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尾記

舒寒冰

不二殿

陰雨周末，從俗世開溜，邀朋友驅(qū)車直上云峰。云峰之間，演尼等我喝茶;云峰之上，慧可邀我共話禪機(jī)。

一路山重水復(fù)，到云峰地界，過汪家小河上了土路，車開始顛簸。汪家地形獨特，高山流水是天河遺脈，危巖對峙鎖葫蘆形村莊。我多次來此考察，傳說不久的將來，這里將開工建設(shè)云峰抽水蓄能電站，高峽建壩蓄一川碧水，日月在此沐浴，云峰對鏡梳妝。途經(jīng)竹園，依稀幾筆畫里人家，木門上彩繪的門神、花鳥在雨中復(fù)活，棗皮樹滿枝紅果，圓融的寶石雨。至樂誠寺西院，演尼師太赤腳在霧里迎我。我拉著師太冰冷的雙手，她矮小瘦弱的身子向前移，我稍稍用力就能將她舉起來，像舉起一尊佛。演尼說：“怎么這么長時間沒來，我想你了。”我說：“也想你呢！”她笑，臉上泛起了紅暈，八十多歲的老人快樂得像孩子。

去年演尼師太離開香火鼎盛的樂誠寺，只身來到這里修行，一個人，一座廟，一群山，一尊佛。我與師太有緣，她是慈悲的長輩，我不放心她一人留在深山。師太說不用擔(dān)心，佛菩薩自會保佑。

人們習(xí)慣稱這里祖師殿，其實真正的祖師殿在云峰大岡，從此向上還有兩里多山路。祖師殿又名不二殿，供奉禪宗二祖慧可，云峰不二，二祖不二。云峰大岡高逾千米，曾是山民的通途，后來山下修路，山民改道，山上荒蕪。清光緒年間，不知何故，祖師殿和尚拆了廟，將大部分構(gòu)件抬下山，在一個叫囤里的地方修建了永豐庵，只留下一座石頭殿給慧可。為延續(xù)祖師殿香火，十多年前，樂誠寺住持常懷大和尚與演尼師太發(fā)愿，帶附近山民信眾在云峰修建樂誠寺西院。一年輕和尚在此奉佛，犯戒被山民驅(qū)逐，從此廟里有佛無僧。演尼師太放心不下，寺廟里怎可沒有誦經(jīng)聲呢！

演尼來后，我每隔一段時間上山，不為朝佛，不為求菩薩，只為看看老人家，拉拉她的手，陪她說說話，畢竟年歲已高，需要來自塵世的溫暖。另外，我一直想搞清楚祖師殿或不二殿的歷史，然數(shù)年來一無所獲，既不知其建于何時，也不知何人所建。茫茫然霧里看山。

暫別演尼，我和朋友徒步登山，霧越來越濃，腳前好不容易長出一小截路，很快又在身后消失。誰謂河廣？一葦航之。我踩著長不盈丈的崎嶇山路，如踏一根樹枝在霧海航渡。雨霧潤染的樹慢慢清晰，又慢慢模糊，我是游走的畫筆，霧是立體的宣紙，森林是一幅著墨越來越淡的國畫，大千世界消失，眼前只留下幾筆淡淡的墨痕。我登上了晴日里能遙觀七縣煙霞的云峰大岡。

二祖道場在司空山。高僧行云流水，司空山方圓幾百里，多處留下二祖萍蹤，僅岳西縣就有主簿鎮(zhèn)藍(lán)天村二祖山，黃尾鎮(zhèn)云峰村祖師殿，均遠(yuǎn)離喧囂。二祖獨坐孤峰之上，仰觀天象，俯視紅塵，大寂寞才有大自在。

不二殿是石頭小廟，高不過兩丈，寬亦不過兩丈。正面雕了很多圖案，有神仙、麗日、祥云、瑞獸、花草。門頭上有“不二殿”三字，旁邊有聯(lián)：香氣三天下，鐘聲萬壑連。聯(lián)乃太白之詩。文圖均陽刻，已風(fēng)化，陰處有黑斑。進(jìn)不二殿，墻壁長霉，空中盤香裊裊，慧可已化作一尊獨臂玉佛，獨坐時光深處。我問二祖：眼前白茫茫一片，不見花，不見樹，不見山，不見日，不見天地，但花在，樹在，山在，日在，天地萬相俱在。此境是否如《心經(jīng)》所云：“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二祖云：“白云蒼狗，諸法空相。”

不二殿兩側(cè)有偏殿，狀如廂房，矮小的磚混建筑，不老卻更顯破敗。進(jìn)右側(cè)偏殿，案上供奉著山神地仙，木頭的，涂著大紅大綠的油漆，披彩掛紅，形態(tài)各異，案前設(shè)功德箱。祖師正殿講經(jīng)，土著神一旁收錢。

告別二祖下山。若晴日，在這個季節(jié)，沿途風(fēng)景殊勝，古木參天，繁花遍野，以松樹、櫟樹、橡樹、映山紅居多，林間蝴蝶起舞，畫眉唱歌，松鼠與黃鼠狼賽跑。

眼前漸漸清朗，演尼師太倚門守望。在樂誠寺西院晚餐。演尼親自掌廚，瘦小的身體站在偌大的灶臺前，快速地?fù)]動著鍋鏟，帶動衣袂飄飄。廟中很多大方桌，一次可供百人吃齋。

飯后飲茶閑話，見演尼禪房掛一聯(lián)：

真誠清凈平等正覺慈悲

看破放下自在隨緣和敬

我說：“做到這二十字就成佛了。”演尼說：“我也做不到，我哪能做得到？”

離開祖師殿，告別演尼師太，顛簸下山

暮色四合，我們慢慢被融解，成為山的一部分

夜的一部分，時間如逐漸鋪開的墨，空間消失。

車燈總試圖剪開一條缺口，但終歸徒勞

如抽刀斷水。沿途偶遇人間燈火

堅定而閃爍，黑暗的漏洞。

這是去年的詩。

龍王廟與回龍寺

關(guān)于黃尾地名的來由，傳說有二。一說從前，當(dāng)?shù)赜腥嗣胺柑焱ィ鈶土P，連月大旱，山焦枯，河斷流，田開裂，百姓苦苦求雨。有黃龍生惻隱之心，違背天意私降大雨，使萬物復(fù)蘇，然天庭震怒，斬龍于天，灑血成虹。龍尾落河，得名黃尾河，取黃龍尾之意。百姓感念黃龍舍身拯救之恩，筑龍王廟祭拜。龍身落在離黃尾河不遠(yuǎn)處一村莊，得名黃龍，現(xiàn)為黃尾鎮(zhèn)一行政村。當(dāng)?shù)匕傩諡榧o(jì)念黃龍，建回龍寺。上天不容，厚土安之，百姓盼黃龍回家。二說有高山逶迤似黃龍勁舞，得名黃龍，擺尾入河，得名黃尾河。黃尾河發(fā)源于大別山區(qū)，北入淠，再入淮。

兩個傳說，均與龍有關(guān)，神話的龍，象形的龍，龍行天地，殊途同歸。我多次登高望遠(yuǎn)，蒼茫大別山的每一座山脈，每一條大河，都是舞動的龍，遠(yuǎn)山是青龍，近水是碧龍，白龍出冰雪，黃龍舞秋風(fēng)……

這里說說龍王廟與回龍寺。

龍王廟在大別山彩虹瀑布入口處，當(dāng)?shù)厝苏f彩虹瀑布就是飛龍下山。龍王廟旁有白龍橋，白龍橋下有龍?zhí)叮瑧{欄觀瀑，臨淵羨龍，景在眼前，人在畫中。二月二，龍?zhí)ь^，當(dāng)?shù)赜邪蔟埻跤^彩虹的習(xí)俗。

不妨聽我說說彩虹瀑布的來歷。話說大別山第二高峰天鵝尖（海拔1755米）隱于北麓密林中，數(shù)支細(xì)流，不甘大山寂寞，聚成一支水軍。下川嶺，舉旗號馬家河，沿途招兵買馬，聲勢愈大，沖出一馬平川，前途忽然陡峭，林深峽窄，峰回路轉(zhuǎn)。馬家河潛入陡嶺峽，化名陡嶺河，虎奔蛇行，下青峰，跳懸崖，穿巨石陣，越一線天。通過豬喉嚨管（地名，河道仄如豬喉），化名猴河，躲過巨峰圍堵，至風(fēng)景（地名），遇高壩伏擊，分兵兩路，佯攻部隊正面越壩，粉身碎骨化為云煙，主力沿暗河潛入大山內(nèi)部。黑暗中急行軍，穿過時光隧道，忽見天日，白龍出洞，飛落百米懸崖，被巉巖怪石撕裂成萬千銀練，藍(lán)天下，蒼山前，霧氣氤氳，彩虹飄忽，是為大別山彩虹瀑布。一條河自云間出發(fā)，一路奔襲下山數(shù)十公里，歷經(jīng)劫難，終于在此以冰崩玉碎之決絕，完成了生命的升華，如那條違背天意的龍，以自我犧牲的方式落入人間，也進(jìn)入了傳說。再向東奔流300米，遇石崖小丘，于崖下龍?zhí)缎№D(zhuǎn)折向北，過白龍橋，越過黃龍島，匯入黃尾河，青山遮不住，畢竟北流去。

龍王廟就建在白龍橋頭，背靠小丘和龍?zhí)丁?/p>

瀑不在高，有虹則名;廟不在大，有龍則靈。龍王廟始建于何時，我無法考證。廟內(nèi)有殘碑，記錄了光緒十一年重修功德，庠生蔡文昭作序，“當(dāng)思鬼神何靈，因人而靈，蓋人之敬神，而神靈赫曜……”這話很有意思，鬼神因人而靈。孔子敬鬼神而遠(yuǎn)之。對鬼神將信將疑，信吧，怕終將證偽，被后人恥笑;不信吧，又怕哪天證實，現(xiàn)世就遭報應(yīng)。只好中庸滑頭，生前死后都留退路。圣人嘛。若孔子如凡人，敬鬼神而信之親之，則鬼神赫曜顯靈。鬼在心中，神在頭上，敬鬼神，終究是人心的恍惚，信念的明滅。

龍王廟在“文革”時遭到一定破壞，長沖小學(xué)曾設(shè)立廟內(nèi)，神靈退位，教師登臺，娃娃們在龍王顯靈的地方啟蒙。2011年，大別山彩虹瀑布公司捐資，再次重修龍王廟。泥瓦之身搖身變成鋼筋鐵骨，部分尚未損毀的磚木構(gòu)件被移植到水泥之軀，像民國時長裙里面的紅肚兜和西裝后面的長辮子。龍王廟披上新黃袍，戴上大紅帽，再次赫曜，成為彩虹瀑布一景。廟只有農(nóng)村人家三間平房大小，眾神雅集，主座讓給佛祖，龍王恭居一側(cè)。佛祖端坐龍王廟，每年二月二，看門前龍燈長舞，聽河畔鑼鼓喧天，心想，都多少年過去了，老百姓還在祭祀那條冤死的黃龍。每每此刻，佛祖總對身邊的龍王說：“當(dāng)年你若不抗旨降雨，哪里還有綠水青山。綠水青山，就是老百姓的金山銀山啦。你受苦了，這里香火很旺，多消受些。”龍王說：“護(hù)青山綠水，雖九死而無悔。”這話被香客聽了，連連感嘆：“哎嗨，這里供奉的原來還是個忠臣呢！”

龍王廟附近，有三棵古檀，十里桃花，百畝茶園，數(shù)十戶農(nóng)家樂。

回龍寺在龍王廟東北約十公里黃龍村一個小山嘴上，背靠一脈大山，門迎一灣碧水，右邊董家畈，左邊月亮灣，遠(yuǎn)觀亭角翼然，沿石階登臨其上，煙村如畫盡收眼底。據(jù)傳回龍寺始建于清乾隆年間，供諸佛，山神列左右，黃公獨占一角。

黃公者，醫(yī)神也。某年，當(dāng)?shù)貝杭矙M行，村民從鄰縣潛山黃公廟請來黃公老爺，供奉于回龍寺，開單看病，藥到病除。按舊例事后應(yīng)送黃公歸潛，然村民抬起黃公時，卻比抬來時重了很多，大伙知黃公有意留此，便一直香火供奉至今。如今，仍有不少人到回龍寺向黃公求藥。求藥人叩頭敬香，黃公老爺手握鐵筆端坐其上，兩個人間助手抬起一塊勻撒香灰的案臺，湊到黃公筆下，來回移動香案，黃公藥單就寫在香灰上，有人一旁記錄。我曾細(xì)問多次見過黃公開藥的村民汪義松，他說，回龍寺內(nèi)有地母藥經(jīng)，上載多種常用單方，黃公老爺多依此開藥，黃公的助手中有人略通醫(yī)道。關(guān)于黃公開藥，是黃公附人，還是人假黃公？歷來有爭議，其實，人神之間的契約，外人何須較真，心知肚明即好。神奇之處在于，黃公的藥方確能治好很多人心頭病。回龍寺中不供龍王供黃公，當(dāng)?shù)厝藗髡f黃公就是黃龍。

民國年間，有張老道在回龍寺修行。張老道，北方人，曾是牛販子，誤殺人，背著人命債在回龍寺吃齋念佛，潛心修行，后得道。相傳張老道愛吃松針，還能吃石頭。專挑河里那種麻灰色的小圓石用水煮熟了吃。兩小兒看稀奇，張老道說：“來，夾個團(tuán)子你們吃。”一小兒不做聲，張口接食，如食粉團(tuán)，滋滋有味。一小兒說：“這不是石頭嗎？”咯嘣一聲，缺了一顆牙，石頭從嘴里掉下來，又砸碎瓷碗。汪義松說他父親小時就吃過張老道煮的石頭。

1947年，兵荒馬亂，有支軍隊從霍山方向過來，所到之處雞飛狗跳，山民聞風(fēng)而逃。人們見張老道靜坐回龍寺前，驚呼，大軍來了，趕快逃命，你怎么還不跑。張老道說，往哪里跑，要跑就往屋里跑，要跑就往心中跑。說罷，隨手抓起一把土，口中念念有詞，向山間一撒，滿山樹葉沙沙作響。那邊，大軍長官騎在馬上，正用望遠(yuǎn)鏡向這邊看，忽見滿山樹葉晃動，殺機(jī)四伏，眼睛一花，大叫：“趕快撤，前面有重兵埋伏！”

后來，不知何故，張老道離開回龍寺，去幾十里外的黃羊大仙廟修行。空山古寺，只留下傳說，唬得我張大嘴巴。

近年，住持尼姑演華發(fā)愿，其俗家孩子、周邊村民及善男信女紛紛捐善款，重修了回龍寺，古剎重輝。

今年正月，我下鄉(xiāng)到黃龍村，進(jìn)回龍寺參觀并看望演華前輩。演華慈眉善目，贈我數(shù)枚供果，我舍不得吃，放在包里，數(shù)月后才想起，打開包一看，那蘋果與柑橘鮮香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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