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永紅 蔣聰昳 劉秋彤
自20世紀初至今,西方現代舞傳入中國已有百年之久。但由于歷史改革等因素,起初,現代舞在中國的發展并不像在西方那樣具有連貫性和廣泛性。隨后,我國眾多優秀的藝術家不畏辛苦地摸索前行,為現代舞蹈事業做出偉大的貢獻,使現代舞在中國迅猛發展起來,并同中國古典舞、中國民間舞并駕齊驅,形成中國舞蹈界的三足鼎立之勢。西方著名現代舞蹈家、編舞大師莫斯·坎寧漢在中國《易經》的哲學啟發下,創造出一套極具偶然性的編舞體系,形成了一種新穎獨特的舞蹈風格,改變了以往的舞蹈結構。正是他對肢體的專注和獨特的編舞手法,使他開啟了西方現代舞的新領域,亦對我國現代舞的發展影響深遠。
本文分析了與中國頗有緣分的后現代舞鼻祖坎寧漢的舞蹈藝術觀,探究他對我國現代舞的影響。總體來說,他的以下成就對我國現代舞影響較大:他獨特的純舞蹈觀念;他對舞蹈作品的結構所做出的改變創新;他在舞蹈創作中使用的機遇性和偶然性因素。在東西文化相互促進的時代,開啟后現代舞領域的坎寧漢對21世紀的中國現代舞發展深遠影響,為中國現代舞的發展做出了有意義的探究。
一、莫斯·坎寧漢生平簡介
20世紀初,莫斯·坎寧漢出生在美國華盛頓州塞塔利亞小鎮的一個律師之家。他的早年志愿是成為一名戲劇演員;少年時期,接觸舞蹈表演;青年時期,考入位于西雅圖的柯尼施學院,進行專業系統化的舞蹈訓練。后來,在一位現代舞蹈家的建議下,他去奧克蘭德的密爾士學院暑期班深造,跟隨瑪莎·格雷姆、多麗絲·韓芙莉等多位著名現代舞大師學習。1939年,進入格萊姆舞團,20歲的坎寧漢正式開啟了自己的舞蹈職業生涯。在此后的五年里,坎寧漢主演了眾多作品。1944年,25歲的坎寧漢由于對格萊姆舞團的眾多因素的不滿,而選擇離開舞團,并開始發布自己的第一支獨舞作品。
20世紀50年代初,坎寧漢成立了自己的現代舞團,并創辦了舞蹈學校,同時也在眾多大學中擔任客座教授。坎寧漢的訓練體系吸收了舞蹈的各家所長,注重身體在松弛的狀態下,保持靈敏的腿部技術。這一富有彈性的訓練體系獲得了同行的高度贊賞,成為現代舞訓練的重要流派之一。坎寧漢會選擇改變自己的舞蹈風格,這與先鋒音樂家約翰·凱奇有重要關系。凱奇在坎寧漢入學后的第二年受聘于柯尼施學院舞蹈系,從事音樂伴奏,因此兩位具有前衛藝術態度的大師在此相遇。坎寧漢與凱奇合作了半個世紀,使先鋒舞蹈與先鋒音樂的變革并肩前行。值到凱奇的離世之前,坎寧漢的舞蹈藝術中大多選用了凱奇的音樂,如《空間與時間中的五人組舞》等代表作品。20世紀末,這位思想前衛的編舞大師將新技術引入舞蹈中,開啟了“計算機編舞”的新領域。2009年7月26日,曾被《英國衛報》稱為“活著的世界最偉大的舞蹈編導家”的莫斯·坎寧漢與世長辭,享年90歲。
二、關于莫斯·坎寧漢的舞蹈藝術
20世紀50年代初,現代舞已具有一定存在性,在傳統現代舞與后現代舞的臨界點上,以坎寧漢作為代表的后現代舞新先鋒派,一反此前現代舞領袖“陰盛陽衰”的場面,建立起獨特的藝術風格。2000年,坎寧漢所創造的機遇編舞法,榮獲美國最負有盛名的獎項之一“多羅茜和麗蓮·吉許獎”,本獎項是頒給那些“在其所從事的領域里,產生具有開創性影響”的藝術家們。美國的托馬西尼曾在《紐約時報》中評寫出:“坎寧漢的作品總給人一種偶然因素和不確定性的新奇動力,有著特殊的藝術魅力。”
(一)機遇性和偶然性因素
坎寧漢舞蹈藝術的創作理念大多來源于中國《易經》和東方文化的哲學,而約翰·凱奇就是坎寧漢接觸東方文化的指路人。在東方哲學的啟發下,坎寧漢看到了偶然與必然的辯證關系,以不變應萬變,將永恒不止的變化看作是舞蹈創作動力之源。探索出機遇的不確定性和偶然性因素,他成為“機遇編舞法”的創始人。
所謂機遇編舞法,就是先將動作和空間編上號碼,通過擲色子或者抽簽來決定演員的動作、空間的轉換等各種關系,并將這些具有編號的元素進行拼貼,從而形成舞句、舞段,并呈現出一部舞蹈作品。坎寧漢進行機遇選擇的這些因素,本身就是已經篩選過的,而他使用的“機遇編舞法”便完全拋棄了主觀選擇的創作理念。坎寧漢的作品在表面形式中看不出有什么人性特征與形象內涵,但在某種意義上他的舞蹈又給人一種廣泛的內涵思考。他將這種機遇式的創作手段不只運用在舞蹈的局限內,還將這種方式發展到每個與舞蹈合作的藝術創作中。比如,設定一個共同時長,使其進行獨立創作,最后在正式表演中完成合作。這種方法會使兩者之間有更大的創作空間,不存在相互干擾,同時能夠讓坎寧漢專注于對肢體動作的創作與研究,使動作的呈現和變化不受到其他影響。
坎寧漢在編舞中還主張年輕舞者自身尋找特殊的舞蹈方式,因為每個人不同的身體結構與形態,都有自己的運動軌跡,會呈現出許多新穎獨特的舞蹈素材,使得舞者擁有一個相對自由的發揮和探索潛能的空間。例如,由坎寧漢編舞的一部群舞作品《碎片》就較好地體現了坎寧漢的舞蹈創作理念,展現著機遇的拼貼。這個作品中不存在固定的動作連接,也不進行任何編排,就像某個動作造型瞬間進入另一個動作造型中,展現出另一種嶄新的視覺感受。作品的音樂創作與舞蹈創作同時進行,兩者互不干擾,獨立創作,只有同步的時長。舞蹈與這舞臺上的一切都是獨立存在的,有著不規則的變化。觀眾會在這種不和諧的關系中發現一種默契有序的關系,使人毫無乏味感與困惑感。坎寧漢在這個作品的創作中運用的“機遇編舞法”打破了古典主義中長期以來形成的線索規律。這種新穎的形式,無疑是舞蹈創作技法的一大創新。
(二)對純舞蹈藝術的追求
20世紀50年代,被瑪莎·格雷姆深刻影響的美國現代派舞蹈,在表演和創作中都過多依賴文學、戲劇、人物形象等非舞蹈因素。對此,坎寧漢建立起自己“純動作”的舞蹈觀念。坎寧漢的舞蹈理念除了新穎的不確定性和偶然性之外,還有他獨特的思想主張,他認為動作對于舞蹈而言,就像節奏于音樂、線條于美術一樣具體。
坎寧漢將舞蹈語匯開啟了一個新的視角,所有動作都可以成為舞蹈,從情感表達轉向于對純動作層面的求新求變。他不僅將古典芭蕾與相對的現代舞結合,而且突破了古典舞蹈藝術的表現規律及其運動軌跡。他的作品沒有任何情節線索可襯托,可以不表現任何情感內涵和意義。在可能實現的限制下,任何動作都可以完成連接,打破了以往所追求的視覺流暢。他的舞蹈風格抽象,從不否認形式主義者。他強調主觀意識,坎寧漢認為觀眾對動作所作出的解釋,都是觀眾自身的主觀意識情感。他不限制觀眾想象、思考的空間,觀看他的舞蹈作品時,觀眾可以自行感受想象。就好比“一千個人眼中,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的說法。這也展現了坎寧漢的純舞蹈藝術中“自由”的體現。
《空間點》是坎寧漢舞蹈藝術較為成熟時期的作品,也是最能體現坎寧漢“求新求變”的純舞蹈風格特征和創作理念的代表作品。這是一部關注肢體動作在空間中“量變”的作品,以對人體和空間關系的感知與認識為主,使用運動過程當中的人體、甚至是單個人體不同部位去接觸、去感知、去探索空間中的無數個點。在坎寧漢看來,空間的每一個面都不同,則演員的動作、位置、占領的空間也就完全不同,其中任何一個因素的變更,都會影響到整個舞臺甚至作品的改變。而動作之間的細微差別也被放大為逐漸“量化”的體現。坎寧漢從禪宗中得出“不定向”的空間意識,在科學結論中也得出空間是由無數個點形成的,而這一結論也成為創作這個作品的理念基礎。
《空間點》的音樂是同老伙伴凱奇合作,就音樂伴奏來說,只是一些若有似無的聲音飄蕩地跟隨著無邏輯連接的片斷動作,最大限度尊重舞蹈本體。伴隨著人聲吁噓的音響效果,無機可尋的動作連接在空間的各點當中,舞者在三度空間中穿插與共存,四面八方輻射式地突起與涌動,群落式的整體和單獨表演之間錯落與參差起伏。動作質感的延續與變更,所有的轉換都沒有預設的可能。
就此,坎寧漢創造出一種被稱為“無主題舞蹈”“形式化舞蹈”“非文字舞蹈”的后現代舞風格。但對于坎寧漢主張的舞蹈無情感意義的概念,人們一定要理清,坎寧漢所說的舞蹈無意義,其實是指表演者要盡可能地避免,把除了肢體動作之外的自身情感的意識傳達出去。
(三)時間性的碎片結構
坎寧漢的舞蹈藝術沒有故事和情節,推翻了以往舞蹈中常用的開端、發展、高潮和結束的戲劇性結構,從而創建了時間性的碎片結構。
所謂時間性的碎片結構,就是一部舞蹈作品時長30分鐘,那么第一段為14分鐘,第二段為8分鐘,第三段為8分鐘。這種以時長碎片拼貼式的舞段組合在一起。因為坎寧漢以擲色子或抽簽的方式來進行編舞創作,打破了人對動作選擇的主觀性和對動作的情感表達性、舞蹈情節的結構性,所以舞蹈作品顯得更加中性而理智。
坎寧漢將舞臺給予了充實的利用,采用偶然式的手法將舞臺劃分,然后演員進行抽簽移動,打破了傳統對稱協調的視覺效果。坎寧漢這種“機遇式”的編舞手段、“純動作”的舞蹈風格、“時間性”的舞蹈結構,都為后現代舞的發展奠定了基礎,亦對中國現代舞蹈的編創和表演形式的發展產生了深刻的影響。
三、莫斯·坎寧漢對中國現代舞蹈的影響
(一)“純舞蹈”風格對中國現代舞的影響
強調舞蹈的本體性是現代舞的特點之一,深入挖掘人體動作語言的內在潛力,最大限度地利用人體的四肢、軀干和動態與靜態的造型展示人類多種復雜的情思,表現人的內在生命力。只有把那種“難以言傳”的意蘊充分體現出來,才能給觀眾強烈的審美感染。
坎寧漢的舞蹈藝術理念獨樹一幟,帶給舞蹈界以極大的沖擊和深刻的影響。關于思想方面,他反對傳統觀念在藝術上的統治及某些舞蹈概念等方面的束縛。他的舞蹈正如他稱自己是形式主義者那樣,他反對舞蹈動作必須有含義,他認為舞蹈不一定非要表現情緒和人物的內心世界。從編舞原則可以明顯看出,他強調“一切動作都是舞蹈,任何動作之間的銜接都是允許的”。他關注的是純粹動作的舞蹈藝術,追求的是純舞蹈藝術的風格。就此,坎寧漢的舞蹈是動態在時空中不斷出現與消失的流動過程。坎寧漢從不會將內容解釋得明明白白,對于坎寧漢而言,所展現的就是生活的本來面目。
中國現代舞蹈家高艷津子,在《舞動周報》第45期的一文中,這樣評價他:“坎寧漢這位藝術巨匠為世界現代舞蹈文化做出了巨大貢獻,他將舞蹈文化理性的美,解構在觀眾面前,把感性的情感通過理性的形式表達出來。”
我國現代舞蹈家陶冶開創的“陶身體劇場”所表演的作品《2》,就是以放松技巧為基本,舞者的身體以不同的力效為原理,隨著重心不斷轉換,游走在舞臺中,像處于失重狀態下起舞。“陶身體劇場”將本應富有感性的肢體語言,通過理性的形式呈現出來,在這條形式大于內容的“純肢體”舞蹈藝術道路上進行探索。
可以看出,受坎寧漢后現代“純舞蹈”的形式化思潮影響,從一味技術與形式的借鑒,到現在對純舞蹈藝術的追求的轉變,中國現代舞在表演方面已經從表意性逐步轉向抽象化;在編創作品中也從一針一線的“織布式”創作,轉向對“偶然性”動作的探索和不確定因素的方向前進。
(二)表達肢體藝術“真”與“純”的舞蹈結構
坎寧漢將舞蹈結構從有線索情節的戲劇結構變為無線索情節的時間結構,讓舞蹈不依賴除動作之外的任何因素。他把不同于前人的獨特藝術構思、新鮮的表現技巧和人體動作的語言具體地呈現出來。坎寧漢顯然是向傳統、向自己發出挑戰并最有成就的現代舞家之一。他將舞蹈結構拋棄,轉為對肢體的“真”與“純”的這種專注,并且有著主觀深刻的思考。這使他在古典現代舞與后現代舞的臨界點上樹立起里程碑,并對之后的現代舞蹈藝術也有著潛在而深遠的影響,尤其是對20世紀60年代“賈德遜劇場”的重要影響。
例如,在賈德遜劇場中,這對“接觸即興”(Contact Improvisation)的創始人史蒂夫·帕克斯頓、伊芙娜·雷納、創造“放松技巧”的崔莎·布朗等眾多代表性人物的影響是顯而易見的。在帕克斯頓的接觸即興中,更是將肢體藝術的“真”與“純”從個人轉向了雙人舞與群舞的表現形式,沒有任何情節線索的戲劇結構,只是規定時長,運用所謂科學自然的力效原理作為依據,感受人的身體在接觸時敏感和下意識所展現出的肢體動作。隨后崔莎·布朗的加入,使放松技巧與接觸即興巧妙融合,在接觸即興中彼此信任,將人本能的高度警覺調解為相互信任。
在21世紀的當下,“接觸即興”也逐步進入學院和群眾教育當中。現代舞慢慢走向群眾,使人們在與身體的對話中認識彼此,認識自身,認識現代舞。例如,侯瑩舞蹈劇場不定期地舉辦面對非專業舞者,人人都可以參與的初級“接觸即興”這類課程。北京接觸即興舞蹈工作坊也長期舉辦“舞醬”系列活動,由Irene、Rosalyn、Alibi等西方的交流學者進行指導,對肢體動作的“真”與“純”進行無盡的探索。
如上所述,“接觸即興”的思想理念處處體現著來自中國東方文化的哲學,主張著隨緣與順應自然的古老哲學,中國的哲學文化深深地影響著以坎寧漢為代表的后現代舞舞者。正是有坎寧漢這位充滿智慧的舞蹈前輩為現代舞開啟了新視角,才會有帕克斯頓探索的新領域。
(三)傳遞舞蹈創作的獨特手法
坎寧漢最具代表性的發明被稱為“機遇編舞法”,這是一種極具偶然因素的編舞體系,也可稱為“偶得動作”。意為表現自然的、生活化的聯想和隨機應變的動作。動作的連接聽任于某種偶然性、時間感和空間感,突破傳統次序可以重組。演員的設定、方位等都可以產生于偶得機遇當中。
坎寧漢的創作方式為中國現代舞的編創提供了可以借鑒的參考,目前我國一些院校已經運用這種記號拼接的方式來進行編舞教育,中國現代舞在坎寧漢大師的影響下打開了創作新視野,坎寧漢對肢體的專注,促使中國現代舞蹈界對肢體動作的探索進一步發展,加強了舞蹈作品的抽象化,讓作品的意義更加廣泛,使舞蹈與其他藝術達成獨立創作的關系,不滿足于即定環境和情節表演,而是帶著偶然和機遇,為中國現代舞開啟了一個“變”的時代。
四、結語
新先鋒派舞蹈大師坎寧漢的藝術特立獨行,他追問著舞蹈的本質,打破傳統記憶中協調的思維方式。坎寧漢在三個方面所做出的創造是對我國現代舞的發展非常具有影響力的:一是他獨特的純舞蹈觀念;二是他對舞蹈作品的結構所做出的改變創新;三是他舞蹈創作中使用的機遇性和偶然性因素。他為世界后現代舞的創新發展奠定了基礎,對中國現代舞的影響不僅僅在于舞蹈表演和技術方面,在舞蹈觀念和編創中也深深地影響著中國年輕一代的現代舞蹈家。
同時,值得反思的是,在不同民族文化中尋找到靈感的坎寧漢,他對外來文化的融合改造、對肢體動作上的專注和先鋒前衛藝術態度。對于中國的現代舞蹈藝術,人們并不應當只是模仿借鑒,再改造創新,而是應該取百家所長,為己所用。要不斷探索舞蹈文化精華、突破傳統,善于運用深奧的東方文化,更好地促進中國現代舞蹈藝術的事業蓬勃發展。
莫斯·坎寧漢大師已經開啟了“計算機編舞”領域的理念,這是年輕一代的藝術家值得探索發現和給予重視的新大陸。筆者相信,只要人們善于思考、勇于探索,年輕一代的舞蹈藝術將會充滿活力和創意,放射出當下中國舞蹈藝術獨具特色的現代光芒。
(1.南昌師范學院;2.江西科技師范大學)