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腳

相裕亭

x應該說，四毛頭能為吳老爺趕車，管家陳三起到了好些作用。否則，四毛頭一個馬廄中打掃馬糞的幫工，縱然有天大的能耐，他也混不到吳老爺跟前去。

但是，陳管家在交派四毛頭去為吳老爺趕車這件事情時，壓根兒沒說他是怎么幫襯四毛頭謀到那份差事的。陳管家看似很稀松平常地跟四毛頭說：“趕明兒，你跟著吳老爺趕腳吧。”

趕腳，就是趕車。

這對四毛頭來說，可謂是天大的樂子。

陳管家卻面如止水地跟四毛頭說：“你個四毛頭，說話磕磕巴巴的，以后，跟在老爺身邊，可要少磕巴。”

陳管家那話，看似是說他四毛頭有口吃的毛病，以后跟在吳老爺身邊，少磕巴幾句，省得磕巴多了，惹得吳老爺煩。

可細琢磨起陳管家那話，好像遠不止那個意思。你想嘛，他四毛頭，一個下等的奴才，一躍伴在大鹽商吳老爺身邊了，吳老爺所接觸到的人，所見到的世面，那是你一個奴才能隨便說出去的嗎？再往深里想，四毛頭能為吳老爺趕車，雖說本身還是個奴才，可他的地位變了，他能給吳老爺拎夜壺，扶吳老爺上馬車，也能陪吳老爺逛縣城，看大戲、聽小曲、下館子，甚至還可以窺視到吳老爺在戲園子里揉摸戲子的那些樂子。那一切，只怕他大管家陳三都難以享受得到。

所以，陳管家在交派四毛頭為吳老爺趕車的那一刻，就已經對四毛頭敬奉了三分。

四毛頭心里樂，想說幾句感激陳管家的話，可他張個大嘴，磕巴了半天，只說：“哦，哦，哦！”

陳管家知道他想說什么，扔過一塊小牌牌，嘴角掛著一絲淺淺的微笑，說：“剛囑咐你少磕巴，你又磕巴上了，快去第一池泡泡吧。”

第一池，是鹽區最大的一家洗澡堂，幕后老板是軍閥白寶山，他向鹽區的大戶們攤派了許多“免洗牌”。而那些“免洗牌”到了吳家，就掌控在陳管家的手里。當然，陳管家在吳家所掌控的遠不止那幾張“免洗牌”，吳家的大半個家業，都在他的操控中。

陳管家讓四毛頭去泡澡的同時，并準許他去賬房預支三個月的薪水，交派他泡澡過后，把身上那些攜帶馬糞味的衣衫統統換掉。

四毛頭撇大嘴傻傻地樂。

陳管家卻板起臉來，半真半假地呵斥他說：“指甲也要剪一剪。”

當下，四毛頭下意識地把他那雙烏黑如泥的手，往袖口里面縮了縮。

回頭，四毛頭預支到薪水，不僅把他自己收拾一番，還給陳管家的寶貝兒子買了一雙羊皮的高靿靴子，給陳三女人帶了兩瓶香水，還有一盒搽手油呢。

事后，陳管家好像忘記當初四毛頭預支薪水的事，照常又給他發了一份薪水。至于，那筆“預支”款，陳管家暗示四毛頭，從馬車的換件上沖掉了。

吳老爺乘坐的那駕馬車，定期要到城里太和洋行去修整，腳踏呀，座椅呀，扶手呀，那些事關吳老爺舒適、安全的地方，向來是不能含糊的。加之馬車的轱轆、軸承，還有馬車上方遮風擋雨的篷布啥的，一旦發現哪處不妥，立馬就要更換。這是陳管家交代的，也是他四毛頭的職責。

所以，每回四毛頭提出馬車上的某個部件該換了，陳管家看都不看，就手批給他去賬房領銀子。

吳家上上下下近百號人，吃的穿的用的玩的，哪樣不是吳老爺賞賜的？吳府里的管家也好，車夫也罷，甚至是后院里的太太、姨太、丫鬟們，大家的心愿都是一致的，那就是要把吳老爺侍奉好。

四毛頭雖說是個磕巴，可他的眼睛里有水——很會做事的。他從賬房里領來銀子，先是把吳老爺的座椅、靠背給收拾妥了，隨之又把馬車上的腳踏、扶手包了軟皮，車廂上面的篷布、門簾兩邊的流蘇、掛墜啥的，全都換了新的。入冬以后，四毛頭還在車廂內，給吳老爺備下了火盆和一把銀質的小夜壺呢。

四毛頭的做派，很討吳老爺喜歡。只是到了這一年的年底，陳管家按慣例，向吳老爺陳述這一年的開銷時，吳老爺守在火爐旁，瞇著眼睛聽了半天，看似很困的樣子，一邊打著哈欠，一邊伸了個懶腰，問陳三：“當今，購一輛新馬車，需要多少銀子？”

乍一聽，吳老爺是想換輛新馬車了。其實不然，吳老爺聽出來，這小半年，馬車上更換部件的開銷，似乎已經超出一輛新馬車的用項了。

那一刻，陳管家似乎有些緊張了。但他在吳老爺面前，卻裝作略有所悟的樣子，說：“這件事，待我下去查一查！”

第二天，四毛頭趕車的差事被罷免了。隨之而來的是，一筆筆貪污挪用的款項，呈送到吳老爺的手上。

原來，四毛頭利用他趕車之機，將馬車上能換的部件，都換下去變賣了。同時，在購置馬車新部件的時候，他還翻倍地加了價兒。

陳管家請示吳老爺：“要不要把四毛頭移送到縣衙去懲辦？”

吳老爺沉思片刻，說：“算了，家丑不可外揚！”.

之后，吳老爺就懶得過問四毛頭那事兒。但是，管家陳三卻抓住不放，他勸解四毛頭，趕快另謀高就——卷鋪蓋走人。

其間，陳三的女人出面求情，陳三沒有搭理。但是，陳三讓女人請四毛頭吃了一頓送行酒。原因是，四毛頭所貪的那些銀子，有相當一部分花在陳三女人和孩子身上了。

事后，也就是四毛頭被驅逐出吳家后，陳三的女人聽說四毛頭去碼頭上扛大包了。再后來，聽說他從一艘貨船的跳板上掉下來，把腿跌斷了。

女人出于憐憫，選在一天晚飯后，問陳三：“我們要不要去看看他？”

陳三冷冷地白了女人一眼，說：“忘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