蕭蕭改變命運的原因,卻不足以解釋牛兒作為外姓人的后代卻能夠被蕭蕭婆家接受并繼承家業的原因,他并不是婆家真正的子孫。湘西有這樣一種風俗:古時候認為處女身上有一種邪氣,故而,得到女子初夜權的男子不能娶她為妻,否則會遭到不幸。對于女子而言,女子只能同第二個男子結婚,倘若違反了這種規矩,便要遭到懲罰,會被用一扇小石磨捆在背上,或沉入深潭,或拋進天坑。由此可以看出,身處少數民族聚居地的湘西,女子不貞是可以被接受的。沈從文不僅揭露了湘西的陋俗惡習,還用如椽之筆為人們保留了一份湘西的民俗美。
湘西盛行唱山歌的風俗。在湘西,男女結合不同于中原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是以歌為媒。例如,《邊城》中對歌求愛的風俗。大老和二老要通過唱歌競爭翠翠的愛情,翠翠的父母也是在對歌中相愛的。正如沈從文在《龍朱》一文中所說,“湘西的男人,抓住自衛的心放在愛人面前,方法不是錢,不是門閥,不是貌,也不是假裝的一切,只是真實熱情的歌”[4]。花狗唱給蕭蕭的那些歌:“天上起云云起花,包谷林里種豆莢,豆莢纏壞包谷樹,嬌妹纏壞后生家。天上起云云重云,地下埋墳墳重墳,嬌妹洗碗碗重碗,嬌妹床上人重人。”雖是山歌俚語,性暗示十分明顯,看似輕佻卻唱進了蕭蕭的心中,唱出了那個年代被壓抑的年輕人心靈深處的渴望。花狗用歌打動了蕭蕭,在這種民俗的熏陶下實屬意料之中,讓讀者看到、聽到了一種特殊的邊地風情。
小說中的蕭蕭最初讓人驚艷,她的經歷惹人同情,最后的麻木令人慶幸的同時讓人唏噓不已,引人深思。沈從文塑造蕭蕭這一形象的筆觸輕盈中透著沉重,悲涼中露著溫情。蕭蕭的命運悲劇,歸根究底是一種文化悲劇,是童養媳制度文化、男權文化、湘西民俗文化3種文化形態交織碰撞的結果。湘西世界長大的蕭蕭,傳達正是這樣一種思想:古老民族的文化,在沉淀美好的同時,也沉淀了丑惡。這也正是沈從文小說的獨特審美價值和文化意蘊。
參考文獻:
[1][英]愛德華·泰勒.原始文化[M].連樹聲,譯.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2.
[2]孫玉生.中國現代文學中“童養媳”創作母題的生成與嬗變[J].名作欣賞,2010(2).
[3]沈從文.沈從文全集[M].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
[4]高揚.論沈從文小說的湘西民俗文化內涵[J].固原師專學報,199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