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家勝 董育紅
新時代語境下,學界在肯定風光音樂故事片《劉三姐》取得寶貴藝術成就和文化影響的同時,對影片詬病最多的當屬其鮮明的“政治水印”和“時代指痕”。但筆者以為,當我們位于新時代的時空坐標去觀照電影《劉三姐》時,“她”恰恰呈展了符合其時代語境和社會場域的民間立場,潛含著民間敘事的智慧與策略,并依循了民間敘事的路徑。
一、時代精典:顯形官方話語演述的隱性民間敘事
陳思和指出,在20世紀50年代到60年代的文學創作里,國家意識形態對民間文化進行改造和利用的結果,僅僅在文本的外在形式(故事內容)上獲得了勝利,但在“隱形結構”(藝術審美精神)中實際上服從了民間意識的擺布。[1]電影《劉三姐》基本遵循了民間敘事路徑,成功地運用了大量的民間文學素材,保存并呈現了民間審美觀念的精華,使整部影片的敘事仍然具有很強的民間性。除了選取“歌劇”這種表現形式作為敘事支撐,做到了“形似”,更難能可貴的是對民間立場的尊重與把持,真正做到了“神似”。這個來自民間的銀幕經典取得成功后,又回流到民間并且反哺民間敘事,甚至成為民間敘事演述的樣板。劉三姐敘事從民間傳說到銀幕演述,又由銀幕演述到民間傳說的轉換路徑,可以看作是民間敘事文本得以成功地再書寫、再演述的時代典范。
辯證視之,如果1961年版電影《劉三姐》沒有呼應并契合時代主題的話,那她就不可能成為時代奇葩和藝術經典,反而成為脫離了時代語境與社會場域的真正的另類,也就無法達成將民間敘事進行大眾化、通俗化的現代轉換之效果,更不用說展現持久韻味與魅力了。民間文化和民間敘事未必是純粹的“自由自在”,它往往暗合了意識形態,畢竟作品從屬于時代精神與社會風俗。
有論者指出,劉三姐傳說的蘊含是多元與復雜的,“60年代歌舞劇和電影《劉三姐》使民間傳說豐富的歧義與多義性,被約簡為統治者與被統治者的故事”[2]。筆者以為恰恰相反,電影敘事文本不是約簡而是豐富了劉三姐傳說作為民間敘事的多義性,因其正是眾多關于劉三姐敘事文本之一種,一種順循民間敘事路徑的影像敘事。電影演述“增加了更多階級對立的情節以及其他基于當時社會語境的文學創作因素,使得‘劉三姐的故事情節更加豐富,形象更加豐滿,影響范圍更加廣泛,總體上也并不違背千百年來形成的關于劉三姐的歷史記憶和文化邏輯”[3]。毋庸置疑,作為影像敘事文本的《劉三姐》對應那個時代是適宜的,也是成功的。
經典之所以成為經典,就是因為其難以被超越,最起碼當時的時空語境無法復制,因而喪失了可比性,從而造就了經典的唯一性。電影自問世以來就一直遭受著由于批評標準與時代語境的錯位所造成的偏見。
二、異質同構:官方意志與民間敘事的協和“二重奏”
從某種意義上說,電影《劉三姐》可以視作新民歌運動場域中的“詩性狂歡”,它實際上是政治征用、官方收編、民間認同,三方共謀的文化成果,是不合規律性但合目的性之時代訴求的現實呈現。在電影演述中,官方意志與民間敘事實現了協同統一,二者雖然是異質的,但是具有同構性;國家話語與民間話語相互借用、相互認同,和諧一體、共同演述著劉三姐敘事的協和“二重奏”。影片憑依并順循有效的民間敘事路徑,使其在契合并表征時代的同時,又確證并超越了時代。具體表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一)有生活——民間生活
唱山歌、對山歌本身就是壯鄉民眾的一種生活方式,或者說就是他們的日常生活狀態。山歌又成為劉三姐敘事的手段和載體,成為我口表我心的“歌謠敘事”,進而凸顯出勞動民眾民間生活的日常性和參與性;同時,借助現代技術的電影文本能夠實現唱山歌的再語境化,從而推動劉三姐敘事故事情節向前發展。電影演述的是民間傳說,全程貫穿了諸如打漁、采茶、砍柴、洗衣、對歌等生活氣息濃郁的場景,尤其是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甚至包括財主與農家)都生活化了。因為有生活而且接近生活,富有濃郁的民間生活氣息,所以電影文本在一定程度上完成了對民間敘事文本的演述。另外,民間敘事中常見的英雄、愛情和倫理母題在影片中實現了完美糅合,模塑出“大英雄”與“小兒女”協同一體的另類英雄兒女形象。“大英雄”指主人公堅定、果敢、豪邁且大智大勇,“小兒女”指主人公純真、美好、浪漫且自由自在,足可謂英雄氣不短,兒女情意長,更符合民間的審美心理和標準。
(二)有情懷——民間情懷
山歌清新自然的品性柔化了政治話語的剛性色彩,樂觀豁達的草根精神和民間情懷超越了時代的圈囿,普世性人文精神和通約性文化傳統所形成的一種“張力”依托影片得以賦形并作用,對藝術情感與人文關懷進行了彌足珍貴的補充或修正。這種超越,使得電影演述在負載國家意識形態和革命意志的同時,又呈現了鮮活的具有傳統文化底蘊的民族風情圖像和自由自在的民間生活景觀;導演蘇里覺得黃婉秋不僅清純漂亮,活潑可愛,而且表演起來無拘無束,落落大方,身上還有一點野氣。這些非常符合他想象中的劉三姐形象。[4]彩調劇演員傅錦華擔綱劉三姐的獨唱配音,作曲家雷振邦在聽了她的歌聲后不禁夸贊:“劉三姐經常在山頭田間唱歌,你的‘野味恰到好處!”[5]無論黃婉秋充滿“野氣”的表演,還是傅錦華帶著“野味”的演唱,電影演述都呈現出潛隱在官方正統權威形構之中的民間“稗野”氣質與情懷。
(三)有美感——民間審美
電影演述文本呈現給我們的美感,不光“美”,而且“妙”。影片除了呈展出已經定論的人美(形象美、心靈美)、歌美(民歌、山歌)、景美(桂林山水)這“三美”外,還有“三妙”——妙語連珠、妙情生花、妙趣橫生。
1.妙語。影片中的劉三姐是一個敢愛敢恨、敢做敢當的女英雄形象,這不僅表達了隱性的民間話語,而且符合顯形的國家意識形態話語。電影演述使用了大量的民間話語進行有效敘事,比如把國家話語中的階級矛盾與斗爭,巧妙地轉化為生活態世俗化的日常人倫關系;大量生動活潑、日常化的民間勞作和生活場景;民間小戲和民俗曲藝中常見的演述模式等等,都是電影順循民間敘事路徑的確證。電影演述文本中,民間話語與國家話語、民眾意愿與官方意志彼此并未相斥,階級斗爭的時代主題并未阻礙民間話語的審美表達,反而是國家話語與民間話語二位一體,兩者實現了同構。
2.妙情。電影演述文本順承了民間敘事文本“自由自在”的審美取向并將其生活質性與民間屬性有機糅合,就像壯族民眾出于“倚歌擇偶”之需求而形成的歌圩傳統,是以出于自然而又歸于自然的愛情為初衷的。影片在主人公對自由的生命與曼妙的愛情的不懈追求中,表達了深刻的人性理想與審美訴求。電影演述的劉三姐與阿牛的愛情順循了民間的審美趣味,她對愛情的索尋先后經歷了自發——自覺——自然的狀態,體現了人間愛情的美妙。
3.妙趣。對于民間文學(文藝)的生活質性,廣西壯族民間有著“飯養身,歌養心”的生活體驗與認知。無論過去還是現在,人們都喜歡影片中那悠揚婉轉、充滿情趣的歌聲。電影演述采取革命的浪漫主義手法,對負載政治使命和時代主題的宏大敘事進行審美化處理,通過意識形態的審美化和日常生活的詩意化在一定程度上實現了在世俗的生活中“詩意的棲居”。就連對立的兩個階級間不可調和的矛盾沖突,也沒有你死我活的斗爭而是以“對歌”這種特殊方式加以解決,體現了民間的諧趣與情趣。
三、傳統賦新:從地方傳說到宏大敘事
電影文本是秉持民間立場的知識分子與土生土長的民間歌師聯手創作出來的;20世紀50年代到60年代的劉三姐文化運動,其實是一個規模龐大的將口頭傳統的民間敘事升格為民族—國家宏大敘事的集體性書寫運動。作為口頭傳統的劉三姐敘事大致經歷了附魅——祛魅——附魅的嬗變軌轍。電影演述文本,應當視為在特定時代語境和社會場域中被重構的文本之一。經過電影的重構,劉三姐傳說在內含和歸旨上均生發了凸顯的變化,重構后的劉三姐敘事已然成為表征廣西壯族民族文化的經典文本。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一個劉三姐是一個‘被發明的傳統和‘被制造的經典”[6],她完成了從作為小傳統的地方傳說到作為大傳統的宏大敘事的升格,實現了特定時空語境中對文化傳統的現代賦新。
在從地方傳說到宏大敘事的重構過程中,劉三姐傳說被賦予了新的“以階級斗爭為綱”的時代主題和濃重的官方意識形態色彩;小傳統的以地方口頭敘事傳說的“民間的劉三姐”“民族的劉三姐””演變為大傳統的以官宣電影形式演述的“國家的劉三姐”“全民的劉三姐”;通過政治話語對民間話語的征用,憑依官方敘事對民間敘事的改編,民間的劉三姐傳說不由自主地參與到“民族—國家”相互認同的宏大敘事中來。籍此重構和演述,劉三姐形象完成了從民間歌仙到全民英雄的蛻變,由此,嶺南地方民間小傳統中的劉三姐敘事,通過電影敘事文本在更為廣闊的空間中傳播開來,成為一個時代的精典。顯然,官方意志和政治話語對口頭傳統的征用和改編,給劉三姐敘事帶來了明顯的變化。盡管較之于民間敘事文本被反復的轉述和改寫,這次現代性的電影文本重構只是劉三姐傳說一次非常特殊的異文演述,或者說是“國家—民族—民間”三位一體的故事演述者在時代語境中精心培育出的宏大敘事奇葩,然而,“也許在無意之間,一種固定的文本建立了……被拍攝下來了,不管它以后會以何種形式出現,這次的拍攝將會成為一種形式,而且這種形式又是可以改變的;這種形式將被作為‘原創的形式。”[7]
余論:臧也時代,否也時代
電影演述的《劉三姐》既是時代的成功典范,又無法抹除因時代局限而造成的水印,是為悖論,終成經典。在那個激進狂熱的年代里,影片作為集體無意識的時代表征與精神狂歡,是國家/官方與地方/民間在特殊時期、特定場域和特別訴求背景下共同料理并享用的雅俗共賞的文藝盛宴。
英國學者雷蒙德·威廉斯研究指出,對于某個特定地方和時代的生活性質的感覺結構就是一個時代的文化,任何一個特定時期的戲劇成規都與相應時期的感覺結構有著根本關聯。[8]唯有生活在特定時代和地域的人,方能真正享有彼時彼地的活的文化。歲月流金,燃情不再,脫離了那個激情燃燒的時代語境和社會場域,我們所能享有并體味的恐怕就只有那些歡快愉悅的勞動場景和那段真摯淳樸的愛情了,而這恰恰正是影片在新時代最寶貴的價值和意義。
參考文獻:
[1]陳思和.中國當代文學關鍵詞十講[ M ].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2:151.
[2]劉禾.語際書寫——現代思想史寫作批判綱要[ M ].上海:三聯書店,1999:172-173.
[3]覃德清.歷史記憶與“劉三姐”多重文化意象的建構[ J ].民俗研究,2017(5):94.
[4]岳音.三姐不只是個美麗傳說——電影《劉三姐》拍攝始末[ J ].中國民族,2012(Z1):141.
[5]李宗文.銀幕背后的劉三姐——傅錦華[ J ].源流,2006(2):30.
[6]周春.傳統的發明與經典的制造:劉三姐傳說的重建[ J ].戲劇之家(上半月),2012(5):37.
[7][ 美 ]阿爾伯特·貝茨·洛德著,尹虎彬譯.故事的歌手[ M ].北京:中華書局,2004:180.
[8][ 英 ]雷蒙德·威廉斯著,倪偉譯.漫長的革命[ M ].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譯后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