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當前,在農村開展“口述歷史”項目具有歷史價值和現實意義。向后看,能為鄉村振興尋找文化與精神;向前看,可為鄉村振興尋找問題與契機。但是,在實施過程中會遇到諸多挑戰,如地位尷尬、重視程度不夠、訪問者熱情能力不足、形式與修辭問題以及從訪談到鄉村振興的跨越問題。針對這些問題,農村口述史應在實踐主體上多元化;選題上從整體關注走向分類關注;訪問時注意接地氣、留空間、引故事;在文本出版上實現歷史、文學、新聞三位一體;在影像表達上注意尊重歷史與技巧運用巧妙結合;在開發利用上開啟社交推廣和網上教育服務等多種方式。
[關鍵詞]鄉村振興;農村;口述歷史;民間記憶;開發利用
[中圖分類號]中圖分類號F427.3[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2-4917(2019)02-0065-07
2018年1月,中共中央、國務院發布了《關于實施鄉村振興戰略的意見》,對實施鄉村振興戰略進行了全面部署,闡述了重大意義、總體要求,提出了10方面具體舉措。據2016年中國農業統計數據,中國當下有2.088萬個鄉鎮、55.97萬個村莊、58972.6萬農村人口。[1]龐大的數字背后是復雜交織的農業、農村和農民問題,各鄉鎮、各村莊、每個村民問題不同、需求不一。走進中國當代歷史的諸多史稿中去尋找中國農村的發展脈絡,我們看到更多的是國家戰略、政策文件、重大事件等。事實上鄉風文明、生產生活等農村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一人一物無不打上了時代烙印,反映著農村的變遷。而這些來自民間的記憶與記錄恰恰是鄉村振興的文化之源與原始動力。在家族、族群文化綿延幾千年的中國農村,這些來自族群長輩的記憶與視角具有極高的地位、極大的鼓舞性。如何有效獲取并充分利用這些記憶與視角,有賴于農村口述歷史項目的推進。
一、當下中國農村口述歷史的時代價值
“口述歷史”英文翻譯為“oral history”,按照國際學術界通行的說法, “口述歷史”指的是由準備完善的訪談者, 以筆錄、錄音或錄影的方式, 收集、整理口傳記憶以及具有歷史意義的觀點。[2]34 “農村口述歷史”則是圍繞農村、農業、農民開展的“口述歷史”。近年來“口述歷史”在我國發展迅速,但是有關“農村口述歷史”的實踐與研究關注較少。黨的十九大提出鄉村振興戰略,農村口述歷史的價值更加凸顯,具體表現在三個方面。
(一)歷史價值
1.記錄:在官事、官員、官政之外,留下農村民眾生產生活記錄
筆者在北京農村做口述歷史項目,查閱中華人民共和國史稿、地方志等歷史文獻資料時發現,史料中記載的基本都是政策、文件、活動、重要人物等,反映的是地方的官事、官員、官政。部分村委會根本沒有留存新中國成立后甚至改革開放以后的歷史資料。因此,“農村口述歷史”在記錄農村歷史上的意義至少表現在兩個方面:第一,補充官事、官員、官政之外的民事、民生、民意等,讓小人物、小事件補充當代農村歷史,讓農村歷史更加鮮活、生動。第二,補充特殊時期歷史資料的不足。由于歷史原因,20世紀六七十年代農村發展記錄少之又少。而那段時間有關農業種植、集體化道路、組織建設、思想建設等方面的做法有很多誤區,但也有值得借鑒的地方。人們對于這段歷史時期的記憶往往都依賴歷史定論、媒體報道。筆者有幸深入訪談了70歲以上老人,傾聽了有關20世紀70年代“農業學大寨”的口述,比對當時地方日報的報道,發現視角不同,觀點不盡相同。所以,從百姓口述切入,記錄特殊歷史時期意義重大。
2.視角:在自上而下的官方評價體系外,開啟自下而上的百姓評價體系
長期以來,我們對于農村的評價依賴政府、專家、學者、媒體等,史學家將其整合匯總編入歷史,稱為“正史”。事實上,這些自上而下的視角往往不夠全面、客觀、具體。口述歷史讓村民發聲,讓歷史講述者回歸親歷者,讓歷史從政府工作的文件與數據回到田間地頭的故事,這樣的視角更接地氣,這樣的講述更與真實客觀的歷史接近。在筆者訪問的北京某村70歲以上老人中,國家政策可能就是他們居所的變遷,是“三密一稀”種植技術的變化,是移山造田、填湖填海運動里的每一鍬土……他們對于農村發展與變革的評價具有主觀性,卻是來自民間的新的講述歷史的視角。
3.規律:在當代歷史中尋找中國農村發展的基本規律
70歲以上的農村老人大都是伴著新中國一起成長起來的。他們經歷過土改、農村階級成分的劃分、階級斗爭、人民公社、農業學大寨、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民工潮等,在綿延的歷史中有實際體驗,有切身感受,更在無意識中總結了農村發展規律。比如他們普遍認可當年的集體主義精神、自力更生、艱苦奮斗的精神,認為這些是農村精神的寶貴財富,應該在新時代發揚光大。通過“口述歷史”挖掘農村歷史發展規律,按照“中國農村發展的基本規律”推進當下的鄉村振興戰略,是農村發展的科學之舉。
(二)現實意義
農村口述歷史的現實意義表現在兩個層面:向后看,尋文化與精神;向前看,尋問題與契機。
1.向后看,為鄉村振興尋找文化與精神
2017年12月召開的中央農村工作會議強調,走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鄉村振興道路,“必須傳承發展提升農耕文明,走鄉村文化興盛之路”[3]。在中國幾千年的文明發展史中,中國傳統鄉村文化占有重要地位,它是中華文明之根,至少包含四個方面的內涵:第一,農耕文明是中國傳統鄉村文化的基礎。第二,家族、族群文化是中國傳統鄉村文化的核心。第三,儒家文化是中國傳統鄉村文化之根。第四,科舉制度下士子文人“鄉村—城市—鄉村”的文化流動一定程度上保障了城鄉文化一體化發展。基于這些特征,中國傳統鄉村形成了一個文化共同體,其對于村民尤其是青少年的知識積累、信仰獲得、藝術修養、道德與價值觀、法律意識、習俗等的影響力不可小覷。[4]
然而,隨著網絡文化、城市文化、外來文化的影響,當下中國農村文化幾近坍塌:城市化、城鎮化將城市文化帶入農村,家族、族群文化受到沖擊,背井離鄉、進城務工將家庭分割成孤獨個體,農民的物質觀念、金錢觀念、協作意識、集體意識發生改變;網絡文化用虛擬取代現實,用自由替代規范,用多元內容取代經典傳播;外來文化用“自由、平等、個性、叛逆”對話“孝、悌、忠、信、禮、義、廉、恥”,綿延多年的儒家文化受到極大沖擊。[4]農村口述歷史正是尋找文化與精神的過程:尋找典型人物,尋找歷經農村發展與變革的老人,尋找物質及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尋找農工巧匠,尋找建筑、器物、政策等背后的有故事的人……讓他們講述農村文化,解讀奮斗精神,流傳給新時代的青年農民,拯救中國當下幾近坍塌的農村文化,為鄉村振興提供精神支撐。
2.向前看,為鄉村振興尋找問題與契機
農村發展的問題在田間地頭,在百姓之中。筆者在京郊村莊口述歷史實踐中發現,普通農民是三農問題的最好專家。他們可能文化程度不高,但是對三農問題感觸最深,最有發言權。他們認為20世紀70年代,迫切需要提升生產力水平的這種集體化的需要使農民走向聯產承包制,而在大批農村青年涌入城市務工、城鄉發展水平嚴重失衡、農村面臨供給側結構性改革的當下,重走集體化道路是歷史的必然。京郊某村有20世紀70年代留下的社會主義新農村建設的遺產——11棟樓房。建設之初,大隊為了騰出更多的耕地,邀請北京建筑設計院給村莊進行整體設計,實現村民全部集中居住,建成社會主義新農村。村里拆掉原有的宅基地,全村老小自力更生建設全國農村罕見的樓房。1978年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以后,改革在農村打響,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推行,集體樓房建到11棟時停止,原來征用的宅基地還給農戶。如今全國都在創建特色小鎮,村民對于完成當年新村的整體設計,住進集體設計的樓房充滿期待。時間跨越了40多年,當年年輕的木匠、瓦匠等能工巧匠都已經變成了白發蒼蒼的老人,但是他們都表達了對完成新村建設的期待與熱情。他們對于當下農村“集體化道路”有自己的看法和建議。所以,“口述歷史”既是記憶,更是為了更好地前行,在縱橫歷史中前后比照,發現農村所思所想所需,讓鄉村振興有的放矢。
二、 當下中國農村口述歷史項目存在的問題
走進農村完成口述歷史項目,看似是走進小人物、小事件了解歷史的微觀層面,事實上,它面臨著更多的挑戰。
(一)在學術層面,農村口述歷史地位尷尬
雖然“口述歷史”發展迅速,但是在國內外正史學家們的眼中,其缺乏足夠的真實性和可靠性。按照德國心理學家艾賓浩斯的“艾賓浩斯遺忘曲線”,記憶力再好的人遺忘也是不可避免的,遺忘的規律是先快后慢,特別是識記后48小時之內,遺忘率高達72%。[5]因此,依靠記憶碎片拼湊起來的歷史缺乏可靠性。與此同時,史學家們認為,人有表演的欲望,面對采訪者和鏡頭,他們本能地趨利避害,選擇對自己有利的記憶,回避那些不利的信息。因此,這兩方面因素導致口述歷史的真實性和可靠性受到影響。在正史學家眼中,“口述歷史”僅可作為歷史文本資料研究的一個佐證。“口述歷史”尚且如此,“農村口述歷史”的訪問對象大多是農民,他們文化層次相對較低,加上口語、方言等語言障礙,因此,想得到正史學家的認可,融入歷史文本資料更為不易。
(二)在組織層面,區、鎮、村的認識程度不一
筆者在北京郊區進行的口述歷史項目是區政府的計劃項目。區政府認為在中華傳統村落的建設中,在打造特色小鎮的戰略中,“口述歷史”至關重要,委派鎮、村干部全力配合。在項目推進的過程中,問題逐漸呈現出來。首先,鎮、村層面將項目看作上級任務,在協助項目組選擇受訪對象時也變成了對村民下達任務,影響了口述的客觀性;其次,鎮、村作為中國農村的基層單位,日常面對著各種復雜問題與矛盾,很多都是急需解決的問題,比如京郊的“煤改電問題”、治理違章建筑問題等。這讓文化層面的工作不得不排在次要位置;再次,鎮、村工作人員因為文化層次受限,他們雖然對農村工作熟悉,但是對于農村史料的認識與挖掘無法上升到研究與應用的高度。與此同時,進行口述歷史項目研究的專家對村、鎮歷史缺乏了解。這是雙方各自存在的對“農村口述歷史”操作層面的缺項。如果項目組與鎮、村配合不當,受訪者講述的內容將缺乏價值。
(三)在主觀層面,訪問者的熱情與能力面臨挑戰
“口述歷史”,尤其是“農村口述歷史”更相當于公益項目,如果沒有鄉土情懷,沒有對農村研究的熱愛,項目無法順利進行。所以,訪問者需要飽滿的熱情。這些熱情表現在資金短缺,自己補上;交通不便,自己駕車;受訪者時間不確定,多次前往;受訪者年事已高,耐心傾聽;方言復雜,及時請教。與此同時,訪問者還面臨著“農村口述歷史”項目執行的能力考驗。這些能力包括:文獻資料的儲備、受訪者個人資料的掌握、對農村工作的熟悉、對歷史的了解、與百姓打交道的能力、語言的把握能力、撰寫文本的能力、核查歷史資料的能力、團隊統籌協調的能力與統一風格的能力等。筆者在北京郊區就遇到了方言障礙,加上部分70歲以上老人因為腦中風后遺癥根本記不清、說不出,還有一些老人因為年輕時勞動強度過大,有嚴重的頸椎病、腰椎間盤突出等,無法久坐,正常交流。傾聽老人講述,對于很多年輕學者來說,是一種考驗和歷練。
(四)在操作層面,口述形式與文本修辭存在困惑
當前,農村口述歷史項目的實踐主體除了歷史學者,還有文學、社會學者以及紀錄片領域的編輯記者。他們大多采用新聞采訪的方式進行人物訪問,在訪問過程中難免夾雜自己的主觀因素;在對口述錄音進行整理的過程中,有些將訪問者的言行全部記錄其中;在文稿整理過程中,習慣于個性化文字,夾雜著采訪者自己的語言和觀點。筆者在農村口述史項目推進過程中就出現了疑惑:究竟是第一人稱還是第三人稱來表達?文稿究竟是采用《習近平的七年知青歲月》式的問答體,還是采用直接敘述的方式?問題和回答是原封不動,還是適當修改?采訪者的想法能否加入其中?受訪者能否對口述內容大面積改動?甚至不滿意能否自己重新撰寫?相關的紀錄片在制作過程中如何避免過度制作帶來的客觀性受損?其實,這些并非“農村口述史”的個體問題,在“口述歷史”發展較早的美國早已有兩種不同的觀點:“口述歷史”模式的創始者,哥倫比亞大學內文斯主張將訪談者視為一個中立、客觀、在不斷搜求他人記憶的人。早期的抄本中沒有訪談者提問,口述內容被處理成未被打斷的敘述;另一種觀點則認為,訪談者是整個過程的有力中介。[2]13
(五)在轉化方面,從訪談到鄉村振興跨越艱難
“羅生門現象”是口述歷史訪談中最突出的現象。面對歷史人物、歷史事件、歷史問題等,尤其是面對敏感問題時,受訪者往往各執一詞。一方面,他們對于整個事件缺乏全盤了解,僅能從個人角度進行講述;另一方面,他們往往趨利避害,從自我立場,從有利于自身的角度進行講述,難免遮蔽真實。所以,個體訪談僅僅是最原始的記錄,只有通過眾多訪談的比對與分析才能夠從現象走向本質,撥開主觀偽裝,逐漸發現真相。比如對于20世紀70年代媒體大力宣傳的全國典型大隊書記,在筆者訪問的幾十位老人中,有班子搭檔,有同姓親戚,有其子女,有下鄉知青,有蹲點干部等,大家對其評價出現了截然不同的觀點,有人認為好,有人認為不好,且好與不好的比例相當。幾十次訪問后,查閱當時的歷史資料,才能夠得出判斷。而基于大量事實,形成基本判斷后,從歷史學的角度重新對歷史進行梳理,方為從“訪談”到“口述史”的跨越。這是第一個跨越,是學科意義上的跨越;第二個跨越是具有現實指導意義的跨越,即把“口述歷史”轉化為“鄉村振興舉措”。比如將京郊某村11棟樓房的口述歷史轉化為該村村史,為村史館建設服務;轉化為傳統村落的申報,開發特色小鎮;轉化為特定歷史時期的文化體驗,進行紅色旅游景點的開發等,這才是鄉村振興戰略中,農村口述歷史的最現實的價值。但是,這種轉化不能僅僅依靠村莊單兵作戰,需要地方統籌推進,需要區、鎮、鄉干部和村民統一認識,方能實現跨越。
三、當下中國農村口述歷史項目實施的基本路徑
困難重重,推進當代中國農村口述歷史項目需要一定的技巧與方法。在文獻積累和筆者農村口述史實踐的基礎上,我們提出六個方面的基本方法,僅做參考。
(一)實踐主體:鼓勵從四大主體跨越到社會各界
當下中國農村口述歷史的實踐主體大致分為四類:一是各地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的專家學者,比較典型的項目有山西省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主持了“口述大寨史——150位大寨人說大寨”,浙江省社會科學院經濟社會發展研究中心與浙江省社會學會共同完成了國家課題“經驗中國:50年鄉村社會變遷研究”等;二是各地黨史研究室,比較典型的有中共上海市委黨史研究室、中共上海市委農村工作辦公室組織實施了“口述上海:農村改革創新”項目,安徽省委黨史研究室主編了《安徽農村改革口述史》一書,中共北京市委黨史研究室編的《村官說村史:京郊農村改革開放歷史變遷》;三是獨立學者,如梁鴻出版了《中國在梁莊》《出梁莊記》;四是媒體人,最典型的是崔永元,2012年,他與中國傳媒大學簽約,創建了口述歷史研究中心及口述歷史博物館。
中共中央、國務院《關于實施鄉村振興戰略的意見》提到“鼓勵社會各界投身鄉村建設。建立有效激勵機制,以鄉情鄉愁為紐帶,吸引支持企業家、黨政干部、專家學者、醫生教師、規劃師、建筑師、律師、技能人才等,通過下鄉擔任志愿者、投資興業、包村包項目、行醫辦學、捐資捐物、法律服務等方式服務鄉村振興事業”[6]。這就意味著在“鄉村振興戰略”的背景下,“農村口述歷史”可以依據選題的不同而擴展更多的實踐主體。“校村合作”是鄉村振興的有效手段。高校在農村研究、歷史研究、影像傳播、建筑設計、資源開發利用等方面擁有豐富的資源,大力挖掘高校資源服務鄉村振興戰略,這既是實踐教學的好渠道,又是高校支援鄉村建設的好路徑。美國多家口述歷史中心都是依托高校創建的,如美國第一家口述歷史研究機構——哥倫比亞大學口述歷史研究室。
(二)選題技巧:傳統村落等急需的七個方面的選題
從目前已有的農村口述歷史項目來看,“農村口述歷史”的選題大多基于某區域開展,比如某省、某市、某村等。當然這些區域都具有典型意義,如山西大寨、安徽鳳陽等。但是農村口述歷史選題遠遠不止于此。中共中央、國務院《關于實施鄉村振興戰略的意見》在第五方面“繁榮興盛農村文化,煥發鄉風文明新氣象”部分提出了四個方面的具體措施,其中在“傳承發展提升農村優秀傳統文化”中,提及了“劃定鄉村建設的歷史文化保護線,保護好文物古跡、傳統村落、民族村寨、傳統建筑、農業遺跡、灌溉工程遺產。支持農村地區優秀戲曲曲藝、少數民族文化、民間文化等傳承發展”。這些方面都是農村口述歷史的選題方向。
從實現需求出發,結合國家政策,我們把當下中國急需的“農村口述歷史”的主要選題分為七個方面:第一,典型地區及傳統村落。這是目前最為常見的口述史選題。這里提到的“傳統”不僅指其歷史意義,還包括文化、科學、藝術、經濟、社會價值等諸多方面的典型意義。目前在全國及地方都評選出了若干這樣的村落,挖掘其中的歷史信息意義重大。比如江蘇的“華西村”。第二,典型人物或群體。這一群體包括知青、大隊書記、大學生村官、婦女主任、第一書記、鄉村工匠、文化能人、非遺傳承人、幸存“慰安婦”、留守兒童等。他們身上具有典型的時代烙印,是特定時期的文化的具象表現。同時,他們身上也折射了各種各樣的農村問題,如留守兒童問題、非遺傳承問題、城鄉發展失衡問題、青年發展困惑問題等。第三,特定歷史時期。比如20世紀六七十年代的農村,因為特殊原因資料記載不全,更多的信息來自“傷痕文學”,如劉心武的《班主任》、盧新華的《傷痕》等。但是,文學替代不了歷史,讓經歷過這段歲月的人物直接講述歷史更具歷史價值。這些歷史親歷者有些逐漸離開我們,及時進行口述歷史項目,就是搶救真實的歷史。第四,農業文化遺產。目前全球重要農業文化遺產中,中國農業文化遺產占據多個席位,包括浙江青田稻魚共生系統、江西萬年稻作文化系統、云南哈尼稻作梯田系統、貴州從江侗鄉稻魚鴨系統、云南普洱古茶園與茶文化等。這些農業文化遺產既是農村文化遺產,又是中華文明的重要組成部分,讓更多國人知曉并傳播豐富中國故事內涵,讓更多世界百姓知曉并為中華文化點贊,這就需要充分挖掘遺產內涵。這項工作除了史學家的努力,口述歷史也需要跟進去豐富他們的文化內涵。第五,建筑器物。中國農村的建筑與器物都是特定歷史時期的生產與生活方式的體現。集體樓房反映的是農村集體生活方式、農民家中的結婚用品是農村婚嫁習俗變遷的反映、生產工具的變化則是農業生產進步的具體體現,等等。第六,民間文化。電影《百鳥朝鳳》弘揚了傳統藝術中的“嗩吶”文化,除此之外,中國還有豐富的民間文化因為無人傳承,即將消失。這樣的民間藝術需要通過老藝人、新藝人的口述發揚光大。第七,少數民族文化。這類選題已經在云南、新疆等地陸續開展,還需要進一步加強。
(三)訪問技巧:懂農村懂俚語接地氣,引導對方講故事
“農村口述歷史”訪問不同于一般的新聞采訪,應該至少具備五個方面的技巧:第一,訪問前要充分了解當代農村歷史。這其中包括中國社會發展史里面的農村整體發展史、地區農村發展史、村史等;第二,聽得懂農村俚語。農民接受采訪往往采用家鄉語,這其中不僅有方言障礙,還有農村俚語。農村俚語雖然粗糙,但常富有哲理,生動豐富。課題組中如果能吸納當地成員,對于采訪、錄音抄本和后期的文字出版都大有裨益。第三,講得了百姓語言。筆者所在的課題組剛開始接觸農民時感覺極不適應。我們提的問題老人聽不懂,老人說的話我們聽不懂。當地村干部給我們建議“問題和語言可以更接地氣”。怎么接地氣?查找資料、熟悉農村是一方面,在正式采訪之前跟村民們閑聊也是好方法。當然最好的途徑還是多采訪,用時間來積累經驗。采訪兩個人、10個人、20人、30人……隨著采訪人數的增加,你對當地的農村、農民逐漸了解并熟悉,他們之間的講述可以互相佐證,也可以啟發出下一個采訪的好問題。把零散的信息組接起來,歷史真相就逐漸清晰了。第四,口述歷史訪談不同于新聞采訪,把更多的話語權給口述者,適當引導,讓其充分表達。帶著羅列清晰的采訪提綱面對口述對象,往往得不到預設的結果。他們往往以“記不清了”“沒什么想法”“我沒有參加過”等來回答項目組精心準備的問題。即便是他們能夠記憶的問題也常常輕描淡寫地三兩句帶過。抓住口述者印象深刻的事件與人物,讓其盡情講述是實用技巧。往往他們在感興趣的點上不斷延伸,講述出更多的內容。第五,引導口述對象講故事。今天,不管是史學界還是新聞傳播領域,或者是互聯網領域,故事是最能夠打動人的。如果口述者三兩句帶過,可以追問“能不能詳細講講當時的故事”,帶動被訪者講出更多內容。
(四)文本出版:兼顧原則性問題和細節性問題
采訪完成僅僅是一段長征的結束,整理文稿則開啟了另一段旅程。這其中包含了復雜的整理程序:謄寫錄音抄本、整理出版文本、受訪人修訂、根據受訪人意見修改、交付出版社、出版社提出修改意見、多方就修改意見達成共識后定稿出版。[7]每一步都需要投入大量時間,對文字修辭斟酌,同時兼顧法律問題等。這其中我們尤其要關注以下兩大問題:原則性問題和細節性問題。
原則性問題即尊重歷史。要堅持去偽存真,尊重歷史,尊重事實。這就需要在口述歷史的同時對傳統歷史進行大量的文獻研究,在個體口述的基礎上對群體進行口述歸納,這樣才能在文本出版時有歷史的整體概念以及口述歷史的整體概念。
細節性問題在語言修辭方面。唐德剛認為,口述歷史要像桃園三結義一樣“把歷史、文學、新聞三位結成一體”[8]。因此,在語言修辭方面需要借用文學的手法、新聞的表達方式。而這里的修辭包含語言修辭和文學修辭兩個層面。從碎片記憶到口述話語再到出版文字,諸多環節中,我們需要重點關注錄音抄本、語體選擇、價值篩選和謀篇布局四個方面。第一,錄音抄本。這是最耗時耗力的環節,一般一個小時的訪談需要七八個小時去謄寫,最快的也需要三個小時左右。加上農村口述中有大量方言,時間會更長。商業速錄往往對歷史背景不了解,錯誤重重。一般志愿者因為費用低也缺乏熱情。這就需要邀請既了解歷史背景、又熟悉方言的志愿者加盟。筆者在北京郊區做口述歷史就邀請了一個當地的會速錄的大學生進行速錄。速錄出來以后,稍加修改,再進行文稿撰寫,效率大幅提高。在錄音抄本是否忠于口語問題上,筆者認為第一步可以原封不動地照搬。在訪談者進行文稿撰寫時可以進行相應的修辭。第二,在語體選擇上。是陳述體還是問答體,這是口述歷史的兩種不同的學派。兩者各有利弊,筆者認為可以依據口述情況進行選擇。對于善談者,我們可以采用陳述體,這樣更利于敘述的連貫性。對于不善談者,他們往往對提問僅作簡單回答,這樣就可以用采訪者的問題引領讀者思路,深入了解歷史。第三,在價值篩選上。有時候我們的采訪持續幾小時甚至幾天、幾個月,這就需要從海量口述中根據相關度、完整性、獨特性、重要性等進行篩選。對于不相關的內容果斷舍棄。第四,謀篇布局。筆者建議訪談前在撰寫訪問提綱時,就盡量按照結構去安排問題,如按照土地改革、農業學大寨、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等這樣的縱向時間順序,或者按照橫向的邏輯進行結構。在訪談過程中挑選口述者的經典語言設置小標題,以區分不同段落,使讀者更加明晰。
(五)影像表達:尊重歷史的同時注重選題、文案與后期
如今國內外越來越多的新聞界、影視界人士開始加入“口述歷史”的隊伍,運用現代影像技術做“口述歷史”。BBC、NHK的口述歷史欄目不勝枚舉,中國的《大家》《口述歷史》《往事》等欄目也有很多,最為典型的是崔永元的口述歷史項目。如今,互聯網領域的口述歷史項目也陸續啟動并展開。用影像表達已經成為口述歷史的標配。“影像表達”既包括用影像記錄,單純作為口述歷史的影像資料,也包括制作成紀錄片,進行大眾傳播。如果僅僅作為影像資料,我們只需要注意對口述內容的全記錄,注意聲畫質量。如果制作口述歷史紀錄片,我們則要注意以下幾點。
第一,選題要厚重與精彩并存。紀錄片畢竟是超越紙質的大眾傳播方式,因此必須考慮觀眾的欣賞需求,同時又要強調歷史價值。這就需要深挖歷史資源,深入了解傳播規律。電影《二十二》針對“慰安婦”幸存者進行采訪,就是口述歷史紀錄片的優秀選題。第二,文案要歷史與文學并重。純粹口述會造成視覺疲勞,這就要求紀錄片制作者要事先策劃口述項目的主題與結構,主題要引發共鳴,結構要清晰,才能夠留住人。同時,解說詞要在充分了解口述內容、尊重歷史的情況下,采用文學手法、電視電影語言,聲畫對位進行撰寫。第三,后期要真實與技巧并行。所謂“真實”就是盡量避免虛構、夸張等聲畫表現方式,以訪談鏡頭為主,輔以實景拍攝。同時,為了避免個體記憶偏差帶來的真實性受損,可以針對一個問題同時運用幾個人的回答去查漏補缺,互相補充,呈現歷史的真實性。
(六)開發利用:多渠道服務鄉村振興戰略和青少年發展
“口述歷史”源于美國,其開發利用的方式也值得借鑒。第一,建設網絡數據庫。可以依據高校網絡平臺或地方檔案部門網絡平臺等建設農村口述歷史網絡數據庫。按照受訪者姓名、主題、題材、出版日期、訪談摘要、抄本鏈接等相關信息提供檢索。數據庫既可以作為研究資料,又可以作為影視節目素材,還可以作為鄉村振興項目的開發之用。[9]第二,村史展覽和網絡展覽。當前全國村莊都在建設村史館,他們遇到的普遍難題就是資料欠缺。口述歷史正是幫助村莊積累素材、整理文稿與圖片、梳理歷史的最好渠道。在村史館建成之后,還可以將信息上網,進行網絡展覽。第三,開設網上商店。哥倫比亞大學口述歷史研究室和圖書館珍本手稿部聯合開展網上商店服務,在網上售賣口述歷史檔案縮微制品。對于農村口述歷史,這樣的網絡商店也具有市場潛力。比如平谷大桃的種植技術口述片段、瓷器古法制作工藝口述等農業專利及文化遺產的口述片段都具有市場推廣性。第四,社交媒體推廣。《我在故宮修文物》最初在青年聚集地“B站”走紅,繼而在豆瓣上引起熱議,隨后微博、微信推薦完成了從冷門紀錄片到青年追捧節目的三級跳。[10]這是美國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口述歷史中心最常用的社交媒體推廣方式,Twitter、Facebook、YouTube等都是口述歷史中心的推廣平臺。今天,中國的網絡社交媒體已經成為信息集散地和熱點引爆地。包括微博、微信、知乎、B站、QQ空間、網易云音樂、抖音等在內的多個微平臺都可以成為農村口述歷史的重要推廣平臺。第五,開展網上教育服務。美國總統圖書館的口述歷史資料還提供網上教育服務。如杜魯門總統圖書館官方網站開設了“教育”和“兒童頁面”兩個欄目,專門為青少年提供學習資料和學習方案,包括圖片、文件、總統個人和家庭信息、總統發言錄音、錄像等。基于這些內容,網站為學生定制了學習方案,并制作了多媒體學習資料,方便教師獲取教學案例和學生學習。筆者曾經帶著影視專業的幾名學生前往農村采訪老人。一整個下午的時間筆者以為他們會感覺無聊,他們卻感嘆聽老人講比很多課堂上老師講的理論更有意思,理解更深刻。很多講述加深了他們對于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的理解。當前青少年對于中國農村缺乏了解,不了解農村,就不了解中國。因此,配合思想政治理論教材上的相關內容,做好口述史資料的開發,是進行青少年教育的好渠道。正如唐納德所說“制作口述歷史使學生由教科書中解脫出來,自己動手搜集資訊——自己研究自己學,這是最好的學習方法。”[2]192
[參考文獻]
[1]中華人民共和國農業與農村部網站:《中國農業統計資料》,2018年2月25日數據,http://zdscxx.moa.gov.cn:8080/misportal/public/dataChannelRedStyle.jsp。
[2][美]唐納德·里奇:《大家來做口述歷史》,王芝芝、姚力譯,當代中國出版社2006年版。
[3]董峻、王立彬:《中央農村工作會議在北京舉行 習近平作重要講話》,人民網,http://cpc.people.com.cn/n1/2017/1230/c64094-29737283.html。
[4]周敏:《中國農村青少年問題及村落文化振興策略》,《當代青年研究》2016年第1期。
[5]蔣玉琪、梁明昭:《心理學教程》,中國水利水電出版社2007年版,第85頁。
[6]中共中央、國務院:《關于實施鄉村振興戰略的意見》,人民網,http://politics.people.com.cn/n1/2018/0205/c1001-29804814.html。
[7]黎煜:《從口述話語到出版文本:口述歷史修辭學——結合中國電影人口述歷史項目》,《當代電影》2011年第5期。
[8]唐德剛:《文學與口述歷史》,唐德剛:《史學與紅學》,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 年版,第 29 頁。
[9]王玉龍:《基于案例分析的美國口述歷史檔案資源網絡開發與利用》,《檔案與建設》2017年第2期。
[10]任曉艷:《山西口述歷史的傳播路徑研究》,《今傳媒》2017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