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知識群體精神潰散與思想蛻變的背景下,知識分子應背負何種精神使命,如何守護自己的尊嚴,作家在學院知識分子小說創作中試圖給出答案。《圍城》《活著之上》與《應物兄》等作品都試圖超越時代,探討知識分子的身份問題與精神問題。它們以兩性間的啟蒙關系和話語主導權,體現學院知識分子性別與愛欲的傳統性;以自我敘事的方式展示知識分子超越“活著之上”的個體痛楚與無奈,以他者敘事的方式表現知識圈層的“多余人”及群體的潰敗;并在敘事策略上呈現出了諷刺與二重奏并置的特點。
關鍵詞:知識分子小說;女性形象;個體精神;諷刺
新世紀以來,學院知識分子寫作漸增。其中,南翔的《大學軼事》(2001)、張者的《桃李》、丁建順的《眾妙之門》(2006)、史生榮的《所謂教授》(2004)、紀華文的《角力》(2005)、湯吉夫的《大學紀事》(2007)、閻真的《活著之上》(2014)及新近出版的李洱的《應物兄》(2018)較受關注。在這些小說中,知識分子傳道授業解惑的責任及時代擔當的精神,往往被現實中狗茍蠅營的物質利益和不可遏制的私人欲望所淹沒,知識的神圣感消失了,知識不再是利他的工具,而是變成了利己的手段和談判的籌碼。當然,在這片精神荒原中,也有堅守精神高地與道德底線的知識分子,不憚于以個人之弱對抗時代之艱,獨自背負精神使命,捍衛知識分子的尊嚴與士人的道德底線。
許濤在總結高校題材小說的精神維度時,將知識分子的精神蛻化分為三種:市場背景下的拜金主義,象牙塔中的權力角逐,和放縱情欲的浸淫性愛。①其實對于知識分子精神蛻化的三重因素,錢鐘書在《圍城》中早已涉及。方鴻漸、趙辛楣等人所處的三閭大學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上層華而不實,中層烏煙瘴氣,底層進階艱難,與以上小說中所塑造的大學形象相較無差。《圍城》中的大學與知識分子,可以和近來同類題材小說中虛構的那些大學和知識分子之間相互轉換,這樣的文學史實本身就值得知識分子深思。李洱的《應物兄》很好地繼承了《圍城》的知識分子寫作傳統。《應物兄》的時間坐標為新世紀,在回望百年知識分子精神歷程的宏大視野下為新世紀知識分子塑造群像。它將中國學術現場三代知識分子的生活寫得活靈活現,“高度概括上個世紀80年代至今全球化背景中,中國的知識者知與行的過程”,“呈現思想史上曾經發生的爭鋒、對話及衍變”,所以臧永清說《應物兄》是一部“有著巨大野心的書”。②它主體敘述濟州大學成立儒學研究院、引進國際儒學大師程濟世先生,實則在敘事的過程中延宕筆墨:一方面,李洱對小說所涉及到的物象興趣十足,寫得枝蔓橫生、興致盎然,小說的細部非常飽滿;另一方面,《應物兄》不憚耗費巨大的筆墨去關注詞與物的差異,這些知識性的探討引起了巨大的分歧,喜愛者認為此種寫作提升了人們對不同事物的認識,增進了閱讀文本的愉悅感,擴大了小說文本的張力,而不滿者則認為大量知識性的探討破壞了小說本身的結構,不斷敗壞和打擾閱讀的興致,將小說堆砌得像個琳瑯滿目的百貨架。
一? 形象塑造:學院知識分子的性別與愛欲
當我們談論知識分子的精神潰敗時,有一個預設的前提:知識分子本該是知識理性的啟蒙者和明道救世的智者形象,這表明我們對知識分子有更高的智識、道德和行為期許。而越來越多的小說所塑造的形象,恰恰擊碎了這種期許。孟繁華曾總結新世紀以來知識分子為題材的長篇小說,認為情感背叛、憤然出走、靈肉之死等成為知識分子最常見的結局,知識分子形象大都成了新的悲劇主角,與社會和時代格格不入而被放逐、拋棄或死亡。③知識分子的形象坍塌、知識分子形象的悲劇性并不是本世紀小說的專利,創作于上個世紀的《圍城》已珠玉在前。就本世紀的小說創作來看,《活著之上》里的聶致遠和《應物兄》中的一干人等,也體現了知識分子形象的多元化與多種可能性。
學院知識分子小說大多以男性為主要角色,這與長期以來男性在知識分子圈層中占據絕對主導地位和掌握話語權的現實密不可分。方鴻漸、聶致遠、應物兄等小說主人公或敘事者是男性,圍繞在他們周圍、對他們的人生選擇與判斷產生重要影響作用的也多是男性角色,趙辛楣、程濟世、喬木先生、敬修己等人;可以看作他們價值觀與人生趣味對立面的一些角色,像方鴻漸所鄙夷不屑的顧爾謙、李梅亭之流,嚴重沖擊聶致遠人生信仰的蒙天舒之流,讓應物兄極其鄙視的鄭樹森、吳鎮之流和比應物兄更純粹、更坦蕩的費鳴、文德斯、小顏們,也都是男性。
這些小說承認了一般性的社會期待,那就是男性在家庭中處于主導地位,學識、經濟、能力、綜合素質在男女兩性中處于優勢地位,否則就會造成巨大的麻煩。而聶致遠恰不符合這種男性期待,工作不如意,家庭很貧困,看不到上升的空間和希望,談了多年的女朋友分道揚鑣,而在他考上博士之后,女朋友以為博士能夠帶來巨大的經濟回報和社會地位的改變而回到他身邊。當聶致遠博士畢業后的待遇不如她意的時候,她憤怒、不滿,充滿抱怨。方鴻漸出國的經費由前準岳父資助,剛回國在事業上依賴前準岳父,所以準岳母、小舅子都看不起他,與孫柔嘉結婚之后在經濟上仍處于被動地位,在事業上女方家庭也更加強勢,夫妻間的許多齟齬要么因之而起,要么因之擴大化。
男性在工作中也處于主導地位。這些小說的背景高校中,校領導無一例外是男性,對學校發展有重要關涉的上級領導是男性,在學校工作中唱主角的是男性。他們對學校生死攸關的問題具有決定權,掌握了學校的大部分資源,也左右著學校多數人物的命運。更主要的,他們在工作中的權力代表了價值觀,他們的價值判斷、個人趣味和行動指向左右了一個學校,這個學校里的老師、學生都處在他們營造的生態環境下,生存或毀滅。
女性在學院知識分子小說中扮演怎樣的角色呢?首先,她們在家庭中、社會上處于附屬地位。父母或配偶的社會地位和影響力決定了她們的地位和人們對待她們的態度。她們遇到困擾的時候,也會經常選擇退縮到男性的背后,自覺地安心于第二性的身份屬性。在選擇男性的時候,她們不管內心是否有主見,都往往表現出被動的樣子,《圍城》的民國女子蘇文紈不管多么喜歡方鴻漸,她都只會閉上眼睛等待方鴻漸的“一吻定情”,她的表妹唐曉芙雖心中百般不忍,也不會看到方鴻漸在大雨滂沱中離去而出來挽留。《活著之上》的當代女性趙平平雖也是知名大學畢業生,但面對職業與社會的壓迫時,依然動輒把“我又不是男人”這句口頭禪作為不必奮起反抗的理由,她把自己社會地位提升、家庭經濟狀況改善的責任推給聶致遠,甘當聶致遠背后的女人。
自“五四”以來的文學作品中,一旦涉及到知識男性和女性的關系,往往存在啟蒙與被啟蒙的特點,女性是被啟蒙者,是傾聽的一方,保持仰望男性的姿態。她們假裝或確實相信男性的知識、力量、權威在己之上。所以子君和涓生戀愛時,子君在面對世俗的時候更有勇氣,二人獨對時依然是涓生滔滔不絕地講,子君微笑點頭傾聽并且眼睛里彌漫著“稚氣的好奇的光澤”。④而半世紀之后(1967年),在《唐倩的喜劇》中,身處臺灣的唐倩女士比子君更進一步,她對自己選擇的每一個男人都充滿信徒般的愛,跟隨存在主義者胖子老莫便相信存在主義,跟隨邏輯實證論者羅大頭便相信邏輯實證論,跟隨留美青年工程師H.D.周便相信現代化理論。⑤她們的愛情背后,不是單純的兩性吸引或愛欲的體現,包含更多被啟蒙、被理性征服的成分。
基于此,有人批評《圍城》對女性形象存在偏見,筆者曾撰文探討這種偏見的原因:一是作家的創作目的影響人物塑造,既然錢鐘書要嘲笑一切,當然女性也在其嘲諷之列;二是錢鐘書深諳中國傳統文化并津津樂道,傳統的兩性關系當然會影響其小說創作;三是男權社會下的群體無意識,錢鐘書也無法逃遁。⑥錢鐘書面臨的知識女性形象問題,隨著時代的發展和女性知識群體的強大,在《應物兄》這里出現了一些可喜的進步。
女性形象更加豐富,她們中還存在一部分“女結婚員”,但多數女性不再把和某一個男人戀愛、結婚作為自己的終極追求,更多的女性會在事業和興趣上找到自己的價值體現和存在方式。她們的主體意識有所突出,不管她們的目的為何、動機是否良善,她們并不忌憚表達自己的真實想法。她們中有像鐵流子這樣的女企業家,野心勃勃,掌握自己人生和事業的主動權;知識女性中有老一輩的學人何為教授、比應物兄年長稍許的蕓娘,她們在自己的專業領域精耕細作,對學問、人生、世界都有自己獨特的判斷,她們是可以和男性平等對話的俊彥。盡管與男性相比,她們在體質上依然柔弱——蕓娘的病與何為教授的死算作一種隱喻吧!——但她們在精神層面、智識層面顯示出女性的力量在增強。
這些知識女性中,蕓娘一輩子沒有結婚,她的前輩何為教授結婚了,但她選擇獨自一人。蕓娘在病中做的最重要的事情是安排文德斯與陸空谷結婚,她抱病為二人將來要生的孩子提前準備好三歲前要穿的衣服,她必定非常深愛這兩個年輕人。陸空谷的父親海陸和文德斯的哥哥文德能都曾經仰慕、追求過蕓娘,蕓娘沒有選擇他們中的任何一人。陸空谷是一個非常美好的女性,她知性、優雅、溫柔、空靈,是應物兄的精神寄托,他們相識多年彼此持有好感,反而文陸二人相識不久,在蕓娘的撮合下草草結婚。蕓娘為什么要做出這個安排呢?她自己選擇不結婚,憑什么安排別人的人生?不管從性格還是現實關系層面,陸空谷手持蕓香拜見蕓娘,二人如母女般和諧相處的情節,都顯得矯情和突兀。在小說所寫老中青三代學人中,蕓娘與小說敘事者應物兄在情感上最為貼近,是應物兄的精神依戀,讓應物兄常有冰消雪融的感覺。蕓娘也是作者鐘愛的角色,在塑造蕓娘的形象、展示蕓娘的行動時,作者所使用的言辭體現出更多肯定的情感,顯示出對蕓娘的所思所想所做由衷地喜愛。蕓娘的形象,代表著李洱的審美理想,蕓娘的選擇,體現了李洱對知識女性的定位和期許。
由此看來,盡管《應物兄》寫出了女性的進步,但李洱的女性觀念,與錢鐘書、閻真仍保持驚人的一致。
二? 精神關懷:個體痛楚與群體潰敗
知識分子是時代的風向標,知識分子的生存狀況、精神狀態,是一個國家和民族整體狀態的窗口。“五四”以來的知識分子小說,大致可以分成兩種:一種是知識分子的自我表達,比如魯迅的《狂人日記》、郁達夫的抒情小說、廬隱的小說,這些小說往往著重展示某一個知識分子復雜而痛苦的內心世界,他們的背后當然有更廣大的時代意義,但他們的思考、苦痛與哀樂都是個人化的,是獨一無二的世界,包括其他知識分子的生活,透過他的眼光呈現出來,讀者閱讀的文本,是他所看到的、所感知的、所以為的小說世界。《活著之上》便屬于這一種,小說以聶致遠為主角,第一人稱敘事。這部小說可以看作聶致遠的知識分子成長史,從讀書到工作,從校園到校園,聶致遠面臨的最大現實困境是錢的問題,是市場化浪潮下的經濟困境。閻真的小說總喜歡把人物置身于一種現實的困境中。《滄浪之水》里是權力的困境,青年時代的池大為牢守父親的教誨,堅持人格底線不屈從于權貴,生活與工作都落魄到單位的最底層,在他放棄人格“投誠”馬廳長之后,讀博士、拿職稱,官運亨通直至廳長。他當上廳長之后的做派,恰恰是年少時自己鄙棄的那套。池大為在父親的墳前燒掉《中國歷代文化名人素描》,意味著他徹底背叛中國傳統知識分子身上的那種擔當、道義和特立獨行的精神。這部小說最值得重視或談論的,還是在市場經濟條件下對知識分子心態、選擇的關注,對知識分子在外力擠壓下潛在欲望被調動后的惡性噴涌、在與現實對話中強迫認同的透視,以及由此揭示出的當下社會承認的政治和尊嚴的危機。⑦
池大為背叛了知識分子的良知與守則,只考慮“活著至上”,而聶致遠恪守住知識分子的精神底線,超越“活著之上”。盡管他在買房、結婚、回家、發論文、外出開會、跑項目等諸多現實問題上都為錢所困,但他首先考慮如何通過自己的勞動去合情合理合法地掙錢,他會想到教育機構去掙幾十塊錢的課酬,會在等米下鍋的情況下拒絕幫助礦老板美化家族史而喪失幾萬塊,這樣的堅持不能不讓人感動。聶致遠的事業起點和經濟狀態,其實比池大為更為艱難,雖然他在一次次無奈的現實困境面前也做出了讓步和妥協,但他終歸守住了自己的底線和操守,沒有沉淪到環境的泥淖中。與他所信奉的先賢們相較,他的精神世界不是潔白一片,他為此感到羞愧而痛苦,但能夠不被環境染黑,不與周遭沆瀣一氣,聶致遠好歹為我們保留了知識分子的尊嚴。
知識分子寫作的另一種表達方式是他者言說,類似于問題小說的寫作,冰心《超人》、葉圣陶《倪煥之》《潘先生在難中》這樣的作品。何彬是冷心腸的青年,倪煥之是理想主義者,潘先生是自私而卑瑣的,他們的屬性和心理不是通過自我陳述體現,而是被言說、被他者界定。這些形象大抵屬于魯迅所說截取多人成為一人的寫法,因此每個形象背后的精神世界具有更典型的意義。《圍城》和《應物兄》都屬于他者言說,小說里自始至終有一個全知全能的敘事者,方鴻漸、應物兄們的一言一行都在這個全知視角的目光之下。這樣的視角便于我們觀察到小說里的所有人物和行動,探察整個知識圈層的精神狀態。
在《圍城》里面,我們不僅知道方鴻漸的一切行動、想法,看清他的柔弱和沒用、清高與荒唐,看到他尷尬受欺,而且對于周遭的人,鮑小姐、蘇文紈、唐曉芙、孫柔嘉等人的性情與格調,趙辛楣、高松年、汪處厚、李梅亭、韓學愈等人的成色和底子,也都清晰可見。小說中方鴻漸一年來生活片段和整個三閭大學男男女女的言行,展示出五四以來知識分子啟蒙神話的坍塌,顯現出知識分子群體潰敗之象,“圍城”的意義因此凸顯。溫儒敏認為《圍城》的主題有三重意蘊:在生活描寫層面,對抗戰時期古老中國城鄉世態世相的描寫,對內地農村原始、落后、閉塞狀況的揭示,對教育界、知識界腐敗現象的諷刺;在文化反省層面,以寫“新儒林”、新式文人反省知識者身上所體現出來的民族傳統文化的得失,捕捉民族的精神危機;在哲理思考層面,人生處處是圍城,沖進、逃出,永無止境,卻毫無意義,你要的得不到,得到的又終非你所要的。⑧《圍城》從文本的表象到精神內核,都透著混亂時代的不堪與破敗,因此,人們在錢鐘書筆下看不到知識分子的希望和光明,這個群體和時代一樣風雨飄搖,已經頹敗到骨子里了。
《應物兄》在知識分子整體的精神關懷上與《圍城》有相似之處,應物兄與方鴻漸在精神氣質上也頗為相通,都是所謂的“多余人”。應物兄的人生態度,弋舟稱之為“恍兮惚兮”,⑨并說其沒有明確的立場,弋舟亦稱贊這背后李洱的溫和的“認”的態度。應物兄什么都知道,他鄙視那些雞鳴狗盜之徒,這一點固然值得稱道,但他遇事隨波逐流,不是沒有立場,而是不愿意去趟渾水,他的做法是精致的利己主義,是明哲保身。這背后的精神,與他國內的導師兼岳父喬木先生如出一轍,與他美國的導師程濟世先生也不過是小巫和大巫的差別。毛尖用“純潔”和“無恥”⑩來形容應物兄,可謂妥帖。
在李洱小說中,知識分子群體中的“應物兄”比比皆是,但李洱顯然受到進化論思想的影響,如魯迅一樣對青年一代抱有希望。《應物兄》里的青年學人,如費鳴、文德斯、陸空谷、小顏,普遍在精神內核上比應物兄一輩更純粹,仿佛李洱有意識地在知識分子的集體潰敗中保存了火種,讓人擔憂的是他們會不會隨著年齡的增長變成新一輩的應物兄呢?小說里的小顏和他的同學華學明,兩人年齡相當,外表卻像兩代人,這樣的對比顯示出內在精神的純粹對人外在相貌的影響,純粹的人更顯年輕。這姑且可看作李洱對知識分子純潔性的一種獎賞和鼓勵吧!
三? 敘事策略:諷刺與二重奏
學院知識分子小說,在敘事策略上往往呈現出諷刺與二重奏共存的特點。二重奏本是音樂名詞,是指同等重要的二人或兩種樂器的聯合演奏,這里借來指代在文本內經常性地出現二元的聲音,出現語言與觀點上的對立沖突。為什么這樣的小說離不開諷刺與二重奏呢?這與敘事集中涉及知識分子的人、事、情、態密不可分。首先,知識分子總是站在未來看待今天,未來代表一種更好的可能性,今天相較而言是不完美的、有缺憾的,所以知識分子的世界充滿批判意識。其次,知識分子身上多帶有明顯的優越感,由于掌握更多的知識,具備更強的認知能力,對事務、時況能持有自己的判斷和見解,所以知識分子往往顯示出知識優越和認知優越的樣子。再次,知識分子之間存在知識、觀點、價值的差異,尤其價值觀有正確與否、人格有高低貴賤之分,差異導致分歧,免不了紛爭與辯護,但他們都有知識和認知的自信,責問與辯護往往會調動各種手段和情緒,諷刺、詰責、挖苦、嘲弄都很常見,形成你來我往、不斷升級的局面,他們不僅會彼此之間出現責問與辯護,即使一個人,也很容易出現內心的自我抗辯。有知識分子的地方就有責問與辯護,這也是學院知識分子小說會多有諷刺并常常使用二重奏的原因。
《圍城》已經成為諷刺的典范,“幾乎頁頁皆笑,段段皆笑,簡直到了笑盡天下的地步。在書中,作者幾乎不放過任何人、任何物、任何事”;“萬物冷觀皆可笑。”《圍城》的諷刺手法多種多樣,幽默、詼諧、滑稽、尖刻, 兼而有之,這種諷刺“像一把銳利的解剖刀”,11無堅不摧,無孔不入,上天入地,幾乎涵蓋一切人、事、物。《圍城》以知識分子為寫作對象,但它的諷刺具有超越性,它的思想批判意向最終指向人類的存在,“它的審美概括是涵蓋整個人生——當然事實上主要是現代文明中的現代人生。”12現代人日益失去主宰自我的能力,被盲目的命運撥弄,只剩下無邊的孤獨感、落寞感,現代人生正如方鴻漸家中落伍的老鐘,充滿荒誕、諷刺與感傷。《活著之上》的諷刺是另一種情形。在聶致遠的視角下,凡涉及到對他本人的諷刺,總表現出自我憐愛而無能為力的哀矜,對他者的諷刺中又大抵包含著憤怒和不滿,所以《活著之上》的諷刺不似《圍城》那么超越、闊大,而是包含淡淡的、哀傷的情緒。
《活著之上》好似在同步表演兩個二重奏。一個是聶致遠內心的糾扯與痛苦的二重奏,想向現實妥協又不甘心,想放棄知識分子的操守又不情愿,在他平靜的外表之下是內心世界的波瀾壯闊和萬馬奔騰,其中可見知識分子情懷守護之艱難和痛苦。一個是以蒙天舒為代表的他者與聶致遠自我間的沖突與抗爭,也常常形成一種二重奏。這種沖突幾乎貫穿聶致遠的整個讀書和事業生涯,但由于聶致遠的性格平和而隱忍,加之妻子趙平平常在關鍵時刻為聶致遠提供精神與物質的雙重支持,從而緩和了這種沖突,所以小說里不管是知識分子個人精神史的二重奏,還是小說主人公在現實生活中與其精神對立面的沖突,都是較為平淡、略帶哀傷的,不是高分貝的喧囂,而是低音炮的低沉。
《應物兄》的諷刺不是一種修辭方式,而是體現在文本內容上,在人物行動與言語、與身份的差異中體現諷刺性。程濟世先生乃當世鴻儒,他口口聲聲宣揚儒家的修齊精神,可是為了吸引他回國濟州城大動干戈,為了他一個小小的童年愛好,著名的生物學教授華學明被逼瘋,他自己的兒子吸毒、性混亂,生出兩個孫子均有殘疾,他的行動與他的言論之間反差太大,形成強烈的諷刺效果,讓人忍不住冷笑;再有子貢,濟州大學為了他的驢子弄得人仰馬翻,結果他帶著白馬而來。應物兄反感吳振、鄭樹森那樣的流氓學者,可他自己轉身就對費鳴耍心眼弄手段……《應物兄》諷刺了小說里的多數人,在這個層面上,它是直追《圍城》的。
多種聲音、多重話語的同聲合唱,是李洱的鮮明特色。《花腔》中的眾聲喧嘩,就顯得嗓門特別大、聲音特別多。到了《應物兄》,李洱有所收斂,從眾聲喧嘩收縮為二重奏。小說中有無數組對立的概念和對應的關系,它們彼此響應或不應,彼此否定或肯定,13在小說中形成一種二元共生的、正反合性質的總體性。李洱認為這種“正反合”的狀態和剪不斷理還亂的話語生活,是知識分子生活的重要形態,所以他很喜歡掉書袋,站在話語的交匯點上,與多種知識展開對話。14據考,在整部《應物兄》中,作者引用詞曲、對聯、書法、繪畫、哲學方面的內容達500多處,他認為這樣的旁征博引可以增加小說的互文性,是激活小說與世界對話關系的一種手段。《應物兄》的二重奏不僅體現在外物上的對立與對應,知識分子應對世界的兩種聲音、兩種精神,而且也體現在應物兄自己身上。小說已經熱鬧非凡,但這絲毫不影響應物兄自己在世界嘈嘈雜雜之中還能同時發出兩種聲音,一種是包裝后的聲音,順應的、符合環境期待的聲音,一種聲音來自內心,盡管只有他自己聽見,有時很微弱,但至少我們聽到了。盡管有點聒噪,可這種聲音對于我們重拾知識分子的信心、重構一種文化信仰,極為重要。
從這個意義上說,《應物兄》用一種喧嘩、恣肆的話語方式,全面書寫了這個時代學院知識分子的現狀和困境,寫法上細密、見功力、有新意,形象上也有新的類型,而且這些新形象頗具知識人的獨特氣質,在對一種價值的反諷和建構上也有不少深入的探討,尤其是通過一些知識分子理想人格的塑造,表達了一種道德堅守的勇氣,在反諷的背后也讓人看到了希望和暖色。在如何面對當下并書寫當下知識分子群體這個問題面前,李洱直面了現實,并出示了自己作為一個作家的膽識和智慧,《應物兄》也成了這個時代關于知識分子癥候的最為壯闊的敘事景觀。
注釋:
①許濤:《高校題材小說的精神維度掃描》,《文藝爭鳴》2008年第10期。
②臧永清、周大新、李敬澤:《〈應物兄〉:建構新的小說美學》,《湖南日報》2019年1月11日。
③⑦孟繁華:《21世紀初長篇小說中的知識分子形象》,《文藝研究》2005年第2期。
④魯迅:《傷逝》,見《魯迅全集》第二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15頁。
⑤陳映真:《唐倩的喜劇》,見《陳映真文集》,中國友誼出版公司1998年版,第165-189頁。
⑥劉秀麗:《錢鐘書〈圍城〉中作者女性偏見原因探析》,《汕頭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8年第6期。
⑧溫儒敏:《〈圍城〉的三重意蘊》,《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1989年第1期。
⑨弋舟:《在余燼中重燃至六十度——〈應物兄〉閱讀札記》,《文學報》2019年3月28日。
⑩13毛尖:《為什么李洱能寫出應物兄的純潔和無恥》,《文匯報》2019年1月15日。
11黃國彬:《幾乎笑盡天下——評〈圍城〉的冷嘲冷諷》,《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9年第2期。
12解志熙:《人生的困境與存在的勇氣——論〈圍城〉的現代性》,《文學評論》1989年第5期。
14李洱:《問答錄》,上海文藝出版社2013年版,第207-208頁。
(作者單位:華南農業大學人文與法學學院)
責任編輯:周珉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