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斌
放鴨人
深秋的江風如刀,割斷了河灘上的枯草,撕開了油布帳篷的幾道口子。寒風長驅直入,先是老婦人打了個寒噤。老頭兒見了,也禁不住打了個寒噤:“這鬼天氣,才剛過重陽,怎么就冷得像臘月?”
這對老年夫妻不是本地人,他們來自禾水的下游,是鄰縣的。長年累月,他們以養鴨婆賣蛋為生,他們和那一群兩百多只的鴨婆一樣,以河為家,逐水而居,沒有誰知道他們姓啥名誰。
他們趕著鴨群,溯流而上,最后選擇在這座青石板砌成的古橋下“安居樂業”。他們的家就是一塊油布支撐起的三角形帳篷。架個舊鐵鍋,燒柴做飯,兼賺烤火。
河水匯聚了好幾條溪流,一路向南,流到這里河面漸寬,水卻不深,時有魚蝦跳波,也算是一個水草肥美的所在,正適合養鴨。當然,最重要的是,古橋靠東岸的洞口地勢較高,稍為寬敞,可以安頓下這對夫妻和他們的鴨子。
古橋邊有一座古樟掩映、香火旺盛的老廟。老廟過去是一望無際的荷田。每當夏日,前來看荷花的人絡繹不絕。即使秋冬荷花謝了,也有人來廟里燒香。而古橋離縣城只一箭之遙。那些早晨鍛煉的、傍晚散步的,都愛往古橋邊走。人多了,鴨蛋就好銷。常有人三五結伴,到橋底下,向老人詢問蛋價,買些鴨蛋回去。大家親眼所見,橋底下碼著一袋袋的谷子。那些鴨婆是吃谷子的,放養的。鴨婆每天都有蛋下,那蛋是土鴨蛋,新鮮,自然人們樂意前來購買。而且,很多是回頭客。吃了覺得好,尋著又來買。這樣,老人的鴨蛋不愁銷路,他們只愁鴨婆的屁眼兒得閑不下蛋。
就這樣,放鴨子的老夫婦,在古橋底下生活了很多年。年年春江水暖,他們的鴨子都是最先知道的。清江,麻鴨,放鴨人,在本來就風景優美的古橋流水中,又添了一道田園風景兒。
老婦人背有些駝,愛兩只手籠在袖子里,裹著毛線圍脖的腦袋朝前伸,屁股往上撅,縮頸,瞇眼,小臉皺成一只干癟的核桃。每當夕陽西下,河面上灑滿金光的時候,她就出現在河岸邊,如一幅黑魆魆的剪影。她斜扛著一支長長的竹篙,竹篙的梢頭纏著一些破布條兒,這是趕鴨的道具,有點像唐·吉訶德斗風車的長矛。她站在江灘上,嘴里“來,來,來——”不停地叫喚,趕鴨竿緩緩擺動,將一群嘎嘎亂叫的鴨子井然有序地趕回橋下的窩里。那鴨窩其實不能稱之為窩,就是竹片織成的柵欄,圈成一個圓形,因為是在橋下,也不算露天吧。
老漢身子骨要硬朗些,戴個皮帽子,黑夾克,長筒靴,老是提了一只蛇皮袋,撒秕谷兒逗鴨。一些鴨婆愛在水里一邊游泳一邊下蛋,老漢眼睛好使,時常跟在鴨群后面撿蛋。也許鴨婆長年吃河里野食的緣故吧,那蛋多是青皮蛋,俗話叫“青光子”,最有營養。鴨食快吃完了,老漢就騎個三輪腳踏車,去幾里地外的糧食加工廠低價購進秕谷。
日子就這樣如古橋下的流水潺潺而去。橋下的生活盡管艱辛,夏天涼是涼些,但河邊的花腳蚊子特大,叮上一口腫個大包,實在討厭。而冬天,江風獵獵,呼呼而叫,如鬼哭狼嚎。這風如鋒利無比的針尖兒,過皮刺骨,穿梭無阻。一頂單薄的帳篷,簡直如同在室外。寒夜里,那冷,那空寂的感覺,如一口深深的老井,往下旋,往下旋,直至無底的深淵。
在某雜志上讀到一首七律《放鴨人》,詩人寫道:“舉家生計賴支持,行走江湖稻菽畦。獨把月宮肩左右,常將畫戟趕東西。閑來數斷云中雁,倦極偷眠柳下堤。回首故園山水遠,更堪春夜鷓鴣啼。”
詩寫得很形象,很有詩情畫意。只是,和我所見到的放鴨人似乎隔了那么一層。詩人在岸邊觀察到的和揣摩到的,也許只能抵達類似風景的層面。尤其是“閑來數斷云中雁,倦極偷眠柳下堤”兩句,無關痛癢,完全是文人情懷,而不是放鴨人的狀態了。
老家有位攝影師拍攝了一組《江邊放鴨人》的照片。他有意識地將畫面處理成黑白調子,畫面深黑如夜。黑,是一種語言,無法言說的都在里面了。觀看這組照片,那種錐入心靈的感覺,和我所見到的放鴨人庶幾相近。
一次,我去外地出差了一段時間,回來發現這對放鴨的夫婦已經不見了。我去橋下查看,只見一地殘存的鴨糞、鴨毛,帳篷沒了,鴨柵欄也沒了,地上只有一只破了個大洞的鐵鍋和幾件破舊的衣服。鐵鍋紅銹斑斑,衣衫塵垢遍布,顯然廢棄很長一段時間了。
路人見我在放鴨人住的那個橋洞下徘徊,取笑道:“還想吃老人的土鴨蛋,只有到閻王老子那里買了!”
我倏地一驚,眼前的一切,頓時如同《聊齋志異》里的畫面,陰風瑟瑟,寒氣逼人。我這才發現,橋下的茅草、枯枝纏滿了籮繩粗的蛛絲,一群蝙蝠倒掛在橋洞頂上,散發出陣陣腥臭!
原來,在我離開老家、在外出差的時候,先是老婦人死了,接著,在河里討了一輩子生活的老漢,居然失腳踩進河中的一個大水坑里。過路的見那一大群鴨婆圍著水坑撲打著翅膀,嘎嘎悲鳴,有些奇怪,就下去瞧了瞧。這一看不打緊,嚇得人雙腿直打哆嗦,往后踉蹌了幾步,差點沒摔倒在水坑里。
老漢仰面朝天,面目腫脹,浮在水上,那長長的趕鴨竿還緊緊地握在手上。
撿破爛的老婦人
那天,我和往常一樣,下班時從短途車站的門口經過。夕陽落山,路上都是急著往家趕的人。
我騎著電動車見車站門口人多就剎了下車,車子隨著慣性慢慢地滑行。此時,有位陌生老年婦女朝我喊了什么。我扭頭一看,只見她雙腳像鴨子走路似的,拖著幾盒塑料箱子裝著的破爛,腳還在原地挪,頭往前已經沖到了我的電動車后面。她嘴里念叨著什么,是上西口音,聽得不甚清楚。我以為她認錯了人。誰知,她竟然將那牽著幾箱子破爛的繩子直接綁在我的電動車后面的保險杠上,并以超乎我想象的麻利動作爬上了我的后座。
我有些哭笑不得:“您,這是要去哪兒?”
“幫忙把我帶到城南那個廢品收購站去,就在原來的垃圾場那兒。”
我下班的路剛好要經過那兒。于是,我就帶著她往前行駛。箱子與瀝青路面摩擦得呼呼響。我仿佛駕駛著一輛帶拖斗的拖拉機,一路小心地避開行人、車輛。
老婦人坐在我后面絮絮叨叨講了好多話。意思是,她腳不好,如果自己拖著去,要一個多小時,那收購店早就下班了,家里還等著她賣完破爛回去做晚飯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